秦川的生活逐渐上了轨道。

因为慕钊的强烈要求，年纪在凡人中已经算得上是年长的燕老夫子加强了对于学子们的约束。

仆役不让带了，配饰不让带了，就连稍微华贵一点的衣服也不让穿了。

走在弘文馆的这间院子里，看着满眼的粗布麻衣，任是谁，都不能想象这些"穷酸"的学子们其实就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天之骄子。

燕老头对此非常满意，这一次的整肃也不过是借着虎皮扯大旗。两人一拍即合，学子们也只能是徒叹奈何。

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秦川惬意地享受着春日里的和风。嘴里衔着草茎，轻轻哼唱着听来的歌谣。

云阳城那漫长到可以让人遗忘温暖的寒冬还是走了，和煦的春风携着雨丝浸润了这片土地。

这时候，尚且不用为农事忙碌的人们就会纷纷走进田间野地，享受万物复苏的生机。被学业深深束缚着的众多少年，也只能在这些小小的庭院里享受春光了。

找了一处干净的草甸子，秦川一屁股坐了下来。粗大的胳膊够不到脑后，也就只好这么将就着。

天空中，朵朵白团。一团荷塘大的浓云飘了过来，将阳光遮得很是严实。接着这个机会，秦川好好欣赏了一把什么叫做蔚蓝如洗的天空。

那种蓝，不是水，水是破碎的，涌动的，变化的；这种蓝不是布，布是死寂的，僵硬的，粗糙的。

摸了摸身上这粗布衣裳，怀念了一下锦缎的柔滑，不由得有点痴了。

啪!一急重重的戒尺，落在了秦川翘起的二郎腿上，疼得他一阵哆嗦。这种声音，这份触感，不用怀疑，就是燕老夫子无疑。

缩身一扭，秦川似是打滚一样顺溜地站了起来。头也不抬就连忙施礼告罪，声称下次不敢。

"秦川啊！老朽知道你天赋异禀，刚才见到这难得的祥和之景，可有体悟啊?"

太意外了，难道这个除了授课时都是古板到不近人情的老家伙居然转性了?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秦川略略抬了抬眼。入目的是一双纯粹，干净的犹如蓝天一样的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一个人。平日里，哪怕是相处得好像牛皮糖一样的少年们，都没有这么仔细的端详过。

这一打量不要紧，嘴里的话不知怎的就变了味。

"弟子确实有所感悟，这天是天，其实也不过是人。有时候天还不如人，因为像你一样明亮的眼神，这天可不能每天都有。"

这话一说完，秦川就觉得很是不妙。

燕老头虽然不是什么敬天爱人的主，但也绝不是可以容忍把人与天并论的学者。

今天不知道是要罚抄呢?还是要挨戒尺呢?这样一来伤药有点不够用，找慕杰讨要一些也不会怎滴。

脑袋里面千回百转，一念之间就把自己今明两天的日子安排得是明明白白。甚至连怎么如厕的问题也被充分研究，并且想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秦川，虽然你说得不是很对，但有一点，确实没错。"

"弟子知……诶?不知燕师有何高论?"

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转了许久，秦川终于艰难地表示出自己的疑问。

既然燕老头说有道理，那一定不假。只是不知道这话到底哪里合了他的心意，可要好好学学，不能错过。

"秦川呐，时间上最可怕的人，就是纯粹的人。无论性格是如何，一旦心无旁骛，万事皆难以阻其步伐。"

燕伯折下一支刚刚吐出新芽的嫩柳，放在秦川不知所措中伸出的手上。背身而立，仰望着不知何处的云彩。

"人之一声，多如这柳木一般。初时都是拼搏而上，哪怕巨石压顶亦不放弃，最终往往可以成木。"

到这里，语气一转，多出了一份不知缘由的苍凉悲怆。

"可惜的是，当那些为了支撑树木不断生长的枝条越发繁盛之时，它们就忘记了初心，开始垂头，朝着大地回去。

即使偶尔想起，再长上那么一两分，也是无用。岁月催人，天际已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秦川心里一震，仿佛落下了一枚巨石，沉重到难以喘息。这种人生的哲理，他还是第一次听闻。和那些为人的方法不同，是直指人心的结论。

刹那间，呼吸开始紊乱，额头渐渐出汗。望着手中那依旧是绿意盎然的柳枝，秦川看到的不再是生机，而是一种勾人夺命的不二灵药。

回过神来的燕伯，终于发现了秦川的不对劲。他把这个比起孙儿还要小上许多的孩子高高抱起，带着他走进了一片枯架之中。

这里在夏日，是葡萄藤的乐园。而在如今这地寒尚存的早春时节，确是空空如也。

秦川因为这久违的怀抱而恢复清明，心中浮现起一阵温暖。在他并不漫长的短短人生里，除了师尊，这是第二个真正抱起自己的人。

老头子那种沉稳端重的气息延久绵长，最是能安定人心。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下，秦川又觉得孩童的天性重新降临在这过分早熟的肉身上，让他很是欢喜。

"秦川，你可明白?"

指着那空无一物的长排木架，燕伯没头没尾地发出一问。

秦川自然是毫无头绪，默默等待着老人的答案。

"有的事物，它的尽头，不在于遥远的彼岸，而仅仅只在眼前。如同这葡萄藤一般的，就是我等芸芸众生。不能穷尽万物，但可把握眼前。"

燕伯轻轻地抚摸着那不曾被冬日的寒风带走的几支藤须，嘴角不知觉得浮起一丝微笑。

"夏日里的葡萄，最是繁茂。它们倚叠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烈阳都不能侵占这里的阴凉。它们虽然止步，但是依旧守住了脚下的一片天地。"

……

之后燕伯说了什么，秦川不可能再有所听闻。作为一名不足岁的孩子，天性嗜睡是必然的。

燕老夫子，抱着沉沉入眠的秦川回到学堂时，不知道惊掉多少可怜学子的下颌骨。

在他们的心里，那个拿着戒尺不可一世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难以磨灭。

大梦方醒，秦川认真回顾一遍和老头子的交流，心里一阵感慨。

"不愧大家，不愧宗师。一语引路，一语留门，千万愁思，皆为虚无。"

坐在床头，秦川又想起了自己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师尊，神游天外，却不知所向。

"师尊啊！您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