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霞云满天。
辽阔的大地上,无论是牧马草原的汉子,还是躬耕垄亩的农夫,都在一片笑闹中,向着家的方向归去。
酷暑已逝,最是繁忙的日子,将要过去;秋日将临,最是美好的收获,近在眼前。
陨岩天洲的一角,一个名曰东土大陆的地方,大江奔腾入海,横亘无极。水道自北向南,渐行渐宽,千里羁旅,浩浩汤汤,连平两岸群山。
飞鸟归巢,虫兽悸动;流波不止,霞云倒卷,映照着江中沙洲的蒹葭,绚烂迷离,不似人间。
一人,一舟,一支鱼竿,荡在这连绵不知到何方的蔚蓝流苏上,无比寂寥,又无比超然。
夕阳赐下万丈光辉,染得万物模糊。棱角闪烁,正目而望,碧海平沙与天相连;横侧分明,仰首而视,残日新星与世相接。
那是一个老者,一个浑身笼罩在漆黑长袍中的老者,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此刻,他右手微抬,或许略有所感。袍袖稍退,露出小半指节。那片肌肤上密布了数不尽的伤痕,兼之褶皱斑痕,只一动,便化千沟万壑。
一阵莫名的虹芒闪烁过后,隐藏在黑袍后的双目蓦然嗔视前方天际。嘴角轻咧,长风忽动,扁舟轻摇,旋即不再逐流,倒溯劈波斩浪。
无帆,无桨,小舟却兀自逆流而上。面对着涛涛翻涌,一起一伏,不疾不徐,自在似展翅着的雁雀,淡然如戏水的鸥鸭。
咫尺天涯,天涯,亦是咫尺。
百尺外,也有一物顺水飘荡,只是处境极其凶险。。
江水丝丝涌入低矮的边沿,波浪阵阵冲撞薄脆的底面,凶险的画面,无时不现。每时每刻,倾覆的危险近在眼前。
盆中,浑身裹在白布中的男婴,尚不能睁开迷离的双眼。此刻的他,虽然嚎啕不已,手足挥舞,双眼却是紧闭,不知道是无力,还是饿极。
父母弃之不顾,任着天地摆布性命。或许,他本来的命运,就该是在鱼腹里再入轮回,往生。
但是此时,一舟,一盆,竟是在此种机缘之下悄然相遇。老者,幼婴,命运从此紧紧交织在一起。
“师弟,果然神机妙算,连如此程度的天机亦可有所揣度。这个孩子,就是此世间,所凝聚的‘果’么?”
老者稳坐不动,木盆却径直升起,慢慢地落在他的面前。积水迅速散去,方才还是没底的木盆重新变得干燥清爽。
婴孩感受到危机的离去,在饥惫交迫中很快就沉沉入眠,全然不知道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在注视着他,似乎在探求一个答案。
“一千年,世间真的只剩下了一千年么?”
如此喃喃,经久不息,细不可闻。空无一船的江面上,无人晓明。唯有些游鱼野鸟,或许能听到只言片语,旋即忘记。
水面倒映着他那可怖的面孔,破碎重合,恍惚不清。一双猩红的眼深沉地凝望这水中的虚影,似是穿透了一切,达到了不可知的地方。
无声的询问,不知对着谁开口。可究其面色,却多出一份期冀。不知道他所期许的,究竟是灭亡,还是延续。
无人应答,也有可能是已经得到了答案。老者虽是盘膝坐着,全身的体肤却在轻轻地颤抖,亦不知晓是兴奋,还是恐惧。
残月高高地挂在天边,星辰明灭可见。蛙鸣,虫响,兽类的吼叫,将白日里人类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载着两人的小舟,亦载着不融于此时此世的安详沉静,穿山越岭,直奔远方。
从此,在沿岸百姓的眼里,一个老翁,一个婴孩,共同生活在一艘小小的船上,溯游逆行。
老者也不知道用了何等手段,孩子不哭,不闹,也不饥或渴,日渐成长。
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叫做川,这或许是因为他的来历与江水相系。至于姓,老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不曾给予。
孩子一直沉睡,老人一直缄默。如果不是两人的胸膛都有着起伏,路过的行船都该认为这是一对尸体,而非活人。
历时月余,小舟到达一处极为繁忙的码头之畔。
不同于那些沿途所经过的乡村集镇,那些地方虽是人流不息,贸易不休,然而在气派格局之上远远不及。
这里,桅杆胜林,人潮胜海,嘈杂如浪,热情如火。因为作为一国之都的云阳,大半都仰赖此地与外界联系。
如此场面里,这艘小舟实在过于渺小,甚至不比那些往来的载客走舸。
远远看去,就像是鬣狗进了象群;近近观之,也胜似狡兔穿梭在巨石岩壁。
老者的一身黑袍,也实在是普通的紧。普通的麻布,除了没有贫寒之人常见的补丁缺口外,也不过是一般人家的打扮。
因此,在小舟停在一个小小的渡口之时,没有什么人上来打声招呼, 连抽厘的税吏都懒得瞟上一眼,忙着自己的营生。
一些明显是青痞泼皮的人倒是盯上了这只不知道味道如何,看起来又老又瘦的“肥羊”。打了声呼哨,探子就召集了四五同伴,或持木棍,或藏匕首,晃晃悠悠地走到近前。
不幸的是,他们的企图还没开始,就已落空。气势汹汹地来,面对的不过空空荡荡的一片江面。至于老人甚至小舟,尽数无影无踪,连半片涟漪都无。
“你小子好大胆子,竟然敢骗你家十七爷,今天不拆了你几根骨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喂鱼!“
声声惨叫虽烈,但在这个喧嚣不已的地方难以引起多少注目。
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为了生意攀谈的人,为了游玩结伴的人,无不匆匆,就算撞上,也会视而不见
老人再次出现时,已离码头很是遥远。连接着城门的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左右行人有序,摩肩接踵,齐袖如云。
说是大道,却因商铺众多,远超寻常市集。沿街蔓延的建筑鳞次栉比,色彩斑斓的旌旗错落有致,通向远方,看不到终极。
大街小巷里,坐街摆摊的贩子们高喊着自家编的歌谣,招揽着所有途经的行人。交谈中,有交易达成时彼此坦诚的微笑,也有话不投机后大小不同的抱怨,演绎着日复一日的百态。
色彩斑斓,气象万千的世界中,一个怀抱着婴儿的黑袍老人显得是这么的格格不入,引人侧目。
那一席黑袍,虽然干净,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诡秘,无论是谁,都不想和他有什么联系。
一路走来,那些窃窃私语都分毫不差地落入老者的耳中,他只是置若罔闻。至于那种怀疑兼着警惕的眼神,更是没有顾及半分。
他的心中,回荡着的,唯有那千年后将会到来的灭绝,以及这其中的巨大机缘。
“此生已过去大半,若无奇遇,再难有寸进。何去何从,实在是令人难以抉择啊!外界的凡人,都如朝菌晦朔,命不过百年,生难越双甲,何足挂齿,何须关注,何用交结。千年后,哪怕是我,如果不出意外,也该是灰飞烟灭,何况这些普普通通的苍生百姓。”
老人眼中,这满途的人潮,其实不会比之骷髅有何区别。旁人在轻视厌恶时,怎会明白在老人的眼中,他们也不过是一群不知道前路的可怜虫。
走着走着,心中多出了一些怅然。回顾这漫长的一生,自己与这些人何异?诞生,奋斗,停滞,然后等待最后的离去。
忽然,眼前一暗。抬头看去,才发现已是在城门之前。时辰未迟,日头却还是被遮挡住了相当大的一片,为行人们留下了足足四五乘马车大小的阴凉地。
混迹在人群里,越挨越近,近处高大的城楼,厚实的墙体,锃亮的铜门不断清晰。
足可让四辆大车并行的入口处,甲士衣袍鲜明,武器精良。每一个人的面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刚毅肃穆,笔直地立着,犹胜庙中供奉的武人。不过他们只是些样子货罢了,真正的精锐,此刻都在沙场征战,怎么会留于这花花世界,太平江山?
见到老者这种明显有别于常人的打扮,一名值守的军曹动了疑心。
正当他要吩咐两名手下前去审问一番的时候,心中却蓦地一凉,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他睁着惊恐的双眼,似是想要向其他人求救呼喊。可一张口,却只能吐出来一点呵呵呵的喊声,竟是半个音符都送不出去。
而后,他也察觉到了其他人身上的诡异。但凡是在值守的军士,无分尊卑大小,通通地成了一尊活生生的塑像,除了肃立,再不能做其它。
老人不疾不徐地擦身而过,面孔被挡得严实,难以看见究竟,只是岁月磨砺的直觉给了他一股惊心动魄的危险感觉,不用试探,就令人窒息,令人震颤。
待到老人的身影在城内不见影踪之后,军卒们才纷纷恢复正常。有人想要吹起号角,却被军曹按住探进腰间的手。
惊愕间,只见长官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十几人面面相觑,只好当此事从未发生,继续守在自己的岗位,直到夜幕降临。
“一切,从此开始吧!”
站在无人的巷口,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似是下定了非常重大的决定。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着闭眼睡着的孩子,像是把沉重的期盼寄托于他。
孩子睫毛轻颤,悠悠醒转。一睁眼,就对着这个面孔狰狞的老人咯咯地轻笑,如见至亲。
“川儿,为师此生的宏愿,只能依靠你的努力了!为师舍弃这百年风华,搏一场通天造化!”
孩子的心思,简单天真,不进一点阴霾,不染一丝尘埃。这种重托,比起欢笑,有何区别?
走进巷中,阴森森的黑暗很快就把两人吞没,无声无息。再次走出的时候, 已是截然不同。
站在巷口的,是一名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一身短打,如同江湖过客。除了那依旧不变的小小襁褓,与老者无一相同之处。
“虽然没有必要,但还是小心为上。天洲诸宗在这里的触角不浅,虽然都是些微末角色,坏了大事终究不美。”
迈开步伐,这一次,路的方向,直指那高高立在一片小丘上的王城。
“王族的教育,想必不会让这个孩子庸俗。只不过,还是要稍稍震慑一番。一千年……一千年……从今日,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