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溪被绿珠带到许成瑜跟前的时候,几乎是瑟瑟发抖的。
这丫头十四岁那年被拨到了许成瑜屋里,到如今,也服侍了一年多了。
她原本是家生的奴才,从前跟着她娘在花房当差,清闲惯了,到了湛露来,绿珠和云珠两个着实调教了好一段时间,才叫她管起许成瑜身边添茶倒水的事情。
她不是个胆子大的人,在湛露一年多,也很少跟人红了脸儿起争执,连许成瑜都赞过她,倒是个难得的好脾气,泥人儿一样。
许成瑜端坐在禅椅上,捧了卷《孙子兵法》,这会儿书卷反手扣在小腹上,只把眼皮掀一掀,见绿珠递眼色,她心下了然,稍稍坐正一些,却不正眼瞧丹溪:“回家那会儿,我说过什么来着?”
丹溪双膝一并,腿窝一曲,扑通一声跪下去,肩头瑟缩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绿珠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姑娘说了,今儿的事情,谁说漏了嘴,立时发落出去。”
“是啊,我放了话,谁说出去,就发落了——”许成瑜的尾音是往上挑着拖长了的,钝刀子一样,剌在人身上,生疼,“丹溪,你不是个轻狂的丫头,平日里我的话,你是最记在心上的,说说吧。”
丹溪惊诧,猛地抬头:“姑娘肯听我说?”
许成瑜笑了,那笑很浅淡,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她唇角有上扬的痕迹:“我平素便是个苛刻的主子?”
丹溪忙不迭摇头,连声说不是,吸了吸鼻头,跪直了:“是三房的沉意,她跟我是同乡,她娘跟我娘关系也好,以前在花房当差的时候,她就经常去找我玩儿。去年我到姑娘屋里服侍,沉意去了三房,进了二哥儿屋里当差……”
她说这些没用,许成瑜要听的也不是这个,就给绿珠丢了个眼神,绿珠会意,拿脚尖儿踢她:“东拉西扯同姑娘说废话,你还要不要在府上伺候了?”
丹溪说要,声儿越发透着紧张:“我原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是回了家,我见姑娘去歇着,绿珠姐姐和云珠姐姐都在,就想着去找她玩儿……”
她大约底气不足,声音弱了些,看许成瑜没言声计较,才敢继续说下去:“她说七姑娘回了家就精神不济,整个人蔫儿头耷拉脑的,二哥儿还特意去看过一趟,七姑娘把人给撵了出来,弄得二哥儿也不痛快,回了屋发了通脾气,倒白连累她们,干什么都要挨两句骂,所以她就问我,七姑娘今儿跟着姑娘出门,是不是受了委屈,怎么一回家,这个样子……”
“然后你就告诉她,七娘在白云居叫江蕙给挤兑了,心里不高兴,后头我们在街上又差点儿被人掳了去,所幸得小公爷仗义援手,才安然无恙的回家来,是以七娘又受了惊吓在后,偏我不叫七娘声张,这口气堵着,七娘才不高兴,给了二哥哥脸色看,连累了她们跟着挨骂,是吗?”
后面的话不必她说,许成瑜也猜得出七八成,一开口打断了她,等到丹溪重重点了头,她脸色才变的难看了些:“你不是故意的,可沉意她是不是有心套你的话呢?你在我屋里服侍,从来小心谨慎,出了湛露的门,倒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她有些嘲弄,也带着讥讽:“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拿你做朋友了吗?今日事情闹起来,你就没一丁点儿害怕?”
“我怎么会不害怕……”丹心声音哽咽着,几乎要哭出来,“我听说三太太打发人来叫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坏了,听云珠姐姐说了个大概,更是害怕极了,本来想着,要不要到姑娘跟前来认错,可又心存侥幸,万一姑娘查不到我呢?万一姑娘根本就想不起查一查是谁说漏了嘴呢?况且七姑娘身边儿的丫头们,人就在三房,更有可能是她们,就这么着,我躲在屋里不敢再出来,也不敢到姑娘跟前来回话,直到绿珠姐姐去叫我……”
绿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恨不得那一脚实打实的踹再她身上。
本来好好地,要不是她跑去三房多嘴多舌,姑娘也犯不着为这点儿事情发愁,还费这么多的心思。
她叫人做的糯米鸡汁粥,姑娘连半碗都没吃下,分明就是胃口不佳,要她说,都是被三太太整的这一出事儿给气的。
而罪魁祸首,可不就是丹溪吗?
许成瑜看绿珠迈过去了一步,沉声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绿珠是气不过的,却还是收了手:“现下就提了她出去,叫她娘领她家去,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心里也没个成算计较,留着她在咱们屋里做什么?保不齐姑娘的行踪,日日一举一动,她都说给人家听,咱们湛露倒成了摊在太阳底下的,想想就膈应!”
这事儿换谁都膈应,可丹溪倒真可能不是故意的,也不像是被三房的人收买了,在她屋里打听消息的。
原本许成瑜脑子里有过很多念头,梁氏想分宗,自然要搅扰的家宅不宁,弄得大家都焦头烂额的,辖制不住她,她越发无法无天,等到祖母出手料理,说不得,她也就能心想事成。
既是如此,她这屋里,说不准还真有梁氏的眼线,今天的事情,好像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转念想想,便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摆摆手,叫绿珠往一旁站下:“她要是人家的耳目眼线,能叫你这么轻易揪出来?你叫人去三房打听,人家就叫你知道,是丹溪去说的这些话,这是个眼线?这分明是人家推到咱们面前来,叫咱们拿了她撒气的。”
“姑娘?”
别说是绿珠,连丹溪自己都愣了好半天,才勉强回过神来,一抬手,拿手背抹了泪,呆呆的:“姑娘的意思是,不赶我走吗?”
“发落了你,才正称了人家心意,只是你也太傻了些,往后也该吃一堑长一智,出了湛露的门,这宅子里伺候的人那样多,别跟谁都去交心,咱们屋里的事,张口就跟人说,叫人家算计你一次,总不能再有第二次吧?”许成瑜无奈的摇头,又叫绿珠,“你带她出去吧,哭哭啼啼的,倒像我是个多严厉的主子,成日只管拘着你们,欺负你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