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二去的,苏明初便同顾九城背地里认了兄弟,二人白天针锋相对,两派人掐得不可开交,空闲时若见了面,便又称兄道弟,只是该怼的还是得怼,该坑的照坑不误,哪里留了半分情面,一时连苏明初身旁的沐秋都看不懂这二人了。
卯时初至,外头初雪骤停,天光大亮,竹子经了一夜的风雪,被压得弯了腰,不时有雪随风落在地,沐秋入了亭,见二人一个倚在桌前饮酒,一个侧卧软塌睡着了,便差了侍女往将熄的碳盆里续了碳。
苏明初扒在桌前一睡便睡到了正午,直到沐秋前来喊她。
“公子,前往晋城的车马已备妥当,该出发了。”
苏明初将人拍开,带了满身的酒气翻了个身:“别闹。”
沐秋急得火烧眉毛,恨不能一盆水将人泼醒:“公子,送行的大臣已久候多时了,再不起该晚了。”
亭外已是艳阳高照,昨夜的雪化作水从屋檐滴落,落进亭下的水池中,如盘铃般清脆入耳。
顾九城见她久不至,复归来,见苏明初正扒桌上熟睡,谁曾想,大晋一代新相,这睡相瞧着竟似个孩子一般,口水横流。
沐秋见自家公子丢了脸,忙挡在跟前,一只手搁身后使劲扯苏明初的衣袖子,苏明初一掌拍桌前,起床气十足十:“沐秋!”
沐秋忙递上帕子给她,一面低声道:“公子,将军来了!”
在沐秋的心目中,苏明初是大晋第一贤臣!犹其是在顾九城面前,那顾九城简直就是他家公子的陪衬!所以自家公子万不可失了形象!沐秋对苏明初这种盲目的崇拜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了!
顾九城见她衣袍略带散乱,进贤冠已歪斜,偏眉宇间自成一段风流,这般风流之相,倒是大晋有史以来头一个,只是好奇,苏明初府中女眷竟空无一人。
苏明初朝顾九城见了礼,随性得很:“让其镗见外了。我这就去换套衣裳。沐秋,照顾好将军。”
沐秋请了顾九城去大厅,顾九城很是疑惑:“你不去替如意更衣?”
沐秋哼哼道:“公子体贴下人,自身之事向来亲力亲为,从不让人近身伺候。将军请。”
顾九城有些意外,苏明初那样的性子张扬得很,不曾想竟还会这般。
苏明初这儿正换着衣袍呢,沐秋火急火撩的跑了来:“公子,不不不不好了,苏公子上吊自尽了!!”
苏明初慢悠悠披上外袍,听了这话,忙同沐秋一块儿去了别院。
别院很是破旧,如今已是入了冬,屋子里只余一系列笔墨简画,桌上摆了几只釉色的茶盏碗碟,淡青色的帘子在冷风中摇曳,因着苏明初的到来,使得这冷清得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屋子一瞬人满为患。
苏明初将这苏禾细细打量了一番,其实细论起来,她是要唤苏禾一声五叔的,奈何身份有些尴尬,青阁里的花娘生了苏禾,要拿去沉河,路过的老丞相救了苏禾,带进府里认收作义子,当然,这是官方版本。
还有一个民间版本,说的是老丞相的大公子家嫡妻与人有染,而那有染的人没抓着,倒是恰巧撞见了老丞相,恰巧大公子要弄死妻儿时,老丞相出面了,也不知是为了膈应历来与他不和的长子还是旁的什么,就这么将苏禾养在了苏府,而他那长媳与长子,不久之后便殁了。
苏府的人不知如何唤他,于是给了他一个暧昧不清的称呼。
苏公子。
苏明初本就是官家,最不信的便是这官家之言。
她唤退了大半人,视线落在青幔布微遮的薄床上,床上的人面目清润,身形似竹,衬了这一屋子的笔墨,带着满满当当的修竹之气,儒雅得很。
只是瞧他面色苍白,脖子上还留着一抹明显的红痕,心下便打了折扣,好男儿志在四方,此处不成,自有旁的去处,大老爷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算怎么回事。
“说吧,怎么回事。”
跪在床边的侍从哭哭啼啼:“回家主,是……是二公子,说苏公子是,是个杂,种,要,要赶苏公子出府,家主有所不知,这些年二公子常常欺负苏公子,冬日里不给碳火棉袄已是平常…还请家主为苏公子做主啊。”
苏明初受不得他这么哭闹:“都下去吧,本相与他好好谈谈。”
众人有些狐疑,谈?这人都勒得昏死过去了,如何谈?
碍于苏明初的命令,只得退下了。
苏明初待人走了个干净,这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了茶盏闻了闻,茶质太劣,她倒也不嫌弃,小饮了两口,也不着急,等得床上的人渐渐失了耐心,睁眼看她,她这才搁了茶盏。
“五叔醒了就好,侄儿还怕五叔醒不过来呢。”
苏禾微微拧眉,这府中从未有人承认过他的存在,不曾想苏明初一句话便燃起了他几分希冀。
“哼,一丘之貉,何苦来惺惺作态。”
苏明初挑了挑眉,呦,还挺傲骄,分明眼里明明摆摆的写着,你的话让爷很高兴,快要我吧要我吧,我想跟你混!
“五叔此言差矣,侄儿可是诚心来看望,何来一丘之貉一说?”
苏禾翻了个身:“既已看完了,家主可以走了。”
苏明初翘起二郎腿,支着下巴笑盈盈道:“五叔不妨给爷爷个面子,来帮帮侄儿我。这苏府侄儿虽是家主,一应大小事务却全权由二叔在打理,免不了便轻了话语权,若五叔愿出面助侄儿,侄儿定能光大苏家门楣。”
苏禾将被子扯了扯,言语寡淡:“苏禾不过是个来历不明之人,哪里上得台面。”
苏明初重阳重搁了茶盏,眸光幽暗:“我的人,谁敢说三道四!”
苏禾眼神被震撼,内心有些波动,但还是忍下了,傲娇道:“我凭什么跟你,要知道,苏府这钟呜世家,各个盼你死的比盼我死的还要多。”
苏明初摸了摸鼻子,哪是比盼他死的还要多,分明是全在盼着她死!
“怕了?可惜除了本相,你别无选择。你是明白人,爷爷留你至今是为何用,想必他临去时已吩咐清楚,苏禾,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试上一试,再给大晋一个鼎盛,再给苏府一个鼎盛!”
很多年以后的苏禾,依旧会回想起今天,苏明初站在床边,意气风发,眼睛里泛着的光彩足以将黑夜照亮,他怒了说,苏禾,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试上一试,再给大晋一个鼎盛,再给苏府一个鼎盛,而这些,是苏禾久居别院却梦寐以求的。
他摸了摸脖子,红胭脂被他扫去了不少,他干脆便全擦了:“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苏明初表示同意,允许他再傲娇一段时日。
打别院出来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因着苏府诸人对苏禾自尽一事守口如瓶,众人只当苏明初换件衣服换了这样久,而加之先前那些日子,苏明初也是个喜欢摆谱的,见天的掐着点上朝,加之如今又是同顾九城一块儿出现,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苏明初的马车被安排在最前面,顾九城紧跟其后,一行人就这么带着赈灾之物、粮食、军队,浩浩荡荡的打着贤相的旗号去救灾去了。
那赈灾的拔款是早早就拔下来的,可是当苏明初瞧见手里的帐目时,忍不住暴了句粗:“格老子的!晋城几千老百姓,就这十七万两银钱?不是说八十万两!”
沐秋接了帐目复又看了两眼,指着其中一处愤愤道:“公子你看,这儿一连支出了好几笔!”
苏明初顺眼望过去,只见那好几笔凑起来便是六十三万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那署名处写的还是苏明初的名字!
苏明初将书一合,砸在案几上:“好一个二叔,明着暗着指使人将我拔到晋城去,打的原是这么个主意!”
沐秋愤愤不平:“这不是明摆着将公子往火坑上推!贪也就贪了,谁知道竟贪这么多!”
苏明初拂开帘子瞧向车窗外,外边的天色已暗沉了,夕阳在山脉的那头隐隐约约,金黄色懒懒的铺在未化的雪地上,马车穿过一处山林,山林的雪化声滴滴嗒嗒,冷冽的穿林风扑进马车里,苏明初冷得打了个哆嗦又拦了帘子。
沐秋算了算脚程,摩拳擦掌:“公子,定是您二叔贪污了,此事不妨交给属下去办,属下定不负丞相重托,将那六十三万两抠回来!”
苏明初拿着帐本满面惆怅:“本相还想着要不要贪个十万八万的,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沐秋眨了眨眼,为自家公子点赞:“如此看来,历代丞相里,还是公子贤明些。要我说,公子临老定能青史留名!”
苏明初将帐本砸在沐秋身上:“你带着这帐本速速回府,让五叔同你一块儿办,二叔到底是苏府的,你下手的时候含蓄着些,莫要太重,只要他交出六十三万两,此事便作罢,你速将银钱运往晋城补上。那十六万两,加上军队足有上万人,撑小半月倒还不成问题。”
晋城离长安城若说不远,那一路也要走上七八日,若说远,快马加鞭三四日也可以到长安,令人奇怪的是,那样大的地动,长安城竟一点影响也没有,连钦天监都不曾算出来。莫不是真应了苏明初是奸相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