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接到一个老同学的电话。
“嘿!你怎么把我忘啦?!……”他劈头,不,是劈耳,劈耳便责备我“薄幸”!
我想分说一下,他岂容我分说,像放鞭炮般地,越责备我越激烈起来:“……连我的声音都觉着生啦?……至于嘛!不也就是报屁股上丢了点小‘豆腐块’,电视里头参加了回什么抢答式的‘垃圾节目’罢了……就把我们老同学给忘到爪哇国去啦!……如今爪哇国不算怎么远了,你是整个儿把我给忘到曼德拉那儿了……就是南非,好望角!……你这人!怎么几年都不给我打个电话?省下那点电话费,够你干什么呢?抠门儿大仙!……”
我不仅顿时感到冤情似海,而且也着实地不愉快起来。我固然很久没跟他联系,他又何尝给我写过信挂过电话?……“抠门儿大仙”是北京人给吝啬鬼取的“雅号”,是“不用脏字儿骂人”,我凭什么好端端地人在家中坐,骂从天上,不,从热线中来呢?
我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反击了他几句,谁知他那边“扑哧”笑了,语气陡然又极其亲切,不,简直是极其地亲昵起来:“……唉呀,我是你的忠实读者群当中最忠实的一个,要评‘忠实读者奖’,那我稳拿冠军!……我连你发在外地周末版上的百字‘语丝’都一一拜读,还把你的文章剪贴下来,当我儿子作文的范本呢!……你在电视上一露,我马上让全家人聚齐,一睹你的风采!……你一点儿也没老!你简直是越活越年轻了!你的思维还是那么敏捷,言语还是那么幽默……哎呀呀,你是母校的骄傲啊!你的光辉,把我们都给掩盖啦!……你这狗儿爷!真想你呀!想得我心尖儿痛!……”
我觉得云山雾罩,莫名其妙。亲热得用上了“狗儿爷”这样的骂语,真非同小可!不过稍一定神,我便提醒自己:如果有人忽然骂你,那倒往往并不足虑;倘若是忽然有人捧你并且说想你想得心尖儿痛,那可就必须警惕了!
我便问:“……你这么热辣辣地来电话,必有缘故……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传来他很见怪的语气:“干吗非得有什么事?……人是感情动物,是不?……想你了呗!……真的,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来,当年你请我吃烤白薯的事儿来了……忘啦?我这人可是,谁对我有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的呀!……”
“那你是……要给我涌泉了吗?……”
“嘻嘻……看你急的!泉要先慢慢地流,最后才涌得起来啊……那回的烤白薯,真是我一生当中所吃到的最甘美的食物!你还记得吗?是在咱们学校东边那个胡同的拐角,那儿有棵大槐树……”
说实在的,他来电话的时候我手头上正忙着,他既然没什么具体的事,何必这么絮絮叨叨地侵占我宝贵的时间?
我忍耐不住了,便说:“你既然没什么具体的事,那咱们……”
他在那边马上截住我话茬儿,像说相声般地“抖包袱”说:“大事没有,小事毕竟有一桩!无事怎么敢惊动到阁下的金銮殿?……是这么回子事:我想请你喝茶!”
我一时没能明白:“喝茶?喝什么茶?到哪儿喝茶?”
他笑说:“看你急的!我就知道你,还有你们那个圈里的人,最恨大鱼大肉地胡吃海塞,最喜欢雅雅静静地喝茶清谈……所以,我没开饭馆,也没开咖啡屋,而是开了个茶寮……”
真没想到,这倒的确是别开生面,亏他有这么个点子!
“是吗?你下海当老板,开茶寮啦?在什么地方?有多大?……这开茶寮,能有生意吗?能赚到钱吗?”
“究竟还是你厉害啊!两句话就问到点儿上啦!所以说,我要到你府上,当面向你汇报,向你讨教哇!”
“到我家来?那……干脆,约个时间,我到你茶寮去不得了?”
“茶寮还在装修,没成型呢!……怎么,嫌我去了踩脏你家地毯呀?”
“我这儿根本没地毯!……”
几天以后他如约而来,一进我家便环顾、左顾、右顾、仰顾、俯顾、移动顾、探头顾……仔仔细细地顾过后,颔首说:“行,脱俗,有你的!不过……真是没地毯,连镶木地板也不弄,就这么用合成砖一铺……嘿嘿,你老兄,是想把钱用到更锋利的刀刃上吧!”
我请他坐下,沏人家给我刚寄到的乌牛早茶给他喝,那是一种龙井体系的绿茶,他很内行地品了一口,吧唧着嘴唇赞赏说:“颊内生香!这才叫好茶哩!”
我急着问茶寮的事,他且不说;倒是问起我都在干些什么,跟圈里的人来往得勤不勤,我们这些人如今是不是都步入了小康行列,谁买了小轿车,什么牌的?奥拓太小点吧,捷达挺不错啊!有几位买了商品房?……我如实地告诉他,我们这些个靠码字儿谋生的人,发了点财买上了车子房子的,真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不过是温饱无虞、自得其乐罢了,比如我,存是存了点钱,买一般的家用电器,气儿还粗,提起什么车子房子,还是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还往银行里存啦?一再地降息!也该往收益高的方向想想啦!没炒股吗?”
“没。倒不是观念上觉得炒股不光彩,是没那么经得起折腾的神经……”
“这就对啦!我也没入股市!”
他不炒股,倒颇出乎我意料。心想人家不去股市投机,而是扎扎实实地搞实体经营,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喝过半杯茶,他这才跟我讲起他的茶寮来。
啊呀,那真是奇思妙想,倘若真的搞起来,倒真是个都市里的桃花源!
我正沉浸在他所描绘的“青瓦白墙、蓬椽草帘、陶桌竹椅、砂壶拙杯”等等雅极妙绝的境界中,忽听他说:“……我这茶寮,不就是你老兄化食会友、闭目构思的第二客厅么?……我将发放白金卡,仅仅六张,凭白金卡可以随时来茶寮免费品茶,你老兄是第一张!……”
我听了受宠若惊。
“你还可以推荐,看谁有资格享受白金卡,我听你的!”
我顿觉自己成了权威,享有生杀予夺之乐。思维里迅即飘过一串人影……唔,这个要郑重推荐……那位么,对不起,尽管他自以为了不起,不过,要到咱们茶寮来喝茶,对不起,请照单付账!……
我的老同学,不,老朋友,他继续讲述其优惠方案:“……白金卡六张,是费用全免的待遇……然后是六十六张金卡,一张金卡一年仅收九百九十六元,然而到茶寮来消费,持卡者享受半价优待,随来者四人之内七折,四人外无论多少人一律八折!……再,便是银卡八十八张,一张银卡一年仅收六百六十九元,持卡人享受七折优惠,随来者无论多少人一律九折优惠!……还有碧玉卡,一张一年仅收二百元,持卡人享受八五折优惠……”
我的算术水平从小不行,被他说得晕头转向。不过我也用不着去算,我反正是白金卡持有者,持白金卡是根本用不着算账的……不过,持白金卡的人带人去喝茶,难道也免费么?……
我正胡思乱想,他像唤醒梦魇者一般叫着我名字说:“……嘿,你总得帮帮兄弟我啊!你在你们那个圈里,不是人缘顶好么?你给推推金卡、银卡!每推一张,你拿百分之八的劳务费,如何?……得得得,瞧你那表情……好好好,我认罪认罪!哪儿能跟你说什么劳务费呢!……是呀是呀,所谓劳务费就是回扣的别名,不是什么好名分!……你哪能呢!再怎么着你也不缺这么点钱花不是?就够买个仨瓜俩枣的小钱,你稀罕它呢!……你说得对,说得对,你面嫩,直接让你出头,大面积地推,也忒难为你了……这样吧,除了几位你最亲密的战友,由你亲自去推,其余的,你提供地址电话就行了!……”
于是我便让他从我的通讯录上抄走了一大串地址。他很满意地告辞而去。
以后接连几天,不时有我们圈里的人给我来电话,或说是接到了电话,或说是接到了打印的材料,问我那茶寮是怎么回事儿?那老板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已跟他合了伙?……我便说明一番,劝他们无妨考虑买卡,他们便问我买没买?我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白金卡属于惠赠,根本不用拿钱买,便含混应之……不过来电话的朋友也都表示:“有这么个茶寮倒是挺不错的……咱们也算有个可以品茶细论文的清雅之地了……”
然而我那老同学却好久没露面,也没电话;我给他打,总没人接;呼他的bp,总无回音。说实在的,我倒挺想他的……你该说,我想的是他那白金卡吧?我也不能否认。不过我总觉得这茶寮属雅人雅事,我挂记着,不算丢份儿。
忽然一天老同学飘然而至,进门便连连谢罪,不等我赦免,便急急慌慌地跟我说:“到头来还得拜你这个真佛!……茶寮正紧锣密鼓地装修中……可匾还没人给写!……你跟好几位书法家都是朋友,你帮我求求他们的墨宝……包在你身上!……”于是他便详细地给我布置,门面上写什么,里头中堂写什么,单间小门上写什么……我拿小本记录完,他又搓着手说:“既有字,不可无画……既挂画,不可只拘一格!我的设想,是中国水墨画、工笔画以外,还要容纳油画、丙烯画、水彩画……甚至木刻、剪纸什么的……当然,除了架上画,浮雕、圆雕,甚至于装置艺术,都可以上……你不是有那搞后现代艺术的朋友们吗,将来他们可以来我的茶寮表演行为艺术……”
我说:“你别一口吃成个胖子啊!一步步来好吗?……”我想到了两三位能求得动的朋友,先让他们给他写匾和捐两幅现成的画吧……
他来如风,去如电,令我在茶香氤氲中殷殷期待……
后来他来我家取了我给他求的字画,千恩万谢一番;我问他茶寮装修得怎么样?他摇头、咂舌,表示“如今要做成一样事,真是比上青天还难”……我对他充满同情,并且暗祝他排除万难,有志者事竟成。
一天晚上我都钻被窝了,忽然他来电话,也没铺垫,头两句便是:“我马上去你家!你要救我一命!……”
吓得我从被窝里滚出来,心里仿佛揣上了一只刺猬。
不一会儿他果然来了,还好,红光满面的,不像是即刻便要被谁打杀了煮吃的灰头土脸的模样,我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坐,更不吃茶,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你现在手头能拿出多少现金?”
我虽迟疑,却也不愿撒谎:“归里包堆,也就两三千块吧……”
他便说:“你留一半,给我一半!”
不言借,更不说还,非常潇洒,极其自然,“你留一半”,倒像是恩赐于我……想到我乃白金卡享有者,也便觉得人家投桃,自己理应报李……于是取出一千五百元给他。他接过去,也不数,也不谢,塞进衣兜,嫣然一笑,十分妩媚,说了句“解我燃眉之急”,竟便告辞,翩然引去。
再钻进被窝,我怅然若失,不,不是若失,而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一千五百元,于我来说,这不能算是个小数字……他既开茶寮,何至于一时连一千五百元的活钱都没有了呢?生意人真是不可思议!……
第二天一觉醒来,吃早餐时,心中暗想:这一千五,就算我赞助他那茶寮了吧!可真是的,怎么能成为“抠门儿大仙”呢?人还是豪爽一点的好!孔夫子有言,虽陌路相逢,肥马轻裘,敝之而无憾嘛!……
我的老同学自那晚以后,又很多天没有音讯。
一日,我忽然想,与其总盼他来跟我联系,莫若我去茶寮找他;即使茶寮还是一派装修中的纷乱景象,并且他本人不在现场,我见到了他的实体,也便等于见到了他本人,并且等于领到了至少是半张白金卡。
我便去了。那地点离我家颇远。要不我也不至于这么多天才去。在他告诉我的那条街的街口下了“面的”,我往里走,张望着……他告诉过我,往里走,路东,一百米,左边……眼看满一百米了,却了无迹象……难道他是……?……啊,看见了看见了,那里,一个门面,有些个茅顶竹檐的味道,显然,到了到了!……
……没什么动静,是停工状态。怎么这个时候也不干活?……我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油漆味扑进鼻腔……满地狼藉……一片混乱……人呢?人在哪儿?……
我朝里间望望,唤了声:“有人吗?”……这才看到,里间有些人在打扑克,大概是“拱猪”……
两三个人迎了出来,疑惑地问:“你找谁?”
我本想说找他们老板,可看他们那表情,实在不怎么友好,不仅是不友好,倒有点小瞧我的架势,我便爽性说:“是你们老板让我来的!”
“来得好!”
“总算来了!”
……
怎么回事儿,倒仿佛他们早就在等我去似的!
一个似乎是工头的家伙,长着挺粗挺乱的两丛眉毛,逼到我身前,伸出手,不是要跟我握,而是——“钱呢?拿来了吧?给!”
这我就不明白了!
一时间我陷于他们的包围。里间的人也都出来了。那眉毛挺凶,不,不仅是眉毛,整个儿凶神恶煞的家伙,更贴近了我的身子……
我惶急,并感到恐怖……
我们双方经过紧张而复杂的一番你言我语,才终于达到基本沟通。
原来,我的老同学确实要在那儿开茶寮。他们装修队也确实一直在为茶寮搞装修。可是,我那老同学一直没付他们款。不付款怎么还给干?因为现在不比前几年,那时候搞装修的是求大于供,不仅是必得付半款或定金才给你干活,甚至于还可以讨个高价……现在却是满街的装修公司,满胡同的装修队,是供大于求了,所以,人家找上门来便是喜事,给很少的定金,甚至于先干着再说,都乐意……我那老同学,据他们说,原也不像个骗子,是真想搞这么个茶寮,可他们没想到,他不是缺资金,敢情他是根本就没有资金,凭着一个创意,两片嘴唇,三寸长舌,四处联络,五路奔走,六界吹嘘,七处赊欠,八方卖卡……便想把事弄成,发财得意!整个儿是“空手套白狼”的路数!……按我那老同学的筹划,他把金卡银卡卖出去了,这地方的年租金和装修费也就差不多了,可是,他费了老鼻子劲儿,金卡一张没卖出去,银卡和碧玉卡合起来也没卖出几张,买卡的有的也只是付了一半的款……所以,他现在干脆躲起来了,任谁再也找不到他,说不定是到很远的外地去了……那这些个干装修的为什么不撤呢?不能撤啊,撤了,已经用的料、费的工时,岂不都泡了汤?……
我好不容易才向装修队的人们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无辜,可是他们死活还是要我留下家庭住址和电话,我也没有瞎编作伪的勇气,老老实实地写给了他们,这才脱身……出得门去,我简直是抱头鼠窜,跳上“面的”时,司机几乎拒载,大概以为我是作了什么案,要他帮助逃跑……
回到家我把自己堆到沙发上,抱肩大喘气。我成了我那老同学,不,什么老同学!我上过那么多学,他只不过是我初中时期的同学,不,还不能说是整个初中时期的同学,他其实只跟我同过半年班而已……而现在,他该了一屁股债,却连屁股都没拍一下,便走人了,连股青烟都没留下……我呢,却成了代他受过的人质!……唉唉,都是为了贪得那张画饼般的白金卡吆!
电话铃响,特别扎耳朵眼儿,我迟疑了一下,拿起话筒……是电视台的朋友,就是拉我去拍那个“垃圾节目”的主儿……什么什么?什么节目构想被他们台长毙了?“闲话茶寮”?我的构想提纲?我老同学亲自送去的?我什么时候列过这样的提纲?……台长说不能搞“变相广告”?……他答应赠金卡和银卡?根据我的建议?……如果拍了便是搞“有偿新闻”?……冤枉冤枉!……电话号码?那电话号码确实是我向他提供的,我本以为……我真是冤哉枉哉啊!……他到哪儿去了?我还想找他呢!可我问谁去呢?他临开溜前还拿走了我一千五百块血汗钱!……
一个堵心的电话也罢了,紧跟着又是一个,是一位画家朋友打来的,质问我,他给我的那幅画,不是说是为了在我朋友的茶寮里挂吗?怎么现在出现在了拍卖行下个月的拍卖目录里?而且起价仅仅一千元!……我说好哇好哇,他既然敢把画拿去拍卖,那成交后他一定会去拍卖行取款,那时怕我们堵不住他!……朋友说,他给拍卖行打了电话,人家倒是透明度挺高,说供画者是位女士,与任何茶寮都无关……唯我是问?天哪!我唯谁是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