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路过多年未经的一条马路,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家门面装潢颇抢眼的“仁记饼屋”,当时并不太饿,也无为家里购回西饼的计划,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进去看看。
存好车,进去一瞥,便觉得这饼屋颇为“后现代”。“后现代”建筑的特点是“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置”。这饼屋的糕点自选区色彩偏暖,在装饰趣味上相当“嬉皮”;里面吃比萨饼的地方多是车厢座,整体色彩偏冷,壁角有西洋古典式的科林多柱,墙上挂着些印象派风格的油画;更里面则是高上十厘米的一个空间,与外面用黑铁制的花式栅栏相区分,摆放、悬挂着不少喜阴植物,情调相当“雅皮”。
我走到最里面一个区域,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杯意大利“卡普奇洛”式咖啡,呷了一口,问自己:“为什么要进来?”
仁记……成衣。对,就为这个。1950年,八岁时,随父母从四川迁来北京。大概是第二年,在隆福寺小学上学,同班有个同学,叫葛仁人。这葛仁人个子不矮,人却极瘦,班上淘气的同学如我者,便毫不留情地叫他“葛麻秆儿”。有一回,上着课,他忽然当众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儿。后来知道,他是有病——严重的胃溃疡。我上学、放学回家,必路过他家所住的那条小胡同那个小院,那院门一侧固定着一个小木板,上头写着“仁记成衣”四个字。那是他家挂的,他父母给人裁衣服缝衣服。
记得有一回,放了学,我跟“葛麻秆儿”一路走,那是秋天,他在自己脖子上,箍了块手帕,显得怪怪的。还没走拢他家,他又忍不住呕了起来,在地上留下一大摊酸水,怪吓人,也怪让我恶心的。那以后,有好多天他没来上课,听说是,他没爸爸了,没人再找他家做衣服,家里更穷了,他妈不让他上学了。可是,他那么个动不动就要吐酸水儿的人,能帮他妈做衣服么?
有一天,我家吃晚饭时,不知怎么一个联想,跟我爸爸妈妈提起了葛仁人,说到他家没人找上门做衣服,他上不成学了。爸爸听了倒没说什么,妈妈责怪我:“怎么早没听你说起?”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日,妈妈让我带她到葛仁人家去。妈妈拎去了一个大包袱。葛仁人家住在那个小院的一间小东屋里。我还是头一回去他家,见了葛仁人,我就直截了当地评论说:“麻秆儿,你们家怎么这么穷啊?”妈妈当即白了我一眼,意思是“回家再跟你算账”。葛仁人倒并没怎么生气,问我学校里功课讲到第几课了,我也就跟他道个明白。后来我发现葛仁人他妈妈在抹眼泪,妈妈好像在安慰她。再后来妈妈带我回家,走在胡同里,我忽然想起来问:“妈,你的包袱呢?”妈妈拍了我后脑勺一下,说:“傻瓜!以后,不许再叫葛仁人‘麻秆儿’!也不许你嫌贫爱富!”
我不傻。很快猜出,妈妈给葛仁人妈妈,送去了好几件衣服的活路。后来知道,妈妈还预付了工钱。那以后,葛仁人又来上学了。
取衣服时,妈妈还要我一起去。妈妈让我抱着个大玻璃瓶,里头的水儿红乎乎的,仿佛泡着只剥了皮的小耗子。到了葛仁人家,妈妈跟葛仁人妈妈说,那瓶子里的东西叫“胃宝”。很多年以后,那玩意儿很流行了一阵,就是“红茶菌”。
再后来我们搬家了。我也就基本上把“仁记成衣”什么的忘记了。葛仁人和他妈妈还记不记得我,还有我妈妈,也难说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妈妈偶然提起过葛仁人和他们家的事,记得有一回是说:“仁人那样的情况,应该早点动手术。”这话好懂。还有一回是说:“他爸爸不知道有消息了没有?”这话听来有点奇怪,但我也没深究:“他爸爸不是没了吗?”“没了”也就是“死了”,死人哪儿来的什么消息?……
坐在“仁记饼屋”深处,品着很不错的咖啡,胡思乱想起来。这家店专卖西饼,并不卖黄桥烧饼、门钉肉饼等中式糕饼,却没取类似“安琪儿”、“维罗娜”那样的洋名儿,偏叫“仁记饼屋”,十足的“国粹”味儿……会不会是葛仁人开的?不过,他为什么不开家“仁记服装店”而非开家“仁记饼屋”呢?……
自己走上了弄文学的不归之路,轰动时脚步匆匆,寂寞时也绝不止步;又基本上被忝列于“小说家”行列,写小说的最喜欢把近睹新交与往事旧识勾连起来,夸张渲染,添枝加叶,乃至变形幻化……我呷着咖啡,不由得任虚构的翅膀扇动起来……
……是的,葛仁人的爸爸没死,只是抛弃了他们母子,远走高飞了……飞到哪儿去了呢?……在葛家,听见葛仁人跟他妈妈对话时,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那是闽南话还是潮汕话?或者,是广州话?……那时候,去香港还比较容易……不一定叫偷渡……后来又去了台湾?……不一定是政治取向,也许是有属于个人的,很私密的原因?……但那就必须设想出,葛仁人是怎么度过后来那些岁月的……光他那名字,在“批林批孔”时就得触霉头,那时他或者改叫“葛批孔”?他妈妈,当年看上去就有病容,能坚持到八十年代么?……是八十年代初,还是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爸爸重现大陆,是港商,还是台商?……结果,就有了这家“仁记饼屋”?……哎,这太“肥皂剧”,太落套……不过,这样想想老同学,还是很惬意的……
……也许,是另一种情况……葛仁人爸爸的出走,不但只是一桩纯粹的家庭悲剧,而且,他走得也并不远,没过几年,也就回来了……葛仁人大概上完初中,就去街道工厂当工人了,工资虽低,却有医疗保障,于是他动了手术,切去了胃里的溃疡……但他即使病愈,不呕酸水了,那剩下的胃,恐怕也很小很小了,被工厂里的人戏称为“麻秆儿”,仍势不可免……在那荒诞的十年里,他因为出身是“城市贫民”,可能并未吃到多少苦头,但以他那内敛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去当个什么“造反派”头头……那么,近二十年来,他怎样发展起来的?从一辆卖煎饼的推车,到一爿小小的烧饼铺……终于到这样一家似模似样的西饼屋?……但这样的想象,也还是一种“套路”;人的生存,有其非常个人化的爱恨情仇融化其中……我该怎样去测量葛仁人的生命历程里的情感年轮?……
……更也许,妈妈让我跟着抱去的那瓶红茶菌,竟逐步止住了他胃里的酸水,后来不用动手术,他的胃溃疡也就痊愈了……他一直上到大学,学历比我还高,并且分配到一个很不错的单位里……近二十年来,他带头下海,成为商海中的一员健将,这“仁记饼屋”,只不过是“仁记系列”中的一种,该系列确以“成衣”打头,还有“仁记鞋屋”、“仁记花屋”、“仁记婚纱摄影”等多种名目;而“仁记饼屋”也还有多处连锁店,分散在这大都会各区……在他那为母亲购置的郊区别墅中,会在壁炉上,保存着一只曾被我捧抱过的玻璃瓶吗?如有,里面该还养着我妈妈称之为“胃宝”的红茶菌吧?……随着这思绪而来的是自责:妈妈那在天之灵啊,不等您“跟我回家算账”,我已立刻羞愧……什么时候,我才能彻底摆脱庸俗的念头?……但即使是这样的并非高尚的想象,也还是令我生出一种感动——我,葛仁人这一代人,赶上了改革开放,不管二十年前如何,这近二十年来,都获得了体现自身价值的可能性……
“先生,您再来点什么?”服务小姐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啊,杯子已经空了。
“结账吧,”我说:“不过,我想很冒昧地问一下,您们这里的老板,是不是姓葛?”
小姐蔼然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来不久……”
我还问:“那么,为什么叫‘仁记’?”
小姐笑得很天真:“仁慈,仁爱,仁义……不都有个‘仁’字吗?”
我说:“是老板告诉你们的?”
小姐说:“是这店里的经理告诉的……”她用下巴指了指,我看到,有位穿黑色套装的中年女士在那边巡视,显然,那便是这家店面的经理。可见在经理之上,还有老板,那老板的产业,不止这一家店,新来的服务小姐尚不知老板姓氏,未见过面,在情理之中。
我把应付的钱给了小姐,同时说:“我告诉你吧,你们的老板很高很瘦,他自己的胃基本上切除掉了,从小就没办法享受美味糕饼,于是,他发奋要开这样的糕饼店,制作最甜美的糕饼,让别人来尽情享受……你可以问这里的经理:是不是这样?……”
小姐有点惊讶:“是吗?……”
我笑笑,走出了“仁记饼屋”。我还没品尝它的糕饼,但我心里漾溢着甜美的波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