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居住在一个密封度很高的扁盒子里。它以钢筋混凝土的预制件构成一个六面体;其中四个面与他人的扁盒子相衔接——这是个矫情的说法,倘实事求是,则应说与他人共用,比如说,在只有二十厘米的盒壁一侧,是他人的一张大床,不仅夜晚,就是白天,也很可能滚动着极其不堪的景象,但是,没办法,在我这一侧,绝对距离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却俨然是一张书桌,上面可能正摊放着我未完成的手稿,我用一个接一个的方块字铺排出声色俱厉的呼唤;其实另一侧盒壁那边也许更其惊心动魄:是几乎很少休息的麻将桌,而在我这一侧,绝对距离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是神圣的书柜,那上面是容不下任何消遣消闲的文字垃圾的!而最最令我想起来气闷的,是我这扁盒子上方的那块预制板,我给予了它极高雅的包装,挂上了我挑遍全城灯具店,才一见钟情地抱回来的有仿水晶饰片的吸顶灯,可就在这华贵的灯具上方,顶多隔开二十厘米,便一定会有一双总是泛着汗臭的大脚丫子,趿拉着多年不曾清洗的拖鞋,若无其事地踱来踱去!
我的扁盒子有一个接通底面的列缺,人们把它叫作门。它现在有两层,外面一道是钢铁制品,无论从外面还是里面望它,都会使人想到监狱。与监狱的不同,只在于这钢铁栅门的钥匙,不是只在狱卒手里,而是既在狱卒也在囚徒手里——当然,其实是一个人,都是我。我的扁盒子有两面完全属于我自己,一面突出一块,突出部分的两侧都安装了半圆形的铁栅,从圆心射出、标志半径的铁棍根根都突破了圆弧,尖端变成带倒钩状的箭簇。那突出部分的上半部是个可爱的列缺,我没有将其加封闭。是的,人们将那地方叫作阳台。可是我很少到那地方晒太阳,因为,一旦我走到那地方,往往会看到隔壁盒子里的一个儿童,拼命把他的胖脸,从半圆的铁栅那边伸过来,以至于我夜晚做梦,总会面对一张血淋淋的娃娃脸,扎在我那半圆铁栅的箭簇上,有时扎在最上头,有时扎在最底下,并且扎破了的胖脸还总想对我笑,却又笑不成功。我的扁盒子那另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壁面上,有一个近于正方形的列缺,当然,有人把那叫作窗户。我把原来向两边推开的钢窗,改造成了只能向两边滑动的铝合金窗。那并不是随俗从众,而是因为这种滑动的开窗方式确确实实令我心中升腾起安全感。
我不知道自己从几时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样地不安全。仿佛我这扁盒子是座银行,随时都会有荷枪实弹的匪徒来抢劫巨款。又仿佛我自己是非常珍贵的“肉票”,随时会有人冲进来将我劫持,然后向什么人或什么机构发出最后通牒,勒令他们速速拿巨款来将我赎出,否则,便将我化为齑粉!或者是,我涂过的每一张纸,乃至划拉下的每一行字,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石头记》遗稿那一类的文物似的……
我当然拥有热线。不过我整天二十四小时接通着录音电话,我那录音带上的导语:“对不起,现在主人不在家,请您听到‘嘀’的一声后留言……”是特别请一位亲戚代说的,为什么要请人代说?似乎是,我的声音,“亲自吐出的声音”,也最好不要轻易暴露,暴露了又怎么样?把自己,无形中当作了类似前苏联克格勃,或美国中情局,或以色列摩萨德那种机构,所雇佣,或关联的人物。偶尔,我会亲自接听一个来电,但抓起听筒后,不到对方吐出声音,我绝对连大气也不出一口,嘿,有时候那边的家伙也来绝的,他(或她)居然也耐心地等着我出声,于是我们双方便都耗着,摽着劲儿,直到有一方(往往是对手)忍不住挂断。
我轻易不会邀请他人来我的扁盒子。我只接待事先敲定了接待时间的客人。我准备安装门外门内对讲器,以及自动启扉装置。不过这方面的产品在我们这里还很难让人放心,所以我暂时按兵不动。目前我还是只安装了门铃。门铃响了,尽管根据我与某人的约定,它那时该响,我还是要踮着脚尖,轻轻移到门扇边,从门上所嵌的“猫眼”,仔仔细细地朝外窥视,判断、推敲、存疑、排疑、犹豫、揪心、自嘲、释然,却又再次自警,再判断,再推敲……往往是,需待门外很有礼貌地,间隔着,三揿门铃,我方着手,多程序地开放我的扁盒子。
关于什么门铃响后,主人开门,才一条缝,却已赫然伸进一只握着闪亮菜刀的手——是上门兜售炊具的小贩,等等连报纸上也刊出过的现象,其实我还并没有遇到过。我的门缝中曾塞进过动员购买人寿保险,以及推销一种古怪至极的“掌纹整理器”的传单。于是我在铁门外贴出了字体粗黑的告示:“严禁到此直销、传销及塞放任何内容的宣传材料!”不过有一天我回我那带铁栅门的扁盒子时,还是在锁孔边发现了一个纸片,上面写着“寻物启事”,问是否拾到了一个“心形挂坠的假金项链——此物在您一钱不值,对我却意义非浅”,还特别在打印的字句边用油性笔注明:“此非宣传品,芳邻请谅!”我马上把那纸片揉成一团,抛进了垃圾通道。“芳邻”?我从未闻见过从任何相连的扁盒子中散发出的芬芳。倒是有时候,厨房的烟道里,会冒出别的扁盒子里灶台上的气息,我虽然马上开动自家的抽排油烟机,开到最高一档,到头来却还是会被呛得恶心很久。于是我恨不能将自己的扁盒子更严丝合缝地与他人的扁盒子隔绝开。
我很喜欢自己这密封度颇高的扁盒子?未必。在这个城市中使用上一个扁盒子并非一桩易事。绝大多数人,得一扁盒已觉幸运,是很难再求其完全可心可意的。我痛感现在所使用的这个扁盒子有若干致命的缺点,不过我暂时——甚至于不是暂时,而是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都并没有换入一个更理想的盒子的可能,因此我只好喜欢现在的这一个。我喜欢回到它里面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安全感。
这天,是周末的傍晚,我正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像螃蟹般地堆在门厅的安乐椅上,在微微的摇动中,眯眼享受着扁盒子中的安全感——如果你觉得使用“安全”这个词儿太那个,那么,我就换一个词儿——安谧,是的,安谧,也就是说,不仅安全,而且宁静。我优哉游哉,全身放松,也许,我真成了一只螃蟹,嘴里在嗤嗤地吐着大泡泡,以示欢愉吧?
就在这一天,就在那时候,我偶一睁眼,恰恰看到了一个景象,令我一惊,跳将起来,不像螃蟹了,大概很像螳螂,紧接着一咋,也就是嚷了起来:“谁?!”
我首先看见,我那扁盒子的门缝,紧底下的门缝,从外面,流进来了水,很快成了一小摊,我嚷:“谁?!”是本能地想弄清楚,什么人在门外,朝我的扁盒子灌水?这令我感到恐怖。也许那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液态的毒物,比如沙林毒气,刚泄漏出来时,便呈液态。一刹那间,我感到极其绝望。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密封我的扁盒子,到头来想入侵的东西还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便进犯成功了。我后悔不曾将门底下的细缝彻底封死。要是我扁盒子的门跟保险箱的门一个样就好了。
那一摊水,在我瞪圆的眼睛前面,如溪流般,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淌到我的脚下,我跳开,它竟也跳动起来,于是,我的眼眶几乎瞪裂,嘴巴张得浑圆,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地上的水,跃起后,迅速变化着,先是令我眼花缭乱,后来,我猛眨眼,再细看,吁出一口长气,发现那些水,竟终于构成了一种形状,那形状,便是锚,不错,是锚,船锚,当中一根粗柱,下端变为三个弯叉,叉尖呈箭簇形,恰似我阳台上那半圆形铁栅的“半径”冲出圆弧后所形成的模样。在我的生命史里,还没有过直接使用船锚的记录。可是那一刻,我脚下却出现了一个船锚,而且是水的船锚!水怎么可能在没有容器帮助的情况下,自己成为这样一种形状?我伸手去摸,我的手指可以穿过锚的任何部位,并且体验到实实在在的“水感”,这尽管实在离奇,我一摸之后,反倒冷静下来,因为,我意识到,在我的扁盒子里,终于有奇迹出现,这恰是我长久以来,所默默企盼的。我继续摸那船锚,渐渐地,我的手指不能再进入它的内部,而且,感到特别地凉,啊,一定是,水凝为了冰,一个冰铸的船锚……船锚立着,有我腰那么高,它的三个带箭簇般倒钩的弯叉,落地点所构成的无形圆,直径大概超过了一米。这是个不小的船锚啊!然而,水的,冰的,这种船锚能起铁锚那样的作用么?……我发现那船锚闪着荧光,玲珑剔透,纯净得惊人,于是,再加抚摸,呀,极其坚硬!啊!明白了,它现在是水晶的啦!一个水晶大船锚!我试图握住它当中那锚柱顶端的圆环——那该是系缆绳的地方——把它提起来,哪儿提得动!是呀,水的,冰的,玻璃的,都不会这样重,而水晶的,就难怪其沉甸甸地,提不起来了!
就这样,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水晶船锚。妙不可言!一瞬间,蹦到我意识流最上层,并滞留多时不去的,是什么?是这样一个问题——是的,我必须坦白,不是别的什么想法,而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它值多少钱呀?”
脑子里闪动着些在展览馆、珠宝店、拍卖会上的印象碎片,那些小小的,充其量也不过拳头大的水晶制品,都标着天价,或干脆“无价”……而我眼前,一个完整的水晶船锚,它该是怎样的价值?
我的扁盒子,被这水晶船锚照耀得一派空无,是的,我所有其他的劳什子,都被它的光芒化为了乌有;然而,我这扁盒子的密封性,我的铁门,我阳台上的半圆形铁栅,以及我的留言电话,嵌在门上的进口“猫眼”,甚至于我贴在门外严禁投放宣传品的告示,等等,等等,都获得了最充分的存在依据。不是财富决定着存在,而是存在决定着财富。我成了哲学家。
我得意。我摩挲着下巴,低头鉴赏我隐秘的财富。
……船锚,怎么会偏是船锚?难道我的扁盒子,是一条船么?
正这么想着,就觉得我的扁盒子在摇晃,很像船在海浪中的那种感觉。于是我稍微分开双腿,像水手那样站立。
这毕竟有些不对头。我不禁走到阳台上,探个究竟。我大吃一惊。阳台外头,以往看惯的景物已然大变,不仅如此,那些改了观的景物还在移动之中……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忽然,我从阳台上,望见了一座高楼,也就是由很多个扁盒子组合而成的人造怪物,它令我既眼熟,却又眼生;眼熟,是因为我每天总要先进入它里面,然后才能进入自己的扁盒子;眼生,是因为这天的扁盒子摞里头,怎么似乎少了一个?谁从半当间抽出去了一个?……
我渐渐明白,是属于我使用的那个扁盒子,从那一大摞扁盒子里,分离了出来。它分离得很技巧,或者说,很专业化,凡是与他人合用的盒壁,都只剥离出一半,因此没有让别的扁盒子忽然失去应有的遮蔽。我扁盒子阳台两边的半圆形铁栅,随我的扁盒子分离了出来,因此虽然我的扁盒子飞行在了空中,我除了略有些头晕,倒也还保持着充足的安全感。
我在自己扁盒子的阳台上,迷迷糊糊地想,我不该说自己的扁盒子在飞,飞这个词对于一个拥有锚的物体来说是不适宜的,应该说,是在波浪里行驶……但波浪在哪儿呢?我朝阳台下面望,是城区的房屋、楼房、平房、公园、绿地……我的扁盒子险些撞上高大的东西,诸如大商厦、古塔、山坡什么的,不过每回都能化险为夷,绕过去或闪过去……这种状态应该说还是应当判断为飞,不过,我在阳台上的感觉,还是更接近于在海上行驶,我甚至觉得,嗅到了海腥味儿……
过了一会儿以后,我所望见的,都是些稠厚的云团,我的扁盒子从云浪上驶过去,划开云朵的视觉效果很像朝两翼后退的水浪,我胸臆顿畅,是的,我是在一条船上,自己独有的船上,并且,我这船还有一个举世独奇的水晶船锚!
我摆脱了与他人合用盒壁的尴尬,三十厘米外不再有肉块的狂欢、麻将的喧闹、臭脚丫与脏拖鞋,等等令人恶心的事物,甚至于也不再有什么寻觅“心形挂坠假金项链”的干扰……何等纯净,何等潇洒!
云层稀疏起来,下方露出碧绿大地,以及点缀其中的座座小楼——那是些单独存在的盒子,每个盒子的形状都不相同,并且绝无与他人共用盒壁的情形,这些盒子都呈现着多边形面貌,还凸出些圆顶或尖顶的部件……正是我所向往的那种盒子!盒子与盒子以草坪、花坛、树丛、水池……相隔,疏朗,美丽,洁净,雅致……
于是产生出停泊的愿望。
我有锚。水晶锚。我离开阳台,找出足够粗也足够长的尼龙绳,在锚柱的圈孔中打了个水手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锚移到了阳台上,我把尼龙绳一端固定在阳台上,把锚想方设法地投了下去。
这水晶锚会挂住什么东西,从而使我的扁盒子航船停泊在美丽的码头呢?
我真应该在动手放锚之前,细想一下。
我的扁盒子停止前驶了,但摇摆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我的锚一定钩住了什么东西。我拼命弯身朝阳台下望去,呀!我的锚,它钩住了一辆汽车的车顶!那一定是辆跑长途的大巴,里面有不少的乘客,我看见大巴已然被抓离了地面,失去了平衡,从窗口里,伸出些乘客的胳膊,甚至头部,摇晃着……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该怎么办呢?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那尼龙绳非常之长,我听不见下面的声音,下面也不大可能听到我的声音,再说,我该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我只能紧张地观察。
被水晶船锚钩起的大巴,歪斜着,摇摆着,车窗伸出些胳膊和人头,因此让我觉得它活像被火燎着了的毛毛虫。真对不起!……
我朝下凝望。奇怪的是,并没有出现围观的人群。我曾写文章,痛斥围观的陋习。确实,围观是缺德、悖德的行为。然而那一刻我企盼着出现围观者与围观的场面。也许,围观反而是一种道德,或至少是准道德。
然而,不久地面上驶来了救援的车辆,出现了救援者。他们极其专业化地从事着救援工作。那大巴很快地与我的船锚分离,平稳落地。车里的乘客很快被转入另一辆备用大巴。救援车辆人员很快撤走,那辆损坏的大巴也很快被拖走,并且有一辆清扫车很快将事故现场恢复原状。发生着这些情况时,仍旧没有出现围观者。唯一的观望者似乎只是我一个人。
我的观望显然不够全面。我没有望见,地面上正有一种设施,在对我的扁盒子,以及我的水晶锚虎视眈眈。当我发觉这一情况时已经晚了。一定是有种类似火箭的东西,朝我的扁盒子发射了过来。
我的扁盒子没有被炸毁。我当然也没有化为齑粉。否则怎么会有这篇小说?
但我一度失却了感觉。当我恢复感觉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仰卧在门厅的安乐椅上。我睁大眼睛,看锚还在不在。它在。我跳起来,弯身抚摸它。它硬硬的还在啊!我的水晶锚!可是,再摸,它给我的感觉不对了。它哪里是水晶的,恐怕只是琉璃的,不,玻璃的,不,冰铸的,不,琼脂的,不,我的手指可以顺顺当当地伸进它的内部,它是水的,是一个水锚……我害怕它像绳子般瘫倒地上,化为一股水流,横泄为一摊,甚至于,再倒流出去,流出门外,结果证明我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是一个梦,或都是幻觉……
不。这个发生在我的扁盒子里的种种情形,都是货真价实的。我说货真价实,并不意味着我要出货、开价。
那天我确实获得了一个水锚。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它。它不依仗任何容器,而以纯粹的液态呈现着船锚的形态。这比水晶锚更惊心动魄,是不是?
1997.10.28写成于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