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
我杀了她。
那是深秋很平常的一个下午。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居然是她。
她是同楼的邻居。我和全楼的邻居都不来往。她是在楼前主动跟我打招呼的邻居之一,即使是像她这样的善待我的邻居,我也只是被动地淡笑一下,算是回礼而已。绝大多数邻居都不喜欢我,相貌上我是个不修边幅的瘦男子,性格又透着古怪,因此没有邻居试图主动跟我说话,只有她是个例外。记得那天以前的某一个下午,我漫步到楼外不远的过街天桥,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那里有些无照摊贩在卖他们的小东小西,有个摊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些小型的摆设瓷,都是青花的、洋味儿的,比如仿荷兰木屐、对吻小洋人什么的,我站在那摊前猜测,这些小玩意儿一定是国外来样定制的旅游纪念品,这摊上的东西要么是厂家检验时不合格淘汰下来的,要么就是故意多生产然后发给下岗职工充当生活补助费的……我正站在那里凝视一个小奶罐,忽听耳边有人说:“看呀,哈哈,我表姐从阿姆斯特丹巴巴地买回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她刚送给我就让我查出来,底下都写着made in china呢,你看,一模一样,那里要用硬通货买,好贵……”那卖东西的小贩听见就冲我们嚷:“不贵不贵!便宜便宜真便宜!10块钱三样,随您挑!”有的顾客刚弯身挑,忽然,那小贩警觉地从蹲着变为躬身站起,他一定是看到了他们那一伙里放哨者的信号,警示城管人员上天桥来了,于是就忽然把连接着那摊儿布四角的,仿佛渔网总纲的绳子一提,再一收,顿时那地摊也就缩敛为一个包袱,眨眼间,他竟消失在了过街天桥的人群中,其他摊贩亦然,我正发愣,耳边又响起了爽朗的大笑声,那笑声里充溢着无是无非的童真童趣,令我惊异,我这才朝那发声者望去,正是那位女邻居。
那天我开了门,很感意外。我没邀请她来。她怎么突然来了?
我本能地把她让进,她进了我家门厅,站在我面前,具体怎么措辞的我现在已经无法重述,那意思却非常清楚,就是她家已经重新装修好了,请我一定过去看一下。她那天身上斜背着一个蜡染包。好像在过街天桥遇上的那天,她也斜背着那么个蜡染包。现在我仔细回忆,觉得她在我眼前出现时,总有那蜡染包伴随。那是一只拙朴而特殊的蜡染包,蜡染的玩意儿我过目多了,但她斜背的那只蜡染包,不知为什么会让我过目不忘。
她家就在我家上面那层尽西头,走上去只需两分钟。她期待我随她上去,哪怕只是草草地浏览一下。
我对楼里若干人家的二次装修本来就反感,因为噪音非常之大,虽说规定早晚和节假日不许动用冲击钻,对于上班族和学生有利,但我是个自由职业者,白天常常需要在家里做自己的事,那冲击钻的声音一旦响起,哪怕是在离我还远的楼层和方位,我就总觉得是在往我心口上钻。她家的装修,时间好像又特别地长,我一直祈盼她家的重装早日谢幕,那时听她当面宣布已然悉数完成,可供观览,脸上想必泛出笑容,她见我表情上有积极的反应,就更迫切地希望我能随她上楼去随喜一番。
但我却拒绝当即随她上去看。我表示有工夫时再去她家造访。她非常失望。我不记得她是怎么被我送出门去的。只记得关上门后,也曾淡淡地责备自己:怎么连一句留人家坐一下的客气话也没说呢?
英雄母亲与伶俐丫头
那一年,我说的是1954年,春天的时候,我们正排一出新戏。剧作者1949年以前就有名气,1950后又曾参加过土地改革,去过抗美援朝前线,既有生活,又有才情,那剧本初次朗读的过程里,我和好几个人就不禁堕泪。导演是团里最权威的,定下我演女一号,就是戏里的那个英雄母亲。女二号呢,是英雄母亲的小女儿,一个活泼伶俐的丫头片子。你说得对,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男一号女二号的说法,我是借用如今的时髦语汇罢了。那时候剧团里有苏联专家,讲究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有句话深入人心,叫“没有小角色,只有大演员”。
那部戏里的英雄母亲和伶俐丫头都不是小角色。我承认,那时候我三十出头,是剧团的台柱子,戏路很宽,从十六岁的少女到七十岁的老太婆,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资产阶级小姐冬妮亚到《日出》里的下等妓女翠喜,全拿得起来,说我是那个时代的大演员,我也犯不上瞎谦虚,那是历史事实。
好,不多说我。你要了解的是沐霞。说她吧。当然,沐霞是她的艺名。她原来姓什么?那个时候她最不喜欢别人问她这个。非问,她会说:“组织上知道就行了。”她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1952年春天,她才16岁,就参加了革命。她是受她大哥的影响。她大哥改名战豪,不是艺名,他大哥一生与艺术无关,是个老干部,抗日战争期间就冲出那个家庭投奔革命,去了延安,那时候在延安时兴取新名字,以体现割断旧我,灵魂新生。1950年她大哥是接管重要部门的军代表,她刚初中毕业,本来应该上高中,上大学,却受她大哥影响,坚决跟父母断绝了关系,投奔了部队的文工团,去的时候瞒了岁数,说是18岁。后来那文工团跟我们剧院合并,她就成了我的同事。她那时候真是人见人爱。相貌不必说了,才出水的鲜荷似的,更难得的是艺术天赋,悟性惊人,瞥一眼,听一句,她就立刻心领神会。本来剧院领导是要把她送到戏剧学院去培养的,她也非常愿意,但是她让苏联专家看上了,那专家说沐霞不必去那种地方,就在剧院里,从实践中摸索、成长吧!排《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是冬妮亚a,她是冬妮亚b,那时候我岁数已经比角色大了接近一倍,她却天然是个冬妮亚,现在我愿意供认,她扮出来的时候,往那里一站,我对她的嫉妒防范就油然而生。一次彩排,她有一小段戏居然没依照我的演法,别出心裁地搞了些小名堂,我当场就啧啧埋怨,可是导演,特别是苏联专家却认可了她的演法,连那演保尔的家伙事后居然也跟我说,跟她配戏时感觉非常舒畅。一位院领导有天跟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沐霞的冬妮亚,是不是也在公演时露一下,十场里我八场,让她两场,或者九比一,说不定观众也会认可她的那个冬妮亚,我们剧院也算创出了一个角色两种处理的独特风格?我坚决不同意,说观众是冲着我的冬妮亚买的票,只有我忽然病了不能出场,才轮得到b角,否则观众会觉得受了剧院的骗!那时候我也是剧院党总支的成员,我的革命资历,比那来跟我商量的领导还高,院里就拿我没办法。有回我发着高烧,也撑着上台演那个冬妮亚,其实冬妮亚的戏在全戏闭幕前老早就结束了,我也不卸装,等着全剧结束后的谢幕,那天谢幕的掌声照例非常热烈,我和演保尔、朱赫来、丽达的演员返场达到五次之多。
我知道你又嫌我说自己说多了。你想知道的是沐霞的事儿。我承认在冬妮亚这个角色上,我确实是太毒了,我就愣把沐霞压抑到那样的程度,她那个冬妮亚b只在内部演出中上过三场,公演中呢,出场次数为0!
我马上要更多地说她。沐霞那时候心里怎么想我?也许是她毕竟太小,也许是她很会掩饰内心,在冬妮亚的问题上,她没在我面前流露出过丝毫的不满和抱怨。接着我们一起排那出革命题材的戏。我那母亲一角有另一女演员担任b,但沐霞那女儿一角就她一个人担当,还没到正式彩排,仅仅是排演场上一次试装和片段,我和她的对手戏就博得了现场的一致赞扬,那时候我对她没了嫉妒防范,只有鼓励和祝福。第一次连排后,院里人们都说,这戏肯定打响,而且,一颗耀眼的话剧新星,当然说的是沐霞,即将冉冉升起。消息灵通的记者跑到院里来要求采访,我在院里被一位名记者堵住,我就说了几句,特别跟她提到沐霞塑造出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农村姑娘形象,她被敌人杀害的那场戏肯定催人泪下。
谁想事情忽然起了变化。那位剧作家出问题了。不是一般的问题。是反革命性质。这下那出戏停排,如果仅仅是停排也倒罢了,整个剧组并不马上解散,由上一级单位来人,院领导全体参加,开展学习、批判,学习材料就是报纸上公布的材料和文章,批判的重点当然就是那个该死的剧本。我算好,参加了一个月批判就接新任务排一出俄罗斯古典名剧去了,是苏联专家点的名,那个角色内涵很丰富,我感到庆幸,可以在那个角色里忘怀反动剧本里的那个母亲。苏联专家也点了沐霞的名,要她到这个俄罗斯古典名剧里演一个配角,但是院领导认为她在排演那个反革命写的剧本过程里中毒太深,必须彻底消毒后才能任用。沐霞那时候就很认真地消毒,先批判那个剧作家,再批判那个剧本,再批判剧本里那个丫头,然后,这是最重要的,就是批判自己,为什么没有政治警觉?她联系到自己的出身,剖析了自己之所以会上当受骗的阶级根源,在全院的大会上流泪发言,给大家印象很深,大家都原谅了她。
后来剧院又给她派了一部戏的角色。她拒绝了。她说她不适合当演员。这令人吃惊,是不是?不过你不必皱眉头。其实紧接着在她的生活里所演出的,绝非悲剧,而是喜剧。
洗手池边的悄悄话
我是沐霞的表姐,比她大好几岁。沐霞后来不跟父母来往,但跟我一直保持联系。因为她觉得我算得是革命的。其实我在政治上一直比较糊涂。只是我上大学读一年级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我可能是早熟,也可能是因为读过一些西方古典名著,受个性解放恋爱自由那一类思想的影响,在参加读书会的几次活动后,就爱上了他,而且竟然很出格地,主动追求他,那时候他对我忽冷忽热,真要把我的心给揉碎了,后来他成了我丈夫,我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折磨我。他告诉我组织上有纪律,像他当时那个状况,是一定要全身心投入战斗,不能随便恋爱的。你猜对了,他当时是地下党的成员,1949年10月以后他身份公开了,定的级别不低,那时候他才刚30岁,可是人们一般都不会觉得他年轻,那个时代开国元勋们年龄一般也没多么老。
我嫁给了我爱上的人,感到很幸福。沐霞随后嫁给了爱上她的人,也感到很幸福。
那娶她的,是我丈夫的战友。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忽然有一天退学了。退学以后做生意。这人,也就是沐霞的丈夫,叫楚期聚,家里是大商户,跟沐霞家是世交。沐霞家既搞实业,也搞商贸,比楚家更富有。楚期聚——这就是他父母给他取的那个名字——经商的时候,跟沐霞父母过往甚密,伯爹伯妈的叫得好亲热,是她家的常客,后来楚期聚父母双亡,他到沐霞家,就更仿佛是其中一个成员了。当然,你猜出来了,这楚期聚跟我那口子一样,当时是地下党,做生意,是给党筹集必要的物资。
楚期聚比我丈夫略小,比沐霞却大十岁。1956年他忽然找到沐霞,没接触几次,就提出来跟她结婚。那一年楚期聚大概已经30岁,那个岁数在那个时候还没解决生活问题——那个时代把革命男子娶媳妇叫作解决生活问题——的领导干部里,算是很大的了,组织上关切,作为老战友,我丈夫对他的生活问题也非常地关注,有一天就跟我说,你要劝说沐霞接受期聚的求婚。我说他比沐霞大那么多,怎么想怎么不合适!他就说你别去抽象地空想,你看看他们,站到一起难道不是很般配吗?确实也是,那时候30岁的楚期聚英姿勃发,跟沐霞站到一处绝不辱没她。我就又跟我那口子说,现在看上去般配,以后呢?我那口子就说,革命者的结合不是相貌的结合,关键是要一生携手走革命的路啊!而且,期聚看上沐霞,是好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沐霞还是个小姑娘,期聚在她家看到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可爱啊!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我听了就说,怎么你这战友那时候就那么色!不像话啊!我那口子就严肃地对我说:革命者一样心有爱甚至也心有性啊,只是在那个环境里,必须压抑自己这方面的向往,期聚那时候就跟他吐露了这个心思,他非常理解,正是为了避免跟同龄的女性产生爱情,才故意往一个小姑娘身上移情,把自己可能勃发的情爱储藏起来,以待革命成功后的时日啊!我听了,就去找沐霞,而且意识到,我的劝婚已经不是私人活动,而是一桩革命工作。没想到工作很容易做,沐霞挺爽快地同意了楚期聚的求婚。
那时候我那口子和楚期聚职务都不低,在别人看来,我和沐霞都成了革干夫人。沐霞结婚前就转到了剧院的文学部,文学部的设置是学苏联,任务是抓剧本,同时对抓来的剧本没完没了地讨论、修改、回炉、加工……剧院的人开头说沐霞经过那回的批判增强了政治警觉,后来又说她爱人是政治上最可靠的,守着这么个爱人,受到的熏陶足能防止任何一个坏剧本来钻空子,也足以把任何一个基础好的剧本修理好。
沐霞婚后很快怀孕,1957年春节时我们去她家拜年,她肚子已经不小,预产期在那年国庆左右。哎,我们真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因为嫁了楚期聚,楚期聚告诉她她父母实际上曾很自觉地帮助了共产党,是进步的资本家,不该对他们拒之门外,还主动带上她去岳父母家团聚,她跟父母的关系总算也理顺了。只是她哥哥对妹夫妹妹的做法不满意,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资本家都是唯利是图,当年他们父母所谓的帮助共产党,还不是因为楚期聚能让他们获利,并且从不拖延货款,而接受公私合营,也是大势所趋,他不主张妹妹跟父母过多来往,并且常常叮嘱妹妹还是要对资本家父母的资产阶级本性提高警惕。那时候楚期聚也觉得大舅子基本上是对的,沐霞更心悦诚服,因此他们跟沐霞父母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那对资本家也知趣,绝不来主动纠缠,对外更绝口不提有那么革命的儿子和女婿。
我那口子和楚期聚是名副其实的亲密战友。1957年的时候我那口子是一家重要刊物的负责人,楚期聚是外贸系统的一个领导,不仅逢年过节两家必定欢聚,就是周末,只要没出差没会议,也往往是互相招待,多半在家,偶尔也去餐馆。
我对那一天记得特别清楚。暮春时节,楚家住的那个小三合院里一地的花瓣有待清扫。那时我那口子还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却已经去了楚家。坐在客厅里,也是刚出差回来没多久的楚期聚朗声高谈阔论,主要是兴奋地诉说在外地耳闻目睹的鸣放情况,认为群众真的是发动起来,虽然有的意见很尖锐,却是良药苦口利于心,从此将打开一个全国振奋的局面,对全球社会主义事业也是一个创举。我就按我那口子临回来前的长途电话里的嘱咐,把第二天就要付印的杂志上的那篇他化名写的一篇长文的清样,拿给楚期聚让他先睹为快。楚期聚接过去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边看边拍沙发背,连赞痛快。沐霞端茶过来,见他那兴奋的模样,就瞅着我眨巴眼笑,意思是你看我们这位像不像个大孩子?那文章清样我也看过,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那文章原是我那口子起草的社评,他还说过,若是社评,那付印前是不能拿清样给外头人看的,但后来他又决定以署名文章发,他说那在刊印前拿给楚期聚这样的老战友看,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他如此严格地区分事情的性质,比他那文章的内容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
楚期聚继续读那清样的时候,我跟沐霞去那边屋闲聊,肚里孩子落生不久便要过冬,她正给未来的孩子织小毛衣,我们俩就议论到什么颜色好看,我随口说到其实有的冷色也很好看,比如那年去你家,到处是那样的冷色,那叫什么颜色来着,还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气息……后来梦见了好多回呢!我只顾说,忽然注意到她织毛活的手指停止了运动,再抬眼望她的脸,她严肃地瞪着我,完全是责备的眼神,我就知道是自己说走嘴了,忙用别的话掩饰过去。
回到客厅,楚期聚已经读完了那篇文章,劈头就跟我说:“好文妙文!明天印出来,后天就洛阳纸贵,一定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如果有,他一定会马上用手机对我那口子夸赞。
阿姨开始往餐桌上布菜,我去了洗手间。从进洗手间到出来,也就十分钟左右。我发现沐霞等在门外,立刻跟她道歉:“真对不起,我用久了……”她却只是摇头,更怪的是她又把我引进了洗手间,并且关严了门还别上插销。
我惊异地望着沐霞,觉得她表情怪怪的,问她:“怎么回事?”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悄悄话似的问我:“他那火车什么时候到站?”
这太古怪了。我回答:“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呢。我也不去车站了,他们杂志社司机自会去接他的。”
她仍然是说悄悄话的声气:“你一定要亲自去!”
“为什么?”我觉得她简直有点不正常。
其实她很正常。她非常简捷地告诉我,刚才,大约十分钟以前,老楚接到一个电话。事情起了变化。详情还不清楚,但变化是肯定的,而且是180度的变化。那篇文章千万不能付印。杂志上别的文章恐怕也有该撤换的。我应该立刻做好接站的准备,亲自堵住我那口子,告诉他这个重大的消息,他则一定要先别回家,直接赶到印厂,在开印前叫停,赶紧重新张罗出一个新面目的那一期来,刊物拖期事小,若来不及阻止,印出来发行了出去,那可不得了啊!
我虽是个从来不懂政治内涵的医生,却从来又是个懂得政治利害的妻子,我立即紧张起来,心乱如麻,我的声音也随之压低,着急地说:“那火车要误了点怎么办?那印厂要是三班倒,一早那班就开印了可怎么办?”
沐霞安慰我说:“不至于那么样。我也不留你了。老楚已经进屋休息了。晚饭我们过些时候再吃。你要沉着、冷静,千万别误了大事。”
我就赶快回家了。把那文章清样锁妥,也没叫公家的车,自己坐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就在那里迎候我那口子。
后来,有惊无险。我们两家都平安无事。
高山顶上有棵老栗树
情人?现在我承认。是的。
我和沐霞那时候是严格意义上的情人。怎么个严格意义?那就是说,我们相爱,但极其隐秘。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绝不想破裂掉各自的家庭,甚至是,都非常珍惜各自的家庭,爱自己的配偶和孩子。人是个怪东西。人在感情上会有多个取向。你奇怪?你说那正是狂飙般的政治运动中,我们怎么还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越是狂飙,越会有“风暴眼”,你只要能置身在那个“风暴眼”里,就有可能获得起码是短暂的逍遥。我们也不是闲情逸致,我们是内心里都有那么一种难以抑制的相互欣赏,像熊熊燃烧的篝火。
沐霞大概是1963年调到出版社来的。头几年我们不在一个编辑室,只偶尔在食堂里照面,她总让我眼睛一亮,要么让我食欲猛增,要么令我废饮忘食,我总是“凑巧”跟她在一张餐桌吃午餐,她如果主动跟我说上一两句话,或者为别人的什么议论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都会让我餐后回味许久。
后来就到了1966年,那一年我们都是整30岁。灾难?你为什么总是笼而统之地去认知人生?当然,更有浩劫的概括。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具体情况,人的命运有雷同,也有差异,你应该更多地进行个案研究,用显微镜去观察那些差异。
我当然早知道沐霞的爱人楚期聚是个级别不低的干部,开头也很担心老楚被打倒在地再被踏上一万只脚,后来知道对他的冲击属于最一般的,开完他的批判会,还是得让他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去完成一些涉外的经济工作,因此沐霞的生活也就不像她表姐家那样,被扭曲,甚至是被碾碎。
在整个你所谓的狂飙期里,出版社也闹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能不卷入。但我和沐霞都属于卷入程度最浅的。我参加了“造反兵团”,但属于温和的“造反派”,沐霞参加了“丛中笑”,那是个“保皇”组织,其中有的人对“造反派”恨之入骨,打起“派仗”来很凶的,沐霞却又属于温和的“保皇派”,就因为都温和,我们这本属于对立的群众组织的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在接触中就觉得有共识,相互本来就有的朦胧好感,渐渐地那好感就明晰起来了——敢情我们都是反极端言行的,富于人情味儿的生命存在。
狂飙期现在一般都算为十年,其实就我的个人生命体验,到1972年以后,出版社恢复了业务,也就大体平息了。1973年我和沐霞分到了一个编辑室,抓长篇小说。那时候也有长篇小说?就一部《金光大道》吧?现在有的年轻人一听我说那时候的情况,就很诧异,因为许多书,文章,对那些年的文学艺术的概括,就是“八戏一书”,这概括也有道理,叫作抓住了要害?但实际上的情况并不那么简单。拿出版来说,从1973年到1976年年底,印行了一大堆文学作品,长篇小说数量很可观,我还留下印象的,随便举例吧,就有《黄海红哨》《沸腾的群山》《激战无名川》《万年青》《千重浪》《阿力玛斯之歌》《分界线》《征程》《红石口》《响水湾》《前躯》……儿童文学类的也不少,如《闪闪的红星》《红雨》《向阳院的故事》《小兵闯大山》《睁大你的眼睛》……这些存在究竟应该怎么对待?我想第一,要有所记录,至少要选录,说那时候是完全的空白,什么都不存在,不符合客观状态;第二,要分析研究,它们究竟算不算文学?算不算长篇小说?如果不能算,为什么?如果也能算,怎么评价?是不是至少有认知一个历史阶段文化状态的资料价值?
你觉得我好笑?不好笑。1973年到1976年,三四年的时间里,我和沐霞共同抓一部长篇小说书稿,写林区建设的,书名叫《红栗子》,作者是一位扎根林场的知识青年,他真的非常有才能,悟性一流,而且写作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和沐霞对稿子提出意见后,他略作思考,提笔便重写,他写好一页我们传看一页,结果是我们还没看完这一页,他那一页就出来了,你说惊人不惊人?那几年正是我和沐霞人生中青春花朵胀得滚圆,最最宝贵的岁月,对那位比我们小十岁的作者而言,更是蓓蕾初绽的芳菲年华,你说我们为了这么一部“破小说”耗费了那些年月不值得?我和沐霞应该去编辑中国的马尔克斯写的相当于《百年孤独》那样的作品?那位写作者应该抛开他那颗红栗子,去像博尔赫斯那样写交叉小径的花园?好,我们不去纠缠诸如此类的形而上,我知道你想听的是那一阶段的事实,特别是细节。
那部长篇小说真是难产。不是作者没有才华,也不是我和沐霞没有能力。我们到林场去跟那里的干部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在现场帮助那位作者完成那部书稿。林场的生活很艰苦,林场的风景很美丽。美丽的艰苦,艰苦的美丽,这主题不是挺好的吗?书稿上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人物形象血肉丰满,细节生动,语言流畅,最难得的是人情味浓郁,不少章节我们读过多次依然会被打动。但是,这部书稿的致命问题是,构成其冲突的是先进与落后,无私与自私,有知与无知,这在那时候是行不通的,必须写阶级斗争,作者很聪明,我们的意见一出来,他就把其中一个落后人物改成了敌人,那敌人会怎么破坏呢?我和沐霞就跟他坐在一起推敲,纵火?下毒?杀人?造谣惑众?……好不容易把阶级斗争这根情节主线安排妥帖了,又有更新的精神,要写阶级斗争中最关键的斗争,那就是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斗争,这就必须再把原来书稿里比较保守的那个场领导形象拔升为一个包庇阶级敌人的“走资派”,而且还得是顽固不化的,甚至批斗后被解放,却还捣乱,以表达所谓“走资派还在走”的深刻警示的宏大主题。这难度就更大了。我们两个责任编辑和那位作者只能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每天挖山不止,以使那部长篇小说终于能够付印。
我不管大历史怎么书写,我只知道,对于我而言,在林场抓小说的那几年是我个人生命史上最瑰丽的篇章。在那里我得到了沐霞。林场里最高的那个山峦的顶端,有棵又壮又高的老栗树。我和沐霞坐在树下,倚着那粗大的树干。那是深秋时节,但是下午的阳光仍很饱满,从叶隙泄下,微风吹动树叶,阳光的圆斑就跳动在我们身上。会不时地有树上的刺包儿炸开,里头的栗子就掉下来,掉在草丛中,腆着褐色的肚皮,仿佛在吆喝松鼠与刺猬:你们怎么还不来拥抱我?我们都希望有栗子掉到我们身上,最好干脆掉到我们脑袋瓜上,可是,那样的情况始终并没有出现。
我们就那么在高山顶上的老栗子树下坐着,我们忘记了一切,什么运动、走资派、三突出、书稿、出版社……以及各自城里的那个家,宇宙中那一段时间里,只有我们两个鲜活的生命……
我们相互敞开了胸怀……
记得有一次从山顶下来,半路上沐霞忽然轻叫了一声,她发现了什么?开始我以为她看到了一条蛇,她跟我说过她最怕蛇,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看到了一种草,那野草在我眼里平常至极,紫红色,顶端是穗状小花,她掐下一枝,凑拢鼻子闻,摇头,我接过来也闻,只有草的气息,绝无芳香。她的表情显示出,她搞错了。那么,如果不错,该是一种什么草?她为什么对那样一种草产生出那样的关注?我始终没有问过她。
你见过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吗?
那种草就是薰衣草。
法国的普罗旺斯地区,盛产薰衣草。
没去过普罗旺斯,可以看照片。也不光是法国的摄影家,世界各地的摄影家,都去拍薰衣草田的照片。大片的薰衣草,一垅垅的,望过去,直到地平线,每垅呈现着球形弧线,给视觉很大的冲击。那颜色更绝,一派紫红色,不是发亮的那种,竟然发暗,可是很魅惑,不像是人间所有,也说不清该是天堂,还是地狱里才有那景象,哇噻,一望无际,冷艳的紫色!
沐姨,就是沐霞女士,我是她表姐的女儿,我的姥姥跟她的妈妈是堂姐妹,算不上有多亲,可是这些年沐姨跟我来往密切,忘年交也谈不到,开始,是我有求于她,后来,是她有求于我。
沐姨打天性里就喜欢薰衣草,这是我妈很早就告诉给我的。也是偶然提起。我妈说,那时候沐姨大概才10岁出头,姨姥爷带她去一家专卖法国货的商店,那墙上挂了幅艺术摄影,画面就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她还是个小姑娘嘛,按说审美上能有什么深度?可她站在那大幅的照片底下,完全是痴迷的状态。店员就跟她说:“小妹妹,这是薰衣草,不光好看,还香得不行呢!”就拿用那薰衣草作芳香剂的化妆品,凑拢她鼻子,她就跳着脚说:“香!香!”姨姥爷就给她买了一大堆那样的化妆品,可是她还不满足,在回家的路上,那辆豪华的小轿车里,她就撒开了娇,“我要薰衣草!要薰衣草嘛!”这些情况,还有下面一些情况,当然是我妈事后听姨姥姥说的,总之,骇然听闻,那天回了家,姨姥爷就让手下打听,城外究竟有没有种薰衣草的?居然有!正赶上开花季节!姨姥爷就让有多少全给买下来,尽快给送他家去!沐姨一觉醒来,就发现她床边全是薰衣草,跑出房间,小洋楼的过道里,楼梯边,大堂,楼外廊子里,甚至通向院门的甬道边,统统是薰衣草,一派紫缎般的色彩,那股香气哇,像波浪一样在她家翻滚,据说整整一条街都足足香了一个月!妈妈那时候去她家找她玩,赶上了,两个人就在那草丛里捉迷藏、打滚儿。
当然啦,妈妈讲完这件往事,免不了就教训起我来,什么你看资本家为溺爱女儿多摆谱呀,买那些薰衣草的钱,足够多少家穷人吃一年饱饭呀,为消除这样恶劣的阶级烙印,你沐姨和我付出了多么大努力呀,这样荒唐的事情,总算被历史扫荡了呀,等等,我哪里耐烦听她那些个絮叨,只是闭眼凝神吸鼻扣齿,体味那童话般的薰衣草世界的曼妙……
你是个一望而知的惫懒人物。可是沐姨有一回不知怎么忽然跟我提到你,说你就住在她家楼下。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但她提到你时候的那眼神表情,显示出她对你有一种超常的欣赏与信赖。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虽是近邻,却从未正式来往过,你跟我表姨爹老楚简直就没过过话,跟沐姨,也就是在楼外遛弯时遇上了,淡淡地聊上几句,并且主要还是沐姨跟你说,你多半只是点头、摇头、微笑、皱眉而已,你真可恶!你辜负了我沐姨对你的一派……崇敬!不,我还是取消崇敬这个字眼的好,还是那么说——她对你相当欣赏,相当信赖,她主要还不是通过跟你本人接触,达到这一点的,她是读你的书,你的零碎文章,特别是那些谈城市文化、生活美学的文字,形成那么个心态的,我敢说你所有公开发表出来的东西她都搜罗全了,我在她家全见到过,她一定是认为跟你通过阅读“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沐姨是他们那一辈里最小的,上个世纪末,他们那一辈的就陆续地前后脚离、退休甚至去见马克思或者上帝了,平心而论,在跟他们那一辈相处时,我觉得沐姨是他们里头心态最好的,她从没喷射过怨气牢骚,总乐乐呵呵的。我跟沐姨比较能沟通,跟我爸我妈都隔阂很深。我爸很奇怪,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成了个热诚的“新左派”,言必及赛义德、德里达、詹明信,七老八十了,还喜欢穿有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别看从杂志社退下来了,社会活动似乎比当老总时候还多,说起话来火气还挺旺,这本来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思路追求嘛,可他就容不得对他的观点立场有丝毫质疑,一触即跳,颐指气使,比如我跟我妈议论到恐怖主义袭击,他一旁也没听清我们究竟议论的是什么,立刻大声斥责,说我们愚蠢短视,不懂得危害性最大的恐怖主义是国家恐怖主义!我就跟他说有理不在声高,我妈就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心脏有隐患,他呢,恨恨的样子,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本人就很恐怖,看在我妈分儿上,我才没把这感受说出口。我那表舅战豪则是另一种状态,他家住的那个干休所真跟个大花园一样,我遇上的别的离休老干部,大多认为如今是国家最强盛最提气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战舅却不这样认为,一张脸总阴沉沉的,话不多,一旦说出口,确实掷地有声。有回我跟表妹,就是他的小女儿聊天,说起了她爷爷当年为她沐霞姑妈买薰衣草的事,她非常惊讶,说:“哎呀,我们家原来阔到了那个份儿上呀!”我就调侃地说:“是呀,你们家是先富起来的呀!”我那话音还没落,忽然听见拍茶几的声音,原来被坐在那边的战舅听见了,他脸也不对着我们,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生气,悻悻地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然我们家是先富的模范,那我当年还投奔什么革命,我留在家里子承父业不就结了吗?!”我和表妹也不敢接那话茬儿,赶紧溜出了那大客厅。还有一次大家围着餐桌吃饭,谁也没说什么严肃的话题,他却忽然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顿,跟大家说:“知道苏联为什么亡吗?根子就在搞‘全民党’!”
所以我母系家族里,唯有沐姨让我觉得可以亲近。她在我面前从无沉重的话题。她决心亲自设计、指挥居所的第二次装修,把我找去了,让我参谋。她那方案真是极为大胆,极为浪漫。不跟你细形容了,只说一点吧:她整体上要搞成薰衣草的情调。那时候老楚已经去了珠海,你该知道,他们的儿子,我表弟,在加拿大取得博士学位后,成了一个大“海龟(归)”,娶妻生子,在珠海一家大公司任ceo,过得挺好。老楚沐姨也在那边买了商品楼,老楚喜欢那地方,去了一住就半年一年的,据说在写回忆录,好几家出版社盯着他那书稿,他是乐而忘返,这边的宅子当然也就任由沐姨折腾,怎么个二次装修他都没意见。
沐姨装修前先清理旧物。我去了发现她有一大摞东西打算拿去当废纸卖,撂在一进门的拖鞋旁边,随便那么一翻,我就跟她说:“这些东西您就是不要,也别当废纸啊,哪天我闲了,给运到潘家园旧货市场去,在那儿,这些说不定都是宝贝!”那一摞里有些什么呢?有半个世纪前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说明书,我瞥了一眼就尖叫起来:“冬妮亚!您演过!”她说:“等于没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还有若干打印稿,都是剧本,剧名下面写着第几稿,有一本居然是第七稿,逗得我直乐,编一个剧值得改那么多遍么?我缠着她问,她淡淡地说:“那时候就那么着。十几稿也有过,改来改去,最后也还是演不成啊。”又有几本还是崭新的长篇小说,叫什么《红栗子》,我听都没听说过,写卖糖炒栗子发家的故事?她怎么看这样的书?当年为什么一买买那么多本?我问她,她只说:“样书刚到,没几天就把‘***’抓起来了。”这两件事能有什么联系呢?反正净是些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朦胧地知道,如今专有人搜集这类东西,得空就去潘家园那类地方淘。
这二次装修把沐姨累得七死八活。其间她几次胸闷,尽管去医院检查也没发现什么器质性病变,我妈却提醒她千万不能大意,因为像心肌梗塞那样的隐患,一般情况下并不能通过体检发现,都这么个岁数了,装修个房子何必那么折腾,又不是要登台演出展示才华,你就是装修得尽善尽美,让谁去当好画好戏欣赏呢?跟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也点头称是,可是一投入到装修的具体事宜里,她又不管不顾了,我们晚辈都表示可以替她代劳,她却回答一句怪话:“这次我演a角当仁不让!”后来大体上出来模样了,她让我去过目,顺便就配置家具的事征求我的意见。她问我:“怎么样?”我有震惊感,却不愿赞好又不敢说不好,她就说:“也难怪。恐怕只有一个人能是知音。”她就道出了你的名字。我很惊诧,跟她说我可听别人议论过这家伙,说好听点是怪人,说难听那就叫怪物。她却很自信地说,她能请动你,她觉得你毕竟是个“些微有知识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红楼梦》里曹雪芹写下的词汇,“些微有知识的”,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和最充分的信任。
她那天就请你去了。你竟然没跟她上楼看看。举足之劳,你就那么难启动么?你就不能回想一下,这之前在楼下、附近街道上、绿地边,你们遇上,她话里话外对你的铺垫、暗示、明喻、预告与祈盼么?你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那么冷酷无情,那么没心没肺——不,简直是狼心狗肺!是你杀死她!刽子手!
她离开你家大约半小时后,我接到她电话,只说不舒服,我马上开车赶过去,她挣扎着给我开了门,她那模样把我吓慌了,赶紧叫急救车,难道那呜哇呜哇的声音也没引出你的注意?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在医院她一度缓解。我给姨父、表弟打电话,座机居然都占线,手机居然全关机。
我只记得,沐姨握住我的手,想用力,却使不出劲,她那紫色的嘴唇,完全是薰衣草的颜色,翕动着,我听见她费力地对我说:“这一回,我真的把才华倾泻无余了,是不是?”她想对我微笑,可是不成功。
医生把我连劝带拉请出了病房,说她已经处于高危状态,倘再一次心肌梗塞,那就很难挽回。
第二天早晨她撒手人寰。那时候姨父、表弟乘坐的飞机大概是刚刚降落在跑道上。
你知罪吗?
你将如何救赎?
2004年6月30日写完于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