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外地来，多年不见，甚为欣悦。

双方坐在厅中沙发上，言谈甚欢。

主人的儿子，回到家来，似有若无地给了来客一个招呼，便快步进入自己那间屋，虽关紧了门，屋里音响中的摇滚乐依然从门缝中狂放泄出。

主人抱歉地笑笑说：“一代新人……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趣味什么的……了……”

客人在主人儿子进屋时，因为那小青年的双腿恰从他眼前晃过，一瞥之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裤子，前后所用的布料可能是相同的，但颜色却分明不同：前面深蓝，后面浅蓝。

主人继续说些别的话，客人一时都听不真了，眼底里潴留着那小青年的双色拼合裤，心里漾出一圈圈涟漪，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他那裤子……是买来就那样，还是……”

主人开头没明白：“你说什么？”及至终于弄明白了，才笑道：“他们这一代，哪儿有自己动手的习惯！你看时下城里小青年们结婚，所置备的东西里，很少再有缝纫机了不是？现在的消费潮流，是什么怪模怪样的商品，只要有买方，便有卖方制作出来应市……他那前后不一个色儿的裤子，据说还不叫牛仔裤，是什么萝卜裤，是在高档购物中心里，买的现成的，因为是‘独一份’，所以好贵……唉，他们这一代！”

客人便笑笑说：“可以理解……他们真赶上好时候了！”

主人说：“他可是最不喜欢这个话了，每次我这么说，他总驳……他，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最近正起劲地批判俗世呢！”

客人不解：“批判俗世？”

主人说：“就是对眼下的商品社会，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他们认为，作为社会智者，也就是知识分子，其天职便是抨击现实，无论你是怎么样的现实，总不完美，不完美就得抨击……如果不是进行批判，而是说现实的好话，比如‘好时候’什么的，他们便会把嘴角撇到耳根！”

客人说：“对现实保持监督批判的态度，这很可贵啊，然而也不能对现实中的任何事物都劈头盖脸地否啊批啊，比如这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市场经济的发展，其总的走向，我们为什么不能采取肯定的、亲和的态度呢？……况且，他能穿上那条拼合裤，不就正是享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好处吗？”

主人说：“我也常跟他争，可是他哪儿服，他说，你们那是恐惧思维，总拿现在跟‘文革’时期什么的比，思维逻辑无非是：现在的什么什么，总比以前的什么什么强多了……总怕以前的那些个情况又绕回来；他们认为这很可笑……”

客人沉吟着说：“这好笑么？……”

主客又聊了些别的，很投机，于是留饭。很难得地，主人的儿子没出去，一起进餐。

席间，客人按捺不住，讲起了一桩往事：“……其实也无非二十年前，并不古远……我妹妹要结婚，我正好有个机会出差北京……那时候，我妹妹最向往的，是能穿上一条涤卡的裤子；我就决心到北京给妹妹妹夫各买一条涤卡裤子……”

主人望望儿子，儿子嘴角挂着冷笑，只顾搛菜。主妇并不注意讲与听，只是劝大家多吃。

客人继续讲：“……到了北京，到商店一看，涤卡裤子到处都有，可是，需要用北京专用的‘工业卷’买，我一个外地人，哪儿来的北京专用‘工业卷’？……”

主妇便笑说：“你怎么不去找他要？……那时候，他可是一再跟我说，他跟你是所谓的生死之交……”说着望住丈夫，一脸的讥讽。

客人再讲：“……那时候你们刚添了丁，该置备的东西很多，你们俩人的‘工业卷’还不够呢，我忍心去剥削你们吗？……”

主人便问儿子：“‘工业卷’，听说过吗？”

儿子说：“哎呀，那时候粮票、布票……票证很多，谁不知道呢？不是一度还有点心票、自行车票、电视机票……什么的吗？对了，还有副食本，什么一个月二两芝麻酱什么的……怎么，跟我来忆苦思甜了吗？这节目，挪到西单那个天天大款云集的‘忆苦思甜大杂院’的特色饭馆去，可能更合适吧？……再说，这些票证，如今都是收藏家的抢手货，在国际市场上也俏得很呢？咱们家还搜得出一点来吗？要有，拿去拍卖，肯定能有好价钱！”

主人和主妇便都责备地望着儿子。儿子若无其事地搛起一根玉米笋……

客人仍继续讲：“……可真叫‘吉人自有天相’，正在我灰溜溜的时候，有一天，办完事，路过三里河商场，我进去转，在那儿，我竟撞上了美事！……那儿有两条涤卡裤子，居然不要‘工业卷’！为什么不要？因为那是两条次品，不是一般地次，是怎么回事？原来，那两条裤子，都是正反面用料颜色不一致的，一条正面色深，一条却反面色浅……我赶紧把它们一起买了下来，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回到我们那儿，我就让我母亲，把那两条裤子拆开，然后把它们拼合修改成了一深一浅、一男一女两条新裤，在妹妹结婚的那天，他们穿着那两条新裤子，真叫洋洋得意！……”

主人听到这儿，便望着儿子说：“那前后颜色不一样的裤子，搁在今天，恐怕还是不必拆开了啊！”

主妇想到儿子的新裤子，摇摇头说：“哎哎……难看！”

谁知那儿子却停箸眨眼，稍许，笑笑说：“……拼合裤……唔，很有点‘后现代’的味道……这故事挺有意思！”

主妇请客人多多吃菜，客人边吃还边感叹：“……我一直忘不了这两条拼合裤……从这两条裤子，能拎出我许许多多的其他回忆……不管怎么说，我承认，我穷怕了，这穷，还不是指我个入手头的钱少，而是指整个社会的物质匮乏……当然，精神很重要，可是整个社会没东西，缺吃少穿，光有表面的精神，其实，那深处的东西，不是愚昧，就是虚伪，要么便是困惑与痛苦……”

主人想了想说：“如今，社会上担心物资大匮乏的心理，好像是比较淡薄了；人们普遍都认为，社会不会再逆转到‘文革’那种状态了；一些知识分子所担心的，反而是：这样地满眼物资，社会会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出现物欲下的愚昧、吹起普遍的虚荣之风？最近看了一部电影《二嫫》，里面那个二嫫在虚荣心的鼓动下，竭尽财力买了一台村里谁家也不趁的特大彩电，算是获得了一时的快乐，但彩电搬进来，占据了她家很大的空间，人都没地方待了，而他们家在彩电前看到所有节目结束，荧屏上一片雪花，人都看得昏睡过去了，想必也并没什么精神上的收获……这电影就超出了你的思维，它不是怕穷，倒有点怕富呢！”

主妇听到这儿，点头说：“其实穷也罢，富也罢，都不是最要紧的啊……”

客人却仍然沉浸在他的思路里，说：“要紧的，是精神？就一个人自己来说，他也许虽穷而有精神，便活得很有意义；可是就一个社会而言，物质的大匮乏无论怎么说也是一桩痛苦的事！别忘了，我们说货架子满满当当，这只是说的城市，还有主要是沿海的农村，其实在我们国家不少地方，特别是偏远农村，物质匮乏，甚至大匮乏的现象，也还存在着啊！你说的那部电影，是很好的，取了一个很有警戒性的视角；但是，也还可以有另外的视角，比如，通过两条裤子的拼合，引出关于个人命运与社会经济发展之间关系的深远思考……”

主人一时无话，便望着儿子问：“你有什么感想？”

儿子喝完一勺汤，很从容地说：“那两条拼合裤，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二嫫》意思也不大，无非是说要物质、精神两手抓。都是老话。你们往上的一代，总有一半的生命，活在过去；我们这一代，却总有一半的生命，活在未来。所以我们之间很难说得拢。”

主人责备说：“怪话！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共同生活在一个时空中？”

儿子说：“可是这个时空，大部分，已经被你们以上的一代人占据。连话语空间，也被你们切割了百分之八十以上……你们刚才不就把几头的话全给说了吗？我们难道只有重复的份儿？……我们为了开发自己，不能不对基本上属于你们的现实，以及你们的所有话语，取严厉批判的态度！”

主妇只感到儿子无礼，朝儿子微嗔，又代向客人致歉说：“他这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学来的……”

客人却望着那年轻人，若有所悟地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自己……的影子……当然那时人文环境是很不相同的，但是……人性的密码，却原来……大体上是一致的啊！”

送走客人以后，主人想跟儿子再聊聊，儿子却说还有事，走了。他也确实有他自己的事——他们几个年轻人，约在某个星级宾馆的酒吧，边喝酒，边策划他们最新的举措——在某张主要介绍消费潮流的小报上，作一整版针对俗世俗众的刻薄批判。

而那客人在去往客舍的路上，脑子里除了原来那两条拼合裤，又增加了这天所看到的穿在年轻人身上的拼合裤，三条拼合裤竟渐渐在他脑中搅成了一团。

1995.8.26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