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的妈妈开着桑塔纳2000，到寄宿学校接珠珠回城度周末。

珠珠一上车就嘟噜着嘴。可见过去的这一周她又有不顺心的事。

妈妈一边开车一边询问她，并且跟往常一样，不待珠珠回答便劝解起来：

“这又是怎么啦？物理实验报告没得上优？……嗨，这跟做生意一样，兵家常事！哪儿来的常胜将军！……物理成绩我不那么在乎……你英语和电脑的成绩还是领先嘛！……反正将来是送你到美国学经济管理……力气用到刀刃上是对的，就像这几天我的生意，客户当然一个都不能放，可没必要个个都给他伺候满了，懂吗？……”

车子拐到高速路上，加大了马力朝市区飙去，珠珠妈妈没偏过头，可是能感觉到珠珠依然极不开心，显然，这与成绩单没有关系。

“那……是不是又跟同宿舍的哪位姑娘闹别扭啦？……我跟你讲过多次，绝不要嫌贫妒富……咱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波娜她家开宝马车来接她，你不必羡慕，咱们家再奋斗一段，说不定能买上比她家更神气的车呢！……秀秀她每回都是搭学校的依维柯面包车进城，你也别看着她上那个车就自以为咱们家多优越……秀秀她家可是书香门第，爷爷是上了《中国名人大辞典》的……你跟她们朝夕相处，可千万不能伤了和气！……”

“谁说伤和气啦？”

珠珠妈妈这才偏头望望女儿，女儿的嘴竟嘟噜得更高了。

汽车进了城，停在一家四星级饭店门外。

珠珠妈妈带珠珠在咖啡廊吃自助餐。

珠珠取完色拉，走回座位，妈妈已经在用爱立信全球通手机跟什么人交谈上了。珠珠先把盘子往桌上一顿，然后气呼呼地跌坐到法国路易十六式的沙发座椅上。妈妈望了她一眼，然后主动结束通话，并且跟对方说：“对不起，现在我跟女儿在一起，我们难得享受天伦之乐……咱们以后再谈，我要关闭手机了……拜拜！”

妈妈确实关闭了手机。她去取菜。然而没等她返回，手包里的bp机又蛐蛐起来。她取回菜来，忙把手包里的bp处理成无声接收状态。

母女俩对坐进餐。

珠珠忽然说：“对不起！”

妈妈如聆佛音，心中大畅。望女儿，嘴不嘟噜了，愠色全消。显然，到头来女儿是能理解自己的，她对女儿的爱，难道还需要更多的证明吗？

后来她们都去取了烟熏三文鱼和菠萝鸡块……母女俩漫无边际地聊了一阵，都挺愉快。

临到面对面吃巧克力奶昔的时候，妈妈问：“缺什么东西？……咱们一会儿就去商厦，给你买个够！……”

珠珠先是说：“都够用呢！”眼里游过一道光，忽又说，“唔，对了……我想……要个……文具盒……”

妈妈笑了：“我当你要什么宝贝！文具盒？我们小时候，都叫它铅笔盒……那算得了什么？进了商厦，它柜台上有多少我都能包下来！就是给你们学校每个同学送上一个，在我也不难！……”

珠珠脸色晴转阴，小嘴又有点往起噘，说：“……不是那个，是……文具盒的套儿……”

“……套儿？……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妈妈听不明白。

珠珠解说了一番。原来是一种一头可以收拢的布套儿，用来把文具盒装进去，起保护作用的。

妈妈理解了：“文具盒能值几个钱？用坏一个换一个就是了，用得着装进布套儿保护？……想必又是一种新潮流，你们同学之间又兴起了这么个时髦！……好吧好吧，哪儿有卖的？咱们一会儿就去买它！”

“没有卖的！”

妈妈也理解：“对了对了，如今什么都是这样：现卖的算不上时髦，时髦的要定货现做……手包不就时兴这个吗？好，告诉我，哪儿定做你说的那种套儿？咱们直奔他去！”

“没有那样的地方！”

妈妈叹了口气，心想珠珠这是作什么怪！捣什么乱！不过，细一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于是便耐下心来细问：“你在哪儿见着那种套儿了？”

“秀秀她就有！”

“波娜也有？”

“没！波娜她更没有！”

什么叫“更没有”？妈妈心里生气了，直想发作，可望着眼前的骨肉，究竟心软，于是忍住气说：“你也不为妈妈想想，为了支撑你的前途，付出了多少代价！……好，谁让我到头来还是爱你呢……那你把秀秀那东西说个明白，究竟什么样儿，你画下来，我找人给你做去！现在莫说是做个这种小玩意儿，就是造幢大楼，造艘轮船，只要拿得出钱来，没有达不到目的的！……”

珠珠却丝毫也不领情，嘟噜着嘴，一脸的苦相……

星期一一大早，妈妈把珠珠送到寄宿学校，等珠珠他们上课以后，到校长室找到王校长。

王校长听完珠珠妈妈的诉说，问她：“您自己怎么判断呢？您觉得杨慧珠为什么跟您闹别扭？”

珠珠妈妈本是远近闻名的女强人，此刻却眼圈一红，忙从圣罗兰牌手袋里取出个装揩面纸的小盒，灵巧地抽出一张香湿揩面纸，捏在手中，却又并不使用……她声音有点走调地对王校长说：“……我实在想不出来……真的，我不懂……我尽了最大努力……可就是不能讨得她的欢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王校长缓缓地说：“您，没做错什么……汤波娜的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徐春秀同班同学的家长，都没做错什么……”

珠珠妈妈利索地用揩面纸轻按了几下眼窝，问：“不光我们珠珠，好多同学都不开心了吗？怎么回事儿？难道是……秀秀的家长，做错了什么？”

王校长摇头：“您怎么能这样想？”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其实事情很细小，半个月前，徐春秀从家里回来，同学们发现，她的文具盒外头，多了一个布套儿……这样的世道里，文具盒算得上什么贵重物品吗？加什么布套儿？一时间成了件新鲜事，班上同学们都抢着看，议论纷纷……她们几个同宿舍的女生，心理上的效应更加复杂……徐春秀呢，她原来以为同学们只会讥笑她，谁知，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竟是羡慕，以至于嫉妒……”

珠珠妈妈还是不大能明白……

王校长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这就是那个在同学们当中引出心理风波的文具盒套……”

珠珠妈妈忙接到手中。大吃一惊！一个棕色棉布的盒套，套口装了根同样颜色的绦环，文具盒装入后，可以收紧绦环，简单至极！如此而已！

王校长说：“徐春秀的妈妈跟女儿聊天的时候，说起当年自己上学时候，文具盒上有个套儿，是徐春秀姥姥给缝的，徐春秀就让她妈妈给缝一个，她妈妈果然给她缝了这个……徐春秀现在很以这个为荣……我们借来了，校务会议上还做了研究……”

珠珠妈妈百思不解。她翻动着那个文具盒套，疑惑地说：“这针脚多么粗糙啊！我要是有工夫……要在当年，我缝一个，一定比她强上百倍！……”

王校长说：“可是，您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工夫……您觉得如今不是当年，如今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去买……是的，这文具盒套缝得很粗糙，而且，它甚至于并不具备真正的功能性……徐春秀的妈妈，她跟我们一样，早离开了‘当年’，置身于如今，她是公司的白领，她并不比当老板的闲散……她的经济状况可能比不上您，更比不上汤波娜等同学的家长，但她毕竟也有能力把孩子送到我们这样的学校来读书，凡孩子需要的东西，她也都舍得花钱去买……然而，她给孩子亲手缝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文具盒套……就是这么个粗针脚的缝制品，竟在校园里引出了小小的轰动，它的冲击波，一直达到了您这儿……您还没明白吗？……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有的事您没有做，别的许多家长也没做，徐春秀的妈妈却做了！……”

珠珠妈妈只觉得胸中有块硬东西卡在那儿。她低头细看那文具盒套，她发现，套口旁用红线绣出了两个x，她意会，那是秀秀这个昵称的汉语拼音的头两个字母……确实，针脚太粗了！然而，这些年来，她却连这样粗糙的东西，也没有为珠珠亲手制作过，哪怕是一小件……

“我们都记得唐代诗人孟郊的名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如果改成：慈母手中钱，购得名牌衣……还能那么感人么？”

珠珠妈妈心中涌动着春冰融蚀般的酥痒。她凝视着手中的文具盒套，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