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敲击着“三星餐厅”的后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的那张脸是她最不愿看见的。
那张刀把似的脸上,两只小眼睛像两只钉螺,毛蚶似的嘴巴里吐出她最不愿听见的话:“又找阿胖!人家懒得见你!”
可是刀把脸立刻就被从背后薅开了,这回露出的是阿胖本人。其实阿胖并不算胖。他和阿芬来自几千里外的同一村子,在乡村小学里互为“同桌的你”。村里都把阿胖叫作阿壮。自从阿胖进城谋事,一步步发展到在这“三星餐厅”打荷——打荷是行话,就是给大厨配菜——认识他的人就把他叫作阿胖了。这听来是个挺吉祥的称呼,因为阿壮的奋斗目标就是上灶当大厨,十厨九胖嘛,他倒希望自己早些个发起福来。
阿胖见是阿芬,问:“什么事?”
阿芬便给他使眼色,阿胖于是走了出来,餐厅后门安有弹簧,砰地自动关上了。阿胖回头望望,凑近阿芬,再问:“什么事?”
阿芬说:“帮个忙……”一边说,一边把眼睛晃到餐厅后墙边。阿胖眼光随之游动,于是看见了一个大纸箱,纸箱表皮上印着“富士苹果”字样,阿胖估计那里头必不是苹果,他问:“什么东西?”
阿芬说:“是花,玫瑰花。”
阿胖“啊”了一声,问:“怎么又卖上花了?钟点工不做啦?”
阿芬也不细解释,只是说:“你给我保管一下!”
阿胖心上仿佛被阿芬的手指尖挠了一下。当年他们在一起时,阿芬常对他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阿壮,你的铅笔呢?给我!”“阿壮,帮我家摘花椒去!”……村里孩子们做娶媳妇的游戏,大家公推阿芳扮新娘子,谁扮新郎官呢?正讨论或者说正竞争中,阿芬大声命令:“阿壮,你当新郎!”……
可是,他们近来的关系嘛,有点儿那个……阿胖家在村里从比较穷的变成了比较富的,阿胖本身在城里也算有了门技术,立住了足,可是阿芬家因为种种原因,成了比较困难的人家了,阿芬在城里也总没能找着个可心可意的,能较稳定地挣钱的事儿;今年过春节时,他们都回了家,阿壮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那也是当年他们的同学、玩伴,是村民委员会主任——也就是村长——的闺女;初六时,阿壮家摆了几桌酒,鞭炮放得满村的鸟儿散尽后三天不敢再进村……回城时,在长途汽车站,阿芬和阿壮遇上了,阿芬命令阿壮:“给我拎着包儿!”阿壮赶紧接过去,脸红得像喝醉了酒,讪讪地说:“我……我们,没扯结婚证呢……”阿芬白了他一眼:“谁问你来?!”
回到城里,他们再没见过。阿壮以为阿芬再不会主动找他来了,没想到现在阿芬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要他代为保管那一纸箱的东西。
阿胖白天在餐厅厨房里干活,晚上食客散尽,把餐桌拼起来,就成为他和另外几个雇工的眠床;厨房,还有储藏间里,本来就堆放着许多杂物,特别是这类纸箱,很多,所以,替阿芬存放这么一个纸箱,没多大的困难。
只是阿胖不明白,玫瑰花应该赶紧卖掉啊,怎么要在他这儿存放呢?他问,阿芬反问他:“哪天是情人节?”
阿胖还真答不出来。别看他混成了打荷的技术工,下一步就要上灶当厨,挣得挺不老少,可他没阿芬见识多。阿芬在不同的家庭里做过钟点工,其中很多雇主是知识分子,属于新派家庭,不用专门求教,耳渲目染之间,便积累了不少阿胖未能掌握的知识和讲究,比如,五天以后,也就是2月14号,是情人节,过这个节,最大的讲究,就是情人之间,一般是男士向女士,赠送玫瑰花,到那一天,品种最好的玫瑰花,能卖到六十块一枝,就是最一般的,常见的红玫瑰,也要十块钱一枝……所以,阿芬趁今天红玫瑰的批发价还是一百枝四十块,赶紧批出了这一纸箱——整一百枝;据说到明天再批,就要一百枝五十块了,后天则会涨到八十块,到情人节那天早晨,会涨到三百块,甚至五百块,而且还不一定能拿到货!……
“连这都不懂!”阿芬解释完,斜睨着阿胖,鄙夷地说:“你还打荷呢!”
阿胖顿时惭愧得脖颈痒痒。他迈步到那纸箱前,掀开盖头望里看,一百枝红玫瑰,大概每二十枝包成了一扎,体积只占了半纸箱,一点不显得多,不禁咂舌说:“呀,到过那个节那天,这四十块就要变成一千块啦!……这么有赚头,你怎么不多批出些来?”
阿芬训斥他说:“赚是要赚,不能往钱眼里钻!钻也要会钻,批多了,怎么保管?一个人在街上卖,又没有店,卖足这一百枝也就不容易,再多,当天卖不出,第二天只好三毛钱一枝处理掉——都怕没人要了!”
阿胖抱起那纸箱,“好轻!我往储藏室一放,人不知鬼不觉的……你十四号一早来取吧!”
阿芬急了:“什么?放储藏室?那我用得着找你!……憨胖!……你要给我放冰箱里头,别放冷冻室,放最底下,平时你们放鲜菜的地方……懂吗?”
阿胖愣住了。实施这一任务顿时显得相当艰难……
“怎么,你不愿意?”阿芬问他。
阿胖忙说:“我……怎么都愿意……你放心吧!……”
阿芬忽然低下头,两只手攥住垂在胸前的围巾头上的流苏……她对阿胖发命令轻而易举,想说出句道谢的话来却仿佛力不胜任,“阿胖,……”她竟嗫嚅着,造不成句子了……阿胖抱着纸箱,站在她跟前,呆呆地望着她,等她把句子造出来……
阿芬抬起头,正视着阿胖,终于造出了句子:“……等我有了自己的小花店……那时候,买个花卉保鲜柜……我们就不用……”
阿胖心里滚过一道暖流,忙接上去说:“……就不用这么……小打小闹地……光是一百枝了……冰柜我来投资!……”
阿芬一惊,瞪了阿胖一眼:“你!谁要你来?”
阿胖委屈地说:“你刚刚说过么……我们……”
阿芬心旌摇荡起来:“我说过……么?……你!……”
两个人都不记得是怎么分的手。
当天晚上,阿胖请刀把脸去附近康乐城打保龄球。刀把脸是餐厅的杂工,负责洗碗盘还兼搞厅堂卫生。他干活倒不惜力,也不嫌工资低,可是老板一直想炒他的鱿鱼,不为别的,就为他总是懒得搞个人卫生,一双小眼睛总是挂着眵目糊,一星期刷不了一回牙。老板最怕顾客看见他,逢到卫生检查,便把他提前轰出去,由他闲逛一时。刀把脸爱管闲事,说闲话,阿胖把阿芬的那些玫瑰花搁进冰箱后,别的同事都不会多嘴多舌,这几天估计老板来了也不至于遍查冰箱,所以重点是防范刀把脸。阿胖请刀把脸打了一小时保龄球,末后又请他坐到吧厅,让他点饮品,刀把脸点了一客名叫“红粉佳人”的鸡尾酒,没等酒来,更没等阿胖发话,他便主动拍着阿胖的肩膀说:“老弟,哥哥明白……我一朵花也没看见过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阿胖临睡前,总要打开冰箱,查看那些玫瑰花,并给各束花调换一下位置。到了十三号晚上,那一百枝红玫瑰大体还都完好,只是有一二十枝花瓣边缘似乎有些个蔫卷发乌,这一二十朵明天或者把它们卖得便宜点儿,按一千元算下来,损失的那部分钱他心甘情愿给阿芬补上,当然啦,阿芬是不会接受他的补偿的,不过,就是听阿芬拒绝时的那几句横话,似乎也成为一种甜蜜的期待……
那个节,那个他原来不甚清楚的节,终于随着天边一缕缕的朝霞来临了,那天一早,他蹬着三轮车去蔬菜批发市场为餐厅备鲜菜,朝霞用红玫瑰般的亮光罩住他,使他心里头仿佛也开放了许多艳红的玫瑰。他尽量地早去早回,并且嘱咐了工友们,倘若他还没回来时阿芬就来了,就请他们把那些寄存的红玫瑰交给她,并问清楚她将在什么地方卖那些花……
阿胖急蹬如飞地返往餐厅后门,一路上他注意观察,没什么情人成对成双地出动呢,这样早取出花去,是没必要的啊……他估计阿芬不至于已经来过并取走了花,想到会有跟阿芬见面的机会,能亲自把花交付给她,以及可以为有的花瓣边缘有些个蔫卷发乌而向她道歉,甚至当场兑现赔偿,他竟哼起了“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流行曲来……
可是刚拐到餐厅后门外,赫然映入眼中的,是老板的那辆黑色桑塔纳2000……老板今天怎么会一早就来视察?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卡上了一根骨头……
阿胖从后门一进入厨房间,立刻看到案板上搁放着几束玫瑰花,老板站在一边,大厨和刀把脸几个人站在另一边,刀把脸正说着什么,一见他进来马上闭上嘴,老板则以一副心平气和的神态把目光迎向了他……
阿胖只觉得心里猛搁上了一客铁板烧,他两眼死盯着那些玫瑰花,惶急中,大声说:“不许动!……花是我的……都不许动!……”
老板微笑着,客客气气地问他:“阿胖,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可以在冰箱菜柜里存放你私人的玫瑰花?你这不是公然违反纪律么?”
阿胖只觉得阿芬随时都会来敲门领花,不,他甚至觉得那敲门声已然响起来了,他伸手去归拢那些花,老板阻制止他,“这是要说说清楚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胖大喘气。
老板讲起了道理:“冰箱里的菜,是要给客人吃的,我们要对顾客的健康负责,这是政府所要求的,也是我们应当自觉遵守的职业道德。这玫瑰花看上去挺漂亮,其实,它上面恐怕携带了许多的微生物,还有细菌,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罢了,它会污染我们的鲜菜,当然啦,鲜菜在制作前,我们会用水漂洗,可那玫瑰花上所带来的有害的东西,沾染到鲜菜上以后,有的恐怕是冲洗不掉,甚至高温下也杀灭不尽的!最近有关部门还跟我们一再地强调……”
阿胖哪儿听得下去,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搬过阿芬拿来的那只纸箱,要把案板上的花搁进去。老板再一次阻止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不可以!刚才他反映,这些花是别人拿来给你寄存的,这就更成问题了!……”
老板说的反映者,便是刀把脸,阿胖朝他恨视,刀把脸把两只钉螺般的小眼睛斜向灶台。
阿胖终于从火烧火燎的心窝里吐出了一串话来:“反正这花我要还给我老乡……这花好得很,比人干净是真的……违反纪律,你扣我工资好啦!……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
老板倏地拉下脸来,宣布:“这餐厅是我的,餐厅的一切设备,包括冰箱,当然都是我的……这里我说了算!谁违反了纪律,我都不能姑息!这花未经我允许,搁进我这儿冰箱达数天之久,是严重的违纪行为!这花,我没收了!先搁我办公室去!”说着朝刀把脸一甩下巴,刀把脸朝阿胖看看,再朝老板看看,稍犹豫了一下,便动手把那些花敛作一处,阿胖一看急了,冲过去要抢,被身边大厨死死地抱住了……
阿胖在大厨胳膊里挣蹦着,直着脖颈嚷起来:“好!那我不干了!我走!可花还得给我!”
老板却又面现和善,规劝地说:“阿胖!我可并没有炒你鱿鱼的意思啊,你来我这儿以后,一直干得不错嘛!我只是不能不严肃纪律罢了……”
这时刀把脸已经把玫瑰花统统敛进了老板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阿胖痛不欲生,看样子简直要跟老板拼命,老板心下不免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平时没发觉这个阿胖如此富于反抗性啊!他摆摆手,进了他那办公室,把门反锁起来。
……
晨光明艳时,阿芬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欲往“三星餐厅”去取她寄存的玫瑰花,那个汽车站人很多,已然有情侣模样的人双双出现,阿芬一早因为跟她合租房屋的那个也是来自农村的姑娘病了,替她去药房买了一盒药,所以动身来这儿晚了。她正埋头往“三星餐厅”那个方向快步走,忽听有人唤她:“阿芬!”她煞住脚,扭头一看,是阿胖。
“阿胖!你吓我一跳!你在这儿捣什么鬼?怪我总不露面,是吧?”
阿胖说:“……我们……去银行吧!……”
阿芬听不懂:“什么?去哪儿?……我的花呢?玫瑰花?……”她朝阿胖身旁身后看,没看到那个原来装富士苹果的纸箱,这倒没什么,也许还需要到那餐厅去拿……可那是什么?阿胖身后怎么有那么大两包东西?……
阿胖说:“阿芬,我对不住你,你的花我没能保住……我赔你一千块!走,我们去银行,我有折子,我取给你!再多赔我也愿意!……”
阿芬觉得情形很不对头,她先问:“你身后是什么?铺盖卷儿?旅行袋?……你怎么回事,老板炒你鱿鱼了?”
阿胖说:“不,我炒了他鱿鱼!……”于是把一早发生的事,详细讲给她听。
阿芬听着,先是怨怪阿胖太笨,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心里头有团什么东西,原来硬硬的,此时却渐渐化开了,丝丝缕缕地,渗出些复杂的滋味来……
一个还没发育充分的小姑娘,显然是刚进城来没多久的,端着小小一个纸匣,里头是一枝枝已经用玻璃纸分包好的红玫瑰,恰好游动到他们身边,顺便向他们兜售那玫瑰花:“哎,情人节红玫瑰,十块钱一大枝!”
阿芬条件反射似的问她:“你多少钱批出来的?”
那小姑娘望望他们,恍然大悟似的说:“哼,原来……你们是买不……”说到最后她把“起”字吞了进去,转身要走。
阿胖唤住了她:“别走!我都要!”
小姑娘回过身,半信半疑地望着阿胖。
阿芬拈出一枝,望了望,掷回去,鄙夷地说:“这是最差的品种!我们不想买这样的!我们要买蓝玫瑰,听说过吗?法国人最会过这个节,他们把蓝玫瑰当成最珍贵的礼品送人……你有蓝玫瑰吗?……没有!哼,恐怕这满城里,也找不到十来枝呢!……”
小姑娘白了阿芬一眼,转身便走,阿芬在她耳后喊:“你别在这儿卖啦!告诉你吧,这儿是孙大姐的地盘!……看她一会儿瞧见你怎么收拾你!”小姑娘在人群中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阿胖问:“那……蓝玫瑰……真有那么回事儿?”
阿芬眉头一扬:“怎么?你以为都像你,要么什么也不懂,要么就撒谎骗人?”
阿胖挨了她的训,心头才出现了一丝欢喜,嘿嘿地笑了。
阿芬叹了口气:“算我倒霉!”下死眼望望低头憨笑的阿胖,问他:“你这可怎么办?其实我损失的,不过是四十块钱,你呢?可好,饭碗砸了!……原来听你说,你们那个老板,好像还过得去嘛……也难怪人家,都是我惹出的事……要去银行,那该从我折子上取,你说,提多少才赔得上你?……”
听了这些话,阿胖竟身心大畅,嘿嘿地笑个没完了。
阿芬跺了一脚:“胖傻!你没心没肺啦?光笑,笑个什么?你打算怎么办?背着铺盖卷,提着旅行袋,你哪儿讨饭去?”
阿胖这才抬起头,望望太阳的位置,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哪儿讨不了碗饭吃!想起来了,我远房五叔在东郊大馆子里当二厨,先投奔他那儿,再说!”
……阿芬送阿胖去开往东郊的那路公共汽车的车站,去那车站必须经过“三星餐厅”的正门,刀把脸正把一个临时广告牌支在餐厅门外,瞥见他们移动过来的身影,慌忙龟缩到店内。阿胖肩上扛着铺盖卷,旅行袋他提一只耳朵,阿芬提另一只耳朵,并排说笑着前行,竟没去注意那支在餐厅外的临时广告牌,那牌子上写着:本餐厅今日特别供应情人节双人套餐,物美价廉,超值享受,凡双人情侣就餐者,特奉送新鲜荷兰红玫瑰一枝……
……到了那车站。阿胖要上车了,阿芬问他:“憨胖,你那五叔……究竟在东郊什么鬼地方?”阿胖想了想说:“你把手掌摊给我……”阿芬嘴里说着:“捣什么鬼吆?”却乖乖地把手伸给了他。阿胖用左手抓住阿芬右手掌的指头,右手掏出一管蓝色圆珠笔,在阿芬掌上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写完号码,居然不停笔,先在阿芬掌心画了一个正方形,又在那正方形里斜着画了一个正方形,又在里头那正方形里画了个三角形,再在那三角形里斜着画了一个三角形……随着那笔触,阿芬心里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蓝玫瑰……她抽出手来,尖叫:“轻点!我好痛!……”
阿胖携行李上了车。他没朝车外望,更没招手。阿芬则没等车开走,已然转过了身……阿芬把蜷成空心拳的右手,轻轻贴在胸前……
1998.3.6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