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叫作小样儿,兴许是因为他姓杨。
那是哪一年的事?那时候的一位首长——现在早被人们忘记——到他们单位视察,本没他什么事儿,可是他踮着脚尖一路小跑,挤到前头,满脸笑得五官挤得像包子纽儿,逮个机会,他喘吁吁地跟首长说:“我要告状!”首长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陪同视察的本单位领导斜睨着他,周围的人也都静静地瞧着他,他把本单位一把手一指,脆响地说:“他这人,当男寡妇三年了,还不给我们迎个新嫂子来,您说说……”没一个人笑,就是笑也都是嘴角上噙个冷笑,文明词儿叫“齿冷”——可是多年以后,有人提起他这段事儿,他却把五官炸开,坚决否认:“低档小说!情节不合理!”
他一度跟我见面机会较多,跟我说起话来,那真是度量好了给我下菜碟。比如,那时正在评职称,他就说:“国奎评上副研啦!才三十六岁,是他们那儿评上的里头最年轻的!”现在三十多岁评上正研的也有,可那是二十年前,他的消息对我挺刺激。他跟国奎什么关系?泛泛认识罢了。有一回他刚走拢我面前就跟我说:“文萱住宾馆里啦!人家约他写本子,下半年就开机……你那小说有人看中了要拍吗?”据我所知,他跟文萱大概只有一面之缘。有一阵我为住房问题烦恼,他见了我就说:“哇,杰民的房子好漂亮,大三居啊……”杰民不过是我们共同的小学同学,而且他和我一样,也并不是始终和杰民保持联系,他是偶然遇上杰民去了那大三居,还是也只不过听了个荒信儿,我也没心思细究,反正听了心里头挺乱。我们小学同学里,有个同届却并不同班的主儿,那时候无论跟我跟他都并没玩在一处,仅仅脸儿熟罢了,头些年到电视台里任了个职务,因此某些电视节目播出时,在结尾飘过的字幕里,总会在“监制”一栏映出那主儿的大名,他跑我家做客,便总要等那节目,并且一定要我跟他一起等到那最后的字幕出现,当那“监制”一行从下往上飘动时,他便会望着我,舌尖啧啧有声,那意思是:“瞧瞧人家……”可是我想,满城里看电视的,究竟有几个会像他那么重视那行字幕呢?……
尽管我们是老同学,一度还是邻居,他似乎也很喜欢跟我交往,可是我终于忍受不了他,于是主动疏远了他。
对了,他被叫作小样儿,据说还是“文革”里头,不知怎么的也被揪了出来,让他跟“走资派”什么的跪到一处“请罪”,别的“牛鬼蛇神”不管怎么说,都勉勉强强,唯独他,总以面部五官的耸动,与亏他设计得出来的,某些类似京剧《玉堂春》里《三堂会审》一折里头,那苏三般的做派,来表达出“我服罪,冤枉也服罪”的意思,惹得一位“造反派”头头掩鼻指着他说:“瞧呀,那副小样儿!……”他虽因“小样儿”获得了些“青睐”,可苦了其他的“牛鬼蛇神”,因为那“造反派”头头后来就要求那些人也得具有“小样儿”,比如唱认罪的“鬼歌”的时候,也得缩脖微颤什么的,不愿意,就挨揍,因此那些人都恨死他了,多亏后来他被进驻的“工宣队”分派到别的单位去了,否则“***”倒台后,他在原来那单位里恐怕会很难处……
这么说来,他之被叫作小样儿,未必是因为姓杨……
似乎把前面所提的那么些个事儿串在一块儿,年龄也不能都对榫。不过,既然高明如曹雪芹,他那《红楼梦》里的巧姐儿可以写得忽而还由奶子抱着,忽而却又俨然四五岁的模样,我想我笔下的这位小样儿,在年龄上有些个“巧姐”式的错位,似也无妨。
“文革”后有一阵到处都在给搞错了的人落实政策,小样儿也给落实,落实的内容很丰富,包括给改善住房条件。有一天,在管房子的主儿办公室,不知人家哪句话让小样儿听了生气,他把桌子一拍,两只小耳朵往脖子后头飞,大声嚷嚷起来,而且那言辞相当惊心动魄:“你们共产党有这么办事的吗?!”但是他走了以后,人家对他的观感还是没变,管房子的主儿说:“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自我作践,什么时候可以撒娇使气,地道的小样儿!”
有两年小样儿跟一个小寡妇粘在一块儿,那小寡妇优点不少,可有个缺点恐怕很多人都受不了——不爱刷牙爱吃蒜。小样儿那两年里跟小寡妇在社交场面上双出双进,小样儿那时候最爱当着人说的一句话是:“我爱闻蒜味儿!”人们闻之都只是屏住气敷衍他,只有我,差一点把对他的前嫌尽弃,默默对自己说:爱情终究是伟大的……
但小样儿正式办喜事,娶的却是个爱浑身洒香水的,比他小十来岁的女人。他从此再不提那小寡妇,有回有个主儿告诉他,在什么地方遇见那小寡妇了,他五官纹丝没动,说:“谁?不知道。”倒真有点不再小样儿的气派。
小样儿特喜欢到长春出差。他不是吉林省人。他生在南方。他十几岁的时候,跟他一个堂哥到长春当过一阵学徒。那时候那地方是“满洲国”的“首都”。那年头,东北的青年人纷纷往南边流亡,他跟他那堂哥却逆流而上,这让人多少觉得有些个蹊跷。但他说那是被骗去的。想必也是。何况那时他还未满十六岁,所以算不上什么历史污点。奇怪的是,小样儿近二十年来却把那段经历营造成了一桩似乎足以自豪的光彩历史。他总喜欢跟同事结伴去长春出差,还约些当年一起干过活的男男女女到招待所来,一一介绍给同事,他们坐在一处“话当年”,你不想听也得听,而且,小样儿在那场合似乎也没想到别人可能不乐意听。他当面或打电话跟我说过多次:“你什么时候到长春去?我给你安排……”他说起长春溥仪住过的那所“故宫”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他搜集了许多有关“满洲国”历史的书籍,《末代皇妃》那类的影片放映时,他会一改平日吝啬的习性,买些票请人去看……本来,一个人自己反刍少年时代的某些经历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如此这般向别人扩散自己的“满洲国情节”,却未免令人惊诧——不过,千万别就此给他上“纲”上“线”——对了,又想起来,“文革”后期,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都不过是泛泛认识罢了——因为给当时的《人民日报》投了篇什么大批判稿,被约去面谈,见到了那时候该报的负责人,这事竟使他艳羡了很久,甚至“***”倒台好久了,而且那位当年的负责人声名扫地,把“墨西哥”说成“黑西哥”之类的笑话已然众口相传,他提起那位被约见过的主儿时,却还是一唱三叹:“总编辑接见吆……”直到后来他终于也爬到一定地位了,才不再提及此事。你说他这人跟“纲”呀“线”呀什么的怎能般配?这都只不过是他的小样几天性使然罢了。
小样儿有一回跑到某电视剧摄制组去,气冲冲地兴师问罪。他说人家据以改编的小说有诬蔑他的情节。他一条条“辩诬”:他没打过小报告陷害那位女士,那不是小报告,事实是也没给那位女士带来任何麻烦……他也没蹲在招待所别入住的房间外头,从锁眼往里边窥视过;更没有在比自己年龄小一轮的新领导面前,吐舌头“装小”讨好……人家跟他说:“小说和剧本都是虚构的,你别对号入座嘛!”他气咻咻地宣布,他是“通天”的,他要上告,这电视剧一定会被勒令停拍!人家笑说:“你就告去!可你要说我们写了你,你的逻辑必须是:这一条是我有的,那一条是我有的……所以这角色就是影射我!现在你的逻辑却是,没有一条是你有的……你想想,这剧本里这个角色不是你,别的角色也不是你,还有许许多多的剧本里的角色,统统都不是你,那你该告的,不是太多了吗?”他后来果然往上递了“状子”,但没能阻止住那电视剧拍竣。其实现在电视剧多如牛毛,是个供大于求的局面,许多电视剧拍好了卖不出去,或卖出去了久久安排不了档期,或者终于播出,但只在少数频道的非黄金时段匆匆地一晃而过……那电视剧就属于并不热门的,拍好了很久也没什么响动,但有一个人却逐期细细检视节目预告,一行也不漏过,目的是要弄清楚究竟哪个台哪天在哪个频道安排了那破电视剧的播出,这个人就是小样儿。
小样儿重起感情来,也挺执着。他那小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起来。好多年疏远了以后,有一天他忽然给我来电话,说:“知道吗?郑老病危,搬特护病房啦……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他那声音,听来倒真是相当地悲戚。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对小小的,薄得像纸似的红眼圈。尽管我也就想起来,背地后里,他也亮着嗓子糟改过郑老,比如形容郑老当年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跟其同级的都先行安排了,而自身总未落实,脾气如何暴躁——他会模仿郑老彼时的“丑态”,令你觉得惟妙惟肖,惹得在场的人们拍手弯腰哗笑——我说:“郑老这种情况下,不适合频繁会客,而且医生根本不让他会任何客,目前流感正在蔓延,他可感染不起,即使看他的人自己觉得没事儿,也很可能是个‘健康带菌者’,一旦把他招上了,那可担待不起啊!有的像他这样的病人,在医生治疗和护士护理下,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还能缓过来,再搬回一般病房,慢慢恢复,那时,跟他家属说妥了,再去探视才有好处,你说对不对?”他说:“不对!你这个人!当年郑老对咱们多好!没良心啦?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若不去,你将来写回忆录,少了重要的一幕!再说,你还不知道吗?我到南方,加盟这公司做顾问一年多了,说起我能跟郑老亲近,有些家伙竟半信半疑!……好吧,你不去,那你告诉我,郑老住的究竟是不是阜外医院?……”
当天下午他就找到了阜外医院,去闯那特护病房,护士拦他,家属直在病房外跟他道谢,他却红着俩小眼圈,把他跟郑老的关系说得玄而又玄——说是大家都不知道,郑老前几年是认了他作干儿子的!他在老爷子跟前是正正经经行过跪叩礼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的护士望着他直发愣,因为他也已经是个歇顶的老头了,这么个老头还去跪着给另一个老头磕头充干儿子,即使稍稍在脑子里形成个含糊的画面,也不禁要浑身都炸出鸡皮疙瘩来——后来,他不顾护士阻拦,强行打开病房门,朝里喊:“郑老,是我!儿子看望您来啦!”偏那一刻郑老精神稍好,对床头的护理工颔首表示:“请他进来……”于是,有志者事竟成,他进去了,来到病床边,坐到病床上,抓出并紧握郑老一只手,又俯身说些崇敬想念的话,当间又打了个喷嚏,掏手帕擤了鼻子,护士进来干预,他竟还来得及指挥雇来的护理工用他递过的傻瓜照相机,给他和郑老合了张影……
小样儿回到南方第二天,郑老因染上感冒,主疾未除,并发症袭来,医院抢救无术,遂于再一天傍晚西去。郑老仙逝后,小样儿的悼念文章刊出得最快,还配发着他半跪在病床边,执着郑老一只手的俯拍照片,但那照片上郑老的面容一团模糊,倒是小样儿那一脸的小样儿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