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一家人给林老爹擦拭污秽,也不表给一具完全僵硬了的尸体换衣服有多难,在街坊的帮衬下,林母设了灵堂,蕙娘开始裁白麻孝布,林如海则去买了棺材,至于婉儿,现在没人能顾得上她,就让她自己呆在了东厢房里。
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的那一幕幕,林婉儿多少有些感慨——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林老爹病的这几年,林母确实是对林老爹越来越差了,两人常常拌嘴,心气儿不顺的时候也会骂上几句,只是没有今日厉害罢了。按理说,这几年下来林老爹和林母的感情应该早就淡了,可如今,林老爹走了,林母还是会伤心落泪,悲痛欲绝,这究竟是出于人的本能,还是因为内心的感情?
天色擦黑,林如海才找人抬了棺材回来,收敛了林老爹,就赶紧去正房看林母。
正房外间,蕙娘已经缝好了白麻黑孝,拦住了林如海,一样一样的给他戴在了身上。
林如海赤红着双眼,握了握蕙娘的手:“娘子,我去看看母亲,你去西厢里找找纸钱吧,一会就要用了……”
蕙娘顺从的点了点头:“你快去看看娘吧,刚才她险些哭的晕厥了过去,其他的你不要操心,一切有我。”
林如海感激的看了一眼妻子,转身进了内间,蕙娘则去了西厢找香烛、纸钱一应事物。
内间里,林母正魂不守舍的靠在榻子上,一边用帕子抹着眼泪,一边还念念有词的叨咕着:“都怪我,都怪我,他骂我也不是第一回了,忍下来也就是了,何至于躲了出去,让他悄无声息的就走了……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啊……”
也不知林母是怕儿子多想林老爹早上骂她的话,还是有着那么点表演欲,看儿子进来,干脆用脑袋撞起了墙。
林如海见了,赶紧抱住了母亲,跟着母亲一起痛哭些时候,看母亲没了寻短见的意思,才松开了双手,后退两步跪在了床边:“娘,这事儿怎么能够怪你,今日我一直在店里,是我忙昏了头,猪油蒙了心,只想着赚钱没顾上我爹,这都是儿子的错!娘,你有气就拿刀剁了儿子,千万莫要糟蹋自己的身子,您这样,若是我爹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时朝以仁孝治天下,看儿子认下这样的罪名,林母岂能甘心?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儿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林母一拍床榻,就站了起来,高高扬起手掌,想抽林如海一个脆的,却狠不下心肠,也跪在了林如海面前,搂住了儿子:“我儿,街坊都知道,你是最最孝顺不过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污了自己的名声!”
林如海心中悲怆,他是真的认为林老爹的死是他的错,是因为他没有好好的照顾到林老爹的原因,心若死灰,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娘,真是孩儿的错啊!若不是我烦了爹,怎么会挂上幔子,挡了爹的声音?怎么会一整天都没进后院看看我爹的情况啊……”
听到这里,林母哭声一顿,缓缓的抬起了头,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语气坚定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停了一停,等林如海抬头看她,林母才继续开口:“这是蕙娘的错!若她能生个儿子,冲冲喜气,你爹的病早就应该好了!”
林如海呆住了,注视着自己的娘,半响才喃喃自语:“这是蕙娘的错?这是蕙娘的错……”
林母重重的点了点头:“没错,我儿,这就是蕙娘的错!”
林如海仿佛没听到母亲的话一般,还在低声自语,但语气却越发的坚定了起来:“这是蕙娘的错!”
此时蕙娘刚收好一筐东西,回了正房,听到里间的细语,不由得呆愣在原地,心若死灰,再也端不住手里的杂物,咣当一声,筐子里的东西就洒了一地。
听到声音,林如海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赶紧推开了林母就往外走去,看到蕙娘,林如海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蕙娘,东西都收拾齐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儿声儿都没有……”
蕙娘看着目光躲闪的林如海,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赶紧弯下身子去捡东西:“刚进来就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万幸筐子里装的都是纸钱,还摔不坏。”
林如海也蹲下身子去帮蕙娘捡东西:“摔到你没有?怎么也不小心些……”
蕙娘抬头看向自己这个体贴的‘枕边人’,林如海还在低头捡东西,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脸庞——或许自己没看清的,不只是脸庞……
心中虽是凄楚,但为了以后的日子,蕙娘略一沉思,还是开口了:“想到公爹走了,我就心里难过。相公,是蕙娘没用,这些许年,都没能给林家生个男丁,让公爹抱抱孙儿。虽说天命有数,这改不了公爹的命,却也能让老人家少些遗憾,至少能走的安心些。”话未说完,蕙娘就抹起了眼泪。
在这时候,眼泪往往会传染,林如海也模糊了眼眶,只觉得地上的纸钱似有千斤重,双手颤抖,怎么也捡不起来。他的心像是撕裂般的痛,又开始了挣扎——林老爹的死真的怪蕙娘么?还是说,这就是自己的责任?
话说林如海虽然早做人父,但本质上却仍只是个少年郎,父母宠溺,又没读过什么书,能明白多少事理,承担多少压力?在林母面前那一跪,也只是他看到母亲自责,情绪崩溃罢了,之后在听母亲一讲,再不敢把老爹的死因归结到自己头上。
不敢多想蕙娘的话,林如海用袖子胡乱的擦了下眼睛,转了话题:“刚才我和娘商量了,咱们小户人家,能做事的就这三口,白日里我要招呼前来悼念的访客,晚上的长明灯和贡香就只能由你和娘轮流看顾着了。”
蕙娘点了点头:“这是孝道,是正理,我听相公的。”
嘴里答应着,蕙娘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夫妻间的事儿,若是能说开还则罢了,若是憋在了心里,那就真的无解了。自己有意相合,可相公不接自己的话茬,自己难道还能彻底挑破?撕破了脸皮,就真真没有回头路了……
林如海也不管蕙娘的反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娘说,咱们小户人家规矩少,没有仆佣帮着操持,就不做那些守孝不食的虚礼了,本就没几口人,若是几天不吃饭,再病倒一两个,咱们这个家也就散了。所以你到了时间,还是照常准备吃食吧,不要管你过去在大户人家里的规矩了……我去看看娘,再去看看婉儿,这里就交给你了。”
心虚之下,林如海顾不得地上的纸钱,起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