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燕京热气不退,尤其等到正午时分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味道,似乎恨不能在每一处阴湿的地方拧出一丝水分出来。燕京的老百姓习惯称立秋之后的一段时间为之“秋老虎”,言意炎热难受犹如群兽之王,虎视眈眈不肯退去。
走过“情人桥”,往左侧行大约一刻钟,瞬间豁然开朗,顿时只见湖面之上波光粼粼,湖水如绿绸般铺张开来,直让人心旷神怡。
燕都盛名,名于湖。
“好看吧?”穆思齐径直走到一棵树下,立在一块四方石上,张开双臂头微仰着,轻声地询问着秦愈。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秦愈笑着答到。
“讨厌。”穆思齐没想到他答非所问,只感双颊绯红,嗔怒道:“我说的是我们燕大的湖。”
“我明明说的也是湖嘛。”秦愈倍感委屈,争辩道:“这里曲径通幽,晴天碧水之中秀色难掩远胜古今,而这湖中荷花置身于此已然羞愧难当。”
穆思齐回眸一笑,然后用无可奈何地语气说道:“好吧,你赢了。”
接着继续她的天人合一。
秦愈望着如碧玉一般的湖面,它静静的一动不动,似乎与周围景致已融为一体。在来燕大之前他曾经做过功课,而且燕大录取通知书封面别具一格地描绘着的便是此处之湖。
湖于燕大先形成,历史悠久,原来名字无从考究,后来燕大第一任校长谭永培先生提名“归来”二字,沿用至今。
“归来湖”形成自然,位于燕都大学中北部,它是燕大最为著名的风景,也是燕大的象征。
“归来”二字取自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意为无可奈何的离去,似曾相识的归来。大概只有真正分离过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归来”之意。
燕大师生皆知,“归来湖”无论四季风景向来美妙绝伦,而在这诸多美景之中,又以“雨归来”、“雪归来”独占鳌头。
秦愈喜欢雪天,尤其喜欢柳南的雪天,那里的飞雪白、野兔肥、猎狗凶,尤其在大雪过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循着前一天晚上各种动物走过留下的脚印,便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家是每个在外游子心灵深处最为柔弱的软肋,它是他们最为坚实的后盾堡垒,也是最为不可招惹的逆鳞。
穆思齐望着远处的湖面,神色平静,一如“归来湖”的波面。
她不清楚到底在秦愈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她很清楚,他永远不在自己的圈子里。
燕京讲究“圈子”,习惯于人分三六九等,每个人在自己所属的圈子中独善其身,大家相安无事地亦步亦趋行走着,尽量不去逾越规则。
自十九世纪“草根”这一说法流行后,“草根文化”已然形成为一种发展趋势,它以迅雷之势不断冲击着主流文化的霸主地位,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之态。
穆家在燕京上不了台面,穆思齐本人也够不着燕京上流社会的等级,她在“草根”与“精英”夹缝中求取生存之道,不偏不倚。
燕京水深,谁也无法预料真龙在何处潜着,更无法预知真龙是哪一位。暗流涌动,燕京不太平,穆思齐心中不禁替“草根”秦愈忧虑重重。
他,怕是步履维艰吧!
燕京这一池水,你又何苦搅进来呢?又有怎样的苦衷让你甘愿置身其中?穆思齐想不通,也猜不透。
此时的秦愈却未有时间与心思来思虑这一切,倘若被他知晓此刻的穆思齐脑袋里竟以一湖秋水进而联翩浮想,怕是要感而慨之,每个女人果然骨子里确实都有成为林黛玉的潜质。
秦愈今天很郁闷,不对,是相当郁闷才对。虽然燕都大学校园里没有什么好人,可是怎么都好像跟他有仇一样?一拨接一拨,又不是过年赶庙会,至于跟下饺子似地挤到一堆吗?
自己就那么长得像柿子,谁看见都想捏两把!
“你在做什么?”身为燕大一份子,穆思齐最为以身作则,向来视归来湖为自家园林,每逢愁苦烦絮之事便孑身一人来此处待上一会儿。她本聪颖至极,凡事稍作思考就能醒悟。只是来往多次,她见到过在归来湖边手不释卷的,也见过谈情说爱的,更遇到过跳湖自尽的。可是强身健体的,她还是头回看见。
因为燕都大学有专门供于学生锻炼身体的教室与场地,所以一般人也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发神经。
秦愈,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刚刚想通一些事情后,回转过身,只见他双手撑地,脚尖支着地面,屈肘推直,身子很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动作既优美又标准。
穆思齐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俯卧撑这种寻常健身运动做到如此完美的人,不像他们班上那些男生,要么身子动、手臂不动如在m-l,抑或身子不动、手臂动似爬在地上啃狗屎,完全按照标准做的又感觉作秀成份太多,结果倒显得不伦不类。
“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随着伏地起落动作,秦愈喊了两个数后起身冲她笑着说道:“赛前运动。”
“啊?”穆思齐一脸疑惑,双眸睁大,表情煞是可爱。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灵动地女子?
秦愈只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被她溶化了,她并不可以去表现什么,但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中皆让人欲罢不能。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秦愈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说话的声音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几分贝:“既然来了,何必再躲藏。”
有人?
这是穆思齐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此时面对着秦愈,所以他身后周遭有无人影一眼即能看见,假若来人不是在秦愈身后,就只能出现在自己身后了。可是自己背后是“归来湖”,哪里会有立脚之地?除非那人是神怪仙魔,有浮水定身地本事,不然那样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似是为了解开穆思齐疑惑似的,果然有个人从秦愈身后不远处一棵槐树下踱步而来,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身洗的有点变色地黑色西装,脚上却穿着一双深蓝色带网状地运动鞋。
不悲不喜、不愠不怒,完全一副面无表情之状,两眼直勾勾地射在秦愈身上,像一把剑出冰鞘的利刃,寒气凛冽。穆思齐不由得重重吸了一口气,这炎秋午后,竟直觉身子发冷,可见来者绝非等闲。
而秦愈,自始至终,未曾回头半分。
其实从老韩出现那一刻秦愈已察觉到了,习武之人本身带有气场,武者境界越高,自身气场也就越发显得与众不同,再加上老韩未刻意掩藏,有心人想要发现并不困难,更何况秦愈这种跟随“智师”柳道修超级变态锤炼下的小变态。
武者,止戈也!
在秦愈初学武功时,柳道修曾拂须问他为何习武,秦愈脱口而答:为了打败王小刚(王小刚是村长儿子,肥头大耳,关键他也喜欢扎麻花辫的何小静,所以他们是情敌),柳道修神色未动,拿竹木戒尺敲了秦愈脑袋三下,让他再想。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妄动口舌之争的秦愈三思再想,随即而道:为了打败张大虎(张大虎是镇长公子,知书识理,最可气他也喜欢穿白色公主裙的何小静,而何小静在吃完他送的超大棒棒糖后也愿意跟他做朋友,所以秦愈算第三者插足),毫无疑问,他又挨了三戒……不对,六戒尺。智师谓愈曰“朽木不可雕也!”。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其后第三天,柳道修郑重告之这十二个字,嘱其不可忘,秦愈认真点头,自此铭记于心。
时至今日,他都想不明白,习武不是为了欺负人,难道还要被人欺负吗?
反正后来王小刚、张大虎之流尽皆败于手下,也就无所谓了。
怎料等秦愈得意洋洋地向柳道修炫耀其功绩后,不仅迎来人生第一次高规格的十二戒尺,还被罚跪思一日、面壁三天之重刑。
格局!
格局!!
格局!!!
这是智师大怒之后,再三重申的两个字。从未见过师父生气的秦愈,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这种情绪,不寒而栗。
面对师父的行峻言厉,幼学之年的小秦愈单影形支地跪在翠鸣山的凤凰亭正中央,满脸的坚毅不屈。小脑袋瓜里被“格局”二字充斥填满,久久不散。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胜了反而在师父眼里却败得一塌糊涂,竟有逐出师门之势。
他不怕罚跪、不怕挨戒尺,唯一怕的就是师父的弃之不理、恨铁不成钢的意懒心灰。他怕辜负师父的谆谆教诲、怕孤背爷爷的殷切希冀,他很怕、很怕……。
秦家不生负德辜恩之辈!
秦愈,六岁拜“智师”柳道修为师,习文武医道各技终日手不释卷、攻苦食淡。十二岁随柳道修游历天下一载识尽人间甘苦。十四岁奉命出,两年间医治危惙沉疴者五十有八、散财授救者三十七人、师命之特秘任务七次,小难小灾者更无计可数。
十八岁,出师!
同年,掌印秦家。
这一切的根源所在皆缘于十岁那年的“凤凰亭”悟“格局”风波之上。
这一日乃是秦愈受惩首日,此时已到熟夏之月,虽日头早落,可是柳南属于华夏国中部地区,热潮之气拚死不退,惟徒唤奈何。
夕阳残照,万籁俱寂,谓闻蛙鸣蝉语声不绝于耳。柳道修严喻秦愈跪思一日,那小秦愈虽年纪尚幼,性子却极是执拗固执,硬直挺着羸弱身躯在那凤凰亭中跪了一天,任那毒辣烈日灼烤在身,毫无半句怨言。
待到天幕上闪出第一颗星星后,小秦愈才第一次发觉原来柳南的夜晚竟也如此美丽撩眼。以前和王小刚、铁蛋众小伙伴漫山遍野疯跑未曾留意过风景如何,今日被迫静下心来才顿觉与平时所见惯的景致迥然不同。
浩瀚夜空犹如一大块靛蓝色的幕布,上面繁星点缀闪闪烁烁着,煞是热闹可爱!夏季的月亮爬的慢,众星拱月间玉盘边儿大的皓月已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厚厚银装,予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抹柔色。两者相得益彰,不争辉、共相守,一派祥和!偶有轻风袭来,恰似绸纱抚过情人的脸颊般极惑挑逗感。
倏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秦愈左手旁的草丛中响起,动静虽小却也足以扰乱这安谧宁和的如画诗境。
竟不知来者为何方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