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生起,所有人都在不停的告诉他,不停的在他的耳边念叨着,他的出生拥有着怎样艰难的历程,他的母亲又因为生他而经历了多少的苦难方才能够将他安然的带到这个人世。不管他有没有听得厌烦到想要发脾气,不管他有没有觉得这些话于他而言是多么令他难以忍受的负累......反正,他们便是这样说着,从他听得懂话,到他懂事,到他被父亲封为王爷,到他当了皇帝......
如今,终于没有人在他的耳边不停的念叨着这些陈年往事了。然而,那些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反而仿若石刻的一般深深的雕刻在了他的心头,由不得他想不想要忘记了。
从他的出生开始,每一样事情便都是旁人安排好了的,他无从选择,他也不能选择。他的出生如此,封王的时候亦如此,后来,即便是登基上皇位,依旧是父王的安排......直到接受着所有朝臣的朝拜的那一刻,他都无法想清楚,为什么明明如同往日一般安稳的一晚过后,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被人强迫着穿上那身并不合身而且颜色鲜艳的晃眼的衣服,衣服上面五爪的金龙张牙舞爪的瞪视着它仿若铜铃一般的大眼,让他不由得厌恶、紧张。然而,不论他如何的抗拒,却始终还是没有办法选择,没有办法从那些人的手下挣脱而将那身难看的衣服脱下来,也无法摆脱那些人的束缚而重新回到他的王爷府享受一觉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他心中清楚的知道母亲为他付出了所有,也明白为了让他登上皇位,母亲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代价。然而,他更加清楚的知道母亲原先本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后妃,也曾经一度怀疑自己的身世,却每次都被母亲万分严厉的训斥一番后不得不乖巧的闭上嘴,不敢再多问。直到如今,却是再不敢提起半分,也再不敢问出半个字,只能够将这疑问放在心中,尽着自己的全力将它查个一清二楚。
第一次见到布祁睿的时候,是李廷珪请战那日。
李廷珪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书房,说是有个人想要让他见上一见。然而,却并没有说,这个人将带给他多少的震惊和欣喜。
看到那张与自己几乎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他再次起了怀疑自己身世的念头。毕竟,在这世间,要有多少的机缘巧合才能够让两个人相像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亲生兄弟,又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容颜?
然而,无论他如何的试探询问,布祁睿的答案永远只有一句:微臣不过一届莽夫,父母早亡,得李廷珪元帅赏识方才能够拥有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怎敢因为一时贪念而与陛下沾亲带故?!
他不信,却因着这话被验证的次数太多,而不由得不信了。
她是他在这宫中遇见的唯一美好。他极力的想要守护这份美好,却总因着自己的软弱而无法护她周全。他极力想要让她在这片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逃离的土地上生活的安然自在一些,他不过只是想要将她心底的纯真完好无损的在这高墙大院内保存下来。
然而,五年下来,他忽然发现,原来无论他如何的努力,她始终都要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伤害,而这伤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说,都是因着他的存在!
他宠她,却因着母亲的阻碍而无法将她扶上后位,让她可以同她一起俯瞰这天下,俯瞰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本是母后为他所选的嫔妃中的一个,因着心底的不耐烦而没有注意到她半分。然而,一切却仿佛已经由上天注定好了一般,没过几日,他才终于算是真正见到了她。她自由自在的开心的笑着,在夏季的摩诃池中游荡着,让他不由想到了在海洋中自由自在的游戏的鱼儿。他不由自主的靠近,却没想到竟是惊扰了她。
她面若桃花一般从水中浮出水面,整个身子却依旧漂浮在水中。眼底的秋波荡漾,让她看上去仿若她便是水龙宫中的仙女,让人不敢直视,却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住目光,而无法向别处移动半分。
她本是水中的仙子,这一点他其实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的。然而,当她突然安然的滑下水中,不见了踪迹的那一刻,他的心底还是慌乱了。
他急急的跃下水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无法救她,那么便同她一同去了也好。
幸而,她只是起了玩闹的心思,而并非真正遇到了什么危险。他的心中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便也因着她终于舍得同他玩闹而不再顾及自己帝王的形象。何况,在那池水中,无人认识他,无人将他当作整个后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不过是她的夫君,也不过是这浩渺的天地间最为微小的一物罢了!
玩得兴起,却也记着她一日都未曾用过什么食物。然而,却也不愿扫了她的兴致,待到她玩儿的疲累了,便环着她回了芙蓉苑。
一路上,太监宫女们的目光,羡慕的,暧昧的,甚至有嫉妒的,但是,她的脸却难得一见的红了起来,这才是令他觉得万分惊喜的事情。一向自诩胆大、无所畏惧的她,一双面颊居然红得仿若空中的红日,却并不与空中的太阳一争高下,反而相安无事的存在着,将太阳无法照到的角落,譬如他的心底,也温暖的仿若阳春三月。
如此娇憨可爱,充满女子悄然气息的她,似乎除了他们真正大婚的那日外,便不再得见了。没想到,她不怕他,倒是怕宫中这些个宫女太监了!
母后召见,他知道,定然是为了他们不顾一切玩闹的事情。本有心将她护在身后,以免她遭受母亲的责难,却不曾想,母亲早已了然他的心思,不止要见他,还要见她。
他心知无法躲过,心底却也有些庆幸,母亲召见的是他们两人,而不是单独召见她一人。否则,今日只怕他的心中便无法再如同先前的那般快乐自在了,至少在他的身边,母后即便再生气,也总是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两人重新换回宫中的装束,他的身上是往日的明黄色龙袍,鲜艳的色泽衬着张牙舞爪的金龙,使得原本温润的他一瞬间又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无法逃脱宫墙的九五至尊。而她,即便依旧是粉色的衣裙,却因为衣料的华贵和发饰的贵重而使得她看上去仿若承受着千斤的重担,如同他一般,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母后果真是要责难的!他一直知道,在母亲的心中,她不过只是他身边一个一时得宠的妃子。母亲待她好,也不过是因着她现在是他的宠妃。可是,他却也清楚的知道,五年来,无论母亲如何待她,她一如既往的仿若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相待。
他知道,经历后宫多年的争宠,母亲的心早已麻木的仿若木头石块儿一般,但却未曾意料到,木头石块儿尚且可以被温情感化,而母亲却是一块顽石,无论她如何的善待,母亲都始终是那样一副冷淡的模样,即便再如何的对她温存,却也不过是些表面的功夫。
边疆的战事越来越紧,桌案上放着的奏章也一日多过一日。他每日中,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御书房中,却在此时得知了她有了身孕的消息。
第一个孩子的离世,在他的心中,早已成为了一道无法触碰的伤痕。即便已经三年,稍微触碰,却依旧会血液崩流,鲜血淋漓的让人不忍直视。
仿若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瞬拼命的跑来,先期请命的赵季札从前线逃回,只期望他能够放过他的家人。
他想不明白,赵季札当初既然是自请去守边关,又为何在周军刚刚入境的时候逃离。他明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什么又要为后人留下一个千古无法洗脱的骂名?
他日日询问,夜夜思虑,却始终无法得知赵季札心中所想。他只安然的在监牢中,不论他如何的询问,却都不肯透露哪怕半字!
终于,在众大臣的压力下,他再也无法保全赵季札。在将他囚禁数日后,终于还是在崇礼门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为何一直缄口不言,不解释半句?为何一直用那般哀伤的眸光看着他?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隐情,又在担忧着什么?他努力的想要知道,然而,他却也已然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也终究将随着赵季札的去世成为他心头的一块儿心病,终其一生,只怕都无法获知答案,也终究是无法释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