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碧草,皎皎河汉。新开的芙蓉花一朵朵的淹没过先前的残朵,取代它们而绽放着自身独有的光彩,每一朵都灿烂得让人无法忆起先前在它的位置上曾经也雍容华贵过的另外一朵。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往身上撒满了融融的暖意。光影摇曳间,夏日的影子也在悄悄的从指缝间流过,一如此刻从指缝间横穿而过的阳光,被手指的阴影打落的七零八落。
直到二十七日赵季札在崇礼门被杀,其家人被流放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即便知道自己临阵脱逃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回了成都来见孟昶。
只是,一个疑问刚散,便又有一个新的疑问涌上了心头。
他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什么又会毅然地选择逃跑这条路呢?将门遗孤同罪臣之后,这两项相比起来,难道“罪臣之后”四字于他的家人而言会比“将门遗孤”来得顺耳一些吗?
只是,这个疑问始终注定将不会有答案,随着他的死去也终将成为历史的又一个谜团,任由后世不断揣摩猜测,也终究无法获知他当时最为真实的想法了。
“在想什么呢?”孟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自从二十日将赵季札关进御史台后,他的眉头便再也没有舒展过。而赵季札死后,他眉心的沟壑比之先前却是越发的深了许多。
每日奔波于前朝跟芙蓉苑之间,他眼底的疲惫之色也日渐的浓郁了起来。如他这般温和的个性,对于如今的朝事的繁重只怕是越来越有些不堪重负了。
“自然是在想三样东西了!”我扶着雁翎的手,缓缓从摇椅中直起腰来,看向在软榻上坐下来的他。
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耀眼的刺目,如此鲜艳的颜色始终是不适合温润的他的。只是,他无从选择。
“哦?哪三样?”他轻抿一口清水,将杯子重新放回到石桌上,挑眉看着我。一片苍绿的树叶从他的头顶落下,落在他的肩头,微微停顿后,便义无反顾的投向了大地的怀抱。
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之后,太医便在孟昶的要求下列出了一系列的禁忌。不准吃这个,不准吃那个,就连茶都不让喝了,只能喝白开水。不过,他却全然不介意的陪同我一同断了茶瘾,两人成日的只饮白水,倒也是乐在其中。
阳光下的他,温润如玉的面庞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仿若突然降临人间的神祗。然而,他眼底深处的疲惫,却又在清晰的向世人说明,他也不过是人世间的一介凡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悲伤痛苦和无奈。
“第一样自然是,今日中午吃什么。”我顿了顿,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微微黯淡了两分,装作全然不觉得继续道,“第二样嘛,当然是今天晚上吃什么。”我一根一根向下按着手指,如今却只剩下一根小拇指孤零零的翘着,仿若多年前在战争和狂风中幸运存留下来的那颗白杨树,孤单而骄傲的向世人展示着它的挺拔和坚毅。
“那第三样呢?”他眼中满是期待和欣喜的看着我,似乎笃定着我刚刚心中所想的第三样会是一件令他十分欢欣的事情一般。
五年前,他亦是如此坐在阳光下。和煦的阳光笼罩着他细腻的面庞,每一缕似乎都竭尽全力的想要凝聚在他的身上而不愿再向人间挥洒它无尽的激情和热烈。而我,便站在他的身前,看着宛若谪仙的他。只是,那时,他的面前站了太多的佳丽,我不过是他眼角匆匆一瞥而过的某个毫无意义的人而已。
而如今,他的面前只有我,他的眼中亦只我一人。
“至于第三样嘛......”我故意停顿看着他,在他急切的眼睛中,方才幽幽的开了口,“我在想,饭后甜点应该吃点儿什么。”他的脸立马垮了下去,嘴角却洋溢着无尽的笑意。眼底的无奈和宠溺浓郁的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溺毙在他宽阔无边的爱河中,“我觉得昨日厨房做得那道芝麻绿豆糕格外的好吃,你觉得呢?对了!还有前日的蒸饺,大前日的什锦......”我努力的回想着,仿若在他到来之前,我的心中的确只是在想着这些事情一般。
“都成小馋猪了!还成天只想着吃!”他眼中微波闪动,打眼瞪着我,手指轻轻的捏着我的鼻端,微微的摇动两下。
扶着雁翎的手臂,起身坐到他的怀中,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与他对视着。如此的他,依旧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模样,却又多了几分别的东西,让他整个人越发的成为了闪光的焦点,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五年前,他恬然温和的仿若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无法将他眼中的澄澈渲染。而今,他一如往昔的温润,却更多了几分身为帝王的谋算和狠戾。
短短的五年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已然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太多。虽不至于到了物是人非,却也已然让人觉得世事无常了。
“谁叫你吩咐厨房每日变着花样的做些好吃的?!我肚子里的馋虫每天一闻到食物的香味便开始不停的闹腾着,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后,他怕御膳房做的东西不合我的胃口,便特意吩咐芙蓉苑的小厨房每日变着花样的往饭桌上端菜,每日的菜色竟是不重样。颜色鲜艳的,让人一看便有了十分的食欲。以往只能吃下小半碗饭的,如今竟是一连吃上两大碗都还觉得不够,恨不能将煮饭的锅都抬到面前来才好。
“那正好啊!”他笑着将我拥入他的怀中,小心翼翼的仿若捧着稀世的珍宝一般,“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生个大胖小子!”他细细沉思,紧接着又否定着说道,“不行!一个可不够!生两个!不行!两个也太少了!......我们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一年生一个好了!”他兴奋的数着。
我的心却渐渐的沉了下去。太医说我因为小产过一次,身体又是极弱的,只怕现在的这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住都还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他努力的忽视着这个问题,而我亦配合着他,仿若这个问题从来都不曾存在一般。
然而,不论如何努力,问题始终都存在在我们的心中。即便再如何尽力的忽视,它依旧清晰的在眼前,从来没有丝毫改变它本来的面目。
两人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夏日炎热的天气却仿若无论如何都无法温暖我们那颗早已被那道高高的围墙折磨的冰凉刺骨的心。紧紧的相拥,想要互相取暖,却发现彼此身上的温度都冷得足以将人冻成坚冰,紧密的相拥,只会让彼此身上的温度下降得更快,消失得更为彻底干净。
刚刚过了六月,一年中最热的天气已然在渐渐浓郁的秋意中不见了踪迹。腹部已然开始有了轻微的隆起,虽不太明显,却足以让人看出一些端倪。
“才三个月,哪里听得到什么!”我好笑的看着摆着一副十分扭曲的姿势趴在我身上的孟昶,心中却如同普通怀孕妇人一般享受着一家人安然相守的甜蜜。雁翎将一颗刚刚剥好的葡萄递到嘴边,微微张唇吞下,满足的咀嚼着这难得的美味。
一个月以来,每日都不断吃着各种山珍海味,嘴都被吃刁了,连一点儿稍微不好看的菜色都碰不得,就算只是见了,也是反胃的厉害。
庆幸的是,小厨房中的厨子是孟昶特意从全国招募来的,厨艺在整个后蜀也算是顶尖儿的,我也少受了不少罪,如今还可以安然的躺在床上与孟昶享受着这独属于我二人的宁静光阴。
听了我的话,孟昶终于舍得将头从我的肚子上移开。双手撑起身子,看向我,眼中竟闪烁着童稚般的清澈光芒。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他,我伸手轻轻的摩挲着他的鬓角,不知何时那里竟悄然的添上了几缕苍凉的白发。
定然是近日的事情太过繁杂,他的愁苦太多了些吧?只是此刻,他的眉心虽依旧紧皱着,却也好在比与先前,已然舒展了不少,让人看着,心中的担忧也可以稍稍的放下来几分。
他看着我憨厚地笑着,一如我想象中所有将要成为父亲的男子的模样一般,脸上的欣喜溢于言表,丝毫不加以掩饰:“我......”
他一字刚出,门外便传来了李丙安的声音,尖细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欣喜,也带着几分历经世事沧桑的沉稳:“陛下,布将军求见!”
布将军?布祁睿?
我脑海中再次闪现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时的情形。他挺拔的身躯,恭敬的模样,矫健的步伐和那道冰冷中带着几分让人为之着迷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每一样都让我对于这个男子的好奇心不减,甚至于强烈程度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可有说是何事?”孟昶从床上下来,明黄色的袍子因为长时间保持着同样的动作而被压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他却是全不在意的坐到了床沿上,将床边上的鞋子穿好后,便斜靠在了床柱上,眼睛却是看向我,完全不见半分的焦急模样。
我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了。上次布祁睿来的时候,一向重礼的他可是连要向太后告辞的事情都忘记了,急匆匆的脚步足以显见他心底的急切。今日,他却如此悠然的坐在我的床边,轻笑看我,云淡风轻的一副全然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人看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布将军只字未提。奴才只见他走路的脚步是轻快的,想来是前线有什么好消息了。”李丙安恭敬的回答着。他一直在门外回话,却不见踏进半步。想来此刻,布祁睿便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吧?
在宫中多年,一直侍候在孟昶的身边。不论是夺位之争,还是之后的李仁罕之乱,亦或者夺权之争,他都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没有丝毫怨言的帮着他。一如太后身边的季同和一般。
“请吧!”孟昶全然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又扭头看向靠在床榻上的我,伸手握起我的双手,神色飞扬的说道,“先前那次,你说没有看见正脸。今日,便让你见见他。只是,我得提醒你,一会儿看到他的时候,可千万莫要失了态。”他神秘的一笑,往我的身边移动了半分,将我环在他的胸前。
我正疑惑地挑眉看他异常神秘的模样,眼角却瞧见重重的门帘被掀起一角。转眼看去,却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看刚刚进门的人,再转头看看孟昶。
除了脸上的神色和身上所穿衣物外,他们二人的面容竟是有着九分的相似!仿若面前的不过只是一面镜子,镜子中反射出孟昶的容颜。
一切似乎发生的太过突然,带着几分难言的诡异。我除了震惊,竟是不知道此种情状下自己应当作出什么样的反应。除了呆愣,便还是呆愣。整个人仿若回到了懵懂的时候,脑海中的空白如同空谷,仿若只要往里面扔进一块石头,都可以听到清晰无比的回声。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他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全身上下虽充斥着一股仿若冰窖的气息,声音却是恭敬的,不卑不亢的,不见半分的冰冷。
“布将军免礼!这里并无外人,不必如此多礼!”孟昶向着他抬了抬手,他向前恭敬的一礼后,方才侧身站在一旁,双手也放在了身侧,目不斜视,眼睑微垂。看着十分的低眉顺眼,却让人觉得他如此模样,不过是基于对于孟昶的尊敬。
孟昶轻笑一声:“布将军求见,可是边关......”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声音中的担忧却清晰的让人足以感觉到他心中的无措。
刚刚还风轻云淡的不在乎的他,这一刻却将心中的紧张毫无遗漏的表现了出来。看来,刚刚的镇定,也不过是因着不想让怀有身孕的我的情绪有着太大的波动罢了。
我依旧上下打量着布祁睿。今日的他亦如上次见面时的一身暗红色铠甲,只是这次却不若上次那般满是血腥味,反而干净的一尘不染,仿若在进宫之前便十分仔细地梳洗了一番。
他的肤色一如所有征战沙场的将士那般,充满着被阳光暴晒过的温暖味道。他只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举动,却轻而易举的将所有的阳光都吸引到了他的周身,仿若散发着光环的神祗降临人间。
不若孟昶的温和儒雅,他的周身反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生畏惧的侵略感,让人不由得想要远离他在安全的距离之内。
可是,我却感觉到了温暖,泛若在他身上都可以闻到几分夏阳的味道。不若看到孟昶时的那种安然,他却让人感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阳光充斥着,满满的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仿若冬日在阳光下沐浴了一日的棉被,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温暖的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靠近、再靠近。
“回禀陛下,是喜报!”他又是恭敬的一个躬身,继续用他不见丝毫情感的声音陈述着前线发生的事情,仿若他从未曾在前线呆过,仿若前线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引起过他心底的丝毫波澜。可是,我不知为何,心中却仿若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仿若十分了解,他如此做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着已然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不露声色,“本月初五日时,后周西征军队与李廷珪都统在威武城东交战。我军大胜,后周排阵使濮州刺史胡立被我军擒获,现正关在成都城刑部大牢中,只等陛下下旨做出处决。”
布祁睿刚刚说完,孟昶心中的喜悦已然溢于言表,他的面容上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在反应着他此时此刻无限美好的心情。他猛地从床榻上站起,大呼一声:“好!”在地上连续转了两圈,他方才微微的平静了一些,然而脸上的喜悦却依旧明显的让人无法忽视。
他看着塑身而立的布祁睿,兴奋的声音让人觉得,此刻不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拍着双手高兴的同意:“李廷珪果然不愧是我朝元老!首战便取得如此大的胜利!他可有什么话带到?他可有说他想要什么样的赏赐?!不管他要什么,朕都赏给他!”
长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孟昶如此的开怀。以往,不论是什么样的喜事,也不见他如此喜上眉梢,仿若这天下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都简单容易的只要伸出一根小拇指便可以轻易的解决。
布祁睿却是依旧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李廷珪有赏,在他麾下的这些个将军自然也是少不得要封赏的,他却是没有半分的喜悦之色,平静的仿若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入不得他的眼,仿若这世间没有任何的事情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动摇他的心神半分。
“元帅要臣向陛下请命。”他突然跪在孟昶面前,也不抬头,依旧埋首在双臂之间,孟昶刚刚伸出手,却听他继续说道,“我后蜀在此次抗战中取得胜利,正好可以趁胜追击,一举将柴荣想要一统天下的念头彻底的打消,让他明白想要一统天下,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他顿了顿,毅然说出了此次回都的目的,“元帅想要陛下派遣使者前往北汉和南唐,连结两方的势力共同出兵遏制后周。”
孟昶一怔,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每一瞬都凝固在他的面庞上,久久不见动静。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犹豫了,他害怕北汉和南唐不会答应,他害怕他辛辛苦苦维护着的政权因着这一次的出征而出现什么别的变动。他怔怔的弯腰保持着想要将布祁睿搀扶起来的动作,久久方才开口问道:“可有把握?”
布祁睿顿了顿,思维之缜密让我不得不心生佩服:“柴荣的野心已然昭然若揭,此时的北汉与南唐亦是如芒刺在背,不拔不快。而我后蜀又取得了首战之捷,北汉与南唐定然是不会拒绝的。”
战场上的事,一如人世间所有的事情一般,只要把握好了时机,那么,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