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入了四月,太后礼佛,一向节俭,宫中自然也不若散花楼那般用冰块儿避了暑气。刚进门,一股浓烈的檀香香味便携卷着阵阵热浪迎面扑来,将鼻端原本的清凉一下子便淹没了过去。
李太后正斜靠在软榻上,手中团扇轻摇,旁边还有几个小丫鬟拿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扇出些清凉的风。然而,她们几个却也早已大汗淋漓,连手中捏着的帕子也已然被汗水浸湿,仿若可以滴出水来。
我上前几步,拿过一个小丫鬟手中的扇子,示意她退后两步,做着她的活计,却是尽着为人子女的一份孝心。
“往后多注意点儿。被人告状告到哀家这里,你们俩也是太大胆了些!”她扭头,伸出食指,在我额头轻点一下,带着长辈对小辈特有的疼宠和溺爱。套着护甲的小指微微翘着,显示着她在整个后蜀皇宫中最为独特的地位。
“是!臣妾谨遵懿旨!绝不再犯!”我恭恭正正的向她施了一礼,复又蹲在她的身侧,仕女图案在手中的团扇上一摇一摆,越发显得团上上正舞动着身姿的女子的婀娜多姿。
“你个小丫头,成天这个小脑袋瓜子中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皇儿如此文雅的个性竟也被你带得开朗了起来。只是,如此危险的事情,最好还是尽量避免着些吧?!万一伤了你们谁,哀家这心里也是不会好受的。你们就当是让哀家省省心。”她的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严厉,虽依旧用着亲昵的称呼,然而,保养得当的面容上却早已不见了丝毫的笑意。
我正了正一脸的嬉笑,赶紧伏下身子答了个“是”。
若是十年前的我,只怕依旧会嬉皮笑脸的说着些不得体的话吧?然而,已然入宫五年,所有的棱角都早已被打磨的平整光滑的仿若一块完美的鹅卵石,虽然依旧不能完全保证自己早已适应宫中的生活,却也已学会了谨小慎微,少言慎行。虽不能保证可以多么安然度过一生,却也好在不至于太过早的去见冥王,受那炼狱之苦。
“五年了,倒是进退之间的分寸都拿捏的适度了。不若刚进宫时那般的毛躁,做什么事情都敢横冲直撞。撞了几次墙,倒是变得乖巧了些了。”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抚着,仿佛是想要将我胳膊上的鞭痕全部都抚平了一般。
然而,陈年的旧伤,即便用了最好的药,如今也依旧留下了浅淡的疤痕,哪里是她的手轻易便可抚平的?
微微皱皱眉,刻意将那段恼人的记忆抛在脑后,不想再忆起半分。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刻在了心上,任是你如何的努力,总归是没有办法全部忘掉,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
“陛下,布将军回来了,正在前殿等候。”外间有太监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他的贴身太监李丙安。
正疑惑这位所谓的布将军是何许人,孟昶已经急急的掀帘而出,竟是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
“布将军本名布祁睿,一直在李廷珪元帅麾下。其他的,哀家就不太清楚了。前朝和战场上的事情,你我本是后宫女儿家,还是不便知道太多的好。”我从来都知道,她对我的亲近不过是因着孟昶对我非同寻常的疼爱。若是有一日,我失了他的疼宠,只怕她定然会是第一个雪上加霜的人!
“臣妾明白!出来也久了,若是母后没有旁的事情,臣妾便先回芙蓉苑了。您也知道这些个宫人,即便再细心调教,只要一刻不见主子的面儿,便免不得要生出些什么事情来,一刻都让人省心不得。”我缓缓站起,将团扇递回给先前的宫人。微微福了福身子。
她点了点头,眼睛已然闭上。
若是真要相比,她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绝不会少于我的。就人情世故方面的事情而言,她亦是要比我娴熟上不知多少。一个能够在两朝宫中都得如此善待的女子,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
出了太后寝宫,往左走是芙蓉苑,往右便是孟昶处理朝事的地方,也就是前殿。
不知为何,脚竟是有些不由自主的向右行去。兴许是心底里对于这位布将军依旧是多着几分好奇吧?
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一路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只听见有丝丝的人语声。
抬眼望去,竟是走到了花园。此刻五颜六色的花儿次第绽放着,一派的争奇斗艳,遍地的色彩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不远处的凉亭被簇拥在成簇的花儿中央。八角的凉亭巍峨着,不知是在向谁炫耀着它在这宫门院墙中所受到的特别关注。
凉亭中,孟昶依旧刚刚见太后时的一身朝服,他的面前恭恭敬敬的站着一个男子。只见得背影,无法看清样貌。然而,那挺拔而起的身躯却显示着他身为武将的骄傲和自豪。
此刻,他正与孟昶在亭中说着话,听不太清楚说些什么,然而,看着孟昶忍耐着愤怒的神色便也猜出了几分。
前两日只听说后周派大将来讨伐我后蜀,今日看来,定然是前线的战事有些吃紧。只怕,又是一场硬仗。
八角亭本只是宫中最为普通的一处凉亭。然而,因所处地理位置相对其他凉亭而言较优越了些,所以,便也就成了后宫嫔妃最多去的地方。自然,孟昶亦是常常来此,于是,便免不得在处理朝政时要受些不必要的打扰。
“臣妾给陛下请安。”袅袅婷婷的一众女子,带着浓烈的胭脂味儿便一个劲儿的朝着凉亭冲了过去。其迅速程度可是丝毫不逊于旁人遇到恶狗时的。
往日,我并不喜这里。虽开着众多鲜艳娇嫩的花儿,甚是好看。然而,能够见到的莺莺燕燕太多,有时候也是一种烦恼。倒不若在芙蓉苑看看那些个虽普通却依旧娇艳可爱的芙蓉花。更何况,还有不远的摩诃池供我游玩,我也并没有丝毫的损失。
那男子一身铠甲似乎还未来得及换下,沾了些许的风尘,走起路来却是虎虎生风。瞧他向侧方退过去的那两步便足以显示出他的功力匪浅。想来,在战场上也是呆过不少时间的人了吧?
“皇上!”张太华一声娇滴滴的喊声,整个身子蹿过刚刚那男子站的地方,便直直的朝着孟昶的怀中扑了过去。
“噗嗤!”实在有些忍俊不禁,她的样子太过于类似某些让人难以启齿的男子。让人不笑出两声来,都感觉是对她如此刻意表演的鄙夷。
当然,我并没有鄙视任何人的意思,自然得很是给面子的笑笑。虽然笑得有些突然,却也好在并不如她一般打扰了孟昶因国事而紧皱的眉头。
“谁在那里?!”他定然听出了我的声音,否则以他的性子,只怕不会用着如此调笑的语气来问出这句话。
张太华要向他怀中坐去的身子险险的顿在半空中,坐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扭曲着的身体摆出的姿势带着几分好笑的诡异。
“自然是臣妾!”我含着笑意,眼睛直视着他,便抬步向着凉亭内走去。看着不过几步的距离,然而,能够走的路却是七拐八绕的,似乎是有人故意如此设计的一般。
如今想想,入宫五年来,竟是似乎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连路径都是如此的陌生,绕来绕去,仿若还在原地。明明是向着他的方向,怎么总是在原处打转?!
心中不禁有些急了,索性也就不走了,站在原地有些怨愤的抬眼看向孟昶。这里的路定然是他为了阻挡那些妃嫔们靠近他而设的。然而,如今,他的那些妃嫔们倒是把路径记得滚瓜烂熟,没有一个被困在外边儿的,反而是我被这复杂的路径给挡住,连迈向他一步都是困难。
嘟着嘴站着,只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然而,他竟是也那般坐着,居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想要过来带我过去的意思。
愤愤的嘟囔了一句怨他的话,便转身向外走去。
既然我进不去,难道我还出不去吗?!
自然,根本未曾进去的我,又怎么会出不去呢?不过,刚走两步,手腕便被人紧紧的拉住:“你这臭脾气,何时才能改改?!”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心中便有了些窃喜。然而,却努力的压抑着自己心底的兴奋,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抽回手,只如此站着,不动如山。
“好了!算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他的语气柔软了些,双手环上我的肩。我也便顺着他的力道缓缓的转了过去。然而,嘴角的一缕被忽略的笑意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好啊!居然敢骗我!看我今晚如何收拾你!”他恶狠狠的说着并不具备任何威胁力的话,笑着将我拥进怀中。
三步并作两步。我刚刚用了几乎一盏茶的功夫也不曾通过的弯路,他不过一瞬,便入了凉亭。双手依旧环着我的腰身,便径自坐回了他先前坐着的位子。
张太华一脸愤恨的看着我,那眼中的怨怼太过浓烈,浓烈的几乎便要用那眼中的秋水晕成一滩深沉的恨海。
然而,她不过刚刚进宫,孟昶也不过封了她一个太华的虚位。若是她稍微懂点事儿些,兴许还能在这宫中多活两日。否则,只怕即便我放过她,她也终究逃不过旁人的算计。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她缓缓的福下身子,虽依旧充满着对我的不满,却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尖锐浓烈。
能够懂得进退的女子,在这后宫中至少能够活得长久些。想来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吧?
“起吧!”我依旧嘴角含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威严一些,但又不至于吓着别人;温和一些,但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好欺。有时候,这恩同威之间的分寸才是最难把握的。
“谢贵妃娘娘。”她未曾起身,依旧半蹲着身子,说道,“臣妾宫中还有些事情,便不打扰陛下和娘娘了。”
嘴角的轻笑在我的眼中瞬间便变成了那般狰狞的面孔,仿若吸血的蝙蝠,毫无顾忌的吸食完人血后向人类展示着它的战果。转身的瞬间,我清楚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和狠辣。
不打扰我与孟昶?这话还真是带着十分的刺儿呢!孟昶本是在这里处理国事的,她在,便无所谓。然而,我在,便是打扰孟昶处理国事。这顶帽子可大可小,她的分寸倒是拿捏的十分的精准呢!
是想让我落得一个以色诱主的骂名吗?那她还真是太过小看了我些呢!
“妹妹这话可是怎么说的?妹妹既是偶然到此向陛下问安的,怎么到了本宫这儿,倒变了些味道了呢?”我嘴角含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无害些,眼睛斜斜的看向她,将她心底的争斗提到了明面儿上来。
有些东西若是提到了明面儿上,心中怀着阴狠心思的人便也无法再多打什么主意。而事情若是一直处在水下,陷于朦胧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不明真相,那么最终受伤被诋毁的不堪入目的人只怕便会成为我了吧?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妹妹可不敢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恰好妹妹宫中有些事情,陛下如今国事缠身,只怕也是需要姐姐陪在身边的,妹妹也不便打扰不是?”她的心思倒是十分的乖巧玲珑,一句“国事缠身”便将我彻底推出了凉亭的范围。而孟昶国事缠身,若是我还那么不识趣的呆在他的身边,只怕这个“美色误国”的名声,我即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忍气吞声的担着了。
“陛下,贵妃娘娘,张太华,微臣告退。”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雄浑中不自然的便透露出一股让人不自觉想要臣服于他的脚下的味道。并不若普通男子的刚硬,也不是孟昶那般的温和,然而,无形中蕴藏着的力量却甚于足以与阳刚相克的柔和。
循着声音望去,刚刚因为张太华的出现而向旁边闪身而过的男子,正挺拔着背脊。前身虽微微的向前倾着,有些弯曲,却依旧可以让人感觉出来他的刚硬不屈。古人所说的“威武不能屈”便是如此了吧?
他双手向前叠在一起,头深深的埋在双臂之间。一身暗红色的铠甲上似乎还留着丝丝地血腥气。若说刑天是上古时代的英雄,那么他便足以称得是如今这个年代的英雄了!
虽看不见他的脸,然而那通体上下散发着的足以让人窒息的气魄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拥有的。只怕,在这个乱世中,能够拥有的也不过那寥寥可数的几人吧?
“去吧!”孟昶摆了摆手,我方才回过神来。再去转头看他时,他人已经踏着雄健的脚步出了凉亭。背影挺拔如苍松,脚步矫健如狡兔,他的眼睛定然一如沙漠中的苍狼那般的狡黠,亦或者一如长空中偶尔滑过的苍鹰那般锐利。
我自认为,这样的一双眼睛方才能够配得上他通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已经走了!”孟昶的声音中似乎带了几分明显的不悦,然而,却又似乎带着几分调笑。
我转过头去,伸手环上他的脖颈。也不顾张太华以及一众的宫人还在身边,便径自屈肘,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怎么?吃醋了?”
难得见他这般,终于像个食着人间烟火的烦人模样。心情似乎一瞬间便大好了起来,与他玩闹的心也再次从心底升起。
“陛下,贵妃娘娘,臣妾也先行告退!”张太华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酸刻薄,仿若谁抢了她的东西一般,充满着对别人的愤恨。
连最后一个能够向别人证明孟昶在处理国事的人都匆匆告退离去,她再留在这里,只怕只能应了那四个字了吧?
自取其辱!
“嗯!”孟昶只略微点了点头,却并不看她。我只感觉一阵风过,后脊一阵发凉,转头看去,她已经出了凉亭,步履声极响,却勾起了我的笑意。
看来,刚刚心中对她的赞赏倒是太过早了些。
“你的眼睛怎么总是在看别人啊?!”孟昶的声音中充满委屈,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不敢声张言语的模样,倒是引起了我心底的几分怜惜。
轻笑看他,伸手捏住他高挺的鼻梁:“你怎么那么小气啊!”
他依旧那般儒雅,即便是与我玩闹时也时刻遵守着身为帝王的最低限度。不若我,一旦起了玩心,便什么都是顾不得的了,哪里能够时刻顾及到自己的身份。
他总是提醒我,一如此刻:“好了。这里可时常有臣子前来的,若是一不小心被看到了,只怕你无限鄙夷的骂名便真的要落到你的头上了!”
他伸手将我的手拿下,扶我坐到另外的一张凳子上。
我只得顺从的依着他的意思坐到了他身侧的一张矮凳上,那朵小小的刚刚燃起的火苗很快便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心底不满有些失落。
正了正神色,还是抵不过心底的好奇,倾身向前:“你那位将军到底什么来头啊?尊敬的皇帝陛下,能不能稍稍满足一下下我这个小女子小小的好奇心呢?”撑手在石桌上,托腮看他,眼睛不停的眨着,头抬起看向他低垂看我的眼,嘴角漾起讨好的笑。
“看来,你对他的兴趣果然不小。身为皇帝陛下,我是不是应该捍卫一下自己的权力呢?”他亦是轻笑看我,脸上的表情竟是与我在他眼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样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