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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第九章

那菊花回到家里,首先看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场景,许良囤和卦王坐在他房间正面靠墙的椅子上,卦王面前有个签筒,插满了竹签,桌上一张方形纸上画了不少横竖道道,许金仓靠桌斜坐着,无奈地瞧着卦王。看来,这占卜已结束,只待卦王解卦了。

卦王名叫王周易,会占卜算卦。在小小县城,有几家卦馆,他算得准,被称为是卦王,其真名倒无几人知晓。开始称卦王的时候,东北还没解放。许良囤做粮食买卖,每有买卖都要请他算算卦,还真十有八九准,这卦王还是许良囤叫开的。

许金仓尽管城府不浅,但在这个家里,他还是玩不过许良囤这个老城府。这几年,从上至下都在反对封建迷信,反对弄神弄鬼、跳大神、占卜算卦之事,可许良囤和卦王还有来往,遇事还请他算卦,许金仓曾表示很反感,卦王也知道许金仓的态度。卦王傲慢地瞧了许金仓一眼,转脸对许良囤说:“老掌柜,你信这个,咱局长不信,我这就不好帮你忙了,告辞了。”许良囤冷眼对许金仓说:“你不信就走开,我信。”又转头对卦王说:“别呀,这是我求你。”许金仓正处于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苦笑着连忙说了两个“我信,我信”。这时,那菊花进屋了,她对待卦王的态度和许金仓是一样的,可拗不过许良囤,只能无奈地坐到了许金仓旁边一个凳子上。

卦王说:“所托妙卜之人年小志高,心结大善,连受创伤,自以为难忍,远离世家独自混世谋生。”

“什么?”许良囤急切地问,“要远离世家?世家就是我许家?卦上没有离开人世吧?”

许金仓、那菊花也都瞪大了眼睛。

卦王两眼一眯说:“从卦上看,还没有。人劝服,正在迷途之中。”

许金仓半信半疑,想插话又不好开口,再说,卦王根本就不理睬他。

那菊花问:“王先生,卦上能不能看出这贵人在什么方位?”

卦王眯起眼说:“卦上看,不是正方向,是一个自古以来人迹较多的去向。”

许良囤忙问:“咱小小县自古以来人迹就多,是什么去向呀?”

卦王说:“卦上是这么显示的,再详细就看不出来了。”

那菊花说:“东北,是自古以来多有去处的方向,咱们就去找找看吧。”

许金仓说:“那是采参、伐木人走出的路,直奔老林子里去了。”

“许老爷子,”卦王站起来说,“看在老情分上,我来做这一回。准不准,信不信,就由你们了,我走了。”许良囤挽留卦王吃饭,卦王连说不了,抬腿便走。

卦王一出门,许良囤就顺手拿起拐杖,不回头,也不吱声,出了城门一直往东北方向走去,许金仓两口子赶紧跟在后面。他边走边仔细听着后面的脚步声,装作不知他们跟随的样子。黑黑的夜路,让许良囤心虚得很。那20万斤粮票案件之后,他总觉得时时会有黑道儿的人来绑他,来抢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都放把菜刀,有几天都让许家福来他的屋里陪着。

这条从小小县城伸出来的土路边,长满了车前子、婆婆丁和水稗草,路中间有着深深的牛车马车辙印,那是雨天上山或去江里打猎、捕鱼的赶车人留下的。刚出县城,路面还算平,走出一里多就出了两条小岔路,一条是奔老林子去的,另一条是奔大江去的。再往前,那路就明显变窄,路面上也全是枯黄的野草,脚下不平的辕印时而绊脚。许金仓和那菊花紧盯着许良囤,几次发现他被辙沟绊得大哈腰,差点儿跌倒,大趔趄后又直起腰来。路越走越窄,沟沟洼洼,越来越坎坷,两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爹——”许金仓跨上两步,打亮手电筒说,“再往前就不好走了,一直到边境,没有人家了。咱回去吧。”

那菊花说:“爹,回去吧,别信那算卦的胡扯了。”

许良囤拄着拐杖,冲着东北方向哭嚎一样大喊:“家——福——我——孙——子——你——在——哪——呀——”

那菊花再也忍不住,也伤心地哭喊起来:“儿子,我的儿子呀,你在哪里呀……”凄凉的呼号声、哭声,和远处的猫头鹰、狼嚎交织在一起,在夜空里传散开,顿时让人感到那么悲凉、阴森而可怕。

这哀嚎飞到远处山崖,又在冷空气里渐渐传送了回来,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耳边。这更让许金仓和那菊花感到了寻找许家福的渺茫。

许金仓不耐烦地冲那菊花喊了句:“哭有什么用!”然后对许良囤说:“爹,回去吧。”

“回去?”许良囤的声音很悲切,“我的孙子呢?我的孙子呢?还我孙子——”

许良囤固执地往前走,许金仓夫妻两人只好紧紧跟着,不敢有半点马虎。这样的黑夜,别说在这里,就是小小县城里,也有野狼和熊瞎子出没。

四周黑茫茫一片。风吹枯草刷刷的声音,那么可怕,让人顿时毛骨悚然。那菊花禁不住哆嗦起来,许良囤也是强挺着,许金仓呢,紧握着手里的匕首,硬着头皮,装硬汉。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束昏暗的灯光。

三个人心里一下子踏实许多。许良囤迈开大步走去,许金仓和那菊花紧跟其后。对这一束昏暗的灯光,许金囤两口子有着淡淡的记忆,因他们很少来到这里,都有些淡忘了。灯光越来越亮了。他们才都想起这里有座小庙。

这座名叫“参灵寺”的小小庙堂,解放前就有,据说是清朝年间,一位采参人从此经过去深山里采参,连续三年采到了生长五十年以上的老山参,发财后便出钱修建了此庙,请来了一位施主和两名和尚在这里守寺,并专门为采参、打猎、捕鱼的穷人祈福。日本鬼子入侵东北后,这里被教化成了抗日的地下联络站,并屡立战功。解放以后,这里被列为省级文物单位,保留了下来。省政府还负责发放补贴,供养三个守寺人。现在的施主名叫王广地,妻子与县里一个汉奸通奸,并密谋要杀害他。苦遭周折,他才保住性命,觉得女人心底险恶,决心要脱俗离尘,再不娶妻,修身养性,为他人求福保平安。

许良囤做粮食买卖的时候,为了求财保平安,按着卦王的福兆,短不了常来烧香,二十年来与施主王广地、和尚们很熟。

参灵寺栅栏院内点着一堆旺旺的篝火,一年四季如此,那是为防止野兽来袭。许良囤站在院门口一看庙门紧闭,站在门口谦恭地喊:“王施主,能开门一进吗?”

王广地手拿剃头刀走到门口,隔着寺门问:“你是哪位贵客?”

“许良囤,”许良囤回答,“你的老交情。”

王广地急忙打开带铁钉疙瘩的庙门,抖抖长长的僧袍,两步跨到大院门口,说:“嗬,贵客,贵客,许掌柜,这么晚了,你准是有要紧的事儿?”

许良囤一边说是,简单地介绍了身后的许金仓和那菊花。王广地并不怎么理会,只是殷勤地请许良囤快快进庙。许良囤在前,许金仓和那菊花在后,一进去,这三人都怔了,一个小和尚正在给许家福用热水洗头。

许良囤上去一把拽住许家福:“家福,你在这里……”

“爷爷,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许家福说,“日后我会告诉你的……”

“怎么?”王广地惊诧地问,“这是你孙子呀?”

许良囤说:“是,堂堂正正的孙子,就这么一个孙子。”

许金仓和那菊花傻了一样瞧瞧王广地、许家福,又瞧瞧许良囤,许良囤压根就不搭理。

“哎呀,小时候见过,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王广地说,“小伙子,你怎么没跟我说实话呀?撒谎入寺可是不成的。”

许家福说:“知道撒谎入寺不对,可不撒谎进不了你这里。只是一时不孝,日后我再修炼行善赎罪吧。”

“噢,看来,你确实是心诚入寺。”王广地介绍了许家福乞求进寺的情况,许家福自称家住省城官宦世家,因钟情一位有婚约而未婚夫在外身亡的美貌女子,不惜代价成婚,不料,这女子未婚夫生还,旧情萌发,自己心情沮丧,父母是社会上的体面人,为维护其婚姻对自己大打出手,竟视自己为逆子,父母情薄,女子可恶,实在可怕,也就索性出家,苦苦求留,以修身养性,脱俗离尘,立志洁身自好,行善为人。王广地还对许良囤说,许家福自我介绍,曾在省城读书多年,能断文识字,让他讲解经书,果然不错,鉴此也就收留了,准备买更多的经书请他讲解。

许金仓、那菊花听得有些痴麻了。在这位施主面前,似乎觉得低了一截,许金仓平日的傲气也已荡然无存,显出了从来没有的尴尬。

“许掌柜,要是知道他是你的孙子,我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商量呀,”王广地说,“有话快坐下说。”

“什么年代了,还掌柜掌柜的,柜子不是都交了吗?不掌了!”许良囤往椅子上一坐,诙谐地说,“以后就别这么叫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大掌柜,”王广地寒暄着让小徒弟去泡茶,和许良囤坐了个面对面,“你怎么知道孙子来这里了?”

许家福挪挪步靠许良囤站着,许金仓和那菊花都没人理会,没人让座,也没人倒茶,尴尬极了。

“哎,”许良囤说,“还不是多亏了卦王的灵卦指点。”

许金仓终于耐不住了,插话说:“爹,谢谢施主,咱们带福回家吧。”

许家福倔犟地说:“我不回去!”

“不回去怎么行!”许良囤说,“家福,听爷爷的,爷爷不反对你走这条道,只是要到了非走这一步的时候,爷爷才答应。你爹你娘只是气头上打了你一下,你一不见影儿,又留了那么个条儿,把他们都要急出病了。”

那菊花走过去说:“家福,听娘的话,有话咱们回家好好说。”

王广地说:“孩子,回就回吧,这么说,你还没到非让我收留你不可的地步呢。再说,我和你爷爷是啥交情,你可能不知道,这么说吧,没有你爷爷的话,我是不会收你的。”

许良囤说了声“走吧”,许家福还是不动,直到去拽他,才算是趔趔趄趄地跟着出了寺门。

俊俊的婚姻像镜子一样明亮,纯洁的情感像泉水一样清澈。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仍没有动摇和许家福的婚姻,也没有悔婚再嫁大杜的意思,只是觉得咋这么倒霉,怨怪命运。她心疼大杜,又为许家福对自己的屈卑觉得怜悯,从内心里想当许家的贤妻良母。她抑制自己对大杜的感情,做到通情达理,可又让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失意,她的心像碎了一样,伤感积郁于心,就是散发不出去,还得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小芹赤裸裸的追求,青草避着杜二对大杜暗送秋波,她心里都明镜一样清楚,也真心地为大杜高兴。大杜呢,自从对俊俊萌动了爱情,就觉得像是树上一个窝里两只相依为命的小鸟,仿佛与任何女人都构不成这个概念,只有他俩才是天意安排的夫妻。他恨不能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俊俊夺回来,可左思右想,天不容,地不容,人不容,既然不能实现,那就要忍痛再忍痛,给俊俊当个好哥哥吧。

青草把大杜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却一点儿也没体会出姑娘的心。他打来水正要洗脚,杜丽娘用盘子端来了两个大饼子和一块咸萝卜,说:“大儿子,快吃了,你买了双份馒头,那一份让小芹姑娘吃了,我看你连三分饱也没吃上。快吃了,娘再去给你倒杯开水去。”

“娘,”大杜难为情地说,“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其实,我都习惯了,要是一下子吃多了,可能还不好受呢。”

“别在那里编瞎话骗我,”杜丽娘一针见血地说,“娘一想你是挨饿长大的,心里就难受。快吃,往后我和你爹说了,一家人都少吃点儿,也得让你吃八分饱。”

大杜说:“娘,北京的大夫不是都说了吗,我吃多了吸收不了,无非就是肚子空落一点儿。”

娘俩正说着,俊俊端来一盘子水萝卜和炸酱说:“大杜哥,别和娘犟了,快吃吧,吃完干粮再吃这个。就按大夫说的,粮食不是多吃没用吗,爹娘都说了,用蔬菜瓜果给你找齐。”

这股浓浓的母爱、兄妹爱让大杜深受感动,他皱皱眉头,又撇嘴说:“娘,你看你们,真是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丽娘截过话茬儿说:“你去朝鲜战场以后,我和俊俊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让娘能看着你饱肚子,你再叫娘的时候,娘心里才能舒服。哎,我这是当的啥娘呀。”

“大杜哥,娘就惦着你呢,”俊俊说,“好几个晚上,我和娘坐在月亮树底下,瞧着朝鲜那边的天,娘说,‘我大儿子打仗肯定不是熊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饱肚子……'”

“娘,你可真是的!”大杜说,“你想哪去了,国家不让谁吃饱,也得让咱打仗的战士吃饱呀。一天那个饼干、罐头、白面馒头,可劲儿造,肚子吃得溜鼓溜鼓的,我写过两次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编瞎话了,”杜丽娘说,“那么管够吃,你一下火车怎么还在站前饭店出了那么个大洋相呢?”大杜又要说什么,俊俊催促说:“别以为娘那么好骗。快吃吧,娘要看着你吃饱了,今晚才能睡好觉。”

大杜再也不说什么,慢慢地吃起来。杜丽娘和俊俊瞧着他吃得那么香,心里是既惬意又欣慰。

青草跟着梁大客气一出杜家大院门就问:“爹,你说大杜和那个小芹姑娘能成吗?”

“成不成就看杜家老大了,”梁大客气说,“现在,杜家只要不找咱,咱就不操这份心。”

“瞧那个小芹,信里写的那些话比唱的都好听,”青草已经进了家院,还在说,“我看了,人家大杜哥可没那个意思。这个小芹呀,我看是患上了小知识分子的爱情狂热病。”

梁大客气进屋点上了灯,青草不回自己的屋,想听听梁大客气的看法。梁大客气呢,对这事并不热心,有意无意地问:“闺女,你说什么?小知识分子的爱情狂热病?新鲜词儿,哪学来的?”

“识字班学的呀。”青草毫不含糊地说,“现在,听说大城市里,也包括农村,兴起了一股英雄热,女孩子们开始疯狂追求英雄,有的也不是什么英雄,就是当过解放军、志愿军,要是碰上一个,就猛追一个。”

“这年头,不是兴自由恋爱嘛,应该呀,”梁大客气说,“这些当兵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解放了全中国,都像水泊梁山上的好汉呀。女人找男人,谁不想找个好汉,狂热不是什么毛病。”

“不是什么毛病?”青草不愿意听梁大客气这些话,“‘狂’就是毛病,你没看见吗?这个小芹都狂到了什么程度了,她在北京,人家大杜哥在小小县,隔着十万八千里,她那个样儿是能来小小县过日子,还是大杜哥能去北京当倒插门女婿呀?我看呀,狂得什么都不顾了。再说,两个人往那里一站,一个杨柳细腰,风一吹就倒,大杜哥呢,虎背熊腰,像一座铁塔……”

“喂,我说闺女,”梁大客气觉得女儿格外关心起大杜的事儿来了,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便加重口气说,“你操人家这心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青草一转身走了,“就是觉得看不惯,随便说说呗。”

梁大客气追出一步说:“你,你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孩子,你……”

他心里开窍了,是不是闺女看上大杜了?青草一进屋就传来了插门声,他追到青草房门口,嘴角颤抖了几下,想说什么,挓挲起手想敲门,又似僵住了一样,好一阵子才说:“闺女,你怎么不点灯呀?”

青草囫囵个儿倒在炕上,紧闭着眼睛说:“睡觉了,点灯干什么。”

梁大客气再没话说了。

许良囤在参灵寺拽着许家福的胳膊出了寺门,一直不松手,不是怕他跑了,而是要给在他后面的许金仓看看:别以为你当了粮食局局长了,就不拿老子当老子了。单位你说了算,老子插手一点都不愿意,在家里,你可没那么权威,我老爷子就是老爷子,我干事儿的时候,比你这个粮食局长神气,也没不拿你爷爷当回事儿。再说,你当这个局长,还不是靠你老子的粮食垫的底儿?让他耿耿于怀、最来气的,是许金仓竟和20万斤粮票专案组一起怀疑自己捣鬼,即使捣鬼了,这话还有你说的吗?我是你爹呀!这些话,他从来没说出口,也没表露过,一直深埋在心里,时代的风浪把这个眼瞧就要发粮食大财的许大掌柜冲垮了,彻底地冲垮了,可也得活着,只是感觉活得太窝囊,不过,在这窝囊的生活里,他发现粮票里又藏有那么一点点玄机,使他浑身又充满了当更大的掌柜的盛气……

许良囤一进屋松开手,许家福就要往客椅上去坐,他板起脸大吼一声说:“给我站着!”

许良囤这是杀鸡给猴看,声音大又没有好脸子。许金仓和那菊花也不敢坐了。

那菊花说:“爹,我去烧壶水给你泡茶。”

许良囤仍然不给面子:“愿意喝你们喝,我没有闲心喝茶。”说着脱掉对襟棉袄,慢条斯理地往老爷椅上一坐,抄起烟袋锅装上烟,又用大拇指碾平,压紧露出烟嘴的烟末。许金仓上去要点火,许良囤一把夺过火柴,自己划着点燃,一口一口地抽着,也不吱声,这就让许金仓摸不清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了。不过有一条,他不管什么上火事情,也不管憋多大的气,从不动手打,也从不开口骂,只有脑瓜子里的高粱米花翻滚来翻滚去。

许金仓、那菊花、许家福只能瞪眼瞧着。那烟袋锅里的烟火,随着老爷子一口口吸又一次次呼,忽明忽暗,直到都变成了白灰沫时,他才开了口:“家福,你和爷爷说句心里话,你认为你爹、你娘打你对不对?”

家福低着头说:“要对,我就不会出家了。”

“好,我孙子说了实话就好。”许良囤一盘腿,在鞋帮上磕磕烟灰说,“你到杜家接亲的时候,冷锅里突然蹦出大杜这么一粒热豆粒儿来,你说,你客气大叔那么处理对不对?”

许家福说:“当然对了。”

许良囤问:“为什么?”

许家福回答:“客气大叔不是说了吗?大杜娶回俊俊合情不合理,我娶俊俊合理不合情,这人,应该讲理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嘛。”

“好啊,”许良囤脸上有了笑模样,“我孙子头脑清醒,懂事理儿,不糊涂呀,怎么能做出糊涂事儿来呢?你爹、你娘打你,那是合情不合理,因为打人违法,可是,这个打表面看起来不对,你不能接受。细品一品,可就既合情又合理。合情,就是因为他们是你爹你娘,打你是为了你好,当爷爷的可以说,这次不是胡打,也不是蛮打,因为这打里有情有理,也可能是小情小理,但是,也是为了给你争大理垫一步,因为你踹你媳妇,说不是有意识的,那是没法说清楚的。那个大杜本来就野性极了,你也看到了,小小县的人谁不知道,他插上了尾巴就是头驴呀。好在你媳妇懂事儿,替你挡了,你不好好对待她,还胡思乱想要出家?孙子,这叫混呀。”他停停,觉得话似乎不到位,又加重语气说:“你爹、你娘打你,可以说合情又不合理,你媳妇编谎骗她的娘家人,合理又不合情……”

许家福不吱声,只是点头。

许良囤说:“不争气的东西,滚回你屋去吧!”

许家福一走,许良囤面对许金仓说,也是给那菊花听:“金仓,你时来运转当了局长,许家的门面由我变成了你,我这当爹的从心眼里高兴,眼下,撑许家门面的已经成了你了。我问你,这个家的门面你是怎么撑的?咱们许家是书香门第呀,怎么能大打出手呢?这样会败坏门风的。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你爷爷打过我两个耳光,我一心跳井要自尽,因为命大,捞上来空了一个时辰的水,哇哇吐后活过来了,你爷爷说我骨子里有佞气,如今这股佞气隔着你传给了家福。媳妇打了本来就不对,你来圆场,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你倒好,火上浇油,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野蛮,野蛮!我供你念书,那些墨水都喝狗肚子里了?啊?家福死活要娶俊俊的时候,你已经看出来了,如果硬要把他的佞劲往死胡同里逼,许家只有断子绝孙。孙媳这孩子,我以为还真不错,进了许家门,就有许家人的味道,只是还欠教化。你们两口子的任务就是教育家福,也想想怎么把俊俊调教好……”

他话一停,许金仓就耷拉着脑袋,没精神头了:“爹说的是。”

“好了——”许良囤说,“我不说了,你们两口子都是有文化的人,回屋寻思去吧。”

许金仓和那菊花悄步退了出去。

那菊花直接进了许家福的新房,见许家福正闷坐着,便坐在他身边说:“儿子,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再想了。你爷爷说得对,打了你,那是在气头上,我和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琢磨琢磨,倒是为了我好。”许家福气性还是不小,“可俊俊已经嫁给我了,还和大杜搂搂抱抱,说走抬屁股就走,我就干受着?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了?”

“儿子,你爷爷不也说了嘛,”那菊花耐心地说,“你媳妇已经当咱许家的人了,和大杜有点牵牵挂挂的东西,有点小性子,得慢慢教化。放心吧,让娘看会好的,她不会过大格儿的,日后肯定是你的好媳妇。”

许家福不吱声了。

“儿子,”那菊花说,“今天是你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其实,也是老丈母娘好好招待姑爷子的日子,你不去哪成呀?为了圆和这事儿,你娘又撒谎骗人家了,说你封山县的二爷爷病重没有钱,派你送钱买药去了,得个三五天能回来。千万可别露馅儿,你就在家里猫着……”

许家福不吱声,那菊花无奈地说了声:“不早了,睡吧。”起身出了屋。

许家福丝毫没有睡意,看着这灯光下昏红的洞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像是屋里没有空气,怎么憋得这么难受。他推开门要透透气儿,见许良囤屋里点着灯,便走过去,见门虚掩着,轻轻一推走了进去。

“爷爷,”许家福进屋就说,“你们都说教化、教化,怎么教化我媳妇呀?”

“哈哈哈,”许良囤乐了,“你爷爷是旧社会过来人,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经验,也不懂。”他想了想补充说:“叫我说呢,就是大顺小逆,等他听你的了,就让‘小逆’慢慢变大,一点点变大,成了大逆小顺,顺到一定程度,就变成大逆小逆,让她完完全全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许家福问:“你那时候就这么教化我奶奶吗?”

“那是旧社会呀,家里不用怎么教化,那个社会就给你教化了,”许良囤说,“裹小脚,裹成三寸金莲似的,一般人家不让女人念书,不参加社会活动,特别像咱这样的小县城,女人就是生孩子、做饭、伺候男人。现在讲究男女平等是对的,可总不能骑在男人的头顶上呀。”他见许家福不吱声,又说,“你得教化你媳妇的心。比如说,起初你想娶她,她不同意,你不想了些办法么,她也同意了,这就是教化。这个教化是哄,不过总哄着也不行,就是先大顺小逆后变成大逆小顺,直到完全大逆听你的……”

“爷爷说的像个数学公式,我懂了。”许家福说:“可是,我就不知道,她心里装大杜装得这么满!”

“你娘说得对,估计你媳妇和大杜还是兄妹关系,不会过大格儿的。”许良囤停停,想说又不想说,还是说了,“这话不该当爷爷的说。入洞房那晚上,你娘是不是放在你们褥子上一块白布呀?也嘱咐过你了吧?”

许家福点了点头。

许良囤问:“你觉得俊俊让没让大杜占了她呀?”

许家福说:“我俩光闹腾了,根本就没睡一个被窝,天亮了,她就跟娘去做饭了。”

“你这个娘呀,新婚第一天让她帮什么厨呀?”许良囤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哎呀,傻孙子,这么说,俊俊还不算是你媳妇。”他又深深叹口气说:“反正这次你一出走,你爹和你娘也得寻思寻思了,在你教化媳妇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让你下不来台,也会帮帮你。”他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还有说不出的话,又说:“你就好好动脑筋,教化你媳妇吧。她这个工作好,心要是扎到咱家了,将来能助你干成大事呀。”

许家福莫名其妙地问:“爷爷,这话怎么说呀?”

许良囤戴上老花镜,从箱子底一个钱褡子里拿出五张粮票,然后在桌上摆好。没等他开口,许家福先发问了:“爷爷,你都让我看过了,这不就是用购粮证起的粮票吗?这五种全国粮票,伍市斤,叁市斤,壹市斤、半市斤和壹市两的。”

“孙子,”许良囤瞧着许家福说,“你细看一下,好好琢磨,能不能从里面看出点玄机来?”

许家福细细一看,这不还是前几天老爷子让看的那五张全国通用粮票吗?伍市斤的左侧印着一座水电站,站旁有架高压线;叁市斤的右侧是台联合收割机在收割庄稼;壹市斤、半市斤、壹市两的,都是些条纹图案,表示数量的字压在上面。

他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看完这张又换那张,然后又对比着看,还是看不出有什么门道。

许良囤说:“看明白这些就行了,你再翻过来看。”

许家福先翻过伍市斤的粮票,看了好几遍,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许良囤说:“没什么呀,比正面还简单。”还用手指了指,继续说:“这不就条纹框框里写的这么四条‘注意事项’嘛。”

“对呀,”许良囤神秘兮兮地说,“就这四条里才有玄机呢,孙子,你念念第一条和第四条。”

许家福念起来:“……凭本票在全国范围内,可购买粮食制成品及各种粮食;四、本票不准买卖,涂改无效,遗失不补。”他念完说:“爷爷,太简单了,就是一张小票票,有它没有钱等于白搭呀,这哪有什么玄机?”

“孙子,不对,”许良囤神乎其神地说,“那个大杜在站前出丑的事儿,你不是听说了吗?这就是说,有钱没有它,那钱是分文不值。老祖宗都说,民以食为天,你猜小小县的老百姓说这粮票是什么?”

许家福摇摇头:“是什么?”

“你知道吗?说得太到位了,”许良囤说,“说这粮票是‘吃饭的通行证’,是‘命票’。表面上分文不值,你说,这‘命票’得多少钱一张呀,这‘吃饭通行证’又都多少钱一张呀?说没有价钱又有价钱,说有价钱又没有价钱。那时候你还小,大人说话可能不入耳,你爸爸就说过,野战军困围长春城,目的就是断粮断水,要把国民党活活饿投降,整个长春成了一座饿城,吃树皮、草根、布头、棉絮,有的吃死人肉。有粮吃的人家,两个大饼子就能找个大姑娘当媳妇!就共产党攻占长春来看,断粮路比生产飞机、大炮打仗都来劲儿……”

许家福点点头:“爷爷,我明白了……”

“好,你明白了,爷爷就不说了。”许良囤说,“你让我和你爹说,想法帮着安排个好工作。这工作呀,有相当的就干,没有相当的就跟着爷爷学算盘,最要紧的是把你媳妇教化好。你媳妇这份工作,当初就是我动脑筋让你爹给安排的!你是不行了,可咱家没别人呀,这份工作对你爷爷将来干大事儿很有用处……”

“爷爷,”许家福说,“你要干什么事儿?我爹我娘……”

许良囤截话说:“我供你爹念书,原本是想让他继承家业,开个大粮行。这书念着念着竟被教化了,你爹说这粮食统购统销,你爷爷要开大粮行的打算就化为泡影。他当了粮食局长以后,爷爷和他探讨过,这话我不该和你说,你这个爹呀,太让你爷爷失望了,他自以为有学问,聪明,判断事情准。哼,那是他自己觉着,嘿,和你爷爷我比呀,差之远矣……”

许家福幼小记忆里的这个爷爷,很是气派。他眨眨眼说:“爷爷,我记得小时候你就教导我,让我长大了当你这样一个人上人,成为大买卖家。”

“是啊。”许良囤说,“和你说吧,我脑袋里原来还比较混乱,可现在已经看清楚了,明朗朗一片,之后怎么走都想好了。话说回来,关键的问题还是你得把你媳妇教化好。爷爷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小两口的事情,就得你想法多动动脑子了。”

许家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