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俊在审讯记录上签字后,就戴上手铐,由公安局送进了县刑事拘留所。按常规,一进拘留所就意味着要判刑了。
拘留所有着高高的院墙,墙顶绕有铁丝网,大门口右墙角有瞭望哨亭,哨亭里有狱警二十四小时持枪站岗。站在门外望去,就给人以壁垒严森的感觉。
而这些,对于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大杜来说,就味道索然了。他发现要偷越进去还是有空子可钻。关押犯人的狱所后墙屋檐与院墙并齐,那里没有铁丝网。他悄悄扛着一个小矮梯到了后墙底下,找准事先打听好了的俊俊蹲拘的房间,四处撒眸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便悄悄上了房顶,又悄悄将房顶几片瓦揭开,用手电往下一照,发现棚顶铺的是锯末子,急忙旋转一下身子,双腿往瓦洞下一探,正要纵身往下跳,探照灯倏地闪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喊声:“不准动!什么人?”
大杜迅速拨开锯末子,撕开顶棚的板皮子,双手紧紧攀住房梁,“扑噔”跳了下去。
俊俊听到房顶上的簌簌响声,正害怕得缩成一团,要喊巡逻的警察,见大杜跳了下来,连忙站起来指责说:“大杜哥,你怎么这么胡来呀?这,这还得了啊……”
外面紧急的警笛声撕破了夜空,震耳欲聋。
“俊俊——”大杜紧紧把住俊俊的双肩,喘着粗气问,“你必须和我说真话,说清楚,是你要杀许家福,还是许家福要杀你,你自卫误伤了许家福?说,快说,我就要你一句真话,好在外边想办法——”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杜哥,你不能胡来,就是我要杀他的,你少劝我,”俊俊挣开大杜,压低声音愤怒地说,“快走,快走开,大杜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怕啥呀!”大杜逼向俊俊,“我相信,你绝不会杀人,绝不会杀人!”
“会,会的,狗急还能跳墙呢,”俊俊悲哀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照顾好爹娘,事到如今就不要管我了。”
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钥匙开门声。
“混蛋,你这个窝囊废,简直要气死我了,难为死我和爹娘了。”大杜又怒又气,“叭”地给了俊俊一个耳光说,“我知道,你为了粉饰太平而撒谎,这样,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你遭的罪还少吗?”
俊俊声嘶力竭地喊:“我愿意,我愿意——”
“不——准——动——”
随着一声怒吼,十多名狱警全部持枪闯进来,枪口一致对准了大杜。
“你们要干什么?啊?”大杜“呲”地撕开了衣襟,又脱下衣服,露出了胸前、肩膀,还有胳膊上的大伤口和十多处大枪眼和大伤疤,拍着胸膛叫号说,“打,往这里打,你们谁不打,谁就是狗娘养的……”
众狱警都怔了。
“我还没听说过,兔子能上树呢。”大杜又一拍胸膛说,“抗美援朝战场上,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老子都不怕,还怕你们这几个不去认真办案的小毛毛虫吗?”
俊俊惊颤地说:“这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来的。”
狱警领班的大喝一声:“给我上!”
十多名干警放下枪,一下子拥上去要给大杜戴手铐子,大杜却一动不动伸出双手,握着拳说:“现在是这么扣,我看你们怎么给我打开!”
狱警领班大喝一声:“走——”
大杜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们走出了拘留室,狱警似乎觉得无奈,一侧身对大杜说:“大杜同志,我们这是例行公事。”
大杜毫不理睬。
杜二走后,青草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在屋里发闷,竟有几分呆滞。她拿来杯子放在炕沿上,又去拿暖水瓶准备倒水喝,打开暖瓶盖,却哗哗地往炕沿下的洗脚盆里倒了起来,一暖水瓶倒一半了,擦脚巾没放好,从炕沿滑到了地上,她才觉出已经洗完脚,急忙停住。忽听有敲门声,怕听错了,推开门又探头一听,果然院门响。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这是以往的蹊跷事儿,敲门声越来越急,她瞧瞧爹住的屋没一点动静,可能他累了,睡熟了。她猜想十有八九是杜二心里着了火,哪知,自己也在受着爱情折磨呢,何况是杜二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不,深更半夜的,不能自己去开门,她走到梁大客气窗下听见里面传来了有节奏的鼾声,她喊了一声“爹”,屋里没有反应,便急忙去敲窗户:“爹,爹——”
“青草——”梁大客气朦胧中撑起身子,无精打采地问,“深更半夜的,什么事儿?”
青草慌张地说:“爹,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还有人敲门呢?”
“啊?”梁大客气揉揉眼睛,“这么晚了,谁还来敲门……”
梁大客气穿好衣服朝门口走去。青草又多了个心眼,没准是坏人来敲诈呢,她顺手拎起一根大棍子来到了大院门口。
夜里,爷俩住这么一套宅子,就更显得空旷冷清了。难怪青草要给爹找上门女婿呢,她对杜二那么说并非戏言,可是这风一放出去,来保媒提亲的越来越少,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梁大客气大声喝问:“谁呀?”
“我,他客气大叔——”那菊花站在门口,脸往门上紧贴着回答,“我是那菊花,家福的妈妈。”
青草一听对劲儿,赶忙把大棍子往院墙边一扔。梁大客气急忙打开门说:“哎呀,金仓家的,这么晚了,有急事儿呀?”
青草关门,那菊花随着梁大客气边走边回答:“没什么大事儿,进屋吧,就是想和你爷俩说说话,你们能量开事儿呀。”
爷俩点头同意,那菊花直接进了青草的房间,梁大客气也随着青草进来坐到了炕沿上。那菊花苦笑一下说:“这么晚了来打扰你爷俩,真不好意思。”然后说:“因为俊俊和家福的事情,我和家福爹,还有家福爷爷观点都不一致,吵了几嘴,一赌气就出来了。”青草问:“大半夜的,你走他们就没人拦你呀?”那菊花回答说:“拦了,我没理他们。”青草问:“家福怎么样了?”那菊花说:“没太大问题了,就是失血多,体力弱,恢复恢复就好了。”
梁大客气一眼发现那菊花放在炕边的包袱,猜测这一家人肯定争吵得很厉害,这是出来躲躲,便客客气气地劝说:“哎呀,金仓家的,两口子吵架没有隔夜仇,出来干啥?既然来了,我们就收留你,只是日后可别让我落下你家老爷子和许局长的埋怨呀。”青草截话说:“爹,你看你,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这有啥,日后他许家还得多谢咱呢,那姨气成这个样子,要是没有个妥善地方去,一旦出了事儿,他们哭都来不及了。”那菊花陪着笑笑说:“是是是,青草姑娘真会说话。”梁大客气心里琢磨,许家和杜家一旦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还会来找他调和,便想问问那菊花家里到底吵成什么样儿了。他停了一会,又引话头,那菊花还是不说,他便不想再问什么:“好了,金仓家的,你就和青草睡吧。我也去睡了。”那菊花忙嘱咐说:“他客气大叔,我住在你家,最好不要传出去,也别让许家知道。”梁大客气说:“那一定,那一定。”这正和他心意,因为他看出来了,许家吵翻了,肯定涉及杜家;杜家呢,有大杜回来了,已经不是好惹的,这是一个难解的大疙瘩。
那菊花和青草都进了被窝儿,谁也睡不着。梁大客气都没问出什么来,青草当然更不好深问。两人各怀心腹事,都在装睡,可谁也难免身子要动一动,这就让对方知道是没睡着。两人紧挨着,谁的呼吸都粗细不均,对方也知道是没睡着。那菊花心里比青草更乱,她忍不住拽了一下侧身躺着的青草,终于憋不住把发生的事情和内心想法都说了出来。这一下子让青草觉得,宛若一颗真诚善良的心摆在了她面前。
“青草,”那菊花叹口气说,“我已经没人能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了……”
“那姨——”青草听了那些话,已经很敬佩那菊花了,抱住她的胳膊说,“那姨,我就是呀,你就和我说说,解解心里的闷气,我也帮你出出主意,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知道,”那菊花又叹口气说,“今晚这一吵,我很伤心,我和许金仓之间的关系从此有了很大的裂痕,即使日后他认识到我是对的,向我承认了错误,我心里的伤口也不会很快愈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伤口都会血淋淋的……”
青草感动地说:“那姨,你太真情了!”她说着一下子抱住了那菊花。
那菊花也抱住了青草:“青草,做人应该这样。”
“那姨——”青草刚想说实在不行就跟他离婚,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新社会了,咱女人不能受这份气,又一想,这么说不妥,应该成人之美,与人为善,于是改变了主意说:“即使他承认错误,也非治治许家这超大的男人气不可。我看呢,你就是在,也左右不了他家的局面了,就来个匿藏之谜,让他们谁也找不到你。看看他许家是什么态势,你再采取相应策略,我会侧面打听的,随时给你报信儿。”
那菊花稍舒一口气,说:“好,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青草鼓动说,“好好给他家摆个迷魂阵,欺负谁欺负惯了。”
那菊花问:“怎么摆?”
“反正你儿子的伤也没问题了,”青草献计说,“你写封信给他,就说远走高飞了……吓唬吓唬他们,制造一种可能永远见不着了的气氛。”
那菊花捶了青草一下说:“好,我还打算回我娘家住些日子呢。”
“那可不行,”青草说,“那就不叫迷魂阵了,回你娘家你能待住吗?再说,和娘家人说真了,他们也不放心呀。你也不能不惦记着这边的事情呀,吃不好睡不好,还不弄出病来呀。你在这里呢,可以经常得到许家的消息……”
那菊花紧紧抱了一下青草:“这样,我现在就写。”她话音一落,青草就起身点着油灯,又挑大灯芯,找出纸、铅笔。那菊花顺便从兜里掏一支钢笔就要写,青草在一边怜悯又恭敬地说:“你这一个大知识分子,高级家庭主妇,不去寻求自己的事业,为了他们一家忙前忙后,太不可思议了,你这么伟大,伟大,伟大,他们都不觉……”
那菊花连忙说:“伟大是乱说的吗,啊?”
青草咬定说:“那是伟大的家庭主妇呀。可是,许家不珍惜,不领情,太叫人生气。要是我呀,早涮他们大马勺子了。”
“就是呀,”那菊花笑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
那菊花伏在闪闪的油灯下,拿起笔刚要写,又犹豫起来,不能扬扬万言,写什么呢?青草也在猜:她会写什么呢?
那菊花在想:支持儿子离婚?实在不舍得俊俊这么善良的姑娘,即使俊俊判了刑,要是自己说了算,那家福也得等着,可怎么才能让儿子理解俊俊这颗心呢?老爷子跟丈夫那边拽劲很大,太难了。自己很理解俊俊和大杜之间的感情,但俊俊出嫁后,大杜不会勾引俊俊离婚,这是肯定的;俊俊也不会有嫁人后反悔的念头……事态怎么发展,实在难以预料,连自己与许金仓的关系怎么样往下发展,也难以预料,反正自己决心已定,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不会屈服的……家福毕竟是亲生儿子,在这紧要关头,向他说点什么呢?
青草躺在炕上瞧一眼那菊花油灯下的背影,然后闭上眼睛在想:俊俊要是判刑,许家肯定要提出离婚。要是俊俊离婚了,大杜也会等着她的,自己梦想的大杜不就成了竹篮子打水了吗?
不管对谁来说,爱情是自私的,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
青草听到了钢笔尖划过稿纸的刷刷声,心烦,心急又心乱。
那菊花写完折好,见青草头冲里盖着被静静地躺着,以为她睡着了,便悄悄地吹灯上了炕。
青草并没有睡着。
深秋,本来是硕果累累的美好季节,这雨后阴霾的夜,黑得让人恐怖,山峦、田野和小小县城到处黑乎乎一片,似乎黑浑成一体。站在拘留室窗口的俊俊产生了一种琢磨不定的感觉:这么黑呀,是天吞地呢?还是地要吞天呀?
拘留室走廊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门声,她急忙走到门口,一个半熟不熟的声音说:“大杜,进去吧,你刚才和潘局长也对话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委屈你了。”另有两三个狱警说:“进去吧!”
大杜案发后,看守所所长立即报告了潘奉山。潘奉山只在电话里跟大杜通了话。不是潘奉山发懒不来现场,是他觉得大杜是个太难剃的头,想让他冷静冷静,明天再去过问。所长向他报告说,空的拘留室只剩和俊俊隔壁的一个了,能不能有问题,潘奉山说:“他大杜能跳墙,还不至于挖墙吧?墙体质量很好又隔音,也通不了话,不会出什么问题,要多注意。”
狱警锁上门都走了,大杜知道隔墙就是俊俊待的地方,他在掂量,当时又急又气又火,再怎么也不能扇俊俊耳光呀!唉,他越想越后悔,俊俊会不会为此而恼火呀?他摸黑走到墙跟前,伸开巴掌轻轻拍了三下墙,对面又轻轻回了三下,他的心里像蔫蔫的绿叶一下子遇到雨水又伸展开了一样,尽管憋气,好受多了。
那菊花和青草正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窗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这回,梁大客气听到了,翻身起来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大步走到门口说:“别敲了,别敲了,听见了,谁呀?”
“客气大叔,我是杜二,不好了,”杜二隔着大门像喊似的说,“我大哥偷偷去监狱看俊俊,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
梁大客气打开门,让杜二进来。那菊花刚一起身,青草就一把摁住了她:“怎么说的了,一定要藏住。”
青草大步跑到门口:“怎么,大杜哥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梁大客气和青草一时都懵了。
梁大客气先发了话:“那,你爹、你娘赶快想办法呀!”
青草也说:“就是呀。”
“哎呀——”杜二说,“客气大叔,我爹和我娘都愁堆了,不知道怎么好了,你快看看去吧!”
屋里的那菊花一听,心也倏地一下子收紧了。
梁大客气、青草随着杜二朝他家大步走去。
大杜偷偷跳狱被拘留的消息首先传到了许家,拘留大杜当然首先要通知单位。许金仓正生闷气,那菊花带着衣服走了,他原以为赌赌气就回来了,别看拿几件衣服,也就是到医院儿子那去了。他一早就去了医院,不见那菊花的人影,问许家福,许家福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许金仓问是不是来过,惦着是不是有人照顾呢,直说现在很好,只是虚弱一点儿,用不着人陪护了,然后开口就打听俊俊的事情。许金仓劝他死了这条心,说自己还有事儿,嘱咐几句就走。他边走边想那菊花,觉出了事态要往严重的方向发展,后悔对她的过分。
他顺路给老爷子买了早餐,一进大院门口,和拘留所所长走了个两碰头,开口就说了大杜被拘留的情况。他真可谓喜出望外,但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只是说了句:“自作自受,组织上处理吧,单位没什么意见。”再说,涉及自己家的事情,他要避嫌。所长一走,老爷子就走了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有一种“天助我也”的好心情。有生以来,老爷子第一次感到儿子这么孝顺,问知不知道那菊花去哪里了,许金仓假装漠不关心的样子说:“不知道,管她呢。”
爷俩第一次都感到这么默契。
梁大客气和青草来到杜家,杜裁缝确有吓瘫的样子,连站起来应酬两句都颤颤歪歪了,似乎两条腿不听他的使唤。杜丽娘慌张劲儿过去了还没有这样,但也失去了往日的清醒与理智,只坐在杜裁缝身边嘟嘟囔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愁死了,愁死了……”
“还怎么办,有什么愁的!”青草慷慨地说,“大杜哥是英雄,是为共和国立过功的人,他们不敢对他怎么样。再说了多大个事儿呀,顶多训一顿,打都不能打。犯到那儿了,也就是临时关一关,放心吧,进不了笆篱子……”
梁大客气说:“我闺女说得对,快找局长去呀。”
“找局长屁用都不顶,”杜二忿忿地说:“你忘了,局长是许金仓,他巴不得把我大哥毙了呢。”
梁大客气说:“那……那……对了,我说错了,找县长去呀。”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主意。
这天早上,许金仓和看守所所长坐在县长办公室的椅子上。邓华正在给省公安厅一位主管案件的厅长打电话,见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了杜裁缝和杜二娘、杜二的脸,一边哈哈答应,一边招手让他们进来,然后又打手势让他们坐下。杜裁缝去和许金仓打招呼,许金仓轻蔑地瞧了瞧他,点头示意,倏地就收回了伪笑,好像来人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
尽管邓华在电话里是哼哈又问又答,旁边人也能听出个大概。他放下电话说:“你们可能都听出上级的意图了,省公安厅领导让我对大杜同志的事一定要慎重处理,一定要公平。眼前就让我们把案发的前前后后整理个材料,派人送到省里,省厅领导根据这个材料再做决定,来人是肯定的了,来什么人,来了怎么介入,要细细研究,还要向上级征求意见才能插手。你们就都放心吧,组织上一定会妥善、公平处理的。”
杜丽娘忍不住问:“邓县长,那,我儿子就这么关着呀?”
邓华回答说:“大嫂,眼下他只能这样了。”
许金仓一抬屁股站起来说:“邓县长,要是没事儿,我走了,我那边还有事儿呢。”
邓华点了点头,看守所长也跟着许金仓一起走了。杜丽娘没有走的意思,拽着邓华的胳膊唠叨个没完,无非是请他做主,求他公平处理。
邓华知道这案件棘手,已经够慎重的了。
杜裁缝要去县政府的时候拽着梁大客气说:“他客气大叔,你陪我们去吧。”梁大客气客客气气地说:“我爷俩都不能去,你们快去吧。”他没直说,杜裁缝也明白,心里嘀咕说:这个大客气,什么时候都是滑头,他是怕去了得罪许家。青草当然更不会去,一回家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那菊花。那菊花心情更加沉重起来,觉得事情更加尖锐和复杂化了,许家福和俊俊的事也更加明朗化了,正在朝向着离婚的方向发展。
“青草闺女,”那菊花忐忑不安地说,“麻烦你把这封信想法交给我儿子。”
青草问:“他要问我怎么得到的这封信呢?”
那菊花想了想说:“你就说,信是从你家门缝里丢进来的就行了。”
“好,”那菊花说,“那姨,你心眼子来得真快,书没白念。”
青草拿起信就要往外走,梁大客气说:“你看你,那姨帮着做饭呢,你倒成甩手掌柜了,干什么去呀?”
青草把受那菊花之托的事一说,梁大客气说:“送是送,可要少说话。”青草说了声:“知道。”要走又停住步说:“爹,你怎么对谁都这样呀,遇到真枪真炮你就往后躲。”梁大客气说:“让你说,得罪哪家好,你说怎么办?”青草仍有不泯灭的小算盘:“那你也不能在这时候就对谁都客客气气,光嘿嘿呀。劝劝两头和好呗,别让他们闹个你死我活的才对。”梁大客气说:“你说得倒好,看这光景,还有戏吗?”青草一甩身边走边说:“行了,爹,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梁大客气对女儿也不客气了,因为这话捅着了他的肺管子,便冲着她的背影喊:“你说,你知道我什么?啊?”
那菊花从厨房出来倒水,听着了爷俩的对话,不急不躁地说:“他客气大叔,你和青草的心情我都理解,我都感谢!我算是品透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就是个麻烦呀!许家这家人呀,我算品透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我是不理他们了,顺其自然吧……”
梁大客气这才客客气气地说:“是是,说得有道理。”
雨过天晴,暖阳显得格外灿烂,雨水洗了的山川、田野和小小县城,在清冷的光芒里,都显得格外清新亮丽。
青草攥着信朝医院走去,她心里嘀咕,手里攥的都是些什么话呢?是劝儿子离婚呢?还是和好呢?那肯定是劝和了。要挟呢?还是和风细雨呢?命令呢?还是商量呢?许家福那小子能听吗?听不听,这可是涉及自己能不能向大杜发动进攻的关键。
打开看看?那太臊了,那菊花是那么真诚待人,应该向她学习。
青草到了许家福的病房门口,门敞着一条小缝,里面的说话声又大,一言一语都夺门而出。那气氛,那音调让青草欲进不能,只好悄悄退了两步,即使不想听,那声音也直往耳朵里灌,而且能听出是谁,又听得很清楚。
许良囤训道:“……家福,俊俊判刑是定了,就是不判,起码也是劳动教养。大杜也违法了,开除职工队伍是轻的,就让他们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吧,咱家怎么也不能留个劳改犯吧?你和俊俊再没别的考虑,两个字,离婚。”
许金仓说:“家福,你爷爷说的在理,好好想想吧。”
许良囤截了他没说出的话:“你娘说的那个不成立。”
许家福婉言说:“要是俊俊悔改,还想好好过呢?”
许良囤有点急,说:“等她改了,黄花菜都凉了,判三年五年的,你能等她吗?”
许金仓说:“抛开你爷爷说的,就是俊俊她刑满出狱了,你爹是共产党员,是局长,凭咱这家庭,能要个劳改犯吗……”
青草正听着,身后传来了护士的脚步声,她连忙伸手敲了三下门,随着应声进屋,递上条子寒暄两句,说要回去上班,便转身就走,也没人留她说坐一会儿,她只对许家福点了点头表示问候,就告辞走了。她听了那些对话,心绪本来就乱了,加上后面传来脚步声,担心人家说偷听家私,一时忘记那菊花嘱咐这封信只交许家福,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烦乱和恼丧使她竟走错了去豆腐坊的路,到了家门口才醒悟过来,又转身出了孩儿胡同。
许金仓打开信条,只见上面写着:
家福:
唉,妈有很多话一直想和你说,都憋住了。今天,妈不能再不说了,实在是憋不住了:在20万斤粮票问题上,不管你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已经给人留下了话柄儿,但妈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文化的人,鉴于种种原因,妈没有多问,妈也没有说更多,以为你会自悟,哪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呀!有出息,对人对事首先要真诚、真知、真心,这是妈一贯做人的准则。前天晚上,你和俊俊在新婚洞房里那些话,妈都听到了,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要做什么,而是对你们不放心。
当时,妈本要闯进去阻止,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妈希望能按照事情的真实情况去处理。当然,不能否认,你爷爷和你爹那些想法和做法也是心疼你,为了你,我认为那是一种心疼法,妈的心疼是另一种心疼法,希望你能够认准我这种良知的、真诚的心疼。只有这样的你,才是我的儿子。这是妈对你的肺腑之言。
另外,不管妈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希望你像妈妈这样过于牺牲自己,泯灭自己。
真心疼爱你的妈妈:那菊花
即日夜,匆匆
许金仓读的那么专心致志,让那一老一小都很奇怪。读着读着,他把信条揉成一团,往兜里揣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许良囤问:“什么条子呀?”许金仓回答说:“人托人找我办事儿,找不到我,就写了这么一个条子。”许家福问:“什么人呀,怎么还让青草送来呢?”许金仓说:“谁知道呢,乱七八糟的。”
谁也不吱声了。
“爹——”许家福问,“我妈呢?”
许金仓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她长两条腿还不是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吗。”
“都向而立之年奔了,还动不动就你妈你妈的,你应该是出飞的鸟了。”许良囤说,“我给你买饭去。”
许家福瞧瞧许良囤和许金仓,听着这话里有话,就没再问,他料定这里是有事了,最可能是妈妈有事了。他明白,听他俩的这口气,就是问也问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躺下了,心里还是很惦念妈妈的。
青草和梁大客气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秉性,尽管有患得患失的爱情小心眼,还算直来直去。她立即回到家,把在病房门口听到的全盘端给了那菊花。那菊花一听,自己寄托的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她以为老爷子能做得出来的恶心事,许金仓不会,说不定反思过来考虑自己的意见,可他们连喊住青草详细问问信是哪来的都没有,连让自己回去的一点点迹象都没有,她伤心透了。顿时,刚淘完要下锅的米盆子“叭嗒”一声扣在了地上,青草连忙扶住她说:“那姨,你不要太伤心了,把这种人认清了,就是你人生的新成功呀……”
那菊花随着两滴眼泪落地,喃喃着点了点头。
这个夜晚,谁也数不清全世界有多少人是痛苦的。杜裁缝和杜丽娘从邓华那里回来,就开始了一筹莫展的痛苦之夜;那菊花更是独自经历着一个痛苦之夜;俊俊和大杜一墙之隔,不能说话,不能见面,隔墙还不如隔山,更是痛苦的夜……
晨阳缓缓爬上东山顶,把灿烂的阳光撒进了窗户面向东的拘留所房间。
俊俊刚通过拘留室小门窗从狱警手里端过盘子,里面有一个窝窝头,一块咸菜和一碗萝卜条子汤。接着,就听见大杜在怒喊:“告诉你们所长,老子交代清楚了,我就是要见俊俊问个明白,不存在什么串供问题。今天不放我,他妈的,我这辈子还不出去了呢!”
“大杜——”狱警说,“我不是说了吗,所长也不行,我们这里谁说了也不算。”
大杜说:“那就和说了算的传达我大杜的话,我可是说得到做得到。”说完瞧瞧狱饭问:“这是一份还是两份?”
狱警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一份了。”
“拿回去!”大杜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说,“再加上一份儿给我端来。”
“嘿——”狱警耻笑一句说,“不管你过去多光荣,现在,你可是一个犯罪嫌疑人,牛什么呀牛,不就是当过几天兵,打过几次仗吗,这里不是饭店,是关嫌疑犯的刑事拘留所……”
大杜手一指怒斥狱警说:“给我住嘴,你去不去?啊?”
俊俊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不好,把份儿饭往狱窗上一放,紧紧把住门窗,脸向右侧着喊:“大杜哥,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
狱警反驳大杜说:“别人都吃一份,你凭什么吃双份儿呀?”
“你问问去——”大杜发怒了,“小小县,凡是有嘴有耳朵的谁不知道我大杜是吃双份的粮呀?”
“这是拒留所,你要知道——”狱警说,“我们是按在拘人数一人一份儿领的。”
大杜说:“那就给我请示去,我等着!”
又一个狱警来了,要把饭从小窗台上拿走:“一个臭罪犯,在我们这里牛什么牛——”
大杜嗖地站起来,夺过份饭盘子,忽地甩出去,不偏不歪正好扣到了狱警的头上:“混他妈蛋,你说谁是臭罪犯?”
俊俊把着窗户喊:“大杜哥,大杜哥——”
另一名狱警听到喊声,跑过去教训俊俊:“碍你什么事儿?喊什么?啊?老实点儿!”
“来人哪——”送饭的狱警满脸汤水淋淋,吹起了口哨,十几名狱警一起迅速跑了过来。
吹哨的狱警说:“这家伙关押着还打人,太猖狂了,给他扣上手铐子。”
一名狱警拎着手铐正要开门,大杜手指着说:“敢,我看谁敢!老子打江山,你们就这么坐江山呀……”
狱警班长边往这边跑边喊:“慢,别动手,别——”
拘留所所长给邓华打了电话才往这里来,一挥手让跑来的十多人都快回去,然后对面前一个狱警说:“这个大杜是吃双份口粮,你去端两份送来。”大杜说:“所长,你让我写偷狱的目的我都写了,实实在在就那些,放了我吧。”所长说:“这可不行,我得听上面的话。”大杜刚要发脾气,俊俊侧着脸说:“大杜哥,人家所长说得对,你千万别胡来。”俊俊的话,加上看守所长又让炊事员端了两份饭,才让他心里撤了不少火,算是赢了,转身回到了木板床上喘了口粗气,然后站起身对看守所长说:“我可告诉你,今天,再宽你一天,要是两天不放我,之后再放我,我还就不出去了,就在这里待一辈子,死在这里,让你们给我发丧——”
看守所长摇摇头,苦笑一下走了。
悲哀、气愤、雨寒包围着借居的那菊花,她几乎要支持不住了,可还是强忍着,强笑着,为父女俩分担家务。青草忙乱如麻,没有发现她心境这么糟糕,也没有想到,把听到的情况一说,她就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昏倒在了厨房地上。青草扶着她进屋,让她慢慢地躺在了炕上。她浑身哆嗦,不停打寒战,只喊冷冷冷,青草给她盖上了两床被子,还是说冷,梁大客气急忙灌上热水袋放进她的被窝,她才渐渐平静过来。梁大客气胆小怕事,想了又想说:“她那姨,我去告诉许局长吧?”
“不,不,”那菊花气愤地说,“麻烦你们了,实在没办法,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他们往外抬。他们许家已经把事情做绝了。”
许家真是把事做绝了。梁大客气觉得太难为情:“这要是让许家知道了,不说我窝藏他老婆,也会说我把事做绝了,甚至会指责我安的什么心……”
“绝就绝,我们绝的是歹心,”青草忘记老小似的说:“爹,你那肉里别光长筋不长骨头呀,长点硬骨头,可怜可怜那姨,帮帮好人吧。”
那菊花生气地说:“青草,怎么和你爹说话呢……”
梁大客气不好意思了:“她那姨,别见怪,惯的,她娘走得早,都是让我给惯的。”
那菊花难为情地说:“这样吧,我明天就走,免得给你们惹麻烦。”
“那姨,不,不能走。你是多好的人呀,好人没得好报,我们就给好人铺路,不能让好人无路可走,”青草坚决地说,“你走到哪儿,我就陪着你到哪儿,工作不要了!”青草发现那菊花脸颊腓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吃了一惊:“那姨,你发烧,烧得都烫手了。爹,你去煮碗糖姜水,我去医院开点退烧药去,快,快点儿……”
她说着往外跑去,一出门,杜二迎面而来,见青草慌慌张张,便截住问:“青草,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青草擦擦额头说:“我发烧,恶心,感冒了,去医院开点退烧药。”杜二说:“我陪你去吧?”青草见摆脱不了他,哈下腰装作要呕吐的样子,说:“哎呀,我有些恶心,麻烦你去给我开点退烧药吧。”说着给他掏钱。
杜二听了撒腿朝医院跑去,边跑边回头说:“这点钱,有,我有……”
青草走后,梁大客气要出屋去烧红糖姜水,一回头瞧着静静躺在炕上的那菊花,脑海里一下子幻现出了过世的妻子。有一年冬天,她感冒了,也是在这个炕上,也是这样躺着……瞧着瞧着,他早已平静了的心里的孤独感又忽地翻腾了起来。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把青草拉扯大了,一把把汗里攥着酸甜苦辣。他不仅仅是活得累,处人也觉得累。青草刚才的话很尖刻,以前有比这还尖刻的,他并没在意,一个人一个活法嘛。那天,青草说自己这么处事,到头来谁也交不下,倒是引起过思考。可不是,数数这些年交往的人,没有一个知己,想来自己也伤心,知心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也想过再找个知己。他出了屋,突然产生了一种诡谲的想法,要是那菊花和许金仓吹了……又一想,不可能,人家那菊花是知识分子呀,自己是个大老粗,一个做豆腐的;又一想,知识分子有啥,比如说许金仓吧,那知识有啥用处?都在他肚子变成坏水了,还不如自己肚子里装的豆腐渣、大渣子粥呢。嘿,我好不好还是豆腐坊的大工匠呢……想到这里,该像闺女数落的那样,这把岁数了,是要少长点筋,多长点骨头了。
一个人的感情是很怪的东西,往往别人怎么也琢磨不透那种微妙的隐藏,这种隐藏的东西恐怕世界上只有她自己才清楚。青草为了默默靠近大杜等待机会,遇到是非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他那一边,因为她觉得,大杜是正义的;梁大客气老了,要淌恋情水,竟要改变多半生来的“客气”,开始不怕得罪许家。这些内心的秘密,谁也不会猜测到,只能悄悄写进人世间错综复杂的无人猜透的情典。
杜二拿着退烧药进了梁家大院,直奔青草的房间,梁大客气和青草正忙着让那菊花喝红糖姜水,准备蒙头发汗。杜二一开门,梁大客气连忙掩门从门缝闪了出去,杜二连忙说:“哎哟,客气大叔,实在不好意思,太冒失了。”然后递过一个药口袋说:“这是退烧药,快让青草吃了吧。”梁大客气接过来,客客气气地说:“老二,给你添麻烦了。”杜二说:“应该的,应该的。家里有事儿尽管吩咐。”梁大客气心怦怦直跳,挥挥手说:“那还有啥说的,杜二,你就先回去吧,青草穿的衣服少,要蒙头发汗呢。”杜二连忙说:“知道,知道,不好意思了。”然后皱着眉头瞧瞧他走了,心里嘀咕,穿得少怕什么,不是没光着吗,这个老封建。
梁大客气一进屋,青草笑了,那菊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