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的红蜡烛燃尽一根又一根,俊俊被推倒躺在了地上,许家福并不理睬。俊俊脑袋被重重地磕了一下,有些眩晕,躺着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过了一会儿,自己起来坐到了炕沿儿上。她原以为许家福会把她拉起来,问一下摔没摔坏,可是没有,心里气更大了。她哪里知道,许家福的气头也不小呢。两个人沉闷了一会儿,互不相让,又争吵起来。
俊俊咬定说:“大杜是我哥哥,从小就对我好,他死里逃生,我也不知怎么的,上轿前突然见他活着回来了,当时就要冲上去抱住他大哭一场,要不是我大杜哥又吵又骂,我肯定忍耐不住。再有,我们杜家吃了你们家的,又受了你家好处,我自己也答应要做你的媳妇。今天晚上你能陪我去假坟,我从心里很感激你,我当时鬼使神差似的抱住大杜哥哭了起来,形容不出是什么心情,但肯定没有肮脏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媳妇呀,你这不都活生生地把我娶来了吗?还胡想乱想什么?”
“什么你大杜哥大杜哥的,他是你亲哥吗?”许家福气哼哼地反驳说,“我可不把姓杜的当你什么亲哥。你是杜家的童养媳,他是你前未婚夫,是未婚夫!你懂我的意思吗?啊?”他气势汹汹的,容不得俊俊插话,心里充满了浓浓的醋意,以挑战的口吻叫号:“你要明白,你是我的老婆,我不能随便让别人,特别是让你的前未婚夫来搂抱的。”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俊俊反驳说,“我小的时候,大杜哥就常背我抱我。再说,我不像你想得那么肮脏,也不会干那种名堂,给你做媳妇,还和他不三不四——”
许家福大喝一声:“事实面前还在狡辩,住嘴吧——”
俊俊听见窗外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猜定是婆婆,大概看见这屋里一直亮着蜡烛,又有吵闹声,偷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她就主动不吱声了,许家福却还找话调侃。俊俊往炕上一躺,拽过被子往头上一蒙,不管许家福说什么,就是不理睬。
窗外果然是婆婆那菊花。她站在窗下听了一会儿,听出了小两口新婚之夜并不愉快,便站了好一阵子。只听见儿子发泄,却听不见俊俊回声,过了一会,也就悄悄回屋去了。
其实,俊俊对许家并没有什么反感情绪,前世无仇,后世无怨,嫁到这里,无所谓有意,也无所谓无意。听说大杜“光荣”了的消息,悲痛之后,杜丽娘劝说她:就认命吧,这是命。大杜这孩子命苦啊,饭量大,能吃,就没记得他从内心里说吃过几次饱饭,虽说家里日子过得可以,也是紧紧巴巴,有几回听他说吃饱了,都背后偷偷吃白菜帮子。可怜呀,这灾荒年景不养活这种人,他走就走吧,兴许到那边能享福能吃饱,可我们活着的还得活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许家从托客气大叔过来说媒,杜丽娘就说这种话,客气大叔也这么说。俊俊一想,也是,大概这真的就是命中注定。许家福又那么主动,一听说购粮证丢了,乖乖送来三个月口粮的粮票。杜裁缝也受到了感动,反复问俊俊是收下还是送回去。当时,就这事儿,杜丽娘还有点想不开,这许家是不是用408斤粮票来买我家俊俊呀?杜裁缝连连说,不对不对,要是买的话,总得有个价码,500斤或者1000斤,人家只拿408斤,就是帮咱家的忙,帮咱度过这丢了购粮证的鬼门关。当时,俊俊也是难为得没办法,便点头答应了。还有,俊俊也听说,许家以前在小小县就是做粮食买卖的大户人家,许家独子许家福也非常任性。可自己提出要当寡妇嫁,他竟也答应照办,也很将就自己,顺从自己呢。再说,还让他老子把自己安排进了县粮食管理所当出纳员。许家福这个人,听说过,过去见过,是在省城读过书的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戴个眼镜,岁数大的人给他起外号叫“二饼子”。自己跟了他,虽然不能像和大杜哥那样做恩爱夫妻,也会尽妇道,给许家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从答应这门亲事儿,她就这么盘算着,这新婚之夜,可又让她渺茫了,这哪是麻将牌里死死板板的“二饼子”呀,明明是个老人说的小白脸子、小心眼子……
俊俊蒙着头思忖这前前后后,许家福说些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无非是那些唠叨来唠叨去的吃醋话。她也确实疲累了,思忖着思忖着,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了。迷糊中,像是许家福在给她脱鞋,她使劲儿让脚直挺着不让他脱下来。忽然间门口树下水井那里传来了摇辘辘的打水声,她掀开被头一看,窗外已是一片的亮光。她不顾许家福的纠缠,急忙起身走到井边,一把拽住刚出井口的水桶说:“妈,我来吧,起来做饭怎么也不叫叫我?”
她心里想,不管夜里和许家福怎么样,毕竟是两口子内部的事儿,作为人妻,还是要有个样儿的。娘的嘱咐是,出门给人家做媳妇和在家当姑娘不一样,千万别让公婆说出个“不”字来。
俊俊这一行动,让那菊花从心里高兴,觉得土鳖杜裁缝能教养出这样会做媳妇的姑娘真叫人佩服,半推半就,还是让俊俊去提了,这让她尝到了生平当婆婆的滋味儿。虽说新婚夜小两口闹不愉快,俊俊还是让着儿子的,多懂事儿的媳妇呀!那菊花高兴地说:“俊俊,办婚事办得够劳累了,娘就自己来吧!你还起这么早干啥,以后日子长着呢。……”
“娘,我不累,”俊俊笑笑说,“我们年轻人就是累了,坐下喘口气的功夫就歇过来了。往后,只要我在家,这些活你就吩咐给我。”
那菊花更高兴了:“这哪行,你有工作,能抽出手来帮我一把就行,抽不出手来呢,娘也没说的……”
她随着俊俊进了厨房。俊俊刚放下水桶,许家福就进来了。那菊花撵他说:“长这么大,娘做饭你也没进过厨房,快回屋歇着去吧,娘和你媳妇说说家常话。”
听不清许家福嘴里嘟囔什么,转身走了。
俊俊把水倒进水缸里,又要去打水,那菊花说;“俊俊,够了,不用打了,咱自己家有井,随用随打。”俊俊说:“好吧,娘,今早的饭怎么做?我刚进门还手生,咱俩一起来吧。”
“好啊,好啊。”那菊花高兴不已,改口不叫俊俊了,“媳妇,我就觉着吧,我娶了个好媳妇。”
“娘,别看杜家两老人不是我亲生父母,可比亲生父母还惯着我呢。那边只要我娘能干的,啥也不让我干,我都是硬去抢。”俊俊边放水桶边说,“家务活儿也手生,来到咱家,日后有做不到的地方,娘就多担待着点儿,有过错你就直接和我说……”
“这话说哪去了,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是亲人。媳妇,我们老两口就家福这么一个,你呀,打后又是媳妇,又是姑娘。”那菊花笑笑说,“前天,你娘来坐了一会儿,也说这样的话。我还说呢,要是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再说,这个小县城里谁不知道你爹你娘会过日子,教养出来的孩子不懂事儿才怪呢……”
那菊花高兴地只顾站着说话。俊俊瞧着她问:“娘,这早饭怎么做?”
“你看,我高兴得光顾着和你说话了。”那菊花说,“昨天晚上那桌席还剩下半盆子折摞儿,天凉了,也坏不了。你刚进门,咱就不吃那剩饭剩菜了,我睡觉前发的面,井筒吊筐里有一块肉,我蒸馒头,你就做白菜粉条炖猪肉吧。”
俊俊听婆婆这么一说,果然像传闻那样,许家粮多气粗,不像自己家那样用称、用碗量着米下锅,还有肉吊放在井筒里,这可以理解。解放前,许家就是小小县最大的粮商,俊俊想,就是粮食统购统销了,也会囤积些存货。当时给那408斤粮票的时候,就是那菊花亲自到杜家悄悄说的:家里还有点陈粮能吃,就把粮证上的粮票起出来了,觉得那粮有些沉了,不如拿粮票到粮店买新粮好吃,你们拿着用,不妨碍我家啥。
那菊花和面蒸馒头,俊俊洗菜切肉炖酸菜,婆媳俩热热乎乎地唠了起来。
“媳妇,”那菊花心里一直嘀咕着在窗下听到的那些囫囵半片的话,很真诚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家福这孩子从小就任性,有点小心眼儿,这话也就我当娘的说,日后有些小来小去的事情,你就担当着点儿,别在意他。”
“娘,咋能这么说呢,”俊俊虽对许家福不满意,听了这些话觉得心里很舒服,可能许家福就是那样的人,边切白菜边说,“家福是念过书的人,不会的。”
“是念过书,”那菊花说,“就看这话怎么说吧,反正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得多担待点儿……”她有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当时,许家福提出要娶俊俊时,全家人都不同意,包括那菊花,可扛不住许家福又闹又作,差点吃老鼠药,家里人才依了他。她一边揉着大面团子一边说:“家福小心眼是小心眼,对你可是很钟情。他本性不坏……”
俊俊听着听着笑了。
“媳妇,笑什么?娘说的是真的。”那菊花停住手里的活儿说,“有句话,我当婆婆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俊俊笑笑说:“娘,你说。有啥不能说的呢。”
“这两天,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琢磨这件事,你,你大杜哥,还有家福,”那菊花停下手里的活儿,瞧了俊俊一眼说,“你们仨这不就是阴差阳错吗?现在破除迷信,说是不信命,不信鬼神,那你说,那么长时间了,你和家福的事儿只是口头答应着,就是迟迟不登记,我知道你是盼着大杜有朝一日还能回来。你说,为啥偏偏就是你要过门子这一天,要上轿的时候,你大杜哥突然回来了呢,这就是命啊。”
俊俊迎合着说:“是,我娘家人也这么说,是命,我就该是来咱许家的富贵命。”
“媳妇,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高兴了,”那菊花说,“你和你大杜哥不能成夫妻了,还是娘家哥哥嘛,日后都好好处着。我早就听说他对你好,你可要善待他,咱们两家要成个好亲戚,好亲家。你要慢慢说服家福,让他也像你那么对你大杜哥好。”
俊俊说:“娘,我也是这么想……”
俊俊和婆婆说了这些话,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那菊花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是许金仓在省城读书的同学,解放军围困长春时,跟着许金仓来到小小县结了婚,积极配合许金仓劝许良囤不成,便偷偷给围城部队捐粮;许金仓当粮食局长时,她也受到了重视,本应该安排一个好工作,可是老爷子不同意,说是新社会了,家里不准雇佣人,老伴死得早,总得有个操持家务的。她就这样成了家庭主妇,给许家爷俩看家望门、做饭、洗洗涮涮,又把许家福拉扯大,开始时觉得委屈,渐渐也就习惯了。全国刚解放,县委、县政府号召学文化,办夜校识字班,那菊花被请出来当了业余教员,俊俊听过她的课,刚刚的谈话,就像讲课教识字那样,说文说理,举止言谈都摆脱了封建社会妇女扭捏又自卑的陋习。俊俊还是听客气大叔说,是她在一家人中支持按寡妇接亲,才最后定了下来。还没进门,俊俊就从心里和这位婆婆距离近,甚至有几分敬重她。
清晨帮厨,与婆婆的知心交谈让俊俊有了当好贤妻良母的信心。可一顿早饭又让她茫然了,这家吃粮,包括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粮,大手大脚,没有在娘家时那种勤俭持家的家风,她实在不习惯,还感觉出了另一种风味儿。在杜家,杜裁缝是一家之主,但从不摆家长的谱儿,连杜丽娘也看不出要在儿女面前卖老的派头,自己做了饭,又抢着给大伙儿盛饭,当然是俊俊和大杜都抢着来,杜裁缝也常自己端着碗去盛饭打汤,一家人亲亲热热谁都能感受到谁的温暖。这里可不一样,老爷子许良囤往饭桌旁一坐,就是一副让人伺候的架势;许金仓呢,在家里还能看出有点局长的派头;许家福昨晚新婚之夜又闹一肚子不愉快,自然有点失意,拉个脸子不知道给谁看,那菊花用胳膊肘子碰了他一下,他才勉强挤出些笑容。那菊花给大家盛粥,尽量让这个高兴,也让那个舒服,俊俊当然抢着去做,才算是有了些和谐的气氛。老爷子见那菊花还这么殷勤,用鼻子“哼”了一声。俊俊能感觉出,这“哼”的一声绝对是有意识的,应该是在告诫那菊花,有了儿媳了,这些做饭、端盘子、盛饭的事就该交差了。好在那菊花还不时劝俊俊说,多吃菜,要吃饱,就像是在娘家一样,这儿就是你的家了。这让俊俊感觉少了一点生疏,但仍然拘谨得像进了鱼缸的小鱼。瞧那三个老爷们儿,一直是那副架势,当老太爷子的、摆官僚谱的,让她不解的是,许家福也是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又是副少爷样儿,丝毫看不见求爱时的那一点点殷勤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这三个老爷们儿了,一种执拗劲儿旋上心头,心里想:你们就给我装吧,我是讲究事理无奈嫁到你们家的弱势女子,犯得上你们这么给我摆谱儿拿派吗?这种气势让她感到比挨打挨骂还难受,真想跑回家抱住老娘哭一场。饭后,只好强撑笑脸帮着那菊花收拾饭桌、刷碗、扫地,连新房也没进,就对那菊花说:“娘,我要上班去了。”那菊花连忙说:“孩子,你们新婚有一周假呢,不上班也有工资,这是干什么?”俊俊说:“这些日子粮食管理所忙,起粮票的,办粮食关系的多。所长说了,我管粮票,交给谁也不放心,人家所长替我管着呢,咋好意思呀!这工作扳身子,所长本身也挺忙的,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去班上看看。”
三个老爷们儿谁也没说什么,装是装,摆是摆,大老公公,小老公公就是心里不满意,也不能对刚进门儿的媳妇挑剔什么,许家福见爷爷和老爹都板着个脸,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拉开步气哼哼地就往外走:“你给我滚回来,装什么装,装什么假积极……”
那菊花一把拽住他说:“家福,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不能去。你把你媳妇硬拽回来,那不就是弄僵了吗?你没看见吗,你媳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还是慢慢顺着来。”
“金仓家的,这话就得我说了,”许良囤慢悠悠开了口,“家福奶奶走得早,调教媳妇的事就得靠你了。她俊俊成了咱家的媳妇,就得有点咱家的规矩,虽说妇女解放,媳妇有工作,只要空开手,调理家务的事情就得让她干,不然,还有个媳妇样了吗?”
“爹,”那菊花说,“俊俊在娘家惯了,我看来到咱家就算挺懂事儿的了,那也得慢慢来,你老别急。”
“还我老别急,我都老了还能不急吗?媳妇进门后,立下什么规矩就是个什么规矩了,”许良囤说,“杜裁缝两口子调教孩子就像放散羊,就说他家老大吧,不让去当兵偏去,差点没了命。娶俊俊呢,我一想起来就窝火,既然是姑娘,咱就明媒正娶,杜家老两口子也同意,可她俊俊非要当寡妇嫁,咱家都已经把老祖宗的脸丢尽了。来到咱家了,你看看,打声招呼也不管咱们同不同意,说走就走了,像头拴不住的驴子似的,我看往后你们怎么办吧!”
许金仓听着直皱眉头。
在这个家里,因为那菊花和许金仓是同学,虽然操持家务,自觉屈了才,也没把自己当成围着锅台的家庭妇女,只要占理儿,绝对能说动许金仓,在老爷子面前也敢喘粗气。起初,老爷子想立规矩就没立住,她能说会道,办事又识时务,能咬住理儿,家里有些事不照她的办也真就出乱子,老爷子对她的气也就越来越小了。这回,那菊花还是鼓了鼓勇气,说出了老爷子肯定不爱听的话:“爹,现在是新社会了,你是老人,金仓外边忙这都理解,家福不能再惯着他了。你瞧,骂骂咧咧的,他像个什么样子!”
许家福一听,一副公子哥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依仗了。
老爷子听了有些受噎,觉得在两代小辈面前失面子,没好气地说:“金仓家的,什么样子先不说,娶老杜家姑娘这事儿,这么别扭,大家都不同意,还不都是你撺弄的吗!”
“爹——”那菊花说,“是我撺弄的不假,可是,你这孙子也是你从小宠惯的。你孙子在这里,你再问问,要是娶不上俊俊,是不是要去喝药死啊?”
许家福一跺脚,急咧咧地说:“行了,行了,别唧唧了。你们都是祖宗,老祖宗!活祖宗!”
许金仓大喝一声:“和谁这么说话呢!”
许家福大使性子,一甩身气哼哼回自己屋去了。
许金仓呵斥着让他回来,那菊花拦他说:“算了,算了,小两口昨晚也不愉快,你就别火上浇油了,让他慢慢撤撤心火再说吧。”
“哎——”许良囤叹口气说,“夜里,我听见院门响,也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深更半夜的,金仓呀,怎么回事啊?”
许金仓知道那菊花这么一说,老爷子不想搭理她,又憋不住便来问自己,可自己也不知道呀。许金仓生气又无奈,连连叹气没有回答。
“我在窗下囫囵半片地听了个有尾无头,”那菊花为了缓和气氛说,“小两口新婚夜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等我慢慢问问再说吧。”老爷子一再想问出点头绪,那菊花只好说:“好像是家福觉得俊俊和大杜之间有纠缠不清的事情,俊俊都觉得很正常,怪家福多心。”
“金仓家的,”许良囤一听,可是一副完完全全的老爷子架势与神情,“噢,不能光家福多心,刚定亲的时候还不咋的,我越来越觉着,这个俊俊和大杜的感情很厚很厚啊,你可得好好劝说劝说,想法让俊俊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可不能瓜瓜葛葛藕断丝连的。”
那菊花说:“爹,你放心,已经是咱许家的媳妇了,要说呢,人家还是兄妹,哪能一点瓜葛来往没有,只要不是男女那种瓜葛就行了。再说,我看俊俊很传统的,有家教,不是那种人。我看呀,咱家福有点小心眼儿,你也别总惯着他,你看刚才那样儿!”
许良囤说:“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对这种事,没有不小心眼的,你就掌握着点儿吧。”他停停又说:“还有啊,你们也可能觉得我是老封建,老古板,但是媳妇进了咱家门,就得有点规矩,不能像在杜裁缝家那样,野人似的,愿咋的就咋的。比如说刚刚这事吧,我看呀,不一定是所里工作忙,小两口吵了嘴,她肯定是和家福使小性子呢。再说,给家福看行,这不也是给咱全家脸子看嘛,要是在外边溜达溜达回来还行,要是回她娘家了,可就太不像话了。一回行,二回行,要是管不住,咱家不就散花了吗?”
“爹说得对,”许金仓对老爷子这话听得很入耳,想了半天终于发话了,“以前的事情都依着她了,以后的事情是得有点家规,她甩筢子一走,就等于把家福晾起来了。我看,实在不行,就把她的工作拿掉,在家里帮着你做家务。”
“这可使不得,”那菊花反对说,“你们想想,当初我是不同意让俊俊进粮食管理所的,让家福进,你就说这样不好,怕人家说任人唯亲,媳妇进去了就不任人唯亲了?人家外人还说变相拐媳妇呢。爹呢,就说让家福跟着学学算盘,学学生意经,现在公私合营了,不允许个人做粮食买卖了,这算盘学了一溜十三遭,有什么用呀?这孩子眼眶子又高,这不中意,那不合心思,就这么待着,还不都是你们给惯的……”
那菊花是在讲理,在那爷俩听来俨然又是一种教训的口气,只是声音柔和,才没让许良囤难堪。这个儿媳妇一进家门操持家务,倒是干净利落,堂堂的洋学生做了家务,常在一种委屈中和老爷子掰扯一些伦理道德的处世哲学。这老爷子听着是理,可忍不惯,满肚子牢骚就是不说,儿子呢,往往和她站在一个立场,弄得老爷子常失去尊严,他想立下的家规也就渐渐流产了,特别是粮食统购统销,家规又翻新,都让他从心里不是滋味儿,往往儿子和媳妇穿一条裤子对付他,让他常常一个人抽闷烟,喝闷酒叹气,好在家福驴是驴一些,还很听他管教,因此,从内心里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袒护感,对孙子袒护也是对他两口子的一种对抗。他自认为当年做粮食买卖虽然不甚大,在小小县城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本想让儿子继承家业,儿子却大大叛逆,和媳妇软硬兼施往围城部队白送了那么多粮食。在他眼里,别看共产党把国民党一时打蔫了,谁胜谁败不一定呢,要是共产党输了,送这粮该多可惜。后来共产党胜了,他才觉得儿子和媳妇做得对,当然,他心里觉得这种对,和儿子、媳妇那种对不是一种含意。他觉得儿子太不好摆弄,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但又觉得渺茫。他做了这么些年的粮食买卖,根本不相信共产党会把这么大一个国家的吃饭问题摆平。特别是看到从关内逃荒要饭闯关东来东北的人屡屡不断,心里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出乱子,中国有史可鉴,两千多起大小的农民起义和战争,都是因为饥荒惹起来的,难道统购统销这一招儿就能彻底消灭粮食引起的战争?他为踌躇满志而不能实现当大粮商的志向而压抑,每每看到那金灿灿的粮食入屯出库又进库,衣衫褴褛的人散在大街时,特别有成就感,威严感!这一失去,太难受了,总想寻找亮光,可总看不到希望。当然,这些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从来也没和任何人提过,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着一张小小方寸粮票上下求索,凭着他奸商的特性,觉得这张像命一样珍贵,又便宜得分文不值的小小粮票里面,有着非常值得琢磨的东西,他已经绞尽脑汁了……他也不完全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失去了大家长的权威。当年,不让家福进粮食管理所是他的主意,让俊俊进粮食管理所也是他的主意,这里有他的无限玄机……
从老少三辈的名字;良囤、金仓、家福就看出这个老粮商的心机。照卦王说,许老爷子企盼的是良囤如金仓,家福方无尽。
“金仓,”许良囤说,“你家里说得对,可千万不能把俊俊从粮食管理所拿下来,要是那样,对咱家不好。”他见许金仓不吱声,又对那菊花说:“金仓家的,一会儿你去看看,能劝俊俊回来就让她快点儿回来,新婚日子陪家福说说话,顺便也问问小两口昨晚为啥唧唧,还是尽量帮着家福争理儿。”
那菊花说:“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