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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第十三章

白天还晴朗朗的,天刚擦黑又阴了下来。

狱警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俊俊仅仅守着一份早餐佯装咬一口放下,见狱警往室里打手电,又佯装咬了一口,喝口汤,过了一会儿喝了汤水,把汤里的萝卜条子塞进了窝窝头里,偷偷藏到了枕头下。从中午到晚上,她一共攒了两个半窝窝头,里面都塞满了萝卜条子,准备送给隔壁的大杜哥。她心里有数,就是给他两个窝窝头,那点玩意儿也吃不上半个饱,在家里除吃两份饭外,还吃那么多菜呢。可是,怎么送给大杜哥呢?她挖空心思,想了一招又一招:让狱警给送过去?不可能给送,一提出来送不成,还会引起非议;挖开墙角递过去?她左看右看,四周都那么坚实,那是不可能的……

砰!砰!砰!俊俊轻轻敲了三下墙壁,隔墙又轻轻回应了三下。大杜不知道这三下是表达什么,她也不知道大杜回那三下又表达什么,或许是报个平安,告诉不用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或许是惦念自己了……

俊俊敲了四下,大杜又应了四下,然后砰!砰!砰!砰!像密集的雨点似的敲了一小阵子,大杜也像密集的雨点似的回敲了一阵子。大杜猜出俊俊有话要说,敲三下是什么意思?四下又是什么意思?密集的急敲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费尽心思,仍然猜不出俊俊要表达什么,妹妹在想哥哥?哥哥敲还回去,也在想妹妹。这三次敲击里肯定有这意思,但又肯定有具体话要说,大杜急得直搔头皮。俊俊呢,对大杜的一腔疼爱表达不出去,急得屋里像没了空气一样憋得难受,她在想:世上有英语、汉语、哑语……要是有“敲语”就好了……她想得脸在烧、心在疼,急得脸上沁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

俊俊瞧瞧窗口,又瞧瞧床铺,灵机一动。她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三下栅栏窗棂,大杜也敲了三下窗口栅栏。俊俊借着折射进来的探照灯光,掏开行李,拆下一块床木板,拿好两个半窝窝头,把木板竖着伸出去再横过来,把窝窝头放在木板一头向大杜的窗口送去。想好以后,她轻轻敲出了三下窗口铁栅栏,大杜也回敲了三下。大杜见横着的木板渐渐伸展到他的窗口,板头上摆放着两个半窝窝头,他明白了,急忙拿下了窝窝头。俊俊便急忙撤回了床木板。

以往的日子,俊俊作为妹妹,曾给大杜无数如此细微的温暖和关爱。他双手捧着两个半窝窝头,又细瞧瞧窝窝头眼里塞满了的萝卜条,激动得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往下掉,手在颤抖着。这两个窝窝头传达了俊俊对自己这些行动的理解,似乎也传达了俊俊对他那一巴掌的不在乎。大杜是一个那么粗鲁的汉子,作为铮铮男子汉,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感动得泪水伴着一股强大的热流在周身滚动,滚动得像是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就是拥抱着他的心的热浪,滚滚的热浪……

应该说,俊俊出嫁后,大杜砸是砸,闹是闹,打是打,可她从来没有离婚的念头;大杜呢,也再没有要娶俊俊的想法,可这回他坚定了信念:非要把俊俊再娶回来不可!

这两个半窝窝头,勾起了大杜的馋虫,香甜地吃了起来,越吃越坚定信念,只要两个人都活着,不管到什么年龄,不管到什么时候,一有条件就要娶俊俊,如果她俊俊犹豫或者不答应,就把她绑进洞房,如果她叫“大杜哥”,就非掰着她的嘴让她叫“丈夫”。横心已下,这一辈子只喜欢,也只娶这一个女人!

又一天过去了,许家福不见母亲的面,心里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早起来就问大夫,可不可以出外走走,大夫说:“你的伤口虽然没有完全愈合,但炎症控制住了,注意一点,别碰着伤口就没什么问题。”

他一听,实在忍不住了,便出了医院。一进家门,发现厨房门敞着,灶烟滚滚,许金仓正扎着围裙在切菜,许良囤正站在厨房门口,说:“……我也不是没让你找,她娘家你也去了,找不到有什么办法……”

“爹,”许金仓左手把着一摞白菜叶,右手握着菜刀,扬起脸说,“我工作这么忙,家福住院,还得一天三顿饭,再说,我也不会做饭,怎么弄呀?这那菊花活不见人儿,死不见尸。”

“金仓,让我说呀,你那个不争气的媳妇呀,就别琢磨她了,她爱咋的就咋的,就当没这个人。饭呢,不行我就顿顿买着吃。”许良囤说,“我还是那句话,老娘们就这玩意儿,不能惯着。你要是还有心思要她,这次找回来,下次怎么办?金仓,金仓呀,她能狠心走,咱就能狠心不要她。你爹过去做买卖就是这样,对不仗义的人就是这样,以牙还牙。”

“知道了。”许金仓叹口气,转过脸一抬右手,切着了左手手指,顿时,鲜血直流,菜板上,切成片的白菜上染上了一撮一撮的鲜血。

许家福急忙跑上去:“爹,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你说怎么搞的。”许金仓一掷菜刀,攥着左手食指说,“还不是让你们给逼的!”

“金仓,是这么回事儿吗?”许良囤一酸脸说,“谁逼你了?我吗?我不管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许家福急忙打来一盆凉水说:“爹,把手放在凉水里能止血。”

“止什么血,”许金仓没好气地说,“这样,不感染发炎吗?”

许家福急忙说:“你使劲捏着点儿,我去医院取药布和紫药水。”走几步又回头问:“爹,我妈呢?”许金仓没好气地回答:“死了!”许家福一听没好气儿,转身就走。许良囤站在屋门口说:“家福,抓紧回来吃饭,我去买油条、豆浆。”他应一声走了,心里嘀咕:我的爷爷、我的爸呀,这一家三口人三个心眼儿,怎么弄呀?

许金仓右手使劲捏着受伤的手指头,朝自己房间走去。他时常有种对不起那菊花的后悔,可品品老爷子说的话,觉得又有道理,也断定那菊花肯定不会寻短见,那就顺其自然,等她回来。她要在这里继续过呢,不撵她;她要是不来呢,也不再找她。

那菊花一觉醒来,阳光已经铺满了半个炕面,她感到被子有些潮湿,脑子里慢慢地闪出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与许金仓争吵,给儿子写信、发烧、喝姜汤水发汗、吃退烧药……心里复杂起来。

“弟妹,”梁大客气敲敲门进屋就问,“这一宿感觉怎么样?”

“好,好……”那菊花要支撑身子坐起来。青草连忙摁住她说:“那姨,不行,你身子挺弱的,出了那么多汗,躺一会儿吧。”

“对,”梁大客气应和着说,“昨天呀,你半夜里烧得糊里糊涂,话都不成个儿了。”

那菊花有气无力地躺下说:“他客气大叔,青草闺女,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好了。”

“说什么呀,那姨,你这人多好呀。”青草气愤地说,“在他许家,好人不得好报,我们家给你好报。”

那菊花受感动了,虽然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这里包含的全是人间真情呀,没有半点假心假意。

梁大客气都没听进去这番话,瞧着躺在炕上的同龄女人,心颤动了,不由自主地重复着青草的话说:“对,我们家给你好报,我们家……”

现在,青草说啥是啥了。

青草笑了,瞧瞧爹,然后瞧着那菊花说:“那姨,昨天晚上,应该我和我爹上凌晨班做豆腐,见你不清醒,还说糊涂话,我让我爹去上班,我留在家,可他说什么也不让,还争着要留下,让我去上班,我爷俩争来争去就都没去成。我看问题不大了,一会儿吃完早饭,我爹在家,我去交代一下就回来。”

青草这话可说到梁大客气心窝子里了,嘿嘿笑两声直说行。

“不用,不用,”那菊花连忙说,“我已经好了,感冒感冒,感上冒出去就好了。你们该上班都上班去,谁也不用在家,我做饭,中午按点回家吃。”她说着要起身,梁大客气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一伸手觉察出不对劲儿,又缩了回去。青草连忙扶着她坐起来,说:“那姨,你该饿了,我爹早都做好了。”

那菊花心里直纳闷儿,怎么没听到一点动静就做好饭了,这也就是刚到做饭的时间呀。她哪里知道,梁大客气蔫悄悄,轻手轻脚,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饭做好了,连青草也没察觉。她摇摇头说:“不饿,就是身子有点儿发虚。”

“好,那你就不用动了。我和我爹吃点饭,把饭桌子搬过来,饭菜准备好,你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吃。”青草说,“你身子这么虚,千万可别动呀。做什么饭呢?以后有的你做。对了,我爹特意给你熬的小米粥,里面还煮的鸡蛋。”

那菊花说:“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我到许家二十多年了,还没人这么伺候过我呢,就是有病,也要强挺着做饭,那家人都装看不见。”

“她那姨,就别说这个了,也别寻思了,”梁大客气说,“就按闺女说的办,我俩吃饭去了。”

早饭后,青草安排妥当,发现梁大客气有点儿磨蹭,她只是偷着笑,却一本正经地说:“爹,到点了。”

“我约摸着,现在豆腐肯定做好了,”梁大客气说,“你先去安排,给医院、机关食堂送豆腐,别耽误了人家中午用,我准备一下中午做饭要用的东西,然后就去,你先去吧。”

青草心想,准备什么东西呀,都是现成的。脑子又一转,便明白了,应了一声:“好吧。”转身去了,梁大客气迈着四方步朝着厨房走去。青草觉得老爹好怪,迈出大院门,顺手关时留了一条缝,往里一瞧,随着她的关门声,梁大客气反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青草嘿嘿一笑,把院门一关急忙走了。

梁大客气一进屋便说:“她那姨,我一寻思,青草说的不对呀,不能等啥时候饿了啥时候吃,你现在身子虚,吃不下也要强吃点儿……”

那菊花躺着点点头,用胳膊肘支着要起身,梁大客气上去扶持,那菊花也不推辞。他已有多久没碰女人了,手一抚上便心直跳,手发烧。那菊花却很自然,边说着感谢的话,边披上了衣服,双腿往炕沿下一耷,靠近了饭桌。梁大客气给她递上筷子,又端上一盘荤油炒土豆丝和一盘肉丝炒咸菜,说:“弟妹,感冒不好的人嘴里没滋味儿。”他说着往那菊花身边推推两盘菜,继续说:“我炒完这菜后,把我和青草吃的盛出来,又在给你留的这盘里加了点盐。”

那菊花瞧瞧梁大客气的热情神态,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自从和许金仓恋爱到结婚,还从没得到过种关爱,她感动地说:“他客气大叔,我自己行,你快上班去吧,别耽误了工作上的事儿……”

梁大客气连忙说:“什么他客气大叔,以后就叫我大哥吧。”

“好,这样叫好,”那菊花说,“梁大哥,你走吧,我能行,中午做饭的东西不用准备,我都知道。”她发现梁大客气眼神不对,像有什么话要说,便问:“梁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住在这里不会惹来麻烦。”

“不,不,”梁大客气见那菊花坦荡自然,心情平静些了,恢复了客客气气的语气,“她那姨,我想问问,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和姓许的离婚!”那菊花放下碗筷说,“如果说在俊俊的问题上,他们劝我和他们站在一个立场,可以理解,可是,他们对我也这样,太过分了,心术不正呀。”

“唉……”梁大客气气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如果俊俊和家福都不是本意上残杀,可以和解呀。咱县里两口子打仗动刀动斧子的有的是呀,我给说和的就不老少,现在都过得挺好呀。”

“就是呀,”那菊花拿起筷子要吃,又放下说,“梁大哥,我赞成你这种想法,他们爷俩是把小两口往死胡同里逼……梁大哥,我知道,你是个不想沾惹是非的人,我不会让你受连累的,我平静平静,也是想看看俊俊和家福最后有个什么结果,看看大杜怎么个结果。心里有了底儿,我也不回娘家,去一个让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永远也不想见他们。”

“不行,不行,”梁大客气说,“这年头,你不想去你娘家,到哪去也不行……就在我家里住着最合适。”

那菊花说:“这哪行,你家两个人的口粮,本来就紧巴巴的,再多张嘴,这可不成。多亏你爷俩都在豆腐坊,口粮不够没少买豆腐渣。”

梁大客气紧接着说:“行,这不挺好吗?你到别的地方要是没口粮,到哪儿弄豆腐渣去呀。”

那菊花说:“不,太难为你爷俩了。实在不行,我就和姓许的离婚,把户口粮食迁出来。”她说完便拿起筷子吃饭了。这回,梁大客气不劝了,隐隐约约的那种心思越来越浓了,要是娶这么个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呀。

杜裁缝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应该说是胆小被吓的,卧炕两天。刚起来,被杜丽娘喊着正要吃饭,公安局来人通知说,让家里去个人,杜裁缝更紧张了,连忙问:“什么事儿?”来人说去了就知道了,并让他马上就去,是省公安厅的,正等着呢。这一说,杜丽娘手也哆嗦了,老两口懵了。杜二在一旁说:“爹,我去吧。”杜裁缝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点点头,嘱咐他完事了抓紧回来。杜二应了一声,跟着来人就走。

杜二一走,杜裁缝战战兢兢地把筷子一放说:“俊俊娘,坏了,坏了。”杜丽娘忙问:“什么坏了?”杜裁缝说:“我右眼直跳,不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吗?说不定老大在里面关着又作什么妖了。”杜丽娘反驳说:“在那里还能作什么妖,别在这里瞎诅咒。”杜裁缝忙说:“俊俊娘,孩儿树下收养老大的时候,我就划回儿,那么点儿大,一进门就那么能吃面糊糊,我就觉得不好养活,我说送人吧,你不同意,现在看明白了吧?能吃也行,咱认了,你看多能惹祸呀。”杜丽娘不高兴地说:“你啥意思呀,现在说这个还有啥意思!”

杜裁缝叹口气说:“我还能有啥意思……”杜丽娘说:“我看,惹点事儿是惹点事儿,有老大还给杜家壮门面。你细想想,他做的没啥不在理的地方,他做的是别人光想不敢做的事情,他是敢想敢说敢做。等他出来了,咱教育他以后遇事儿柔和点儿,别这么虎。”杜裁缝说:“我也没想别的。”杜丽娘说:“这就好,等老大回来了,你可别透出唉声叹气这个意思来,他都把咱当成亲生父母了,咱就得拿他当亲生儿子……”

杜裁缝长长叹了一口气,杜丽娘白了他一眼。

青草赶着送豆腐的马车从县政府机关食堂出来,忽听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杜二,忙“吁”了一声,把马车放慢了速度。

“青草,”杜二跑上来一个高蹦上了马车,还没坐稳就说,“省公安厅来的办案组找我了,还说了对俊俊和大杜哥的处理意见。”

青草忙又“吁”一声问:“怎么处理的?是不是判劳改了?”

“没有,”杜二说,“我这么听着,邓县长和潘局长处理我家这件事情还算是挺合理的。”

青草着急了:“快说呀,我俊俊姐到底怎么处理的呀?”

“他们俩一个人说了一段,”杜二故意卖了几句关子,这才开始了正题,“潘局长先后三次找俊俊谈,她自己就咬定是因为许家福欺人太甚,就是要杀他,每次都在审讯笔录上摁了手印;许家福也这么承认,又有凶器在,公安局连凶器上的血迹和许家福的血都做了化验……”

青草急了,一甩鞭子:“快说,怎么处理的呀?”

“判俊俊劳动教养三年,”杜二本想多说些吊青草胃口的话,看她那样子,再拖言拖语的就要生气了,赶忙说,“邓县长说,我大杜哥虽然偷狱违法,但没有造成妨碍俊俊案件的事实。他们觉得我大哥是志愿军英雄,不敢轻易处理,说是请示了上级……”

青草不耐烦了:“哎呀,瞧你这个啰唆呀,对大杜哥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我快说,快说,”杜二连忙说,“邓县长说,判了我大哥无罪,交给县委、县政府处理,县委给了个党内警告处分。”

杜二话一落声,青草“驾”的一声,使劲一甩鞭子,马车颠颠跑了起来。

杜二向前凑凑问:“青草,你说,这么处理怎么样?”

青草说:“不怎么样。”

杜二问:“为什么不怎么样?”

杜二从公安局出来就有了小心眼儿,俊俊要是一去劳动教养三年,到了这一步,许家肯定提出要离婚,这不用问。大哥肯定等她,自己想娶青草就大有希望了。这才高兴地一跃上了青草的马车,没想到,青草从内心里产生了反感。

“还为什么?”青草回头瞧一眼杜二说,“这么处理你安心呀?要是俊俊真要杀许家福,这么处理还行,可不是那么回事儿呀。我觉得,大杜哥那判断是有道理的,你和俊俊在一个锅里吃饭吃了那么多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呀,俊俊姐多冤枉呀!”

青草心里再喜欢大杜,也不希望这么处理。

杜二想说什么,马车已经到了豆腐坊大院门口。他的思绪乱了,本想说出自己非常爱她青草,也同意当养老女婿,发现青草情绪不对,他正犹豫着说什么才让青草高兴。青草一回头说:“哎呀,你还磨叽啥呀,不快回家给我叔和姨报信儿去!”

“是,是……”杜二匆匆跳下马车跑了,跑几步又回头说,“青草,回头我再找你……”

青草瞧着杜二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潘奉山在县长办公室送走了杜二,刚进自己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接起来一听,是拘留所所长告急,说按照局长的安排,粮库祝主任代表组织去接大杜,大杜说什么也不出来,强烈要求必须和俊俊一起出去,说办的是错案,一直叫嚷说可以拿脑袋打保票,要求上级来细细调查,已经吵得看守所沸沸扬扬。潘奉山自知无力,立即去找邓华。

潘奉山刚进县长办公室,就发现许金仓也在座。邓华正在接电话,见潘奉山进来,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哑语让他坐下,电话一放便说:“知道了,我来处理吧。”接着对许金仓说:“你先召开一个粮库党支部会议,讨论一下给大杜的处分问题是否妥当,然后形成一个书面意见。按道理说,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看守所做大杜的工作,鉴于你们之间的矛盾关系,就回避一下吧。”许金仓当然求之不得。

邓华和潘奉山来到看守所,大杜仍正在和狱警们吵个不停。

县委书记因20万斤粮票撤职以后,一直空位,邓华是县长又是县委副书记,那就全权了。县长毕竟是县长,果然有高人之处。他一见大杜仍在和狱警又吵又闹,先一挥手打住问:“大杜同志,让我说话不?”

大杜说:“当然让了,我没那么不讲理。”

邓华说:“我知道你火愣愣的,请不要激动。那好,我问你话,不准打断插话,有话等我说完你再说,行不行?”

大杜说:“可以。”

“那好。”邓华迈上一步,靠近拘留室铁栅栏窗前说,“你是名志愿军英雄,是共和国的功臣。对一个革命者来说,英雄和功臣只能证明过去,不说明现在和将来,我们是买你的账的。对你,对杜俊俊的处理是非常慎重的,我们不仅去了省公安局,还去国家粮食部做了汇报,取得了这个一致的意见……”

大杜刚要开口,邓华一挥手做了个打住的姿势,重重地说了个“停”,然后接着说:“如果你真的不愿离开这里,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个好点的拘留室,把你的粮食关系也迁来,形成意见后,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后执行……”大杜以为邓华说完了,又刚要张口,邓华又做了个手势说了声“停”,说:“我们同意你来这里,主要是养着你,因为你是英雄,即使现在,包括将来没什么作为了,也应该养着你,对了,我要来这里的时候,接到了粮食部林副部长电话,说你出来后,让你用我办公室的电话给他打个长途,说要给你个什么材料……两天就到,让我看了再给你看。我就说这些,最后,我还是说,出不出拘留所,就由你来定了。”邓华说完转身就走,大杜“嘿”了一声说:“出,我出,我要看看林副部长的材料。”

大杜出了拘留室,路过俊俊的拘留室往里一瞧,不见人影了,忙问:“俊俊呢?”狱警说:“一早就去劳教所了,怎么?又变卦不想走了?”大杜“嘿”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等着吧……”然后迈着大步走了。祝道远急忙撵上去说:“大杜,我都给你打听了,我知道不顺你心,这不是哪一个人定的,你千万要冷静。”

“是不顺心,是因为不顺理,怎么能让我顺心呢。不过也没啥,给我党内警告处分不要紧,不是还不开除我党籍吗?要是开除,我是铁定不干,我是在朝鲜战场火线入党的。”大杜拽住祝道远说,“祝主任,这两天我想了,那20万斤粮票肯定有问题。我是监察员呀,一定要一追到底!”他说完一甩祝道远的胳膊就走。祝道远边追边说:“大杜,大杜……”他越追,大杜的脚步越快了。

杜二回到家,把邓华、潘奉山通报的情况一说,杜丽娘有些晕了。杜裁缝连忙接话说:“孩子她娘,这事儿你不懂,先说咱大儿子,这么处理不碍啥事,警告处分就是吓唬吓唬,让他以后别犯就行了……”

杜丽娘强撑着站稳问:“咱俊俊劳教三年是咋回事儿呀?”

“这个劳教,”杜裁缝说,“就是通过参加劳动受教育,进行反省,让她以后改,别这么虎了。说是三年,要是反省好了,多说两年,弄好了,一年就能回家。哎呀,俊俊娘,人家嘴大咱嘴小,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这就算挺好呀。”

“好什么好,”大杜几个箭步冲进了院子,气哼哼往凳子上一坐说,“爹,娘,我和他们没完。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俊俊出这口气。”然后长叹气说:“唉,也怨这个俊俊,瞻前顾后的。”

杜二在一旁说:“大哥,这样就挺好了,别折腾了。”

大杜回到了家里,憋着的火仍没完:“二弟,还挺好?你挺好,你俊俊姐不好呀!这话不对呀,怎么叫折腾呢?咱能咽下这口气吗?你能咽下,我可咽不下去。”

“大儿子,”杜丽娘也清醒了,坐到大杜跟前说,“我琢磨透了,咱俊俊这样就是为了消停,就是为了你。你要再惹出事儿来,她那个人可是有事儿在心里,就别难为她了。”

梁大客气进院了,一家人忙给他让座。杜裁缝有些责怪地问:“梁兄,这个时候来我家,肯定又有重要的事儿?”

“是,许局长托人把我叫到他家了,说完,我直接就来你这儿了,”梁大客气说,“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向我提出来,说俊俊和许家福的红线是我系的,还得让我给解开。”

杜丽娘问:“离婚?”

“是,”梁大客气说,“主要是他家老爷子开的口,那两个在旁边坐。他家老爷子说,他儿子是革命干部,这个家庭怎么也不能养一个杀人未遂劳教犯……”

“离,该离……”杜二在一旁抢话说,“我们还没等提出来,他们先提出来了……”没等他说完话,大杜就是一通大怒:“他奶奶的,以为离婚就没事儿了,太便宜他们了。”

“老大,行了,”梁大客气说,“你说便宜了许家,许家还说便宜了你们杜家。你对邓县长和公安局的处理意见很不满意,你说的那些,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有道理,就是俊俊这闺女懂事儿懂得太过分了。”

“懂事,懂事,懂事懂得都发愚了……”大杜的气愤都不知往哪里撒好了。

杜丽娘说:“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

“我不用她为我好,”大杜愤恨地说,“为我好、好,就这么个好法,怎么让我讨公道呀?”

多深奥的事情也不扛琢磨,杜家、梁家这两家人似乎都悟出是俊俊主动揽过了,可又没有办法扭转局面。杜裁缝、杜丽娘的心里一阵阵热辣辣的难受:俊俊呀俊俊,你从小就懂事儿,你想没想,三年,这三年,要遭多大的罪呀。

杜裁缝在觉得俊俊懂事过分的同时,又觉得这老大又太不懂事了,气汹汹直冲他而去:“作,作,你就可劲儿作吧。老大,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这么作,我活不起就死给你看……”他气得嘴里直往外冒白沫子。

“大儿子呀,”杜丽娘推走杜裁缝,拽紧大杜的胳膊说,“忍了吧,就忍了吧。”

梁大客气忙撮合说:“许家提出离婚就提吧,看这样子,就是许家不提出来,俊俊劳教完了,你们还能让俊俊和许家福过吗?”

“是,这日子没法过,”杜丽娘更好正色说,“离就离吧,他客气大叔,越快越好。我也受不了了,一提许家,我头皮就发炸,告诉他们家吧,我们同意。”

梁大客气说:“那,还得问问俊俊吧?”

“不用问,”大杜一旁说,“我做主了,俊俊肯定同意。”

“那就好,”梁大客气说,“还有件事儿,我也得把话捎到,许老爷子提出要那408斤粮票。”

“还他奶奶的,奸商,癞奸商,臭他妈奸商,纯粹是他娘的流氓……”大杜气得喘气都不匀了,“还,还……他……”

杜裁缝哭丧起了脸说:“还,用啥还呀……”

大杜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就勒勒裤腰带!”

梁大客气见好就收,觉得完成任务了,还算没炸庙。

回到家里,那菊花和青草已经做好饭等着他呢,见他有些郁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问,才知道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那菊花忍不住了,直接奔向杜家,梁大客气和青草也紧随其后。“离,离得好!梁大哥,还有青草,都帮我打听着,等俊俊和家福离婚那天,我也和许金仓离婚!”她突然一出现,杜家人都懵了,一琢磨,联系听到的传闻,也就明白了,那菊花原来躲在这里,谁也没吱声。她这一说,倒让在场的人都觉得长了志气似的。

“别,别……”梁大客气心不由衷,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那姨,你的事儿,你……你再好好想想。”

青草刚要开口,那菊花急忙说:“青草,你别劝了,这些天,我不回去,就是下决心要和许金仓离婚。前几天,我只是有想法,心里也矛盾着呢,这样一来,是非离不可了。我离婚倒不是能拿住许家什么,是让别人知道,我那菊花到了丢掉脸面,长女人志气的时候了。”

“许局长家的,你说得好,他们太不是人,”梁大客气说,“这几天,许局长不断找你呢,家福也在带着伤找你,都问过我,我说不知道。”

“找?”那菊花说,“通过这一系列事情,我完全看出了许家人的歹心。他们找我,是家里没有做饭的了。”

青草平静地说:“也不都是,你儿子问过我,看那样子很着急呀!”

“着急归着急,”那菊花说,“到今天,怪我没教育好我的儿子,让他们同化了,我也不怎么想他了,反正他已经成人了,随便他去吧。”

梁大客气问:“真就这么定了?”

那菊花很肯定:“是,就这么定了。”她发现梁大客气脸色异常,直瞧自己,忙归劝说:“梁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们添更多麻烦,过几天,我会不知不觉地离开这里。”

“不,不,”梁大客气一跺脚说,“你不能走,就在我这里!怎么?还信不过我呀?”

“不是,要是信不过,我最初就不来你家了。”那菊花说,“我看出来了,许家是什么屎都拉呀,我担心他以后会给你亏吃的。”

“我不怕,”梁大客气瞧瞧青草说,“我闺女讲话了,我肉里该多长些骨头了。我骨头硬起来,看他们能怎么的!”

青草“扑哧”笑了。

梁大客气也笑了。

梁大客气这一笑,竟像个老小孩了。

那菊花也笑了。和梁大客气的笑明显不一样,笑得有点儿尴尬。她原本只认为他们是同情自己,这些天就发现,从这个梁大客气让自己改口叫梁大哥这些小事情上看,是不是有那种意思呀……

她笑笑说:“你们都这么留,我就不走了。”

梁大客气发现那菊花察觉了自己的心底秘密,诡谲地走了。

杜二已经憋了好一阵子,他知道自己心里这事儿得先和爹说,便急忙凑到杜裁缝身边:“爹,前些日子家里这么乱,我不好提,也不能提,这回,俊俊姐的事情完了,大哥也回来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我有件事应该排上号了……”

大杜一听就明白了,说:“是不是你向青草提亲的事儿?”

“大哥说得对,”杜二先声夺人,他担心大杜胡说,所以先堵住他嘴,“俊俊最后一次从咱家回许家时和我说了,她向青草探底儿了,青草没说不同意。”

杜裁缝忙说:“二儿子,你可要知道,梁大客气可是招养老女婿呀。”

“养老女婿又怎样,”杜二显出很急的样子,“爹,你什么意思呀?”

“不用说,许家福和俊俊一离婚,大儿子肯定还会娶她。”杜丽娘插话说,“我看行,这一家人好,和咱家也不见外,是得有个顶门户的,老大虎是虎点儿,但能顶起咱家门户来,老二就是到了梁家,这么近,还不和自己家一样吗……”

杜裁缝在咂嘴,像有好多话要说,又没法开口。大杜抢了先说:“娘说的没错,姓许的今天离婚,我不隔夜就娶俊俊。”

“好听的话让你一说,就有股子火药味儿,大儿子,”杜裁缝皱眉说,“就你这熊脾气,这急性子,还有不惹事的,啊?”

“爹,咱有理,惹事儿怕啥?姓许的那帮家伙,就怕我这火药味儿呢,”大杜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怎么也不能让别人骑脖子上拉屎吧。遇事儿不急不躁,还叫爷们儿吗?”

“你看,我没说错吧,怎么话从你嘴里一说,就是要打仗,人家怎么就骑咱脖子上拉屎了?到头来,就不是一路人。话说回来,嫁许家,不是俊俊同意的吗?”杜裁缝说,“刚才,你们逞能我就短一句话,没和你客气大叔说,给他许家捎句话,离就离,那408斤粮票不能给!”

杜二说了声:“我说去。”谁也没拦,一溜烟跑了。

大杜生气地说:“爹,你真是的……”

“真是啥,又说你爹小抠儿、土鳖是吧?你说,他许家,拉了屎还能坐回去呀……”杜裁缝急咧咧地说,“不好,老大,你快把老二拽回来。刚才那么一说,他是不是自己去说给你客气大叔当养老女婿去了。真和你不一样,这个老二呀,一点抻劲儿也没有。”

“当就当,要什么抻劲呀,”大杜说,“爹,给别人家当不行,我看,给客气大叔当行,门当户对。咱两家处得又这么好,出门坎一迈就这家到那家,回头一迈就那家到这家,还不跟一家人合在一起一样吗?”

杜丽娘说:“是,等大儿子一结婚,哥俩都可以两头照顾,再说,梁大叔家那套院房多好呀……”

杜裁缝眨眨眼,不吱声了,脑子一转自言自语地说,“不行,我得好好想想,不过他家那套院房可是不错。要是那样,早晚就成了老二和青草的了……”

杜二“砰”地推开梁大客气家的门。青草给那菊花做了一个油煎鸡蛋,端着往房间里走,杜二跑过来就要跟在身后进屋,青草急忙放进屋里,一转身出来随手带了门。杜二说:“我想和你进屋说。”青草说:“不行,小伙子哪有随便进人家闺房的。”杜二咧嘴一笑说:“我问你,说句老实话,你说话算数不?”青草说:“这是什么话呀,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什么事儿呀?你就直说。”杜二说:“我同意给你家当养老女婿……”青草一听,正哭笑不得,梁大客气从屋里走了出来问:“你爹同意给我养老,有了孩子姓梁?”杜二直点头,梁大客气说:“这事儿光听你说不行,我得听你爹、你娘说才行……”青草一皱眉说:“你俩说些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然后低头推开门进了屋。杜二喊着“青草、青草”,忘记了刚才不让进屋的闭门羹,又要推门进去,被梁大客气一把拦住说:“别急,有话慢慢说。来,到我屋来。”杜二傻怔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大院,梁大客气瞧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青草一进屋,那菊花掀开被子坐起来说:“青草,你们在那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怎么想的?”

“这……”青草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怎么想,俊俊是问过我,那是推辞俊俊姐的戏言,我以为这个条件就把他们家拿住了呢,没想到……”

“我知道你的心思在大杜身上,”那菊花说,“别看我们是两家人,这些日子,我对你们梁家和杜家都了解了,我要是你,我也选择他。我分析,许家做出了这个决定,大杜娶俊俊应该是确定无疑。杜家老两口子不说,杜二这人也不错呀,能干,顾家。青草,我算体会到了,找个好男人不容易,这多知根知底儿呀,再说,你爹那条件,很少有人会同意。”

青草自然一些了,坐在那菊花身边说:“那姨,这个杜二和他爹一样,别的没啥说的,就是太土鳖,太小气了。”

“青草,那不是毛病,是过日子,是处人的一种秉性。杜家不管什么秉性,什么脾气,包括大杜,不管谁说人家怎么胡来,我刚才说了,那可是正经人家呀,哪像许家那一窝子——”那菊花很真诚的样子说,“今天,我要说真心话,你可别生气,比如说你爹吧,见了谁面都是客客气气,会和稀泥,外边人都说他是和事佬,其实,这话里褒贬不一,人家也说咱呀,这都算些啥呀……”

梁大客气本来要走开,一听那菊花在屋里在议论青草和杜二的事儿,就站在门口没走,听着听着又说上了自己,耳朵竖了起来,心想,这个那菊花对自己印象不好呀。

那菊花接着说:“……你爹是好人呀,不惹事儿,不挑事儿,人家就那个处事法儿。”

“说得好呀,”青草说,“那姨,我总觉得我这德行,不嫁个响当当男人,挺不情愿的。”

“情愿未必就有好果子吃,”那菊花明显流露着伤感说,“我嫁给许金仓的时候很情愿呀,结果一串苦果子吃!当然了,你惦记的大杜不是那种人,可是他等俊俊呀,人生没那么事事都如自己意的。”

“许家真是太不地道了!”青草一把抱住那菊花的胳膊问,“那姨,说实话,你真铁了心要和许金仓离了?”

“伤心伤透了,也就铁心了,”那菊花难过地说,“我和他许金仓已经没法过下去了。现在,一想他和他爹就恶心。”

“那姨,我一直替你打听着,说实话,他们找是找了,没把你当亲人找,没下挖地三尺那种劲头。按理说,要是真夫妻感情,你一走,他们找不到你,还不急疯了,这说明心里没有你。许金仓像没什么事儿似的照常上班呢,”青草有啥说啥了,“我爹这人心肠好,要是他们找你找不到,急得不成样子,我爹早把你出卖了,说实话,我们还是希望你们好好的。”

那菊花说:“许金仓这个人能装,人没了,可怎么也不能装成这个样子,说明真的不在乎我了。”

“那姨,我支持你!”青草说她爹人心肠好,可是,那菊花不搭这个茬儿。青草诡秘一笑说,“你要是真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呗?”

那菊花嗔怪说:“这闺女,还和姨开这种玩笑。”

“不是,是真的,”青草突然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这个人好,有点毛病,也不算什么大毛病了,我一说和你看法一致,这个人呢,有技术,有本事,不招灾,不惹祸,要说毛病呢,就是爱和稀泥……”

那菊花一听,脸“刷”得红了,拿起扫炕笤帚就要去打青草:“你这个青草,真坏……”

梁大客气竖着耳朵听到这里,撒腿就要蹽,青草猛地推门蹿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歪了几下差点跌倒,梁大客气急忙把她抱住了。

那菊花拿着扫炕笤帚一下子钉在了门口,尴尬地笑了。

青草松开梁大客气,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几乎同时瞧瞧那菊花,都尴尬地笑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无情的凉风几乎吹光了树上的叶子,无数的枝条摇摇晃晃,合奏着凄凉的小夜曲,给人以发瘆的感觉。

夜深了,大杜急躁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饿是次要的,他实在耐不住这种难受了,忽地侧身攥紧拳头捶炕,继而又辗转身子捶炕沿,这也似乎发泄不完心烦、心闷、心燥……像天边的大海,他急切地坐起来喘口粗气,心里在骂:他妈的,许家福呀,好小子,老子从朝鲜一回来,保准的老婆成了你的,就我大杜这脾气,都没鼓捣你和俊俊离婚,你们倒提出来了……他又一想:如果真是俊俊要杀他,可也真不怪,叫谁也不会把这样的隐患留在枕边;可是,不会,凭谁说啥也不会相信俊俊要杀许家福,离就离,俊俊和他离了,还是自己的媳妇,要不,这口气咽不下去呀,痞,奸,太痞了,太奸了,你们他妈的真是奸痞都占了。想到这些,他开始思考怎么对待俊俊离婚的事,怎么娶俊俊了。他从许家的处世哲学推断,那20万斤粮票肯定也是痞加奸的骗局。作为一名志愿军英雄,作为保管员,又是粮库监察员,难道明知有问题还无动于衷吗?

他决心不辱粮库监察员的使命,蹚蹚这个道。当然,俊俊的问题不算完,即使离了婚,这么娶她有什么意思?

他打算上班后先从粮库内部好好了解一下这件事。

夜越静,大杜的思绪越乱。诸多的事情在他脑海里搅成一个团,在翻滚着:许家福接亲,俊俊忍辱负重、进拘留所,20万斤粮票,二弟、青草又卷进了自己的纠葛……

晚饭时,杜丽娘也是给大杜盛上了两份饭菜,平时,就是都吃了也填不饱肚子,可这次只吃了一份就吃不下去了。熄灯往炕上一躺,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算账。往常,肚子饿时自悟了个好办法,只要肚子不闹腾,就抓紧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其中还要少喝点水,喝多了充饥只是一时,让尿憋醒了处理完回来躺下会饿得难受。他实在饿得睡不着了,悄悄进了厨房,吃了老娘给他存放的那一份饭和一大盘清水煮萝卜条儿。肚子不闹了,一闭眼脑子又开始翻腾那些事儿,终于疲倦了,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些事情就这么奇怪,苦苦思索要干的事情找不到办法,忘却或者忽略的东西都硬往身上撞。他吃完早饭第一个披上衣服要去上班,一开门,站在门口的小芹伸手要敲门敲了个空,她掩饰不住烦躁,一见面就非常直白地说:“大杜同志,因为你是英雄,我才爱你,敬重你,不过,你的婚姻观太成问题了!为什么要这么戏弄我呢?”

大杜一怔问:“小芹同志,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杜同志,你不要所答非所问,”小芹脸上已经有愠怒的成分了,“不要说些与我问话无关的东西。”

大杜苦笑一下说:“我的婚姻观怎么就成问题了?怎么戏弄你了?”

“首先应该说,我对你是诚心诚意的,尊重的是你的人格和品质——”小芹说,“你是瞧不起我呢?还是耍戏我呢?”

大杜迷惑了:“小芹同志,我也很尊重你呀,难道接到一封信不回就会引起你这么多想法吗?在火车上,我已经看出你的意思,又读了你的来信,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停——”小芹从兜里掏出发自小小县的两封信,很不客气地一把塞到了大杜手里。

大杜打开一封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小芹同志:你好!

读了你的来信,太使我高兴了,我爹我娘也非常高兴,担心的是,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你可不要三分钟热度,千万想好,想好了,就这么定了,只要你有能来小小县工作的思想准备,并能付诸行动,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不着急,有机会时面谈。

大杜

9月24日

大杜喘口粗气,又打开另一封信一看,语言很冷,比上封信简单多了:

小芹同志:你好!

我看了你的来信,反复想了想,觉得咱俩不合适。你是大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门不当,户不对,我和我爹我娘都是这个意思:找个村姑,日后当个贤妻良母,好好守着炕头过日子。

大杜

9月25日

“不是我写的呀!”大杜奇怪地说,“真是莫名其妙。”

小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我看了信也纳闷,两封信不是一个笔体,还在想是不是你不认几个字找别人写的。那不要紧,信里的内容如果是你的意思,那也太捉弄人了吧。”

这时,杜裁缝、杜二要去上班来到门口,梁大客气和青草去上班也出了大门。杜二和青草一看大杜手里拿着两封信,就觉得事情不妙,他俩谁也想不到小芹会赶过来。两人站在门口,又不能躲开,只好往这边走,连迈步都觉得笨拙了,脸色也都显得非常尴尬。

“混蛋!”大杜出口不逊了,“谁冒名顶替惹是生非,又埋汰我,等着,我查出来,非收拾他们不可!”

杜二忙说:“小芹记者,走,有事到屋里去说。”杜裁缝看看日头,急咧咧地说:“说什么说,碍你什么事儿呀,不上班了?”

大杜瞧了瞧杜二,又瞧瞧青草,一下子明白了:“瞎整,瞎整,纯粹是瞎整——”

小芹被蒙在鼓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县政府办公室秘书跑来说:“杜保管,邓县长让你去一趟。”

“什么?”大杜说,“我要上班呀。”

秘书说:“邓县长找你也算上班呀,不要紧,粮库那边有祝主任他们,不用担心。”

“小芹同志,回头再说,”大杜说,“你到招待所先住下吧,回头我就去看你。县太爷有令,我得去呀。”他说完,头也不回地直奔县政府了。

秘书来杜家之前,邓华刚看完文书送来的一份《明传电报》,电话铃就响了,他接起刚听“喂”的一声,便说:“哟,林副部长,这么早就打来电话,一定有急事儿,肯定是关于大杜的,你可真关心部下呀。”

林副部长说:“是啊,关心大杜,也是关心和缅怀牺牲在上甘岭六岳山一个连的战友呀,想起他们,就想起大杜;想起大杜,就想起他们。128名英雄只剩下了一个大杜,去了的就去了,活着的,我们一定不要难为他们……”

邓华忙回答:“我们理解首长的心情,所以,发生的每件事情都向您汇报,是不是……”

林副部长说:“不,没什么是不是的,你们处理的也没什么问题。大杜这种较劲可能就是误进犟眼子里去了,凭他的情感、直觉猜想,也不一定没道理……”

邓华听着不很自在,忙问:“首长,您还有什么指示,尽管说。”

林副部长说:“估计电报你已经看了,我是说,我对部下并不是无限制的袒护,是说你们要理解我的意思,好钢是炼出来的,你一定要替我做好他的思想工作。”

邓华忙说:“首长,请您放心……”

大杜离开家门的时候,许金仓也要去上班,刚走到院门前,许良囤急忙叫住他问:“你屋里的没个信儿,就这么的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许金仓不耐烦地说,“该找的我也找了。”

许良囤说:“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嘿,都是你惯的。”

许金仓无言以对,刚迈开步,许良囤又问:“家福和俊俊的事情呢?”

许金仓已处于无奈的境地。回顾那菊花和自己结婚的前前后后,总觉得她不会一下子绝情,有可能是冷落一下,给自己和家人一个眼罩戴。嘴上说亲爹只有一个,媳妇还能找,心里也没少惦记那菊花。

可是,难就难在若得罪了老爷子,他真死给你看。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会投机,那是看准了,可婚姻问题上应该如何投机?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没了主意,难道投不准对那菊花的判断了吗?只好顺口应和老爷子说:“你不是说让他们离婚吗?”老爷子一听便振振有词,一副据理自傲的神情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许家的孩子怎么也不能和一个劳教犯成夫妻吧。这是他自己找的,自找苦吃,日后的孙媳妇我来操持。我是想好了,再找的时候,凡是和你屋里的,再加上俊俊,哪怕是一点点类似的毛病,咱许家是坚决不娶。”

许金仓“哼”了一声就走。许良囤看不出是不顺从,也看不出是顺从,不过这样,他就已经很满意了。解放以后,他觉得这个革命干部的爹这么难当。经过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虽说自己落了个“红色粮商”的美名,但毕竟粮食买卖摊子没了,不仅在社会上,连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也向许金仓倾斜了,家里这两件大事能定住砣儿,他已觉得不错了,想到这里冲着东屋喊:“家福,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

许家福“哼”了一声,又用被子蒙上了头。老爷子推门进去掀了被子,厉声厉色地说:“你爹也同意了,快起来写份离婚书,去劳教大队找俊俊签个字,到民政去办离婚手续。”

许家福揉着眼睛坐起来问:“判劳教让离婚吗?”

“让,我都问了,”许良囤说,“组织上支持,这是和坏分子划清界限。”

许家福再混,也算还有点良知,他最清楚自己被剪刀刺伤的过程,再说,爷爷越这样,他从内心里越恋着俊俊,可是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已经是迫不得已了。

老爷子见他慢慢腾腾,就一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瞧着他洗脸、吃饭,又写了离婚书,特别嘱咐让他要回那408斤粮票。许良囤一直把他送到县郊劳教大队的接待室,听到干警在传俊俊,他这才躲出去,可心里还是不放心,又绕到后墙窗下,紧贴着墙面,躲着身子,看着许家福是不是按他嘱咐的去做。

会见室别无他人。因为今天不是会见的日子,俊俊又是刚进劳教所,正在进行入所教育。许良囤打着许金仓的旗号托了人才答应让见。许家福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考虑见了俊俊如何开口。俊俊随着带路的干警开门走了进来。她已经剪了辫子,穿着一套灰色的衣服,裤缝、裤带、袖口一圈都缝着一道白杠杠布。大概是心虚,许家福一见到俊俊,一下子就变慌张了。

俊俊用指责的口气问:“找我有什么事儿?是离婚吧?”

许家福不回答,从兜里掏出写好又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点了点头。

“好啊,你倒提出来离婚了,还写上了要那408斤粮票……”她边说边将协议书一撕成碎片,“离——离——离——”“嗖”地往许家福身上一扔,左右开弓,狠狠打了他两个嘴巴子后转身就走。许良囤影着墙瞧着,气得直叹气,禁不住大步闯进了接待室。干警随即赶来,许家囤大喊让俊俊站住,手点划着俊俊对干警说:“劳教犯还这样,太猖狂了……”干警连忙说:“许家老爷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管教,一定好好管教。”

许良囤捡起协议书碎片拽着许家福就走,嘴里直嘟囔:“软骨头,她一个犯人,你就擎着让她打……”

大杜疾步来到邓华办公室门前,脑子混浆浆像一锅糨糊,门也没敲就一推跨了进去,觉得不对劲儿要后退时,邓华笑哈哈地说:“来来来,进屋了怎么又退呀,你进我办公室不用敲门,随时欢迎。再说,我办公室也没别人。”

“邓县长,不好意思,”大杜说,“我有些冒失了。”

“嗬,对了,你最大的特点就是冒失,快坐吧,”邓华指指椅子说,“你的老首长,林副部长太关心你了……”

“怎么?”大杜忽地站了起来,“邓县长,你是不是向林副部长打我的小报告了?”

“哈哈哈……瞧你说的,”邓华笑笑说,“坐下,坐下,不是打你的小报告,而是向林副部长汇报工作。你回县没多久嘛,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每件事儿,包括处理意见,我都抽空打电话向林副部长汇报了。”

大杜担心地问:“林副部长怎么说?”

邓华笑笑说:“有的事儿他听了只叹息,有的事儿再问问就不吱声把电话挂了。”

大杜追问:“邓县长,你不会给我添油加醋往歪理上推吧?”

“那怎么能呢,你是英雄,是名人,又是林副部长关心的部下。”邓华说,“有时候,我怕说不到点子上,都是写了稿子向首长汇报的。”他说着拿来笔记本让大杜看,大杜一推说:“我不看,邓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就和你说实话吧,”邓华说,“林副部长说,你那些事情他都很理解,你就这么个秉性,咬准理儿不放,也觉得没什么好办法劝你,甚至说能理解你,由于冒失,该办好的事情也办坏了。”

大杜坐不住了:“哟,林副部长生我气了吧?邓县长,帮我挂个电话吧,我给首长解释解释。”

“你看,这不又冒失了。”邓华说,“林副部长说了,你是一块含铁量很高的好矿石,但,还不算是一块锃锃发亮又当当响的好钢,应该好好熔炼熔炼,还说,这也难怪,大杜同志出身贫寒,只是在识字班以及战场上的业余时间学了点文化……”

大杜着急了:“邓县长,林副部长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意思,是要锤炼你成为一块好钢。”邓华边给大杜倒水边说,“林副部长说,粮食部党校要办一批后备干部培训班,让你去学习学习。”

大杜问:“学什么?多长时间?”

邓华说:“学文化,学领导干部的工作方法等。”

“开玩笑,”大杜说,“我一个腰里挂钥匙的,又不是什么干部。”

邓华笑笑说:“首长说了,管你是不是干部,你是作为特别学员安排进去的。”他说着拿来《明传电报》递给了大杜。大杜一看,是一份学员入学通知书,上面有邓华给许金仓给予办理粮食关系的批示。他眼睛发直地问:“什么他妈的狗屁局长?不找他!”

“不找他找谁呀,”邓华说,“许金仓是粮食局长,他签了字,粮食管理所才能给你办手续。现在中午了,下午再去吧。”

深秋的中午,太阳的热量已经微乎其微,街面上不少行人已经穿上了薄棉袄。人们除了忙晚秋之外,还要准备冬天烧的,街面上拉豆秸、玉米棒,拉树条子的不少。凉风吹拂着地面上的树叶、庄稼叶,在地上嗖嗖地飞跑着,小小县城好一派清冷的景色。

许金仓知道老爷子不会做饭,也不会去买饭,儿子更是那样。他买了馒头刚进家门,老爷子就拽住他说:“走,到梁大客气家一趟。”许金仓满是烦恼,又不得已,只好喊出许家福拿回馒头,跟着老爷子走。老爷子边走边说了去劳教大队的情况,让他陪着一起去找梁大客气把俊俊和许家福离婚的事情圆和好,还有,那408斤粮票也是通过梁大客气送的,还要通过他要回来,许金仓说离就离,杜家也能同意,那408斤粮票就算了。许良囤咬着牙说坚决不行,和许金仓较着劲儿往梁大客气家走去。

青草正在杜家和杜二一起涨红了脸给小芹解释、道歉。许金仓先来到了梁家大门口,敲了好一阵子门就是不开,也没人应声,但好像里边有动静。他眯着眼睛贴在门缝上一瞧,见那菊花端着饭菜正往梁大客气屋里端,听到敲门声,急忙躲进青草的房间,还关上了门。

梁大客气拉栓开门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地问:“许局长,老爷子,吃了吗?”

这时,许良囤还不知道那菊花在这里,点头说:“吃了,吃了。”许金仓大步跨进去,双手一叉腰,一副示威的架势逼问:“梁大客气,我听说你和我老婆过上了?哼,人老心不老呀,还金屋里藏娇呢!”

“嘿嘿嘿……”梁大客气连忙说,“哪有的事儿呀?别听闲言乱语,咱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是啊,”许金仓气哼哼地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人都说宁占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一天装模作样儿,客客气气,挺古董呀。我告诉你,没有证据我可是不乱说的,你和那菊花过不要紧,我俩可是没离婚的合法夫妻,我要告你个通奸罪……”

许良囤怔了:“金仓,你说什么呀?”

那菊花“砰”地推开门,怒气冲冲地边往前走边训斥:“姓许的,你不要逼人太甚。离婚,我马上和你离婚!”

许良囤惊呆了。

“离婚,这么好就离婚!”许金仓并不示弱,“要离,我先告你两个通奸罪,然后再离婚。”

那菊花声嘶力竭地怒斥:“滚——滚——你给我滚——”

“金仓家的,”梁大客气说,“别这样,咱有话慢慢说,脚正不怕鞋歪,你不就是在这里住着嘛!”他一拍胸膛说:“姓许的,我看透你了,姓梁的不在乎!”

许金仓嚷得更响了。

大杜从县政府回来到了家门口,听见那边传来了梁大客气和许金仓的暴躁声,像是吵架,急忙走过去。许金仓瞧他一眼不吱声了,看来他是有些怵大杜的。大杜一眼又看见了那菊花,知道出了乱子,有意要杀杀许金仓的威风,把信猛地递给了许金仓。许金仓大略一看,心松弛了一下,从贴心兜掏出钢笔,左手握着《明传电报》,签完字递给了大杜,然后指指梁大客气说:“你等着——”便扬长而去了。许良囤一时间无话可说,跟在他后面溜溜走了。

许良囤一出门,大杜问梁大客气是怎么回事儿,梁大客气说,那菊花补充,大杜忍禁不住气愤地说:“那姨,离就离,不通人情的王八蛋。姓许的不是说你和客气大叔过上了吗,就过了,看他能怎么的,我看,客气大叔比姓许的强多了……”

梁大客气难为情地拦话说:“孩子,说什么呢。”

“客气大叔——”大杜也觉得冒失,说了过头话,忙道歉说,“我就是有话掖不住,别介意呀,说的不对多多包涵。”

梁大客气瞧瞧那菊花,脸憋得通红,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菊花气得回到了青草屋里,掉起了眼泪。梁大客气站在门口,想敲门又缩回了手,又伸出手想敲门,又慢慢缩回手,一次比一次伸手快,一次比一次缩手慢。

……

天空飘起了雪花。

大杜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下车后又上公交车,进了粮食部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