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秋末的黄昏,凉飕飕的风里裹进了淡淡的寒气,还并不觉得怎么冷。
大杜一下火车,简直愣住了,车站派出所所长王福根和一名干警,还有县长,民政局长,县武装部长一起迎了上来。王福根成了先知,给大家相互介绍,因为,这些官员们也都不很熟悉大杜。县长邓华握着大杜的手说:“大杜同志,接到上级指示,我们才知道小小县出了你这么个大英雄。我们真是太闭塞,也太官僚了,请多多体谅。”大杜只是憨笑说:“没啥,没啥。”其他人随着握手,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敬佩和恭维的话,最后邓华对大杜说:“那就走吧,我是准备请你吃饭的,你父母说什么也不让,急着让你回家,说家里准备了,也让我们去,我们就不去了。你先回家休息,明天是星期天,安排工作的事情,就星期一上班再说。”他话音一落,大伙儿簇拥着大杜一起出了站台,更让大杜吃惊的是锣鼓喧天,夹道欢迎的小学生挥舞着鲜花呼喊着“向上甘岭战斗英雄杜志田学习、致敬”的口号,迎面两根旗杆的大幅标语上写着“热烈欢迎上甘岭战斗英雄杜志田荣转回家乡”。旁边还有一辆吉普车,大杜心潮澎湃,瞅得直发懵,简直不知怎么好了,只是咧嘴笑,让上车就上车。车要开了,王福根握着他的手说:“大杜同志,有时间到我们派出所坐坐,给我们员工做做报告,我就不送了。”大杜想起被他软禁的那一段小事说:“噢噢,这回呀,可不是要禁闭我的时候了,你排不上号了。”王福根笑笑说:“英雄嘛,别耿耿于怀,我也是受首长之托嘛。”
吉普车缓缓开动了,邓华问大杜这王福根是什么意思,大杜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
邓华等把大杜送到门口,民政局的人早有上大杜家报信儿了,一家三口都在门口等着呢,一接到他要回来的通知,虽然不知道什么细缘故,肯定是大杜在北京受到首长的大款待了,都高兴得不得了。杜裁缝拽着邓华的手,一个劲儿让他到屋里坐坐,很实在地说:“县长,到我家门了,怎么也得端端我的水杯呀,欢迎和我们全家一起吃顿饭。”都觉得真是人逢喜事儿精神爽,一点儿也不土鳖了。邓华说:“杜师傅,算了吧,大伙儿都忙,以后找机会,今天就不在你这儿吃了。”他还是挽留,说随便吃点儿。邓华等还是推辞了。
梁大客气和青草姑娘下班晚了,路过家门口,这些官员们有认识他的,他凑上就客客气气点头躬腰地问这个吃了吗,那个吃了吗,凡被问者又反问他“你吃了吗”,都觉得有些俗气,可又都这么问。
论说,这是个饭口,倒是个见面的问话,不是饭口时,不少人也喜欢这么你问我,我问你。有人考证过为什么一见面就这么相问,说是因为多少年来,中国人都是在为吃饱肚子而拼命,问问吃了吗,只要回答说吃了,便让人知道,你家日子还过得去。
交错的互问声中,邓华等走了。
过度兴奋让杜裁缝大方起来。他知道梁大客气父女刚下班回来没有吃饭,硬拽着进家随便吃一口。两家人进了院,梁大客气让青草去帮厨,杜丽娘直说不忙,也要听儿子说说去北京见官家的事情,当然主要是想听听官家对俊俊出嫁这官司怎么判的。杜裁缝说:“大儿子说起话来会很长很长,别让大伙儿都饿着肚子呀,那我们就搬椅子茶桌,在灶房门口唠嗑儿,你和青草边做饭边听。”在座的都说这个办法好,杜二尤为积极,叮咣两下就收拾好了。
关于和俊俊婚事,连首长也这么说,大杜仔细一思量,没有更多理由怪俊俊,确实也怪不着人家许家,便只字不提,说起了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事儿。他一讲完,梁大客气嘻嘻笑着说:“好,这么一听,我心里更透彻了。”杜裁缝两口子也随和说,看来还是***好,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
大杜从背篼里掏出两杆小秤说:“娘,这杆给你。”然后又递给青草一杆。
杜丽娘接过秤笑笑说:“大儿子,你可真有心思。这是让我做饭不用碗量了。”
“我家用不着这么啰唆,就爷俩,好说。”青草也说,“不过,说明还惦记着我家,有这个情分。”
“娘,青草,”大杜说,“林部长安排车把我送到火车站,站前一家商店摆着摊子卖这秤,很便宜。我一问,是粮食部管的下面一家商店做的买卖,一毛钱买两杆,都抢着买,卖秤的人说连本钱都不够呢,国家倒贴了,这叫‘过日子秤’,用它称米下锅,算计着过日子……”
“哎呀,买了倒挺好,说明我大儿子和这统购统销不较劲儿了。大儿子,你走时我还寻思,你要和这个较起劲儿来,那驴脾气,我们可说不明白。”杜丽娘说,“不过,我和你客气大叔。还有青草,心里就有一杆过日子的秤,吃不冒。”
大杜笑笑说:“娘,当时我也知道,你们用不用都行,娘用碗量着米下锅也挺有准的。可是,我听林部长那么一说,我就觉得这过日子秤挺有意思,不知不觉就买了一杆,刚要走,又一想还有客气大叔呢,就又买了一杆。对了,卖秤的还说一些饭店里,顾客也老是瞧着馒头不够秤,往桌上一放,平了不少是是非非。”他把杜丽娘手里的秤接过来指着说:“这玩意儿呀,对咱们两家可能用处不大,听卖秤的人讲了个故事,觉得用处就大了,有好几家,他们都有好几个孩子,一吃馒头、窝窝头时,哥哥说弟弟的大了,弟弟说哥哥的大了,有四五个孩子更是这样,打打哭哭,弄得大人没办法,有了这种小秤,他们家家就好了,不吵不闹了,和气了。所以,这秤还叫‘公平秤’。”
“孩子多的是有这个问题,孩子们,这挨饿的年头,不能怪他们。这小公平秤是挺有用。”杜裁缝接过秤看了看说,“我大儿子从去北京走的那一天,我一算计着到北京了,心里就敲小鼓,那驴脾气,再和领导干起来。可怎么好呢?呵!没我想的那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大杜开玩笑说:“客气大叔,这杆小称可不像你那么客气,丁是丁,卯是卯。那定盘星说一不二呀。”
“好啊,大儿子说得好。这年头,甚至往后,不管公家还是自家,不怕多不怕少,就怕不公平。”梁大客气笑了,也拿过青草手里的秤打量一下说,“等农业大发展了,不用粮本、粮票了,咱这秤就是文物了,老古董了。”
大杜讲到林部长带他去医院的事情。杜丽娘忍不住问:“不对,病,能吃就是胃口大,怎么叫病呢?不是病,好好的人怎么说病呢!”
“娘,是病,”大杜不理解当娘的意思,解释说,“那么有名的大夫还能说错……”
杜丽娘从厨房探出头直挤眼,大杜毫无理会,说的更具体了:“大夫说叫胃亢进病,对身体没啥大损害,就是说吃进去的多,吸收到一定程度,就当废物拉出去了。”
“这么说——”杜裁缝高兴地说了句俏皮话,“我大儿子,你这不成了造粪机器了吗?看来,你小的时候,爹说你没出息是怪罪你了,还让你一赌气去当了兵,爹不用给你赔不是吧?不过,爹这脾气你该知道。”
“大儿子,要是就像大夫说的那样,对外人也不准这么说,”杜丽娘瞧着梁大客气说,“他客气大叔,还有孩子他爹,你们当外人都不准说我大儿子是什么胃亢进的病,都不准这么说。”
“噢,哈哈哈……”梁大客气笑笑说,“老嫂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
杜丽娘端着炒好的菜问:“想的啥?”
“嘿,”梁大客气俏皮地说,“怕说出去你大儿子不好找媳妇吧?”
“娘,”大杜说,“大夫说了,我这病能治!”他一口气说了大夫的嘱咐,还从兜里掏出药给大家看,又讲了大夫开诊断书,林部长让秘书打电话安排让他吃双份口粮和回县里安排工作的事,又讲了粮食部机关干部为他捐助粮票的事情,在场人都激动不已。
“娘,”杜二听得更兴奋,冲着厨房里说,“大哥如今是鸟枪换炮了,找对象不愁。青草妹子你说呢?”
青草抿抿嘴,只是抿嘴不搭腔。大杜借梯上高说:“娘,二弟说对了,现在就能娶一个,走了一个俊俊,你要说娶几个,你儿子立马就给你领几个来!”
“瞧你美的,你是皇帝呀,还想妻妾成群怎么的。”杜丽娘从心里高兴,“到时候你给娘领回来一个来,咱祖宗坟上就是烧高香了。嘿,为了你找媳妇的事情,没把你娘愁死。”
“娘,那你就等着吧,像娘说的不能要那么多,但让她们在门口排号,娘去帮我挑!”大杜这一通开怀把在场的都说笑了。他还要说些俏皮话,杜丽娘和青草都说饭已经好了,就直接端了上来。
大杜转了话题问:“娘,俊俊怎么样?”
“挺好的,”杜丽娘说,“可能就是新到许家不大习惯,前几天回来了一趟。明天就是回娘家的日子了。大儿子,明天一早你就去赶集,买块肉,再买点菜。”然后对梁大客气和青草说:“你爷俩明天可都早点过来呀,他客气大叔是男版的红娘,又是说和家,咱可说好了。”
青草在一旁婉言谢绝:“大婶,不来了,千万别准备我们的份儿。姑娘回门子,姑爷子也回来,晚上还要回去,我们给你腾出点空儿,让俊俊姐和你多说说悄悄话。”
“瞧你说的,”杜丽娘夹一筷子菜放在青草碗里说,“青草姑娘就是乖,赶明天,大娘要和你说说悄悄话呢,来,一定来,吃菜,吃呀,咋不吃菜?”
杜二干脆把菜盘子挪到了青草跟前:“吃,我娘让你吃你就吃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青草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梁大客气见青草有了羞色,忙解围说:“姑娘,别不好意思,你俊俊姐出门子了,你大娘就把你当亲闺女呢。”
杜丽娘忙接茬儿说:“是的,是的。”
两家人吃完饭,又喝了一会儿茶水,梁大客气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休息了。”起来要走,杜丽娘说:“他客气大叔,大儿子给你买的过日子秤,还叫什么公平秤。”梁大客气笑笑说:“噢,差点忘了。不过,我家用也行,不用也行,就干干巴巴爷俩。不用,我也得拿着,这是大杜的一片心意。”
杜丽娘说:“瞧你说的,现在用不着,日后还用不着呀,等青草姑娘嫁出门了,给你生上几个外孙子,外孙女……”
青草不好意思了:“大娘,说什么呢,那我不成了生孩子机器吗?……”
杜家人说说笑笑,把客气大叔父女俩送走了,转身刚一进屋,大杜问:“娘,二弟是不是和青草搞上对象了?”
“没有,都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儿意思,没定准儿。”杜丽娘把大杜拽到一边问,“你客气大叔爷俩在的时候,我不好问,你和俊俊的事情和首长说了没有?”
大杜照实说了林部长的一些话:“……娘,我也想通了,这回事儿就这么的了,咱们都劝俊俊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好好工作。”
“是呀,娘也这么想,”杜丽娘说,“许家也是在官场有地位的人家,也是会来事儿的人家。你说,土改那阵子,政府划成分的时候,照说他许家要是比照农村不划成地主,也得划个富农,人家硬是划个富裕中农,这样就不是敌对成分了。”
杜裁缝从厕所出来听见这话说:“还不是许金仓,捐粮救国,这一件事情就抹掉了不少黑。我就觉得这家人处事和一般人家两个路子。反正新社会了,和咱也没啥大关系,就是过日子呗。他们敬咱一尺,咱就敬人家一丈,他们要牛哄哄的,咱也不上赶着。”
“爹说得对!爹、娘,我的婚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俊俊的事情也别上火了。”大杜说得很诚恳,“我认了。我看青草姑娘不错,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和我二弟挺合适,这家人也好,不招灾,不惹祸的,青草姑娘那么稳当。你们快点出出头呀,咱家该有个人了,进门好帮帮你。”
“娘也是这么想的,”杜丽娘见杜二进屋去了,赶忙说,“这不,你爹也在这儿,那个时候,客气大叔不同意你和青草,这回差不多了。不过老大不找对象,老二先找上了,让人家外头好说不好听啊,估摸这阵子再提这门亲事儿不像那时候了。我看,他客气大叔对你也另眼看待了。”
“别的,”大杜忙说,“娘,我看老二已经有那个意思了,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了。刚一回来,好多事情把我脑子里都搅成一锅浆糊了,你先让我清静清静。我找对象,肯定不愁。”他一下子想起了小芹,可是又觉得不可能。
“也是,”杜裁缝说,“孩子的事情,顺其自然吧,别操心操大了劲儿。这个耽误了,别再耽误了那一个。”
杜丽娘对这话不服,老两口唧唧几句,就都回自己屋睡觉去了。
这是大杜睡得最香甜的一宿。他自从被朝鲜的阿妈妮救护,一直到随阅兵部队回到小小县,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经常是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好梦、噩梦伴他度过了近两个春秋。要不是娘窗下的花公鸡啼叫个不停,他还在酣睡。这一觉醒来,就像从仙境过海一样飘忽而来,五脏六腑都那么静润、清新。他听到了厨房里秤砣和秤盘碰撞的声音,便一骨碌翻身下了地,穿好衣服推门走去。老娘正用秤称大子呢,他凑过去笑呵呵地说:“娘,你真用这秤过日子了。”
“那还怎么的,”杜丽娘说,“大儿子,这杆过日子的秤太好了。以前的日子,娘用那个碗量没有大准呀,这一碗大子和一碗玉米面、白面都不一般沉,娘买来以后就得用碗先量一遍,看看一共多少碗,然后再按顿分着下锅,这回,有你给娘买的这过日子秤可好多了。”
“娘——”大杜问,“家家都这么算计着吃吗?”
“当然了,恐怕不算计着吃的也就少数,像许家呀,人家过去是做粮食买卖的,估计有点子陈货,不过,不会长。”杜丽娘说,“这是按定量来的,就得算计着按量下锅呀。”她说着,有一种很坦然的感觉:“这统购统销呀,就像家里有了一条涓涓不断的小溪流水,流量不大天天有呀。不像过去过日子,老天爷可没准儿,今年饱了,还惦记着明年收成怎么样。”
大杜高兴地说:“娘,你说的话真到位。”
“娘光说得到位不行,老天不到位,打粮食不到位就愁死人了,你爹也这么说,”杜丽娘说,“解放前那些年,有钱倒是能买到粮食,可是那个操心呀,今天贵,明天贱。那小日本子,还有粮匪又抢又夺,粮食市场平安日子没多少,许家老爷子要不是满脑袋瓜子里是粮食鬼心眼子,也不行。现在呢,解放了,共产党领导了,全国人民是一家,东方受灾西方丰收,有他们吃的,就有咱们吃的,这社会真好。”
“娘看事看得真透,说得真实在。许家老爷子再满脑袋瓜里埋下粮食鬼心眼子,有了这全国一盘棋的粮食统购统销,也没法子鬼喽。”大杜兴冲冲地说,“现在好了,日子太平了,粮食也太平了。林部长说了,别看多少年的帝王将相都解决不了全国人都有饭吃的日子,共产党给老百姓发购粮本,用粮票就是为了将来要消灭粮本,靠的就是要大办农业。”
杜丽娘一手拿个瓢,一手拎着秤,忘了去舀大渣子,只想和儿子多说几句,昨晚高兴得几乎一宿没睡着呢,脸上的皱纹高兴地都绽开了:“昨天你一说,我就觉得国家这个政策好,有了好政策了,大儿子,就得赶快找个好对象。”杜丽娘高兴地说。
“娘,你看你,我不是都说了嘛,”大杜说,“快称粮做饭吧,光说话了,我来帮你生火。”
大杜去院子墙角下抱来了柈子,见老娘又在用秤称大渣子,边点火边问:“娘,咱家这究竟是怎么定量的呀?”
“你爹和你二弟属于轻工种,定量都是每月36斤,我是家务每月28斤,这就正好是100斤。”杜丽娘掰着手指头说,“每天三斤三两米下锅。”
大杜说,“俊俊的份儿呢?”
“哎呀,”杜丽娘说,“许家这家人呀,这是咱娘俩这么说,说大方就大方,说小气就小气,人家说登记那天起就是许家的人了,就把粮食关系和户口都迁到许家去了。”
大杜想说什么,没等开口,杜丽娘怕一说这个又引起大儿子的伤心事,忙说:“这三斤三两呀,我是安排早上一斤,中午一斤半,晚上八两。你说说看,这日子也就是像你说的吃个六分饱,一斤米下锅没多少东西!有时候,娘煮了粥,你爹嫌放的菜少,咱家喝的粥里呀,菜比粮食多。”
“娘,这回,我一个人就是两个人的份儿了,”大杜说,“往后可不用你们省给我吃了,也不用像过去偷偷摸摸塞给我吃了。”
杜丽娘笑了:“我还不知道你,要是吃八九分饱,得三份定量呀。这样,你也就吃个六分饱,不管怎么样,和我们一样了,娘整天提溜着的心就放下了。”
大杜笑笑,在知情的老娘面前不能说什么了。停了停说:“娘,你说得太好了,你们六分饱,我也六分饱,这不就公平了吗?再说,我爹和二弟,还有我,三个人都挣工资,咱可以添补着多买些菜,土豆子也能当饭。”
“哎呀,大儿子,别觉得就你精明,”杜丽娘说,“土豆子、地瓜现在都是凭票供应的。买四斤土豆子或四斤地瓜,就顶买一斤粮食的定量。”
大杜叹口气说:“娘,你看,这缺粮缺的,把人都搞到这个份儿上了,面瓜顶不顶粮份儿呀?”
“不,不顶。”杜丽娘说,“还是你这饿肚子想得全,现在面瓜就下来了,抽空和你二弟买它一车回来,日子太平了,你的苦和罪没少遭,娘以后不能再难为你的肚子了,以后一天三顿,除了你的两份儿外,你再多吃些土豆,比吃菜肚子里舒服。”
“娘,那可不行,”大杜连忙说,“我倒不是怕爹和二弟攀我,要是传出去了,不光二弟找对象是个结子,我也成问题呀。当年,客气大叔不就是因为这个,你想让我娶青草他不表态吗?好在他也不知道我肚子的底儿,你还得考虑二弟,他已经对青草有那个意思了,给他们加加油,烧烧火,快点儿热乎气来。”
“呦呦……你瞧呀,”杜丽娘笑着揭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直翻水花的大渣子,笑笑说,“我儿子是个粗拉人,让这大灾大难搞的呀,长心眼儿了。”
杜裁缝洗漱时就听见厨房里有说话声,赶过来接话说:“再不长心眼儿,就是缺心眼了。”
“你这个人呀,”杜丽娘扣好锅盖说,“怎么话一道你嘴里就不好听了呢?”
“娘,”杜二赶过来说,“大哥,你还不知道,咱爹说话就那样,千万可别往心里去,也别记仇呀。”
“二弟,”大杜笑笑说,“哪有儿子跟爹记仇的,往后,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硬去朝鲜当了志愿军,那只能说是赌气,不光是和爹,还和我的肚子,临出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拍着肚子自己问自己:你咋这么能吃呀?不能说是记仇。”
“嘿,”杜裁缝说,“不是记仇,就是赌气,大儿子,你这赌气劲儿可也够人喝一壶的。你可不知道,你这赌气一走,我和你娘心里是啥滋味儿,我俩整宿整宿坐着不睡觉,听说你光荣了,你娘都昏过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爹,儿子不孝,给你赔不是了。”大杜说,“爹,男人嘛,男子汉大丈夫嘛,要是像小媳妇听婆婆话似的,你儿子还能有今天吗?”
“是是是,”杜裁缝说,“这回,算你赌对了。回来了,再赌气时,老子可得和你掰扯掰扯了,你爹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不少呢。”
“瞧你爷俩,像公堂上论理儿似的,”杜丽娘说,“老二,饭好了,放桌子。”
老二边给大家盛大渣粥边说:“大哥,以后你别起来帮厨了,这应该是我的事儿。”
“嘿,”大杜说,“你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你以为我是帮厨啊,我是和娘说说话。我告诉你,青草没娶进门之前,这活儿就是你的了。”
一句话说的老二很乐呵,他知道老娘的意思,自己昨晚的表现也让大杜看出来了,言不由衷地说:“大哥,娘想给你说媒,青草不错的。”
“少废话,”大杜说,“我弟弟看中的姑娘,我怎么能再去插一杠子呢。再说,当初娘撺弄这事儿,人家没表态,那就是不同意,我怎么还能有这个脸去干这事儿。二弟,让你说吧,俗话得的好,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是好马吧?是好汉吧?再说,还有我二弟惦记着呢,你小子别耍心眼,是不是试探我呢?怎么的就是怎么的!”
大杜一席话,家里人都不吱声了,杜二脸红了:“听大哥的,不过,青草眼眶可挺高的,也不一定能看上咱。”
“有点儿爷们样儿。”大杜拿出当大哥的派头说,“怎么,你眼眶低呀?你也不是一般炮,咱爹是大工匠,从此以后,你这是英雄的弟弟,过去我就自卑,自己看不起自己,凭啥呀?再说,在小小县,爹的手艺也就是你学到手了,找不出第二个。”
“瞧你这个仗义劲儿。”杜丽娘喜滋滋地说,“大儿子,在外边可别这样,英不英雄,男不男子汉的,手艺不手艺的,只能让人家去说,别让人家觉得你老杜家出息个人就趾高气扬的,让人家说闲话。”
大杜还要说什么,杜裁缝说话了:“行了,别说了,你娘说的没错,我赞同,快吃饭吧。”
这顿饭只是大渣粥,荤油炒白菜胡萝卜片,还有芥菜疙瘩腌的咸菜。大杜心里明白,娘知道自己愿意吃这两样菜。别说,在朝鲜战场时,做了好几次梦吃这个呢。虽然是粗茶淡饭,一家人吃得都很开心,不愉快的话也没有引起不愉快。可谓关上门一家人,说话不见外。主要还是因为家里大杜回来了。不过,杜丽娘心里还是有两桩事,借老二收拾碗筷的工夫说:“大儿子,要说你娶媳妇的事情,爹娘就听你的了。青草姑娘是不错,给你二弟提亲的事儿,我这心里还真有个小九九,你要是不给我领来个媳妇,我是不能找人登你客气大叔家的门,给你二弟做媒……”
她说到这里,大杜笑笑说:“娘,你放心,我不是说了吗,一码是一码,别再讲究那些旧家道了,那会耽误了我二弟啊。我的娘,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有主意,要说过去人家姑娘嫌咱吃,现在两份儿粮了,能不能耽误了,就看你的了。”杜裁缝施压地说,“你娘办事儿可是较真的,不行,我就找人帮帮忙给你介绍,不过,你也别太挑,差不离儿,能过日子就行。”
“爹,娘,”大杜哭笑着说,“你们说,我工作还没有着落呢,你们着什么急呀。”
“还不着急,”杜丽娘接话说,“你没看看,都多大了,还不着急,反正你掂量着办吧。”
她接着说了第二件事:“今天是俊俊回娘家的日子,你们该干啥都干啥去,大儿子,不用你了,我一会儿就去赶集,你抓紧去找县里安排工作,落粮食关系,购粮证就在我屋抽屉里。”接着又说:“听说你回来了,可能会有人请你喝酒,粮库的祝主任碰着我时就说过。这年头都挺紧巴的,谁也不能答应。今晚上我们就和俊俊,还有姑爷一起吃顿乐呵饭。”
杜丽娘说啥,大家答应啥,接着嘱咐刚出来的杜二:“老二,我看,你请一天假吧,陪着大哥跑一跑。”
“不用,不用,”大杜干脆地说,“说不用就是不用,土生土长的,我哪儿不知道啊,自己就行,二弟该上班上班去。娘,你别总对我不放心,我都多大了,真是的。”
杜丽娘抢白一句:“多大了还不着急找媳妇,你爹和我等着抱孙子呢。”
大杜笑笑说:“娘,你怎么三句话不离本行似的。”
杜丽娘不让步:“你说对了,给你说媳妇,就算是娘的本行。”
让外人看来,似乎是个破败的家庭,一下子又变得快快乐乐、和和睦睦了。谁能理解,这种不饥不饱的生活,在杜家是如此的幸福而惬意。
这个小小县,用两个“小”字叠在一起唤作县名,实在是形象而逼真,不管是与全国两千多个县相比,还是论它自己的形象和规模,都确实是小。这个县还不过十万人口,村子不像村子,路不像路,每个村子的逃荒人都跑马占荒,圈了不少地,有的村子只有七八户闯关东逃荒来的人家,就叫什么八家子村、六家子村。按说,国家批准建县制的时候,一是考虑这些边疆小村小镇,让哪个县管辖都很费劲儿,鞭长莫及;二是恰好具有九点六平方公里的方圆面积,山林茂密,荒原肥沃,江河纵横,恰是全国面积的万分之一,从长远看,有大办农业的发展前途,值得建成个县。中国是个大大的国,这是个小小的县,而且它的地形,都像国家版图的缩形。鉴于这么多因素,就把这个小小镇的地方连同旁边的小木河村建成了小小县。
小小县的县政府、县委办公楼,却都是个小洋楼,还是日本鬼子当年留下来的,那是因日本鬼子有大大的野心,进驻了开拓团,计划在这里掠夺农业资源。
去朝鲜战场之前,在这么个小小县城,大杜觉得生活得很委屈,因为这个称他“大肚皮”,那个说他“谁家姑娘敢跟他呀”,被人低看一等,好像能吃就是“没出息”,就是“饭桶”。到北京听了大夫那些话,他没说就是了,说不定这个什么胃亢进病就是小时候挨饿,胡乱吃东西吃的或者是饿出来的,真是爹亲娘亲,共产党更亲。如今一切弄明白了,管他别人怎么看,自己心里不憋屈了,走在街上昂首挺胸了,一方面是觉得自己是汉子了,特别是从北京回来,也知道自己的价值了。当了一回志愿军,不光被称为是战斗英雄,还被称为是灾荒年代的“抗饿英雄”,不管是怎么阴差阳错,俊俊还是委屈嫁了人。总之,媳妇丢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这个面子丢了,林副部长给的面子多了,他已经不在乎了。自己鼓励自己,要挺起腰杆干好工作,好孬我大杜也算是吃“皇粮”的人,这几乎已经是小小县城家喻户晓的新闻了。就这一条,在这个小小县就是英雄,这是一般人不可攀比的。按有些人说的,这也是“一等公民”了,别看都在县城里住着,不少人家还是农民身份,靠种地打粮过日子。
大杜走进县政府小楼,打听着进了邓华的办公室,一帮闯关东的灾民正缠着邓华要求来小小县落户开荒求生,邓华见大杜进来了,笑着点点头让他先坐下,然后对灾民说:“老乡们,这个问题正在向上级做请示,我答应你们倒行,就是解决不了你们一冬和明年春夏的口粮问题。还有,开荒种地需要种子等等,上级同意了,会给县里安置费的……你们别急。”他好言好语把他们劝走了。
“大杜同志呀,”邓华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说,“你是咱小小县的人物呀。”说着坐在了他对面的大椅子上。
大杜明白几分他话里的意思,笑笑说:“邓县长,你真有意思,我算什么人物,你县长才是人物,是小小县真正的大人物呢。”
“我这个人物,是权力人物,是组织上打扮的。”邓华嬉笑着说,“你是自己装扮的,是社会影响人物,不一样,不一样。”他接着说:“县里送你们跨过鸭绿江的时候,我是主管征兵的副县长。我想起来了,有人给我指着你介绍过,说你是要去吃军粮的大肚子……不说这个了,你的情况,上级领导来电话都交代了……”
大杜从兜里掏出户口簿,还有从北京带回的诊断书和林副部长让秘书给带上的那封信,一起递了上去。邓华接过去看了看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是和你商量商量工作的事情,你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大杜心想,这县长倒挺客气,还商量商量看行不行,心想,只要是吃皇粮的地方就行,便回答说:“县长,我是军人出身,军人的宗旨是服从命令,你说吧,我服从组织安排。”
邓华嘻笑一声说:“哦,你可不是那种绝对服从命令的兵哟,我这话没有坏意,不要介意。”
大杜也嘻笑说:“看来我是让领导抓住小辫子了,还没上班就印象不好,邓县长,特殊情况嘛!”
“理解,理解,省里传达粮食部领导的话说,让我们把你安排在粮食系统。”邓华说,“领导还强调说,你是他的好志愿兵,还希望你给他当个好粮食兵。什么位置合适呢?”
邓华不这么说,大杜还真把这几句话淡忘了:“邓县长,你就安排吧,要是林副部长的兵那就太棒了,我觉得给他当兵当不够!我愿意给他当兵。”
“你要知道,即使安排在粮食系统,不是归林部长直接管,算是远程兵,”邓华解释说,“你是直接归县里管的,听说你有股子赌气劲儿,上来那股子赌气劲儿,可要服管呀。”
大杜笑笑说:“看县长你说的,肯定听管,让干啥就干啥,赌气是和家里人,和领导不能呀,要不你打电话问问林副部长。”
“我们还哪敢去问林副部长呀,”邓华说,“要不这样吧,粮食统购统销刚开始的时候,咱们县的许家发生了一起奇妙的粮票案件,涉及五个人,处分了两个,其中一个是县粮库保管员,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个空缺,我和有关部门研究了,准备让你去……”
“许家?”大杜问,“是许金仓家吗?”
“是,”邓华说,“其实,这都是领导上的事,和你说也没什么必要。你去了,粮食局长还有粮库主任会向你交代这粮库保管员工作的重要性和具体的工作职责,我就不多说了。你就看这位置怎么样吧?”
“噢,呦,”大杜忙问,“这县粮库保管员顾名思义,肯定就是负责县粮库所有粮食的保管工作了,行,没问题,谁要敢偷,敢胡来,我砸折他的腿。”
“什么事情都要注意分寸,”邓华站起来要谢客的样子说,“那好吧,我给粮食局打个电话,让他们具体安排你。”他打完电话,拿着大杜的购粮证和诊断书,回到了办公桌前,从贴心的兜里抽出钢笔在林副部长的信签上写上了“请粮食局按上级领导指示办理”,然后转回头递给了大杜说:“你拿着这个到粮食局,他们就会给你办理了。”
“邓县长,别急着让我走呀。”大杜说,“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前粮库保管员是怎么被撤下来的,我好提高警惕,把工作干好啊。”
“好,既然你说了,那我就说说吧。要不,许局长可能还不好说呢。”邓华又回到了原位上说,“我是觉得你对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了解不多,我说起来,怕你听起来费劲儿。你上班了,他们会给你详细介绍的。”
“县长,你别小瞧我这个扛机关枪的好不好。”大杜自豪地说,“我到北京,林副部长给讲了一个多小时粮食统购统销的事情呢,不信,我给你讲讲听。要不,你考考我。”
“了不起,相信,不用考了。”邓华一听,觉得大杜这么认真,也有了兴趣,忙说,“那个林副部长我们想见都见不到,给你讲了一个多小时,把你当人物了。我就细说说吧。”
大杜说:“好,我听着。”
邓华说:“那,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粮票是粮票,钱是钱,粮票只是定量的凭证,起粮票要扣定量,到饭店吃饭光交钱不行,还要交粮票?”
“知道,知道。”这一问,勾起了大杜在站前饭店闹事的那件事,想说出来证实自己明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是回答,“知道,太知道了,林副部长在他们机关食堂请我吃饭……”他振振有词儿,讲得有理有据。
“这样的话,那就好说了,”邓华说,“粮食统购统销的时候,一句话说白了,就是不准个人经营买卖粮食了,统购是指国家统一从农民手里收购一定的粮食,城镇还有不少经营粮食的商贩,国家为了不让他们吃亏,也发了文件把粮食卖到国家,比收农民的粮食略高一点价格,因为他们收购、储藏,还有运输要有一些费用。这时候,粮食部门一些干部对粮票和钱的关系还朦朦胧胧,这就出了一件奇妙的案件。许良囤过去是个大粮商,把粮食交到县粮库以后,提出来要粮票不要钱,主任一听也有道理呀,还觉得他这样吃了亏,但他坚持这样做,主任拿不定主意,让他找洪书记,洪书记一听就答应了,在一张交粮单子上签了字。许良囤去领粮票的时候,那张入库单子上写的是交了200万斤粮食,还能看清楚的钱款是20万斤。这么大个数字,杜俊俊提出怀疑,又和粮库一对,说是入库的保管员在‘20’的后面误添了一个‘0',许良囤解释说,他是交工20万斤。”
大杜问:“保管员是谁呀?”
邓华说:“是许良囤的孙子,许家福。”
大杜刚要开口问什么,邓华接着说:“你听我说完。”大杜忍不住说:“许良囤这个老粮商鬼着呢,没准儿是他指使的。”
邓华问:“为什么说他鬼呀?凭这个不是鬼,是太狡猾了。想钻空子,以为俊俊是他自己家的人,不会太认真。”
“这不明摆着吗?”大杜说,“我先不说他孙子在‘20’的后面多加个‘0',这粮票就是拥有粮食的凭证,国家虽然收到库里了,拥有权还是人家许良囤呀!”
“对,”邓华说,“当时,好多人就是磨不过这个劲儿。”
大杜说,“20万斤粮票就这样领走了?”
邓华回答:“是呀。”
大杜说:“要回来再给他算账,给他钱不就完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邓华说,“第二天一早,许金仓从省里开会回来,说是一进门吃了一惊,发现他爹和媳妇,还有儿子被五花大绑在院子里的老柞树上,立即去公安局报了案,洪书记和公安局长很快都赶到了,一问情况,说半夜从院墙上跳进来两个蒙面持刀大汉,让许良囤拿出那20万斤粮票,许良囤只好依了。”
“怪事儿!”大杜问,“案子一直没破?”
“没有。”邓华叹口气说,“这案子惊动了省公安厅,派来了专案组,调查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结果。这样,上级也要追查责任,洪书记被撤职,许家福也被撤职,只有俊俊头脑清醒,受到了专案组的表扬,要是付走200万斤粮票,那事儿可就更大发了。”
“偏要粮票?”大杜一皱眉,“县长,我问句不该问的话,这是不是个骗局啊?”
“行了,这话到这里就为止吧。”邓华表现出了难为情,“当时,专案组的人也这样怀疑过,可是调查来调查去,天衣无缝,找不到一点漏洞。”
大杜问:“这么说,那时候,许金仓已经当上粮食局长了,他就一点责任也没有?”
“许金仓到省里开粮食会去了,”邓华解释说,“我不是说了嘛,还是他回来报的案。”
邓华想就此止住,可大杜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让许金仓的儿子当这个保管员呀?”
“你应该知道一点儿,”邓华说,“解放军围困长春的时候,许金仓动员他家老爷子给围城部队捐粮食,动员不成,就行叛逆之道,偷着运走了好几车粮食,惊动了全县。从此,许金仓威望很高,据说,当时是他家老爷子找的洪书记,洪书记就答应了,再说,洪书记考虑许家福有文化,能计数,会算账,找这么个人也不太好找,他老子那么拥护共产党,那么革命,举贤不避亲嘛……”
大杜听了直挠头皮,摇摇头说:“邓县长,这个粮库保管员很重要吧?”
“那当然了。”邓华说,“我们研究的时候,就觉得你可靠。好吧,就这样,你先去粮食局报到,我还有事儿,他们会好好接待你的,放心好了。”
大杜似乎没有问够,还有不少问题没搞清楚,这时他也发现,门口已经有两伙人在等着找邓县长,只好走了。临走时,大杜很客气地摆摆手,说有时间还要再来请教,县长大人别烦。邓华笑着摆摆手说:“不会的,只要有空闲时间,随来随欢迎。”
大杜带着邓华签字的便条到了粮食局。许金仓刚放下邓华打来的电话,热情地让座又倒水。接亲仪式上那种有官符又是最有实权的粮食局长派头已经荡然无存,开口就带笑地说:“阴差阳错,俊俊到了我家,咱们成了亲戚。听说你拿俊俊比亲妹妹还亲,日后,咱们也就亲上加亲了,这缘分不说,这回,组织上又把你安排到我管的粮库当管家了,可谓有亲有缘,以后咱们就得常来常往了……”他见大杜脸色严肃,连忙改话题说:“要说缘分就是缘分,咱们还没等以亲家的身份见面呢,今天在这里见了。说句老实话,你是志愿军战士,我是党的干部,对处理个人私事儿还是都能出于公心的,也是能互相沟通处理好的,那天接亲仪式上,你是应该能看出我的意图的,咱两家都不说,让你客气大叔说,你客气大叔也是明事理的,他就让俊俊来定,这样符合新社会婚姻自由恋爱的原则,两家又都能互相理解了……”
大杜一听,就觉得他这番道白是假话真说,说是真说,就是他能推在理儿上,可当时他那架势可是给人以盛气凌人之感,让人很作呕。亲家,确实是亲家,该怎么称呼他呢?他不想听下去了,犹豫了一下打断他的话说:“许局长,我看你也忙,有些话以后再说,分配工作的事情,我下步怎么办?”
“好,这样吧。”许金仓在邓华签批的便笺上又签上了一行字,然后送给大杜说,“你先到粮食管理所去把粮食关系落上,今天时候不早了,你就回去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就到粮库去上班,我一会儿就交代给他们。”
大杜发现,许金仓虽是侃侃而谈,却有些不自然,这说明他心里有些发慌,好像怵自己,和接亲仪式上的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心里忐忑一时,担心俊俊胳膊肘再拐回来,没面子,俊俊一表态,他就坦然了,在这小小县有权有势,那时候还不知道大杜有些光荣业绩,也不知道上面还有这么大的来头,一个小小志愿军有什么大章程,少不了以后要用到自己,所以根本不大在乎,现在不行了,知道了他去北京的情况,俊俊又让儿子打住了院,他也只能掩饰着心虚,真料不透下一步该怎么走,再能装的人,也掩饰不住内心发虚。
大杜拿起便笺就往外走,许金仓送出门说了一句“慢走”,大杜回回头也算是回了礼。说实在的,他也料不出下步棋该怎么走,听了邓华那些话,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麻,一听说要去粮食管理所,立即想到俊俊在那里,也想顺便看看她的工作环境。不然,没事到那里去会惹出闲话的。
大杜来到粮食管理所财会室正撒眸里面的人,所长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姓秦,你是俊俊的大哥吧?”大杜连忙称是,心想自己真成了“人物”了,又没穿军装,他怎么就认得?便情不自禁地问:“咱俩认识?”秦所长说:“认识,认识,你是咱们小小县的人物呀。”大杜笑笑问:“我这脑门上有贴怎么的?”秦所长笑笑说:“俊俊出门子那天,我们所里人是做娘家人到你们家去的。”大杜尴尬地应承了一声,还不好意思问俊俊在哪屋。秦所长问:“大杜,你来有事儿?”大杜拿出便笺和粮本说:“我来落粮食关系。”秦所长说:“噢,好说,俊俊休新婚假,我来给你办。”说着拿过户主是杜裁缝的户口簿和购粮证,按要求填上数量说:“政府是该照顾你,多不容易。”大杜回答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脑子混浆浆的,怎么连俊俊休婚假都忘了,还大步急着来看她?
大杜回到家里看那样子,老娘是赶集刚回来,厨房门口的地上放着芹菜、萝卜、大葱,还有一块斤把左右的猪肉。老娘正哈腰拿起猪肉上秤,大杜说:“娘,你现在回来上秤,就是不够,回去找人家也不好说了。”杜丽娘说:“我在那里称过了,够,还高高的。”她上完秤说:“大儿子,你看,这是我买的一斤二两肉,当时秤高高的,这一称,正好少一两,秤还低。”大杜笑笑说:“这些小商小贩真可恶,那就是在秤上做手脚了,有肉票在商店买不到,这小贩子的这么贵,还短称,等我去撅了王八羔子的秤。”杜丽娘说:“大儿子,咱家刚消停,你娘都怕了。回来,别惹是生非了,往后不买他家猪肉就是了。”然后又问:“工作上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上面有令箭,那还不是一路绿灯……”他把购粮证递给了杜丽娘说,“娘,这回,咱家就是每月172斤的口粮了。”杜丽娘一边洗肉一边说:“大儿子,自打你从北京回来,娘的心里一点云彩也没有了,敞亮着呢。你呀,这志愿军没白当,娘就是那一桩心事,就是快找个媳妇呀。”
“娘,你怎么没别的话呀,”大杜嘿嘿一笑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快给您找一个比俊俊还懂事儿、还乖巧、还孝顺的儿媳妇,不是这样的条件我不娶!”
“嗬,我大儿子还牛上了。”杜丽娘说,“到时候,你看着好就行,娘就是盼着早点抱上大孙子。”
大杜帮着摘菜正要接话茬,青草扎着豆腐坊的白围裙,戴着套袖急匆匆跑进来报告说:“杜婶,大杜哥,不好了,俊俊姐受伤住院了……”
大杜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俊俊受伤住院了?”
杜丽娘发慌了:“青草姑娘,你听谁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亲眼看见的,”青草喘着粗气说,“我赶着车去给医院送豆腐,看见那姨手把着俊俊姐,许家福在前面推门进医院,俊俊姐用手捂着左脸,好像肿了,脸上还有血迹,我问这是怎么了,谁也没回答,忙着往急诊室走。这不,我就急忙赶来报信儿来了。”
“他妈的。”大杜拔腿就要走,“准是许家福这个王八羔子打的,我轻饶不了他。”
杜丽娘一把拽住他说:“要是许家福打的,他还能背着去医院吗?你别虎了吧唧的胡来,问准了情况再说。”
大杜没有吱声。杜丽娘压着脚步,不让他往前冲,一起朝医院快步走去。
许家有乱子的大事小事都能看出许金仓有着深深的城府。大杜进他办公室的之前,许良囤在,说有点非常急的事情,他当着正谈工作的干部说:“爹,你先等等,家里事情再重要,也没有工作重要呀。”许良囤急咧咧的样子,让他到门口说几句话。他着急,心里明白,这老爷子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因为他在家里嘱咐过,否则,他不会自己来办公室的。但他却不以为然地说:“爹,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儿,你就先等一等。”老爷子生气,又无奈。许金仓是不会在生人面前让老爷子叫到一边嘀咕什么的,他要避嫌,那20万斤粮票的事情,他说不知道,别人几乎都不相信。他被气得要暴跳如雷,恨不得发毒誓,向组织上保证再保证,还讲了他在省城读书就参加反饥饿、反压迫、反国民党腐败政府活动,如何动员老爷子给长春围城部队捐粮,老爷子不捐,他如何和那菊花偷偷给部队捐粮,惹起家庭一大场风波,老爷子险些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些事确实有,他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谁还能说他在这20万斤粮票上有什么猫腻呢?而且,他还给专案组出主意,提线索,怀疑老爷子是不是耍了花招,这样,一个当当叫响的大公无私的年轻干部形象就立起来了。
尽管如此,他和老爷子毕竟是亲父子,许家福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老爷子刚讲完许家福打伤俊俊的事情,邓华就来了电话,邓华本不想说得更多,可他打听得很细,邓华也就如实说了,他见大杜那个样子!肯定是还不知道儿子打了俊俊,才想法快让他走,好去了解了解情况,看看怎么应对。
大杜一走,许金仓急忙赶到了医院住院部。他知道,老爷子这一来,说明俊俊挨得不轻,心里有点儿发慌。
俊俊刚让许家福背起来的时候,她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不是很清楚,出了家门,一阵凉风吹来,头脑清醒了不少,发现自己在许家福的背上,心里疙疙瘩瘩的难受,说是恶心,还不全是,说是酸楚,也不全是,说是嫉恨,也不全是,难以言表的感觉促使她使劲挣脱下来说:“我不用你背。”
“俊俊,让他背吧,”那菊花着急地说,“医院离咱家不近呢,娘背不动你,就算是他替娘背的。”
俊俊迈开步往前走:“娘,不用他背,我能走。”
“俊俊,要急死娘了,”那菊花问,“你感觉怎么样?”
俊俊说:“头有些迷糊,还有些恶心。”她一直用手捂着左脸。
“你说这个孽种,气死我了。”那菊花去搀俊俊,俊俊推推她说:“娘,不用,让人家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倒是,”那菊花说,“好,慢点儿走,好在没什么大伤。”
俊俊挣下许家福的后背的时候,许家福一时慌了,听俊俊这么说,心里稳定了一点,赶上一步说:“俊俊,还是我背你吧?”
“滚——”俊俊说,“离我远点。”
许家福一愣,站住了。
“你等着!”那菊花训斥说,“给俊俊看完病,我再和你算账。”她轻轻搀着俊俊走着,回头一看,许家福还站在那里发愣,心想,这根萝卜一样的东西太不省心了。她瞧俊俊没注意,朝许家福摆了个手势。许家福赶紧撵了上来,心里还是不服气:怎么的?我就踹了……
那菊花带着俊俊来到医院,医生边检查眼睛边问俊俊:“这是怎么伤的眼睛呀?”俊俊回答说:“真倒霉,我想出门倒洗脸水,房檐上一片瓦掉下来,正好打在我这里……”
不仅仅是那菊花,连许家福听了也心里一震,都感觉出俊俊这是家丑不外扬,还是要做许家媳妇,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医生用放大镜检查完眼睛说:“眼角受到创伤,出了点血,还有点充血,眼球、角膜都没有大伤害。我开个方,上点药,打几个吊瓶消消炎,十天八天就会好。”俊俊说了声谢谢,医生说:“不用谢,还有事要求你呢。”俊俊说:“我有什么好求的?”医生说:“下个月我要到北京同仁堂医院参加一次眼科疾病研讨会,想请你帮忙起点全国粮票。”俊俊说:“全国粮票有,但是不多,到时候你带着参加会议的邀请函或者是通知书,医院再开张介绍信,就没问题了。”医生笑笑说:“好。受这点伤不要紧,小祸是大福,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多少姑娘想嫁到许家,都没这福分。”
许家福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直想插几句,那菊花直拽他的衣角,才闭嘴没有吱声,也随着那菊花对医生说了几句应酬的感谢话。许家福虽然没说出什么,心里却有了底儿,心想:你不就是俊俊吗?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吗?不就是杜裁缝家的养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讲话了,孔圣人都说,天下唯女人难养也。我奶奶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呢,硬让我爷爷给打服了。细想想,你俊俊也够难养的,够搅牙的了,我许家福能娶你,我就能制服你……
那菊花先把俊俊送进住院病房往床上一躺,护士开始擦伤口、敷药、挂上吊瓶,刚一出门,那菊花冷不防对准许家福就是一个耳光,还要打,许家福捂着腮帮子倒退几步,直往后躲。一贯慈祥和气的那菊花顿时变得满脸怒气,俊俊越那么说,她是越来气,训斥说:“你这个混账东西,有理说理,凭什么打你媳妇?”
“娘,我……”许家福辩解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俊俊闭着眼睛,毫不理会。
那菊花不听许家福辩解,伸着巴掌往前逼近,不依不饶地继续训斥:“你把俊俊打成这样,我看你怎么跟人家娘家交代。再说,现在县里正开展‘妇女解放’运动,妇联知道也饶不了你……”
那菊花正说着,许金仓气呼呼推门进来,不由分说,大步跨过去就是一脚,把许家福踹了个趔趄,后身撞到了墙上,又伸出了巴掌,许家福见事态不妙,从那菊花身后溜过推门跑了。
当然,许金仓和那菊花都不会再去撵。许家福跑出医院大门,喘着粗气回头一看,不见有人追来,掐着腰发泄说:“还亲爹亲妈呢,俊俊自己都那么说了。你们还胳膊肘子往外拐,我都不如后娘养的……”
这时,大杜和杜丽娘大口喘着气要到医院门口了,见许家福掐着腰喘着粗气,大杜呵斥地问:“许家福,俊俊怎么了?”
“啊,啊……”许家福一转身苦笑着说,“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完就往岔道口走去。
杜丽娘问:“家福,你媳妇住院,你不陪着干什么去呀?”
“娘——”许家福转身说,“我有点事儿。你们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说完大步走了。
杜丽娘听了这话,觉得事情蹊跷是蹊跷,但也不一定完全像大杜琢磨的那样。见大杜气哼哼的样子,很不放心,一再劝他进医院后,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先不要板着脸让人不舒服,不然,以后不好处亲家。大杜勉强笑笑说:“娘,我知道,你儿子再粗也不会粗鲁到不问青红皂白那个程度呀。”杜丽娘说:“嘿,还说呢,许家福接亲的时候,你不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乱砸一气吗?到底给人家留下了一个粗野的印象,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算是说对了。”大杜笑笑说:“我这样吓唬吓唬有些人也行,省得人家拿咱家不当个事儿。”杜丽娘说:“大儿子,娘可不需要你这个吓唬法。你呀,要是一虎起来管不住自己,给俺惹事儿呀。”
那菊花和许金仓对许家福这一通揍,给了俊俊几分安慰。许金仓那一顿拳打脚踢,可是俊俊想象不到的。印象中的公公在外边是局长,在家里也是局长,如今变了,在医院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局长的一点形象了,俨然一个粗暴的严父。
这正是许金仓有城府的大暴露。来前,他本想把那菊花召唤到一边,嘱咐她一定安抚好俊俊,说心里话,这阵子出了这事儿,他担心大杜真闹起来可就坏事了,一是无理可讲,二是会在全县人民面前丢脸。一进病房就问:“俊俊,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爹,你坐,没事的。”俊俊睁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
“别看平时你爷惯着家福,也生气了。”许金仓说,“是你爷爷急急忙忙到我办公室说的,让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那菊花连忙说:“金仓,才这么几天,我就觉得俊俊这孩子太懂事了。大夫问她怎么弄的,她说是刚出屋门,房檐上的瓦掉下来砸的……”
俊俊闭着眼睛,一副无奈的样子。
“俊俊太会做人了。”许金仓感慨地说,“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家福,让他给俊俊道歉,否则,不能饶他……”他心想:还是把大杜工作的事情告诉她,施上点小小的威风,便一转话题说:“俊俊,你大杜哥到我办公室去了。”
俊俊一听要坐起来,那菊花连忙安抚让她躺下:“媳妇,眼睛还充血呢,有话躺着说。”
“噢,”俊俊问,“我大杜哥到爹办公室干什么呀?”
许金仓一下子又露出了那种派头和口气,说:“你大杜哥这次去北京,部队首长到底是比咱们地方干部会关心部下,他的老首长领着他到医院去看了病!”
那菊花和许金仓从俊俊自然流露出的神态、口气进一步看出她对大杜确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发现这个俊俊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眼下,提倡妇女解放,妇女自由,许家福要是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出现婚变。许金仓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制止儿子娶她。
俊俊问:“看什么病呀?”
“饭量超常大呀,医生做出了诊断,说病是病,说不是病也不是病。”许金仓怕俊俊传话时传变了味儿,笑笑说,“你大杜哥拿回来一张在北京医院开的诊断书,说这能吃是胃亢进病……”
俊俊深吸口气说:“我大杜哥从小就能吃,这算什么病呀?要是病,不早就完了,这些年,他一直都这样,我娘最知道,他多吃少吃都没发现什么不好,多吃一些能舒服点,少吃一点就觉得肚子空落一点儿,也没啥闪失,不会是什么病,就是天生饭量大。”
许金仓淡淡一笑说:“咱就不管他是什么了,你大杜哥在北京的首长是粮食部副部长,签了字,他可以吃双份儿口粮,我让你们所长给办完手续了。”
俊俊问:“工作没安排,怎么确定定量啊?”
“确定了。”许金仓说,“安排在县的粮库当保管员。”
俊俊忍禁不住“啊”了一声,她觉得这也太有戏剧性了吧,丈夫从这个岗位被撤职,前未婚夫又顶上了这个岗位。大杜要知道详情,就他那脾气,会瞧不起许家福。许家福听说了呢,也会产生嫉妒心理,以前没有暴露出来,真正进了许家门才发现,这许家福是个小心眼儿,会更嫉妒大杜哥。这种关系会使他们之间的阴影再加上一层。她刚想说什么,门被推开了。
护士站在门口说:“二位请吧,就是这间病房。”
杜丽娘和大杜走了进来。
“亲家母,”杜丽娘开口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那菊花忙抢着回答:“亲家,刚才俊俊还说呢,你说倒霉不倒霉,俊俊从屋里一出来,房檐上就掉下来一块瓦,正好落在她左脸上。”
“俊俊——”杜丽娘急忙走到俊俊身边,坐在床沿上往前探着身子问,“不要紧吧?”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
“娘,不要紧,”俊俊一下子坐了起来,“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吗。你怎么知道的?”
杜丽娘一看确无大碍,紧张的心舒缓了一些,话语也柔和了:“青草姑娘来医院送豆腐看见你了,急忙给我报了信儿。”
“这个青草,就是嘴快。我就没嘱咐一句别告诉娘,怕让娘惦记。”俊俊接着转脸对大杜说,“大杜哥,听说你安排工作了,还吃双份定量了?”
大杜也心平气和了,笑笑说:“嗬,像你说的,谁的嘴也这么快呀?”
许金仓在旁边颇有风度地说:“我知道你兄妹感情深,就提前替你给俊俊报了喜。”
“哎呀,你看看,”杜丽娘说,“俊俊闹点小毛病,把你们都惊动来了,局长这么忙也来了。”
“这不是应该的吗?”那菊花说,“你们的闺女,我们的儿媳妇,我这辈子就家福这么一个,俊俊一进门,我就拿着她又当闺女,又当媳妇。”
杜丽娘乐呵呵地说:“好啊,有你这当婆婆的,我就放心了。”
许金仓发现大杜站在那里很是不自然,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觉得自己该走,可又不能走,怕他在这里一旦发现俊俊被打的破绽,就会惹出是非,便放大声音坦然地说:“亲家,我来看看就放心了。男同志在女病房也不方便,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单位不少人还等着我呢。”
“好啊,”杜丽娘说,“你是忙人,快走吧,磕磕碰碰这点事不算啥,有我们呢。”
大杜接着说:“大婶儿,娘,没事儿,我也回家了。”
那菊花说:“哎呀,没啥事儿,就陪你妹妹多待会儿吧。”
杜丽娘说:“走吧,让他回家吧,也准备准备,明天好上班。”
大杜坚持要走,那菊花还要送送,被杜丽娘拽住了:“他一个晚辈,对他哪来的那些礼道。”
许金仓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病房门响,一听重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大杜也出来了。他装作没有听到,挺胸阔步,一副又忙又有派头的样子,让人看来,这才是平常走在街上,包括在家时保持的局长的神气样儿。大杜故意放慢脚步,不和他同步,看他那样子,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是不舒服,也不顺眼,心想:我大杜不管是在军队还是这次去北京,见了那么多官儿,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怎么没见过这个德行的!他故意多拖后几步,主要是没有兴趣和他多说话。
许金仓当时话一出口,那菊花就明白他口口声声自己要走,也是有意支走大杜。等大杜走了,最好杜丽娘也走,剩下那菊花和俊俊,她就可以多安抚安抚俊俊,再细嘱咐嘱咐,把这件事的真相捂得严严实实,回头再去教训儿子。对亲人不说假话,这是那菊花一直恪守的为人道德。比如说给围城部队捐粮的事儿,许金仓主张骗取,那菊花主张动员,两人讲国民党政府的形势,老爷子通了;又去动员时,老爷子说什么也不干了,许金仓又主张动心眼撒谎骗取,那菊花主张不明抢,就暗地里拉,等老爷子暴跳了,东北也就解放了,那时给他也留了条后路,他还说啥?她一直反对为人办事撒谎动心眼儿。许金仓与别人不同之处就是善于玩弄这个,那菊花后来才发现,但毕竟两个人是同学,觉得许金仓很聪明,又有能力,而且还有一套套的理论,说是为办好事儿不惜撒谎,不存在品质问题,只是个小小的处事策略,说得那么生动,那么幽默,也就不那么介意了。后来,让她最难忍的是许金仓和家里人、和自己也常动心机,耍心眼、撒谎,好在他又都能圆过去,有时觉得不舒服。可是,这次自己也陪着俊俊撒谎了,看着眼前的亲家母,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她想起了许金仓的话,据一位心理学家调查了解,没有一个人一辈子不撒谎的,有的谎言是善意的,这大概就是吧?她咬住一条,要是教训不好儿子,她可真对不起这么懂事又好心肠的儿媳妇,也对不起自己,昧着良心做了一次善意的撒谎,若适得其反,自己就是有孽过了。大杜一出门,她就迭迭夸赞说:“亲家母,不处不知道,俊俊这孩子太懂事了,这都是你们家教好呀。”
“俊俊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儿。”杜丽娘说,“那才能担事儿呢,不怕自己受憋,就怕别人为难受屈……”她说着瞧瞧俊俊,见她眯缝着眼,一副厌倦的样子,放小声音说:“就是鬼子进我们小木河村又烧又杀抢粮的那年,家里两天揭不开锅了,好不容易弄点苞米面子蒸了四个窝头,那是一人一个,没等吃饭少了一个,他爹就猜准是老大偷吃的。老大呢,死不认账,他爹上去就要打,俊俊哭着说,别打了,是她吃的……”
俊俊迷糊中被这话刺醒了:“娘,说啥呢,怎么又倒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俊俊,”那菊花说,“你娘夸你呢!”
俊俊苦笑着说:“就那么点事儿,有什么好夸的。”
杜丽娘最能揣测女儿的心情,从这一苦笑中,她竟揣测不出俊俊是伤处疼痛还是心里有苦衷,想起家里准备的那些东西问:“俊俊,今天是该回门的日子了,记着吗?”
俊俊笑笑说:“娘,我当然记着呢,要是这都不记着,不就是忘了爹娘了吗?”
杜丽娘接着就问:“俊俊,你觉得还能回吗?”
“我的亲家母,”那菊花急忙插话,“我看咱也破破老规矩吧,你看俊俊这样,能回去吗?待两天再回去吧?”
此时,俊俊心里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委屈的泪水积攒着就是不让流出来,已经没有一点闲心思考虑给那菊花留面子了:“娘,没事的,大夫不是说了吗,我这是硬伤,不是躺着的病,点滴完了,愿意回家就可以回家了。”
“就是啊,”杜丽娘说,“就是嘛,在你那还是我那,不都是一样吗?亲家母,我可看出来了,你心疼俊俊,喜欢俊俊,真不比我的心思差。俊俊一离开家这两天,我这心里啊,整天空落落的,手里没活的时候想俊俊,就到俊俊房间里转悠一圈儿,越转悠心里就越空得慌,要是俊俊觉得这点伤不碍事,一会儿,就让俊俊跟我回去吧。”
俊俊闭眼睛听着,觉得鼻子有点酸,禁不住一侧脸,似乎忘记了在打点滴,叫了声“娘”,双手要去抓杜丽娘的手,一把被那菊花摁住了:“媳妇,这只手不能动,别滚针了。”
俊俊的眼睛有点儿红了,眼角有点儿湿了。俊俊“嗯”了一声,把脸往外一歪,实在忍不住眼眶里的泪珠儿,又不想让她们看见,可也遮不住,还是被他们看见了。杜丽娘和那菊花各怀心腹事,谁都装作没看见。不过,那菊花从心里也受到了震动,看那脸色,心里也是酸楚楚的,情不自禁地应和着说:“好,既然孩子这么说,伤口又无大碍,那就回去吧。亲家母,我听你的,论说,也该这样。”
杜丽娘说:“好,亲家母,那就这样,你看行不行?点滴完了,我就把俊俊带回去。我一早就上集市买了菜和肉,打算中午简单一点,晚上都回家了,好好招待招待姑爷子。我来这里的时候,见姑爷急急忙忙走了,你看看没有啥要紧的事儿,就让他过来跟我们一起回去。”
“我听着,可能是他爷爷把他召唤回去有点什么事儿了,”那菊花又撒谎了,“亲家母,我来安排。”她一撒谎就心慌,为了掩饰自己,故意去给俊俊盖了盖被子。
话说许家福仓皇跑出病房,碰见大杜和杜丽娘,只好那么支吾应酬了几句,一回家就进了许良囤的屋里。许良囤见他捂着小肚子,脸上还有手巴掌淡淡的青紫色痕迹,心疼地问:“家福,这是怎么了?”许家福在老爷子面前是什么也敢说,什么话也敢发泄,他脱掉裤子让老爷子看看胯骨上被踢紫的一块,又指指脸说:“后娘养的又能怎么样?”老爷子先不理这个茬儿,问和俊俊是怎么回事儿,许家福说:“不是打的,是用脚蹬的。”他如实说了情况,包括去假坟的过程,申辩说:“我是心里不痛快,不自觉地那么一蹬。”许良囤说:“我心里还犯嘀咕呢,我孙子不能这么混账。”又忍不住气愤地说:“你爹和你娘亏了还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动上武了。摊到我头上,我也要有想法呀,坐在一起都说清了也就行了,犯得上这样吗?你等着,看他们回来我怎么教训他们……”
许良囤这么一说,许家福更觉得委屈了。说心里话,直到现在,他也是真喜欢俊俊,从长相、说话以及会处事儿。自己那一出出,就是瘦驴拉硬屎,硬要装出个什么样子来,没装好,反倒惹了祸,他隐隐觉得后悔了。
许家福那喋喋不休的娘们儿性格,黏糊俊俊求婚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呢,又要耍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与老爷子宠爱和放纵有着很大的关系。
许家福问:“爷爷,这事儿,我怎么办呢?”
“家福,应该这么看,”许良囤说,“你爹和你娘打你,也只是一股火,听说你打了俊俊,还住了院,我也上火呢,我考虑,你爹娘主要考虑那个大杜不是个东西,驴性霸道,你娶了他的媳妇,可还是他的妹妹,他本来就窝火,人家抓住理儿,肯定不饶咱呀……关键是别给你爹找麻烦,这要传到杜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爷爷,”许家福说,“我这媳妇挺乖,大夫问她这脸是怎么搞的,她说是屋檐掉了片瓦砸的。”
许良囤顿时高兴了:“她真是这么说的?”
许家福咬定说:“她说的时候我就在跟前呢。”
“好,好啊,”许良囤说,“旧社会姑娘嫁出去给人家当媳妇,在婆家受了气回娘家都不说,怕爹娘心疼、惦着,弄不好,娘家人还去打闹,就更麻烦了。你媳妇可能也是这个想法,这也说明,她没有从心里嫉恨你,还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许家福说:“我娘也这么说。”
“家福呀,有了这个底儿,这就好说了,”许良囤语重心长地说,“你爷爷想了好久好久了,有件死不能瞑目的事情,本想让你爹继承,然后再传承给你,看来你爹让我失望了,是不行了。爷爷就指望你了。”
许家福问:“爷爷,什么事啊?”
许良囤说:“爷爷已经看破一件事的天机了。”他拿出一张一斤的粮票翻过来又翻过去说:“天机就在这里,现在还不能说,爷爷还要看看你争不争气,要是你也不争气,爷爷也只能睁着眼睛入土了……”
“爷爷,”许家福说,“争气,我肯定争气。”在那幼小的心里,他就很佩服爷爷,穿着长袍,吆二喝三地指挥那些伙计,一车车粮食进来,一车车粮食又被拉走,爷爷的算盘吧嗒吧嗒响个不停,真好听。他清楚记得,就是在爷爷这间屋子里,爷爷睁大眼睛在看账本,瞧都不瞧算盘,右手打得吧嗒响,比念书时看老师弹钢琴还入迷,老师弹钢琴两眼还一直盯着键盘呢,爷爷神了,问他能不能打错,爷爷说:“要是打错,还能把粮食生意做得这么好吗,算盘珠子响,算盘珠子转,金银财宝滚滚不断,一定要好好学算盘……”可是,好景不长……
“这就好啊,”许良囤说,“不过,家庭的事情你要调理好。当时,你奶奶很是支持我做生意,才那么好,话说回来,你娘支持你爹当官,才有了他今天,让你媳妇进粮食管理所,也是我的主意,她要是日后也支持你……”
许家福说:“爷爷,我看难,一说就生气,20万斤粮票后面的零没了,自己家就睁一眼闭一眼呗,偏显她精明……”
“这不碍事,”许良囤说,“主要是她还不懂,慢慢调理就是了。”
“爷爷,”许家福说,“还调理个啥呀,粮食统购统销,一张小小粮票有什么天机,没有钱搭配着用,分文不值,就像一张灶王爷,你的生意也就算玩完了,调不调理也是给公家干事儿,管她呢,你说你的,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许良囤哼了一声说:“孙子,胡说,你懂个啥,到时候再听爷爷跟你说,你的任务就是调理好媳妇,让你媳妇就像你奶奶扶持我一样扶持你才行……”
许家福脑袋里凝成了一个谜,接过粮票正面看了反面看,一再问这里有什么天机,老爷子就是不说。在这个家里,不单是因为爷爷宠爱,他感情就亲密了一层,他觉得爷爷气盛,爷爷神气,神气得像个老佛爷一样,叫你琢磨不透又摸不着,成了他崇拜而遵从的偶像。他相信,爷爷的话绝不是白说的。
“爷爷,”许家福辩解说,“不可能,我当初看好了俊俊,觉得先依着她,娶进家门成了我媳妇就好调理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别着急,”许良囤显得很耐心,“我琢磨你说的那些了,你这个媳妇还是挺守妇道的,只是一个事儿让你在媳妇面前丢了面子……”
许家福问:“什么事儿?”
“你爹、你娘不该在你媳妇面前动手打你,”许良囤惋惜地说,“这样,你在你媳妇面前还怎么站直腰板呀。”
冤气和丧气交织着的许家福说:“我娘耳光子上来了,我爹呢,大脚板子也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呀?”
“对,家福这话说得对,你是爷爷的孙子,那毕竟是你爹、你娘呀,你能还手吗?能还脚吗?”许良囤说,“他们动手动脚,你不能动,你就来个‘静’,这就叫以‘静’制‘动’。”
许家福说:“爷爷,你甭说了,我懂了。”说着大步回到新房。许良囤站在门口,连声喊着让他回来,他只装没听见,等许良囤来到他的房门口时,他已经跑出大门,很快没影儿了。
许家福刚气哼哼地破门而出,那菊花匆匆忙忙进了家门,直奔许家福的屋子,一推门不见人影,发现梳妆桌上有张便笺,急忙拿起来看,只见写着:
爷爷、爹娘:
你们生我养我不容易,我活得也不容易,又是脚踢,又是巴掌,我走了,就不会再惹你们生气了。关于俊俊,我是当寡妇娶的,你们要是觉得合意,就当寡妇养着,不愿意养呢,就再当寡妇放回去,大杜那小子还红眼病似的等着呢,我只有一个心愿:他大杜愿意娶回去,就再当寡妇娶,从此再和我无关,在这里,我磕一个响头,就算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
不孝的儿子:家福
19××年×月×日
那菊花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看了一遍,头脑开始发胀,像有无数小飞虫在眼前搅成一团鸣响着乱飞,两眼晕花,不由自主地跌趴在了那一色红的炕上。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久久才恢复了理智,慢慢站起来直奔许良囤的房间:“爹,你看见家福回来了吗?”
许良囤不紧不慢地说:“看见了。”
那菊花问:“他没和你说什么吗?”
“嘟囔几句,说你们打他了。”许良囤说,“我想问他几句,进屋就不出来了。”
那菊花把信笺递给许良囤,许良囤戴上老花镜一看,使劲磕着烟袋锅说:“金仓家里的,今天我不是说你,你两口子还都是文化人,怎么动上武了?打能打服吗?小日本鬼子靠杀,还没把中国人杀服呢?这是一个道理,我早就说过,一等人用眼色教,二等人用嘴教,三等人才用棍棒教,家福还至于低成三等人吧?啊?”
那菊花说:“爹,我们也真是拿他没办法,一时气的。”
许良囤磕出的烟灰直冒火星子,气呼呼地说:“没办法?你们就打,打吧,打能打出办法啊,那我也帮你们打,……”他说着往炕上斜身一躺,脸冲着墙,不再理那菊花了。
那菊花闹了个没脸儿,急匆匆赶到许金仓办公室。恰好没别人,许金仓一看便笺,便开始念叨:“丢人了,丢人了,这回可要丢人了。”
“光说丢人了,”那菊花说,“关键是找人,把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找回来再说呀。”
“我知道找人,急死了,俊俊娘还在病房里等着我回话呢。”那菊花脸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今天是俊俊回娘家的日子,说让家福陪着回去。人家赶集买菜,又杀鸡,又买肉,怎么交代啊?”
“唉——”许金仓急得来回打转转,“实在不行就实话实说,他小子不是在留言条上说了吗,那就同意他们离婚。”
“瞧你,”那菊花说,“你动不动就犯急躁病。这么离婚,在小小县,咱们许家还怎么有脸做人,这不让人家戳破脊梁骨呀。”
许金仓叹口气说:“我也是说气话。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看,人家俊俊倒是个通情理、懂人情的好孩子,咱家这玩意儿倒不省心了。”他停停又说:“菊花,这事儿还得靠你,编个理由先圆过去吧,回家咱们再一起想办法,怎么找人,找回来怎么办,找不回来怎么办?这事儿还得往好处想,不能往死胡同里赶。”
“编个理由?说得轻巧。”那菊花说,“也就是跟着这不争气的崽子操这份心,咱什么时候编瞎话骗过人啊?俊俊编瞎话帮咱家遮丑,我就着那瞎话在亲家面前圆场,心里都发慌。再说,杜家个个都是人精似的,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这又不是什么恶意的骗,咱们也不是那种撒谎骗人不眨眼的人,目的还是把他俩的事情圆和好嘛,”许金仓说,“杜家人大老粗没文化,你说是人精,精也精不到哪儿去,就你那个亲和力劲儿,能圆过去。你去,我和办公室打个招呼,说家里有事回去一趟,回头马上回家。”又继续说:“去吧,这差事就靠你了,我在这边想我的办法,谁让咱养个这不争气的儿子呢。”
那菊花没好气地说:“都是你爹给惯的,这么任性。”
“行了,别说了。”许金仓说,“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吗?”他想了想说:“有了。菊花,你说得也对,杜家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一旦漏了馅儿,大杜那种人,现在又有了仗势,就要出大乱子了。我知道,你这个人撒谎心虚,我现在回家就去做老爷子工作。眼瞧晌午了,梁大客气的豆腐也该忙乎得差不多了,你去拽上他,先到咱家去,演个故事给他看,再让他和你一起去病房,和俊俊娘说。时间不早了,不说了,到了家里我和老爷子怎么说,你就在旁边听着。”
“哎呀,什么人家呀,”那菊花答应一声走了,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靠编故事、弄景儿处事儿呢?”
许金仓和老爷子刚泡好茶水,梁大客气就进屋了,问:“老爷子,吃了吗?”
“没呢,”许良囤说,“这不,商量着想请请你,让你来我这里吃呢。”
“谢了,谢了,不行,你亲家那边早就招呼说,等俊俊回门的时候要一起吃饭。青草是伴娘,我是老爷们当红娘,请青草和我陪着,我答应了。”梁大客气屁股一着椅子,就继续问,“老爷子,金仓家的说,你有事非让我来一趟,又是什么事儿呀?”
许金仓接话说:“不……”
许良囤就摆出一副老爷子的架势:“好,那你说吧,我不说了。”
“金仓——”那菊花赶忙说,“你让爹说,爹请的客人,你说什么呀。”
梁大客气有些莫名其妙,冲着许金仓和许良囤点点头,面带笑容客客气气地说:“咱们都一家人似的,有事儿就直说,直说嘛。谁说都一样。”
“他客气大叔,”许良囤说,“我老家是封山县乡村,你该知道吧?”
梁大客气点头答应,“知道,当然知道。”
许良囤说:“我就一个弟弟许良山还在那边,日子过得挺紧巴,突然报信儿来,说得了重病,和我借钱,还开了方子让我给抓药。你说,我去不了,金仓也去不了,金仓家的去呢?一个妇道人家,坐火车,又要穿山越岭的,我和金仓也不放心,我就做主让家福去了,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他一转话题,很难为情的样子说:“可是呢,今天是孙媳妇回门的日子,媳妇回门,哪有女婿不跟着的呀,这回,可真就跟不上了……”
梁大客气接过那菊花倒上的一杯茶,客客气气地笑笑说:“我明白了。你老爷子是说,这话不好和杜家开口,让我去说一说。行,咱们都是老伙计了。”他喝口茶接着说:“听青草说俊俊住院了,新婚假日的,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也没倒出手去看看。来这里的路上听金仓家的一说,可真是的,俊俊这姑娘也够倒霉的,你家房檐上的瓦怎么偏偏就在俊俊出门时掉下来……”
“就是嘛——”许良囤带步出来,站在门口说,“他客气大叔,你看,这不,这片砸了家福媳妇掉在地上的碎瓦,还没来得及拾掇呢。”
梁大客气看了看笑笑说:“真够邪的。好,这样吧,天不早了,听说你亲家母还在医院病房呢,我这就和金仓家的去。这事儿有啥难的,都是亲家了,把话说开了不就完了,没啥。”
许金仓说:“他客气大叔,我家的事情让你操心了。”
梁大客气边走边回头摆摆手,客客气气地说:“没什么,没什么,邻里街坊的,住家过日子,谁还不找谁办点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