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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回旋 小说卷 第九章 西坡篝火

小说卷 第九章 西坡篝火

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雨夜的天空一片漆黑,简直就是《圣经·创世纪》里的混沌世界。

我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周围的山,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被山洪漂流了几多山弯、几多峡谷,反正我现在被搁浅在山脚的一块草地上。

这阵大雨倾盆,也许正是这阵大雨救了我的性命,黑云翻墨,我被暴怒倾泄的雨水所浇醒,洪水在我身边象脱僵的野马汹涌澎湃。若再不赶快离开这里,在这漆黑的夜晚,我也许要永远嫁给这放荡无羁的河神了!

真是龙口余生!

谁知我身体稍一移动,周身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肚子咕咕的叫着,象装着两只蛤蟆,我饿极了。我摸索着往起爬。天哪,我怎么会被山洪剥得纤丝不挂呢?我抑或还能记得八月六日晚,学校后沟的水很大,直朝学校院子里涌。我们几个女教师奉命带着学校教师的家眷往安全的地带转移。大河这面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小沟对岸的那个师凸山,它稳固,不易下滑,是河这边的群众和职工唯一的安全去处。可是要攀上它,首先应涉过小沟的水。小沟的水虽不宽,却很深,而且水流湍急,直汇入大河。

学校派了水性好的男教师护送我们过河。我和李老师中间拉着刘老师十四岁的儿子一同向小沟对岸涉去。我们三个紧紧的一个拉着一个,岸上已过去的人在等着接应上岸的人,大家拉的拉、扯的扯,李老师刚上岸的一瞬间,我脚下一块石头被水冲翻,我双腿一软,随即向下倒去。由于一闪的力量太大,我手不由一松,立即就被洪水冲得一翻,那个小孩扑着想再抓住我的手,已经来不及了。我已在急流的冲击下迅速向下滚去。只听得岸边喊声如雷,似乎有人在往下跳,但水流太急,我一下子就被激流卷入大河,大河水特大,根本无人敢下,我想,这下完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身边有一根房檩漂了下来,我凭着小时候在学校学得的一点微浅的游泳技术,扑向了檩子,死死的抱住了它……

这是什么地方?附近有无人家?我现在得设法赶快离开这里,我勉强坐起来。奇怪,我这一阵倒什么也不怕了,我素日胆小,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晚上街灯通明,十点左右连大门都不敢出,甚至连自己家的后院子也嫌怕,直到在师范上学时,同学们还管我叫“一号胆小鬼”。唉,岂止胆小,也许我压根儿就没有长“胆”,何以敢领略今天这空前的恐怖!也许正中了人们说过的:死过一回的人,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地形,原来我是在一个河道的急转弯处,被激流抛上岸的,也许就是被抛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就象电影里海潮上涨冲上来,又退下去一样,被斜出来的一个小山坡把水挡了个急湾,很多东西,都被汹猛的洪水甩上了岸,而退浪又无力再带走它们而搁浅了。犹如海潮涨退留下的一枚枚五彩贝壳留在沙滩上一样。我身边还有一只肚皮圆胀的死猪和一口破箱子,还有一根房檩——就是我的“诺亚方舟”。

真是天助我也!

坐了一会,我的精神稍好些了,便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朝旁边的小山坡走去。但愿山上有人家,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赶快借身衣服,否则,天一亮,被人撞见,还会把我当成“野人”或者类人猿出了山呢?这儿可不是《鲁滨逊飘流记》里的无名岛。

在学校时,我很爱读探险、科幻等小说,看到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凡尔纳的《神密岛》,还颇向往他们那种浪漫的漂落孤岛的生活。自己动手创造生活。什么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一切龌龊的政治角逐在那里都失去了意义,人只是一门心思的求生存。鲁滨逊曾由几粒麦种发展到畜栏中的野羊成群,无人掠夺,他就是岛上的主宰。可是,今天一旦自己真正置身于它,才觉得这决不象看小说那样轻松,十八年一晃即逝;更不是科学幻想,让人玄惑迷离。这是事实,铁的事实!要有饭吃、要有衣穿!

走不动了,我就手脚并用。求生的欲望往往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力量。

“啊!火光!”我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是的,山上有一堆篝火,我高兴极了,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得救了。

我拼命的往火堆爬去。近了,跟前却无人迹,篝火在一棵如盖的大核桃树下,树枝上还人工的搭了许多柴草。我不敢走近火堆,尽管我冷得要死,因为我是个大姑娘,赤身裸体,身上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咋敢见人呢?要是我爬到火边,一来人准会发现我的狼狈相。于是我咬着牙,只好蹴在离火堆四五丈远的树丛后,等着人来。

我真纳闷,这会是什么人烧的篝火呢?怎么把火烧在树下,就不怕雷击电劈吗?难道也是一个死里逃生的落难者?那会都这么巧呢?是防洪岗哨?怎么在这无人烟的地方警戒,对了,一定是行路人遇上了暴雨,躲避暴雨的袭击而被阻隔了,只好在山上烧火过夜。那么,他们是几个人?什么人?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我在心里胡乱猜疑着。

夜静极了,周围的群山越来越黑,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分明是朝着火堆方向走来的,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

走近了火堆,借着火光,我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手提着上电线杆的脚爬子(这是我在心里给它起的名字)和一个大帆布挂包,头上带一顶旧草帽的男青年,他卸掉帽子挂在树枝上,放下包,坐在了火堆旁。我明白了,他是抢修电话线的邮电工人。

我壮了壮胆,想向他呼救。但我又犹豫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万一……。但是,不喊吧,这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天快要亮了,天一亮那才叫难堪呢。豁出去了,破釜沉舟,我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先“哼”了一声。我这一“哼”,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只见他立即站了起来,“谁?”

“我!一个死里逃生的落水者。别过来,求你借给我一身衣服行吗?”

当他弄明白我的意思后,便毫不犹豫一下子就把上衣脱下了,往头上的一个小树枝上一搭,又开始解裤带。不知怎么,我简直有一种于心不忍的难受。脱下衣服,他身上只剩下一件两根筋的背心,裤子也脱下了,他下身仅只有一条短裤衩,是运动员常穿的那种。他拿着衣裤,朝前走了约摸一两丈远,走出了火光能照得见的地方,把衣裤搭在一棵小树叉上,转身又走向了火堆,背着身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赶紧扑上前去,抓起衣裤,迅速穿好。这才磨磨蹭蹭地向火堆走去。

天哪!世上还有比这种时刻更让人吃惊的事吗?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怎么是他!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一个天神在主宰着因果报应吗?要不,怎么就能这般冤家路窄呢!此时的我表情一定十分可怕。因为我从他那吃惊和不知所措的眼神里读出了自己写在脸上的谱,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慌恐和不安。

我敢说,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比我们此时此刻更尴尬的局面了——一对往日失败的“恋人”在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雷雨之夜中邂逅得如此突然和仓猝。此时四周除了渲泻的雨声,简直就是万籁俱寂了。这真比刚才泡在水里更难受百倍,我恨不得削尖脑袋钻进地缝里去。

孙晓波,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他在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无赖!

我和他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在学校他就是个调皮鬼,捣蛋得令人发指的坏学生。他的邪聪明能使伶牙利齿的课任老师们瞠目结舌。对女同学他则有点近于谄媚的讨好。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尤其对我,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任何一次这样的“良机”。而我,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次对他最坚决、最正义的“人权”斗争。

到了我考上中师那年,据说他已是邮电局线路段的老线路工了。奇迹!他竟然也能跨入工人阶级这个光荣的行列。

活见鬼!我上学不久,竟然收到了他的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求爱信。不是吹,在高中我就素有“特级校花”的雅号,到了师范,则升级为“骄傲的公主”了。别说是普通的线路工,就是“一流”的线路段长,这阵下请贴,还要看我高兴不高兴呢。他孙晓波算个什么东西!他竟也配给我温凌花写求爱信。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敢保证,他在单位上绝对没当过什么先进,他一定是个最坏的职工。坏事他准有份,好事定和他无缘。对于他的求爱信,我理所当然的不屑一顾,并且信念坚定如磐。

两年的寒暑假,每每在大街上偶然遇见他时,我总觉得他的眼光都是不怀好意的,都是能亵渎人的。与他接触简直有辱人格,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象逃避瘟疫似的避着他,可是他竟不知趣,还死死的“缠”着我。

记得他对我的唯一的一次公开“宣战”——也是我俩在这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一九八六年暑假的一天,我已通知被分配到离县城十五里的五岭镇小学任教,整日无所事事,在家急急的等待报到之日的来临,准备“走马上任”。

一个燥热的黄昏,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肆无忌惮的闯到了我的家里。真该死!家里人都去河堤大坝乘凉去了,我不知因何故还在写字台前磨蹭。一见他“大驾光临”,我的心里不禁一震。他来干什么?我如临大敌,便立即对自己进行了思想的全副武装,然后又设想了种种退路和安全防范措施,以防万一。

他不怀好意的“剜”了我一眼后,竟自顾自的坐在了写字台旁边的一张单人简易沙发上,然后正式对我“宣战”:“请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吃了你的”。

我站在写字台前没有动。我不愿意给他半分“颜色”——失去常礼,我没有给他倒水。

“我们是老同学了,说话最好开诚布公。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不然。几年了,我一直”诚心的追求一个我自认为美好的东西,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清楚的发现它不过是一个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的影子。我曾给你写过那么多的信,竟都如泥牛入海。我原以为,只要自己“精诚”到家,就一定会感动‘上帝’,然而,我又想错了。这样不但愿望永远不能实现,它反而加重了你对我的偏见。我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巴里人’,我们是永远不能结合的。”

“哼!他还会附庸风雅。”我在心里嘲笑着,但表情丝毫也未改变——没有任何表情,本身也是一种表情。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要告诉你,以后我们还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恋爱失败,同学情谊在。不要把关系弄得那么紧张,象老鼠和猫一样的。听说你已分配,祝你前途无量。”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但我由于一直都没有进入“角色”,所以对他的难受只是无所谓而已。

“谁和你恋爱了?真会臭美!”我在心里哼了一声。

他默默地走了,我一直没说话,也没有挽留他。

可而今的这种不期而遇,狭路相逢,远比不得往年了。我现在已不再是一个高傲的“翩翩公主”,而是一个死里逃生的“难民”,就光这副穿着他那又宽又大的衣裤的尊容,就不知是何等的狼狈了。此时我只有不知所措,只有无地自容。

“来,坐下赶快烤烤。”他给我挪了一下火堆边的石块。

“……”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一定很饿了吧,我这有一点干馍,你吃了吧!”

看到馍,我的喉咙里都快伸出爪子来了,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受用。于是,我只是作无动于衷的样子。

“别客气,老同学嘛,放到别人,我还是要给的,人在难中了,怎么能袖手旁观呢!”虽然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我总觉得他好象是在嘲笑我、讽刺我。

但是,人往往在饥馑的威胁面前可以丧失尊严,饥寒生盗心嘛。这阵子可不是酒足饭饱后高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时候了。更何况已经穿上了人家的衣服,装什么硬汉。这阵总不能脱下衣服扔过去,逃之夭夭。

我接过了馒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就狼吞虎咽起来。这也许是我生平第一次这样的在一个男人面前大吃着“嗟来之食”。但今天的这种给予,虽然只有两个干馍,在此时它却远远胜过了平日的一桌玉盘珍馐、美味佳肴,它就如起死回生丹,让我很快恢复了元气。

他倒平平静静,似乎我们俩压根就不认识,他越这样,我越觉得不安。吃完一个,我有了精神,这才觉得背上和腿上阵阵作痛,我不好意思的说了声:“谢谢你!”

“这也用得着谢吗?”他微微一笑,反倒不安起来。

“现在几点了?”

“四点五十!”

“几月几日?”我实在无法断定我漂了几天。

“八月七日凌晨。”

“哦,原来是同一夜晚。”我现在才有点后怕。

“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被洪水卷走的?你的命可真大啊!”

“这是什么地方?离县城有多少路?”

当肚子不再喊冤,身上不再发抖后,我们都已对自己的心里进行了“自我”平衡和调节,然后开始象两个陌路相遇的朋友一样询问着、交谈着。我了解到了,这儿离县城五十里,是石门峡乡下辖的石门峡地带,再上一段坡,上边就是盘山汽车路。这个地方,当地人管它叫西坡,这样说来,我只不过漂了四十来里路,漂了大约三个多小时。

人在落难的时候,心灵是很容易沟通的。不一会,我俩就变得亲近了许多,在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并对自己以前对他的冷漠感到惭愧。

原来他是前天中午被摩托车送到前面十里塌方处的。天!他已经一人在这里守了五十多个小时了。他告诉我这一段线叫西坡段,是主要话务线段,也是大雨后最爱出故障的一段。它关系着县防洪抗洪指挥部同一个大区镇联络的唯一通讯枢纽。关系着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在大雨中生命财产安全的大问题。

“这一路段的线好着吗?”当我完全处在安全和平静的环境中时,我竟情不自禁的关心起了他的工作。

“我刚去看了一下,有一根杆子歪斜了,还没有彻底躺下,线也未被拉断。我用石头垫了垫,搭线问了一下,线路都通着。”

雨在继续下着,老天似乎要把天上所有的水都下放到人间似的。在这寂静的山上,雨点打在上面的树叶上,发出电子琴的节奏,叮叮咚咚,显得四周更加寂静,没有雷声,也没有其它生物的声息,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了此时不会有雷鸣电闪,因为雨已下了两天,它不是暴雨。

今天的孙晓波,一反往常,他不找话说,隔一阵便要搭线听一下,了解线路通畅与否。他光着膀子,我想他一定很冷,因为他一个劲地向火堆跟前凑。火渐渐的小了,他赶快把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湿漉漉的柴草添上火堆。我困极了,直打哈欠,但我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睡着。我朦胧的意识到,上帝也许在有意惩罚我,命运把我抛到这里,也许是让我来为他作伴的。同时,我也无形中觉得自己头上此时的责任是和他一起保证主干线路的畅通无阻,使政府领导能够及时了解掌握下面的灾情,以保证他人的生命财产不受损失。

“你来坐这里靠着树睡一下吧,我去看看线路。”他站起来,指着树边的石头说。

“不!我和你一块去。”我也站了起来,腿痛得使我趔趄了一下。

“不行,你是女的,再说,这是我的工作,与你无关。”他认真地说。

“怎么是与我无关呢?,你也是为了大家吗?再说,是老天赐我与你为伴的,”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竟变成了这样。

“天黑,路险,你去我不放心,听话啊,就在这儿守着火堆,别让它灭了”。他真固执,还拿出了哄小孩子的伎俩,我才三岁吗?不过听到他这样对我说话,我心里还是涌过一股暖流。我们已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通过了一种特殊的心灵交融,彼此都非常理解了。这时我多么希望他能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抚摸一下我伤痛的肩背。然而他没有。

看到我已然决意要与他一起去,他没有再拒绝我,只是又给火堆里加了点柴。然后用他那漂亮的大眼睛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竟长得是那样的好看。然后将那唯一的雨具扣在了我的头上,默默的走在前面。知道他默许我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失望。他还会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呢?他是不是已有了对象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殷勤的对我,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以前曾拼命排斥的东西,怎么竟会在一年后在这样的夜晚又拼命的想重新得到它。

我只有一米六四的个子,他足足可以高出我一头。我穿着他的衣服,大得象日本的和服,走起路来一浪一浪的。此时我的尊容一定滑稽透了。但我们彼此谁也没有因此而发笑。我挽好裤脚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们沿着崎岖的山道默默的向前走,他光着胳膊,一路上任雨浇淋荆棘撕扯。他拿着手电筒,走在前边,每走一步,树枝或荆蔓都在他的身上划拉一下,也在我的心里划一下。我不说是在这漆黑的夜里爬山,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领教过这么陡峭的山。不知当初栽电杆的人长的是怎样的一个榆木脑袋,竟然把电杆大多栽在荆棘丛生的悬崖边,这下真让线路工吃足了苦头。实在难走的地方,他都回头给我照一下路,或伸手拉我一下。但这一切他都做得是那样的严肃,好象是与生人同路,只做着理所当然的照顾。我心里好气,原来的热情哪去了,真不识时务!但再一看他那赤腿、裸膊,任雨抽打而毫无怨言的神态,我的心里又油然而生出一丝内疚。

我们挨个对一个个电线杆仔细查看着。

我边走路,心里边开小差: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应该有怎样的勇气和胆量啊!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守线路,别人呢?他图的是什么?是钱吗?又不象,人总不能为了几个钱而舍命吧?这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别人兴许这阵儿倒找几个钱也要往安全地方躲去。

“这种特殊工作有补助吗?”不知我哪根神经有毛病,竟把心里想的脱口问了出来。

“啥?”他似乎吃了一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这怎么叫特殊工作呢?这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保证线路的通畅,是我们线路工人的责任,要什么补助。”

似乎“补助”两个字亵渎了他似的。他生硬的命令似的对我说:“不要说话,小心看路!”

我们又默默的朝前走去,我嘴里虽然不再说话,可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胡思乱想。回忆过去他的片断,又看看眼前的他。

“哧”我由于精力不集中,一脚踩空,跌在地上竟半天爬不起来。他赶快回转身,把我扶起来,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我心里一阵难受。

走了约摸有一里山路,前面出现了一处滑坡,电杆被线拉到了半空,随风来回的摇晃着。象风雨中漂摇着一盏熄灭了的马灯。如果不能及时把电杆埋好或取下,摇晃时间一长,线就有被拉断的危险,其它杆子也有被拉倒的可能。但是,再重新埋好已是不可能的了。滑下去了的泥石流,把这座山包抽成了一条约十多米宽、三四米深的小沟。

雨暂时下小了些,天正处在黎明前的最黑暗之时。远处黑黝黝的一片,不知怎么,我竟一下子想起了姚雪垠的《虎吼雷鸣马啸啸》中的恐怖气氛,我不禁汗毛倒竖。山下汹涌泡哮的洪水正如猛兽一样狂奔怒吼,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此时我不自觉的朝他看了一眼,殊不知他非但毫无惧色,还倒象站在公园的草坪上似的认真的看着滑坡,考虑着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许把身边的我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了一会,他把手电筒递给了我,在帆布包里摸出了一卷皮线和一把老虎钳子等,转身对我说:“你就在这照手电,一会我过去了,你再把这线给我扔过来。就这样,站稳,行吗?”他边说还边给我做了个抛扔的示范动作。

我心里一阵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一趟,终于被他派上了用场。

他先搭线听了一下,没有通话,就用新线很快的缠在了这头的旧线上,并咔嚓一声剪断了旧线。回头嘱咐我:“小心,站稳,别滑倒了。”他说着就背上挎包向坡下摸去。我用四节电池的大电筒给他照路。他每滑倒一下,我的心都要跟着向下一落。我们的脚下虽不是万丈深渊,但那近在眼前的汹涌洪水却犹如毒蛇猛兽令人望而生畏!他在继续走,到了泥沙石涌定的大土堆处,他开始向对岸攀去。帆布包里装着电话机和锤子等工具,一定很重,此时也在他身上前滚后甩。我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这次倒不是怕他倒下会被洪水卷走,因为土堆离水还有一段缓缓的距离。此时,我最担心的是他上边已滑松了的石块再向下垮会塌着他。在我心中已不自觉的把他和我的命运紧紧的连在一起了。我是那样的怕他出事,甚至比关心自己的什么还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

啊!谢天谢地!他终于走过了那段最危险的路程。

我握电筒的手都沁出了汗。

他站好了,踩住了一棵较大的树根部,放好了挎包,喊了我一声:“凌花,把电筒放好,站稳,扔吧”此时东方已出现了鱼肚白,我站在这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动作。

听到他喊我的名字,不知怎么我的心竟然猛的一颤,以前他也曾千百次的喊过这两个字,并在他给我的信纸上也不下百次的出现过它。可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往往还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今天,他的这声既不宏亮,也不陌生的称呼,却让我觉得亲切极了,这称呼里不知包涵了多少理解与信任!是的,他没有喊我“温凌花”或用“老同学”的语气将我一拒千里;也没有用那种夸张的尊重而呼我“温老师”,而是象哥哥喊妹妹一样的亲切自然。这是从我们今天见面到现在他对我的第一声称呼。他没有怀疑我是否能准确的扔给他,好象我俩已是几十年的这种默契工作了。

我把那卷线捡起来,放了约有小沟宽的一段,使出浑身的力量,把余下的线向对岸抛了过去。啊!他接的真准,动作简直漂亮极了,酷似蓝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娴熟的抓住了蓝板球。我记起来了,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蓝球运动员。

雨又大起来了。他很快地接好线,并给中间放松了许多。然后拽住旧线,把那根电杆狠命的往上拖。“啪”他绊倒了。我压根就不是听见的,简直是感觉到了他跌的很重,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紧。他爬起来了,又在往上拖,他是怕再滑坡会冲走电杆。拖上去后,他又把它拉到一块较平且有大树挡的地方放好,取下旧线,绾好了装进包里,又掏出耳机搭线问了一下,一切作得都是那样娴熟。

他又沿着去路一步步的走了回来,尽管天已蒙蒙亮了,我还是虔诚的、执着的为他照着电筒,唯恐他会一步踩空。看到他顺利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激动的竟流出了眼泪,我的心也随之而放回到了肚子里。

他的背心裤衩早已湿了个透,走在他身后,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和一道道血口子,他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我虽带着草帽,由于一阵大雨,也没有半身干爽,我也冻得上下牙嗒嗒叩得直响,这时我也不知怎么了,多么想依偎着他往火堆走啊。我们又沿着来路边检查边走回了火堆。

火已经熄了,中间在冒着青烟。雨也停了,天又吹起了轻风,天有转晴的迹象。早晨的寒冷,使我不住的颤抖,我想他一定比我更冷,就忙着去搭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把火吹着。

他把包挂好了说:“你歇着,让我来吧!”

他真行,只三口气,就把火吹旺了,我俩坐在火边。他掏出最后一个馍一分为二,递给我一半,我再也不好意思吃了。其实,此时我也一点不饿,推让了好一会,他只得独自吃起来了,我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才知道他一定饿坏了!

“晓波”,这是今晚,也是有史以来我的第一次这么亲切的、明确的称呼他,“你这一年多来好吗?”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也不知自己怎么竟冒出了这样一句简直是多余的问话。

他笑了,似乎是忍俊不禁。他笑起来更漂亮,这是我这几年中看到他的第一个笑(也许他笑的不少,只是我不去发现),他笑得由衷而自然。

“怎么说呢?生活上一如既往,工作上毫无起色,平平庸庸”。

“今天这不是成绩吗?保证了主干线路的通畅无阻”。

“这不算成绩,只是做了点份内工作而已。”他淡淡地一笑,他倒不落后。这种谈话似乎很难继续,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一口口啃着干馍。

我又自打圆场的说:“都一样,在学校时想大干一番的想法,到了实践中实施起来真难啊!”又是一句废话。

我今天是不能再说话了,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雨停了,风住了,火也烧完了。天边有一片红火的云霞。

他清点了一下工具站起来说:“凌花,我送你回家吧!”

“……”我未置可否。

“我送你走过前面的大塌方,看看有没有下来又转去的车,给你挡一个便车,回去也好让单位和家里人放心。”

“兴许家里正在预备给我开追悼会呢!殊不知闫王爷嫌我瘦小,不谙世事,又把我放了回来,回去迟点,或许能赶上参加我自己的追悼会,岂不是一件幸事,”我想活跃一下气氛。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天晓得,我此时竟变得如此温顺和听话。其实,我心里是真唯愿这雨再下着,那样我可以再和他这样继续呆下去了。

此时,我还真舍不得离开他了。只有今天我才发现和他在一起,心里是那样的踏实,无所畏惧,身上好象充满一种巨大的力量。也正是他那结实的男子汉的身躯里蕴藏着的、足以抵挡一切的力量给我的传染。

我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啊,他也正用那漂亮深邃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我,我的心倾刻之间被彻底熔化了,我只觉得身体突然失去了力量,一阵酥软,几乎要倒下去了,同时我奇怪的觉得有点委屈,是我委屈了他?还是老天委屈了我这么多年。总之,我眼眶发热,一时反而语塞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呢喃了一句好象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清的话。

“晓波,难道你不想再给我说点什么吗?”说完我的泪竟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他那有力的大手一把将我揽进他宽阔的怀里。

尽管他身上湿漉漉的,尽管他的皮肤冰冷,我还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阵阵温暖。此时仿佛一切都凝固了,连空气也凝固了,我多想世界在此时凝固该有多好。

他捧起我的头,用手给我撩了撩湿漉漉的头发,又拭着我脸上那不住流下的泪水。

我声音发哑,喉头发硬,我还是努力地说:“晓波,能原谅我吗?还能爱我吗?”

“嗯,傻姑娘”,他顺手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我真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全部归我所有。”我用瘦小的拳头在他那结实的肩上狠狠砸了一拳。我用一种儿时的嗔语在他跟前撒娇,顺势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

“走吧,早晨很冷的,再这样站下去,会把你冻坏的。”

我顺从的、依偎着他默默的向公路攀去,我们的手紧紧地牵着,寻找着回家的路。

原刊于西安人民广播电台《古都新声》小说征文获奖作品选和《西部艺术》杂志2004年11月总第6期,并获1988年西安人民广播电台《古都新声》征文短篇小说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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