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卷 第七章 伊如夏花(三)
(五)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两年的学生生涯已剩最后一个学期了。从学习上、从生活上、从友宜上,这最后的一学期都是非常珍贵的。同学们都希望平静而愉快的渡过最后一学期,取得最好的成绩回去向亲人们汇报。
可是就是在这最后一学期里,赵静涵遇到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她生了几天的闷气不说,蒋英楠也大发了一次牛脾气。
那是上个星期六的下午,静涵去到市教育局给妹妹催一下工作调动函。岭南县一直都说报上来了,可这边总说没有这个函,不知是哪关卡了壳。到了市教育局,很快就找到了主管人刘股长。这个主管此事的刘股长是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潇洒男人,他仪表堂堂,办事干练,说话和气,颇有为民请命的父母官的“风度”气派。静涵已来过两次了,所以已经认识他了。
静涵来时,已赶上局里要下班了,他笑着说:“这样吧,赵老师,到我家去谈吧,今天是星期六,让我爱人做点饭,你就不必回去吃晚饭了。学生生活清苦,这我知道。”
“不必了,怎么好去麻烦你们呢,还是请你再查一下,赵静雅的调函到市教育局没有,上次你说没来,我又让她们问了当地教育局,可人家说函早都寄走了。”
“这个嘛,暂时还查不成,老郭到底下办事去了,大约还得两个多小时才能回来,我又没拿那个文柜的钥匙。”他顺手指了这对面的一个锁着的文柜。郭干事也确实没在此。
“你就到我家玩玩等一下吧!到下午他回来了,我一定给你查好吗?今天星期六,你们下午大概也没有事了吧,嗯,你说呢?”
他说得入情入理。再说,今天又是星期六也已下班了。这就够添麻烦的了。静涵也就答应了。
来到刘股长家,家里根本不见什么“爱人”,客厅摆设非常阔气,金丝绒三用大沙发辉煌的靠在进门对面的墙上,前面放着很精致的木茶几。沙发后边横放一张写字台,上放着一架漂亮的高级台灯,天还不热,所以落地摇头电扇尚在沙发左角后面,头带防灰装饰帽严阵以待。沙发对面的门旁酒柜上放着22寸大彩电。两扇窗户上均是高级的粉红羽纱窗帘。整个客厅布置得雅洁大方。不但显示出主人的阔气华贵,同时也昭示了女主人儒雅的气质和修养。
静涵坐在沙发上略略环视了客厅。刘股长给她倒了杯桔子汁,又捧来一盘苹果放在茶几上;
“赵老师,你喝点水,坐这歇歇,我马上就来。”
他出去了,好长时间不见进来,静涵无聊就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从上面拉过一本《祝你健康》杂志,站着随意翻阅。不防刘股长却走到了她的身后,两手一下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说:
“就在这看吧,这没别人,爱人孩子回西安去了。”
静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她狠狠挣脱了他的手。劲过大,使刘股长不能自禁的踉跄倒退了两步。静涵转过身来,靠在写字台上。胸脯起伏的说:
“刘股长,请你放自重点。注意你的身份!”她真没想到这么个道貌岸然的刘股长,竟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她觉得心里象吞进了一只绿头苍蝇似的恶心。
刘股长竟又恬不知耻的向前走了一步,诌笑着说:“哎,别生气,我也是一时冲动,你确实很美,由不得……”
“啪!”刘股长没想到自己竟朝前凑着挨了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这一下子,真把他打醒了。他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她平日温文丽质,柔弱秀气,一发怒竟如此凶悍,凛然不可侵犯。使他没有勇气再正视下去,颓然的坐在沙发上,低下了头。
赵静涵气得杏眼圆睁,横眉冷对。她恨自己太轻信,竞送上门来蒙受侮辱。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
“姓刘的,你就是这样的办理公务吗?我找你询问赵静雅的调函情况,你有责任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你的工作,人民把这种权利交给你,你却用它去要挟别人。外表上你冠冕堂皇。殊不知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竟是一个丧失理智的色狼。是一个衣冠禽兽。”
赵静涵骂完了,她已气得浑身发抖,她扔下书,昂首阔步的朝大门走去。刘股长这时急忙站起来,将功补过似的说:
“赵老师,你别忙走,我去给你看看,钥匙在我这。”
“不用了,你按正常手续办理。”她“砰”一声带上门走了。
回到学校,她气的没吃饭就上了学校后边的花果山。她要一个人安静的想想。师大的后门直通后山(实质是个土原)。山上有很多果树,学生们就把它当作天然公园,早上背书,下午散步,这里是最理想的地方。静涵也常常到这上边看书、散步。
今天心情不好,也就自然的来到了山上。她坐在一棵苹果树下生闷气。她真想不通,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堂堂正正,可骨子里却尽邪想呢?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他们是不懂法吗?不是!他们纯碎是利用职权欺服他人,要挟别人。可是自己不是一个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吗?怎么就愚蠢的去上当呢?”她恨自己的轻信,恨自己的愚笨!
她就这样无头绪的想着。不知过了多久,蒋英楠与建文他们几个也跑上来了,这时正值果园梨花盛开的季节。满坡都是三三两两的大学生。
蒋英楠、建文几个远远的看见静涵,就走了过来,一看她的脸色,把他们吓了一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你怎么了?”一见他们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同窗学友,好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妈妈。她只觉得鼻子发酸,不听话的眼泪直往出涌。她强忍着说:“我头有点痛,想让凉风吹吹,一会就会好的。”
她一流泪,再这么一说,更把他们吓住了,他们知道静涵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这样的,更何况小小的头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看样子她是不愿告诉他们,所以他们也只好说:
“你去看看吧,小心是什么大病。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你们游去吧,一会就会好的。”
他们走了。
蒋英楠总觉得放心不下,吃过晚饭,他准备到教室问问有什么事使静涵这样不开心的。可是她竟没有来教室写字。这是她雷打不散的习惯。这更使他要问问清楚了。蒋英楠来到了女生楼,到宿舍一看,宿舍没有其他人,静涵一个人身子向里躺在床上。他想起来了,今晚是中文八五级与物八四级的拔河赛。他以为静涵睡着了,走到跟前看到她大睁着眼睛。蒋英楠在对面床上坐下来说:
“涵姐,你不象生病了,是谁惹你生气了,能告诉我吗?”
静涵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说:
“没什么,我就是这样,过一段时间会有一阵心情不好的时候,几天自然就会过去的。”
“心情不好总是有原因的,你是达观的,为一点小事是不会这样生气的。”蒋英楠急得要死,“你再不说,是会把我急死的,我不愿看到你不高兴,你不高兴,我更难受。”
看到蒋英楠那真诚和焦急的样子,静涵只得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不料,他不听只是急,这一听可不得了了,他一下子暴跳起来,一把拉住静涵的手:
“走,带我去找那个家伙,我非把这个畜生揍一顿,还要告到局领导那去。”
一看他这样子,静涵真后悔不该告诉他,看样子,他非闹出事不可了。他脸色铁青,眼睛发红,额头上青筋直跳。静涵还从没有看见过他发怒了竟如此害怕。
静涵准备抽回手给他解释,可蒋英楠的手劲真大,一直把静涵的小手捏得发紫,静涵大叫一声他才放开。一看把静涵手捏紫了。他真过意不去,他又心疼的拉起她的手搓着,说:“你不要解释,我忍不下这口气,这畜生也真欺人太甚,不就是手中有点权吗?就可以这样不尊重别人,要挟别人,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赵静涵不是他好欺服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倚权欺人。”
“蒋英楠,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他也没把我怎么样,我已赏了他一个耳光。闹出去对我也没什么好看的。”静涵息事宁人的劝着蒋英楠。
“我不管那些。一耳光是不会把他打清醒的,他以后还会在别人跟前去找便宜的,我不叫他身败名裂,也要叫他给我跪下保证!”
他看看静涵手好了。他就朝门外走去,“你不去,我自己去找他算帐。”
静涵一把拉住他:“他以后怎样,自有人去管,我们马上就毕业了,还是不去惹那麻烦了。”
“什么?是我惹麻烦吗?他会从静雅调动上报复的。”蒋英楠越说火越大。“既然我把你认作姐姐,李龙哥不在这,我就要保护你,我决不让任何人碰你一指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静涵这下更气了,她气蒋英楠如此之犟,好说歹说皆然无效;气她自己说话不讲方式,一气她竟扑到自己床上哭起来。这下蒋英楠急了,只好说:“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又让你生气了。”听到她自责,静涵更伤心了,她也明知蒋英楠这都是为了她才生这么大气。她又怨自己惹事生非,让蒋英楠跟着生闲气。
蒋英楠从铁丝上取下毛巾,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涵姐,你不要生气了,我不找他了,但是以后别人谁再敢动你一下,我非要好好教训一下他。”
静涵一下伏在他的肩上恸哭起来。
转眼“五一”快到了,静涵看到街上许多蒋老师中午已穿上了枣红开襟背心,里边衬上碎花衬衣,实在潇洒大方。前几天她特意到街上买了些枣红膨体纱,预备给蒋英楠也织一件背心。
今天毛背心已打到收袖框了。她早上下课告诉蒋英楠下午来宿舍比比。吃罢午饭蒋英楠来了,这时的四号宿舍,是座无虚席,他一进门,这伙小姑娘就嚷开了。丹枫放下手中正迭着的衣服,首先开腔了:
“蒋老师,我们要给你提意见了。”
“哦,怎么,我这不刚进门吗?难道就有所冒犯不成。”蒋英楠今天兴致特别好,他笑哈哈的答应着他们。
“不‘才进门’呢,你把我们的‘饼’子都擀薄了。我们大姐自从有了你这个弟弟,对我们可就没以前那么好了,凡事都想着你。她心里如今只有你和小甜甜。还没脱羊毛衫,又想着为你织背心,是你夺走了大姐对我们的关注!”李莉也搀合上了,她还拿出一份十分严肃的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蒋英楠自进门还一直站在屋中央。因为他看了看没什么地方可落坐。进门的两个下铺,各有三四个人坐着,挤着头在看一份什么杂志和隔壁她们班宿舍的合影彩照。丹枫在床上叠衣服,静涵床上一边摆了几个半片织的背心,她坐着另一边。听到上边的话,正笑不知如何作答呢。
静涵见她们都“欺服”弟弟,就喊:
“蒋英楠,过来,让我比比看,”她顺手抓起床上的几片毛衣,放到一边,拿着手上的正打着的一片在他背上比了比。说:
“好了,坐下吧,别让这伙小妮子吓得你手足无措了,她们都是‘外强中干’。”
“看看!怎么样,大姐处处都偏着你不是!”丹枫快嘴的又来了一句。
“一个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对你们操的心还少哇!玉明对小莉莉有点冒犯,我这个大姐马上挺身而出替你鸣冤;二小姐要想找一个勤劳勇敢的骑士,夙夜忧叹,把大姐我也急得几夜都没合眼。幺姑娘半夜哭鼻子想妈妈,我是怎么搂着哄的。嗯!你们说说,我还偏心吗?”静涵一席似嗔非怨的玩笑话,把全宿舍的妹妹们都逗得捧腹不止。
“哎哟!笑死我了。”爱笑的四姑娘,林小霞倒在床上直打滚。
蒋英楠笑了笑说:“真没想到你们这帮小丫头还真能吃醋!”
“谁是小鸭头,你才是小鸡头呢。”林小霞边笑边反驳。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看来我今天没占上最重要的条件……‘人和’。寡不敌众啊。我甘败下风。蒋英楠我就此告辞了。拜拜!”他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六)
毕业考试结束了,紧张了一个月的毕业班大学生们还没来得及松驰一下,大脑的另一根弦又绷直了拉紧了……毕业前夕的千头万绪,从“心理”的实质上讲:“心理是脑的机能,脑是心理的气官”,也就是说,心情、情绪一切心理过程,皆发于脑,那么应付这一切,又将使大脑进入一个紧张的工作过程。
这次上学对中文进修班的大部分人来说,它是一生中最后几天的学生生活。从地域、工作性质上讲,与有些同学的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今生将再难见上一面。多少离情别意,多少肺腑衷言,这短暂的一周又怎能叙完……。
丹师大女生楼的四楼4号宿舍里的姑娘们,这几天的心情也不好。虽然她们离毕业分别还有两年,可眼下要与那朝夕相处一年的大姐分别,却是她们的一大憾事。尤其李莉,她与静涵同床上下一年,曾有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偎依在姐姐那温暖的身边、被窝中度过的,她曾把一切委屈都诉说给这个大姐听,并从她这里得到安慰、温暖、同情和爱护。这个姐像爱护一株娇嫩的小花一样爱着她、护着她、宠着她。她从这里曾得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温暖。可是,可是这个大姐要毕业了,要分别了,李莉这几天一见到静涵,就欲语泪先流。
静涵是个外刚内柔的女性,连日来她也不知流去了多少眼泪。不忍离去呀,怎肯分手,这些小妹妹们是那样的纯真、活泼、真诚、无私,若永远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你就会忘记人世间尚存有丑恶和龌龊。她们能让丑恶的人自惭形秽,她们能让高尚的人看到自我;她们能净化所有,她们能陶冶一切。
今天中午,赵静涵上街去给小妹妹们一人买了一个血红的鸡心项莲,这代表她的心,她要让妹妹们永远把她挂在心上。
在街上跑了一圈回到宿舍,打开门,她一眼看到了她的床头上放着一匹奔腾的渡金骏马,旁边放着一个崭新的黄色帆布学生包。宿舍没人,小妹妹们都上课去了。她打开书包,里边有一支周身银壳的自来水笔、一个盒装的精致笔记本,扉页上写到:
人生的征途,
有风也有雨
有聚也有离
风雨聚离常相依
但愿乌云尽快的过去
明媚的春光常照你
千里的分离
咫尺的亲昵
姐弟心儿常相聚!
蒋英楠
1986年7月4日
本子里还夹着一张稿张和一个纸条。稿纸上写着一首诗。暑名:“冀萌”,题目《我心中有一枝盛开的玫瑰》:
在一片绿色中,
有一枝盛开的玫瑰。
柔情的花瓣,
含笑的花蕊,
圣洁的露珠,
是她幸福的泪。
谁说野草隐没了她的艳丽?
谁说太阳把她已晒枯蒌?
谁说蜜蜂已从她心窗上飞走,
带去了全部的香味?
她没有衰意!
更没有失去艳丽!
在我心中,
她永远是一枝盛开的玫瑰。
诗下有一行小字:
“涵姐请接受我的这首小诗,我已把它寄给了《月季诗刊》,它是我在这个学校投下的最后一稿。”
纸条上写到:
琴赠知音,粉赠佳人,骏马赠给生活的勇士。你是生活的真强者!愿如千里骏马,永远驰骋在生活的疆场上。
为了永久的纪念!不成敬意,望笑纳!
蒋英楠86.7.5.午于此
看到了这些静涵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愁。她哭了,她的心哭了。
她和蒋英楠认识两年来,她们情同手足,尤如亲生姐弟,然而,她们又必竟不是一母同胞。她真恨苍天为什么没有让他们出生于同一家庭,那样她们就可以朝夕相伴而永不分离。她又恨苍天为什么偏把他们造化成为今天的如此姐弟,使得她们最终分离而不能相聚。矛盾把她的心都快绞碎了。她确不失坚强,她决心永远视她如亲弟弟。她要用姐弟的爱去纵贯始终。她认为,爱是一门蒋老师精深的学问,它的内涵是极其丰富的,它绝不仅限于男女结合的性爱一方面。爱有纯真的男女恋爱;有对长辈尊重的敬爱;有对晚辈关怀的慈爱;有对平等同志的友爱;有对祖国执着的热爱。总之爱是专一的,却不是唯一的。只有真正懂得爱的实际含义的人,才能把真挚的爱用各种方式奉献给整个人类。
静涵正想得出神,丹枫回来了。
“大姐,你回来了。蒋老师刚才来过了,他留的条子夹在本子里了,你找找。”
“我看到了。来小妹妹,看喜欢这个吗?这是大姐的心。”静涵捧出项链,一语双关的说。
丹枫珍视的接过了七枚项链,把它们放在自己的箱子上,又从箱子上抱起个大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树塑料桃子盆景。小小的一棵树上缀满了红尖的大桃子。丹枫把它递给赵静涵说:
“大姐,这是我们宿舍小妹们的心意,它象征着姐姐事业的成功——桃李遍天下。收下吧姐姐。”
“好!谢谢小妹妹们对我的勉励,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她还想说什么,可喉头发硬,鼻子发酸,她也就不说了。她这几天尽量避免与她们和其它同学多说话。离别!无论什么样的离别,人们都有千万语、万千言要说。可是她说不出来,不是不会说,而是一说就想流泪,就干脆少说。
李建文和另外几个同学来了,来请静涵写临别赠言。刚说了几句话,小冬来了,冬冬是化学系八四级的学生,她和静涵于84年一起来自岭南县,她们学制三年。她一进门,旁若无人的喊了一声:“静涵姐”就泣不成声。她拉着静涵的手说:
“明天你就走了。你走了,我就没人管了,你照顾我顺利的渡过了两年,你走后,这一年我咋办,生活上,学习上再没人指导我该咋办了……”
静涵也哭了,看到这情景,建文说:“小冬,你不能再哭了,你们一哭,惹得静涵姐也哭;你看她这几天哭成什么样子了,来日方长么,尤其是你,一个县的,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暂时不惯,过一时就会好的。”他顺手递给小冬一条毛巾,小冬擦了擦眼睛,又来给静涵擦完,扭头跑了出去。
静涵在她们的本子上留下了她真诚的祝愿和希望。
建文他们刚走,蒋英楠又来了。打铃了,可她们已不需要再去教室了,八五级的小妹们都急着往教室奔去。她们似乎都有一种难言的惆怅。蒋英楠也拿着留言册,请静涵留言。静涵接过蒋英楠的留言册翻了翻,全班同学差不多都写了,还有些男生楼的其它系学生。他们都写尽了留恋、希望、勉励之辞。静涵拿出自己的毕业照,恭正的贴在一张赠言的上方贴照片处。然后写下了古人的两句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与君多少离别意,尽在默默无言中。”
看来她确实不想再说什么了。
蒋英楠静静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说:
“不能‘默默无言’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总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呢,既然要分别了,就各自保重,再说也没意义。萨克雷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埋葬自己心爱人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所冲不毁的。’如果说我要说的话,也只有一句,让我们都把对方埋葬在心里!”静涵眼里溢满了泪水。
“你不再说几句勉励我的话吗?”蒋英楠期待的望着静涵。
静涵为了不让他失望,也为了自己的希望,她写了。她翻过一页很快的写到:
有幸一朝逢君,
无缘终生相伴。
来日踏上征途,
定能如鱼得渊。
生活万事如意,
事业捷报频传。
他年硕果累累,
勿忘昔日情缘。
赵静涵 1986.7.5晚
写完她合上本子,还给蒋英楠说:“回去后别忘了把你的诗稿常寄给我看。”顿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了蒋英楠曾告诉过她,金莲有孕了,就说:“我本想给未来的孩子织一身毛衣,后来毕业考试一紧,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回去了再织,你要好好照顾金莲,妊娠期,不要做重体力劳动,不要太疲劳,也不要生气,着急会造成小孩先天性心脏病。要有规律的进行体育锻炼。多吃营养丰富的食物,你要体贴她,不准欺服她。”她象个慈祥的母亲在嘱咐儿子。
“孩子问世时,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她)。”
蒋英楠顺从的点着头,他默默的听着,似乎要把每个字都背下来。
“涵姐,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自从我认识了你,自从和你频频的接触,我懂得了一个人应该怎样去爱别人,又怎样才能被人爱;一个人只有无私的奉献爱,他才能得到真正的爱。你的爱是那样的深沉专一,又是那样的博大精深,并且如涓涓细流,源远流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你却把各种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所以你才得到了无数人的无数种爱。现在也明白了这个宿舍以及那么多的小妹妹为什么那样留恋你。我也深深地理解了李龙哥为什么那样刻骨铭心的爱着你。所有的这些爱对你,你都是受之无愧的!”蒋英楠真诚的说着,“所以我多么希望金莲能象你,不过管她象不象你,我都一定要象你一样,忠诚于她,不计较获取的去爱她,无论她对我怎样。”
“不说了,其实我根本不象你说的那么好,我有时也非常自私和狭隘。”静涵认真的说。
“人人都有狭隘的时候,看你怎样去战胜它。发之于情,止乎于理。有位作家说过:‘伟人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左右’,更何况我们这些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呢,只要能把握住自己的情感,合理的处理好它。我想这也许就是高尚与卑俗的真正界线。不是吗?”这个晚自习,他们谈了许多话。
这一晚是丹江师大毕业生在丹江市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全师大的学生几乎整晚都没有睡着。要走的睡不着;不走的与要走的难分难舍也睡不着。吵闹了一整晚。
第二天,也即一九八六年七月六日清晨,十几辆轿车、卡车,先后开进了师大校园。卡车满载着行李;轿车满载着老师的心血,同学们的友谊,祖国的未来,人民的希望开出了丹师大的校园。
车上的同学们心里在说:别了!亲爱的校园。再见吧!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我们走了,带着你们的心意,携着你们的期望。我们还将回来与你们济济一堂,共话分别后的成功!再叙思念的重逢!
(七)
蒋英楠回到家已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不是普通的一个月。离别了朝夕相处两年的同学,离别了逗留两年的学校。回到了燕尔新婚的妻子身旁。常言到:“远别夫妻似新婚。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新婚,再加上这久别重逢,应是双重的蜜月。蒋英楠除了写写诗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陪伴金莲上,他要弥补失去的岁月,他要与金莲去开避新的生活。金莲单位离家十几里路,他就天天骑车接送她上下班。蒋英楠要象给赵静涵说的那样去做,他承担了全部家务活。对金莲也倍加体贴。
可是张金莲却另有自己的想法。你蒋英楠在外上学玩耍,我却在这个家里替你伺候老人。在这个家里,我是立有汗马功劳的。现在你回来了,就应该让你也知道一下其中的甘苦,她有时还故意找岔子,挑剔挑剔。她还要试试蒋英楠对她好的程度和耐性。
今天是星期天,蒋英楠起得很早,他仍保持着学生生活的习惯。早锻炼回来,挑了担河里早上的清净水,拾掇了柴禾。伯伯也起床了,伯伯最近身体也好多了,他还天天顶着烈日到地里去转转。现在土地包到户了,一年就忙两季后,再也无大事可做了。但他总要天天到地里,这看看,那摸摸,真是农民离不开土地。今早一起来,他又拿着烟锅到地里去了。
蒋英楠正预备烧火做饭,金莲在屋里喊开了:“蒋英楠!回来,你口袋的这封信,咋没让我看呢?”她刚刚起床,迭被子,收拾蒋英楠早上换下的脏衣服时,在上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蒋英楠的一个女同学赵静涵的来信。尽管信里只是一封述写离别学校、同学后的离愁别绪的正常信件,但一看到是女同学的信,又加上蒋英楠常在她面前说静涵这好那好。什么“人品好,聪明能干,琴棋书画无所不会,还是一个良母贤妻。”再看到她打得那么好的一件毛背心,她真是醋劲大发,妒火中烧。就任着想象力去尽情夸大、拔高猜测后,她实在忍无可忍的直着噪子把蒋英楠喊了回来。
蒋英楠进门看到她手里的信就说:“哦,是涵姐的信,我昨天下午收到的,你看看吧。”他拉条毛巾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根本就没注意到妻子的脸已拉成了长方形。满脸堆集着浓重的乌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还自顾自的说着:“从她信上看,她才回去也是不大习惯,很想念同学们,建文他们信上不也是的,唉!人真是个怪物,“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在学校,整日盼家,思归。一旦真正在家了,又思念学校的生活……”
“呸!不要脸的东西,骚货。”张金莲看到蒋英楠竟没有闻出火药味,还正沉溺在自己的回忆议论中。她可听不下去了,就怒不可遏的截住了话头。
蒋英楠懵了,他没闹清她究竟发的是那门子的气,骂的是谁?是静涵?是建文?还是他自己?他后悔极了,自己怎么就这么没恨心,没血性。上次为看到留言集上静涵的照片,金莲就曾寻恤和他吵了一架。金莲硬说为什么这么厚一本留言集上,就只有静涵这唯一的女性照片。任凭蒋英楠怎样给她解释:“我们班就只有这么一个女生,别班的女生我也不认识。再说同学们之间互相赠张照片是正常的,何况她还是我认的姐姐呢。”张金莲全然不管这一套。她不相信,怎么可能五十个学生的一个班,从东南西北那么多的县市考来的人,竟只有她一个女生。她也根本不管蒋英楠还有一大本子的男同学的照片。有许许多多四面八方的男同学的来信。这些都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去理解的。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来信的人是女的,是和她丈夫有着不同性别的女人。在她想来,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洁友谊可谈的。不沾亲、不带故的男女,能互赠照片,书信往来,一定就是大逆不道的,是不正当的。更何况蒋英楠还穿了赵静涵的毛背心呢。蒋英楠觉得自己又是昏了头了。他再不能容忍她这样蛮横无理的放肆的去侮辱他的任何同学了。
“你骂谁是不要脸的东西,谁有你骂的,你简直是缺乏教养,你怎么开口就骂人,亏你还是个国家干部呢。”
“我国家干部咋了。我骂了,我就骂了赵静涵那个臭婊子。放了假没事干,尽在家里想男人,自己跟前有一个男人还不够,还这远的给另一个男人写信。我是国家干部不能骂人,她一个大学生就能偷野男人。”
“啪!”蒋英楠使尽全力向她的脸抽去。她愣了几秒钟,就又哭又闹的撒起泼来。她真不亏有那样个“母老虎”的妈妈,她真不亏是在那样的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撒起泼来,简直是空前绝后的,蛮横的程度也是史无前例的。最后她是一不做,二不休,她要就此打消静涵给蒋英楠留下的一切影响,她要让蒋英楠不能再给任何一个女人写信,她要让蒋英楠今后俯首贴耳,唯她命是从。她豁出命的扑到抽屉边,乱翻一气,她要找那个留言册,她要烧掉静涵的照片,她要烧掉那让她一看就生气的毛背心和刚才的那封信。她嘴里还一边咬牙切齿的说:“好哇,你敢打我,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只有那个臭婊子。”
可是她想错了,她完全想错了。她这样无事生非的闹事。只能让蒋英楠觉得她太麻乎、太不讲道理,同时也让蒋英楠从她自私、狭隘和肮脏的灵魂的衬托下,更看到了静涵,光明磊落和坦坦荡荡的本质。蒋英楠气得头发昏,耳发聩,他恨自己早些咋没看到张金莲是这样一个泼妇呢。听她刚说的是那样的下流,满口的污言秽语,使人不堪入耳。可是那善良正直的涵姐,临别时还一再嘱咐他要对金莲好,要体贴她照顾她。怎么好心人总是反被误会被曲解呢。他再也不允许这个女人来玷污他们纯洁的友谊,他走过去一把夺下了张金莲手中的留言薄,说:
“你根本没资格动它们。你一天在公社里玩人儿,弄权术,管闲事管得心发痒了吧,怎么连啥事都想干涉。”
“啥,我不能干涉,你是我丈夫,我该管,大学生偷人我就是要说。你看看,我非去告她不可。”她怒气冲霄的在房中又跳又叫。
“告去吧,只怕法院会判你个诬告罪。诬告是要反坐的,懂吧?真想不到你这个妇女主任,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法盲。不折不扣的泼妇。”蒋英楠一点也不势弱。
“哼!就这封信里的‘恨相见,恨分散,谁能卜短聚暂欢,反化作这离愁别恨、苦苦思念!’就够了。”她早在没喊蒋英楠进来前,就已经看完了全信,幸亏得她还上了个小学毕业,也幸亏她记性还好!她把信在手中晃晃。
蒋英楠知道,跟她这样一个无知的人永远也说不清。就象是一个核物理学家,想让一个智商低下的儿童了解原子弹的巨大威力和作用,可是那个“白痴”竞问他,“那有没有过年的花炮响呢。”还有什么可说的。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她永远也不会懂得“思念”一词的全部含义。她只能断章取义的浮浅的把它同“偷汉子”、“想男人”拉扯在一起。她怕今世永生也理解不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异性之间除了丈夫思念妻子,男人思念女人外,“思念”还有更广泛和更高尚的内容。但他又想不通,张金莲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作,无事生非。难道他对她是真心假意,她也不能理解吗?她虽然学习不好,没多少知识,但她智商不低嘛,她怎么就看不出他的一片真情,却偏偏去从一封信、一张照片上去鸡蛋里挑骨头呢?我要真变心了,不爱你,上年结婚我尽可以不回来呀!为什么自己处处为着她,想着她,让着她,帮着她,她却反倒这样猜测我呢。爱情是要相互了解和信任的。用这种猜测、报复的手段。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的。她是别有用心呢,还是真不能懂得别人的心。现在一旦误会形成,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气乎乎的一下子夺下了她手中的信。
“我还有自己的通信自由,你想怎么告,悉听尊便,我还不想和你费口舌。”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你就是要跟那个狐狸精说。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离婚!”她拿出了杀手锏。
不料,蒋英楠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拉着她说:
“走吧!我看跟你这样不讲理的泼妇生活下去是我的灾难,难得刑满释放,走!”
张金莲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她对于蒋英楠是这样无足轻重,用离婚吓他,他非但不怕,还当真格的。她又耍赖的说:
“‘走’,没那么便宜,跟我离了,好结那个婊子吗,我才不做那种好事,去成全你们刘海成仙呢。”
“你还讲点理吗?人家一家可是幸福美满的,你懂吗?别认为世上的人都象你。就是你一天胡搅蛮缠,人家丈夫对人家可是非常信任的。”蒋英楠发现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和她再说只能自找折磨,他把信往身上一装,扭头出去了。
张金莲呆呆的站在床边。她知道她败了,她一败涂地了。其实她也知道,蒋英楠对她没有二心。也知道蒋英楠与静涵之间根本没什么。与蒋英楠一块分回来的一个同班同学是张金莲的远房亲戚。还直夸蒋英楠为人好,还认了个非常好的姐姐。也谈到了赵静涵的为人处事等。但是她说不清她是怎么了,自从看了静涵贴在蒋英楠留言集上的那张毕业照后,她就开始了对赵静涵的仇恨。
赵静涵的毕业照是完完全全的体现了她平日的风度与气质。一寸的单身照片,简单大方,头上带了一个宽边的白色发卡,微微卷曲的披肩长发,从耳旁自然的垂落下来。白色的乔祺纱蝙蝠衫只照出了个圆领口,露出颀长白皙的脖子。嘴轻轻的抿着,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弯弯的细眉下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视着看者。从这张照片看赵静涵不过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还透着学生气的纯真和执着。好一张透着秀气、透着高贵的照片。
张金莲曾记得蒋英楠在举行婚礼的那几天里曾给她说过,她认了个姐姐,比他大五岁。她也曾在礼单上见到了赵静涵的名子和她抄赠给她们的贺词。她当时也没在意,比蒋英楠大五岁就意味着比自己大两岁到三岁。即使不是人老珠黄。起码也是徐娘半老,黄花调零了。与她去争个什么“宠”。她绝然没有想到二十八岁的赵静涵,一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如此年轻,如此漂亮,风韵犹存,光华正驻。也许是漂亮的人就显年轻吧。这一看不要紧,却勾出了她的浓烈的醋劲。从此,在她的潜意识里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嫉妒和排斥。嫉妒是一种比仇恨还强烈的情绪,她开始从静涵的信中找缺口了。有一个大作家这样说过:“世界上有这样两种人:一种人是专从自己所嫉妒的人身上找不如自己的地方来安慰自己;另一种人则是专从自己所嫉妒的人身上找比自己强的地方去苦恼自己。”张金莲却综合了上面的两者。她最终把她的恨静涵,别人的赞静涵的一切根源都上溯到静涵的那张漂亮俊秀的脸上:是狐狸精附身,大家着了魔了,神使鬼差形成的。她认为长相好的人,都是“生得一幅好皮囊,都是绣花枕套一样。”奇怪的是她恨静涵的这种仇恨程度居然是与日俱增,以乘方的积向后作升幂排列。
可是她又清楚的知道,这样闹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也许,非但不能使蒋英楠忘记赵静涵,反而会从对比的角度上更使他觉得赵静涵的美好,值得永记心间。她虽然没有看过左拉的《陪衬人》。她未必能理解丑类的巨大作用之一还在于它能衬得美的东西更美。但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发现了这一点。
经过了今天的这场“惊心动魄”的吵闹,他们两人都反省了自己的作法,都有了新的领悟。
蒋英楠是清醒了不少,他认识到了自己以前是盲目的对张金莲体贴关心,他们之间是缺乏真正的了解的,为了打消她的自卑,他尽量依着她,让着她,并耐着性子去了解她,理解她,顺应她。他所做的这些都看错了对象,张金莲则属于那不识抬举,得寸进尺型的。所以不必把她幻想得那么好,她的冥顽不灵,已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不要对她太好,把自己陷得太深,若真有变故,自己怕会被真情所杀。
张金莲凭着多年行政工作的经验,她知道了怎样报复赵静涵。尽管这个恨是她自己找上的,她也要去报复,也出出这一掌之气!她深知:在我们这个国家,人们是把生活作风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的。生活作风往往是评价一个干部的重要标准。一个干部,你尽可以无知识,没本事,可以混工作,但你决不能与某人有暖昧关系,一旦发现你有作风问题,即使是没有证据的发现,扑风捉影的传说,即使是别有用心的造遥与诽谤,只要造出去了,传出来了,那怕你再能干,再有本事,再兢兢业业,你都可能从此葬送前程,名誉前途丧失殆尽。甚至还会使你走向绝路。所以要达到报复赵静涵的目的,她有的是办法。
这以后,他们相安无事的过了三个月,张金莲却在这三个月中间,偷偷的收了蒋英楠好几封信。其中有两封是赵静涵寄来的。大概内容是说了她的生活、工作的一些近况,并追寻张金莲流产的原因,责备了蒋英楠的照顾不周。还一再嘱咐蒋英楠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因为她跟前没有妈妈的照顾,最后还让蒋英楠代她向金莲问好。她看后心里反有点不安。她原来竟是这么一个正直、热情而善良的女人,怪不得蒋英楠那么喜欢她。这越激发了她的妒意,她越恨静涵了。这封信更不能让蒋英楠看到,它会使她与静涵相形见绌的。
另一封信,好象是回答蒋英楠要她帮忙买书的事情。她说:“我们这里书店没有拜伦、雪莱、泰戈尔的诗集。我已托出差的同志到其它地方捎去了,你不要着急。”还随信寄了几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小诗。全部无懈可击!可是人又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动物,尤其是女人,既是一个有思维的动物,又是一个无逻辑性的东西。她们一旦误解形成,一旦“成见”铸就,就是雷霆万钧,也不易摧毁。
张金莲不但没有把扣压的信还给蒋英楠,不但没有因此而改变看法,反而去向她姐讨教。偏偏她姐是中药铺的甘草,既可作冷,也可兴烧。她一听则给其妹大烧阴阳火。什么女人跟男人到一块有什么正经的,还用自己的一些风流韵事为佐证。再说那狐狸精又长得妖媚,蒋英楠还不早都丢魂丧魄了。你不早些采取措施,时间一长,即使娶不上那狐狸精,也对你冷心了,还不定他哪天把你甩了呢,你不是说,他跟本就不在乎你用离婚吓他吗?这不是把什么都说明了吗?
听了她姐的话,她更觉得有报复赵静涵以断绝她再来信的必要了。她要让静涵伤害蒋英楠,使蒋英楠恨静涵而忘记静涵。
(八)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年终。赵静涵在这半年中确实生活得很充实。她对工作一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原来在下边那个区办中学中,她的工作就非常出色,县地统考和最后升学考,她的学生评比总占着前三名。如今在职学习两年回来,真是如虎添翼。回来她被调到了岭南县教师进修学校。自己也担负起了培养教师的重任;才开始她很不习惯,由学生一下子变成了教年龄比自己大,教龄比自己长的“大”学生的老师,她有过一畴莫展的时候。但很快就过去了。她凭着严谨的治学态度和谦虚认真的执教精神,学期末被评为全校优质课教师,博得了老师和全体学员的爱戴好评。她的工作、事业可以说是惬意的。
放寒假了,年关已近,按照千百年来人们的习惯,农历的过年是一年里最隆重的一个节日,千家万户,哪怕是平时再拮据,过年那几天都要尽情的挥霍的,人们要把一切都准备充足,坐下来专门享用。更何况三中全会以来,人们都在自己原来的生活水平上大大提高了一步。所以这样的年,人们更是要集中一切精力去操办。要过得超过往年任何一个年。
赵静涵更应如此,连续几个年她都在忙于上下奔波的陪双方大人过好年。今年是难得的一个“大团圆”。她毕业了,又和李龙都调进了县城,娘家就在县城内,婆家只有一个高堂老母和一个尚未成家的小叔子。她把他们都接了上来。何况小叔子,在县城近郊新订了一门亲事,她这儿又义不容辞的成了新媳妇的暂时“婆家”。所以她今年要好好操办一番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了,今年农历十二月小只有二十九天,眼看就要过年了,她好像有许多东西没买齐,还有好多事要做,婆母的新衣裤还在缝纽社未取回;丈夫的鞋买得不大合适还得去换;买了几十斤萍果、梨子还未拉回来;还得给小甜甜买一个新洋娃娃;过年给孩子们分发的压岁钱还未换新……她已忙得焦头烂额。自从腊月十八放假至今,她们似乎天天都在这么忙着。丈夫主要的任务是储备柴、煤、买粮买油等,起码柴是要储够明年一年的。尽管过年吃不了那么多,她们还是要买得很充足才满意。
今天,赵静涵早早的起来,做好饭,催着女儿甜甜一口口吃饭。连锅都不顾收拾,就提着大提袋往街上跑,刚出单位大门,迎面遇见了邮递员小张:
“唉!赵老师,把学校报纸暂放你那寄一下吧,李老师没在家,请你一会交给她。”
“好的,你不进去坐一会吗?”她顺手接过报纸,随手一翻,就看到了自己的一封信,她拿出来,又与小张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的看起来,地址是:裕祥县相桐区银岭乡政府。她知道是蒋英楠的信,她边走边拆。她这一学期信特别多,有丹师大妹妹的,有老师的,有一起毕业的同学们的。几乎每天可收到一封两封。她边拆边想(她有个猜信的习惯,每封信她都先看地址、笔迹,大约知道了是谁的信后,就猜猜大概内容,以此来了解自己的判断力。)蒋英楠一定是收到她的信了,一是回答她的举家来这里过春节的问题,再就是向她一样汇报一下这半年的工作成绩,也许还夹着他写的一首新诗稿……
打开信,开头的称呼首先使她大吃一惊,一反素日的“涵姐”而是大大斜斜的写着赵静涵三个字,再往下一看,第一句便是“你这个婊子,狐狸精,你整日想男人,没办法了就写信……”。
如五雷轰顶,她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没倒在单位的大门口。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就迫不及待的往后翻了两页,想看看名子,但没有落款,只有写信的日期1987年1月21日。她又看了一下信封的地址,这是张金莲的单位地址,她懵了,她痴了,她傻了。她一时弄不清为什么,也弄不清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往下看了,她懵懵的不知不觉的竟又走回去了,丈夫见她出去买东西,怎么空着包脸色如雪似霜的走回来,吓得李龙赶快上前扶住歪歪倒倒的她,一看她手里有一封信,还以为什么噩耗,一把拿过来,一看开头几句竟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怎能容忍哪里的泼妇淫妇贱妇来如此侮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他最了解的人。她文静、善良娴淑又不失热情,但她决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爱丈夫,爱孩子,爱父母大人,爱学生、爱同志,如果说她有缺点,那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妻子上了两年学,他也是了解的。学校老师的好评、同学们的称赞,优秀的成绩,良好的鉴定,可以说是有口皆碑的,可是哪里竟冒出了这样一封昌妇口吻的信呢。他拉着静涵到屋里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搂着她的肩说:
“这是谁写的,你能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是谁?”李龙这阵恨不能把那泼妇抓来撕个粉碎。他已把信看完了。是满纸的污言秽语、下流的不堪入目。但从信上只是看到一些泼骂的话,什么事实也没有。“你不是写信叫我丈夫一家到你那过年吗?你孩子也没死,你丈夫也没亡,他不会去的……你以后若再给我丈夫写信,我非给你闹个天翻地覆。”最后写了一句:“请一定回信,”好一个正人君子的卫道士,整个一封信都是淫词秽词,写了洋洋三张。李龙气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好象是蒋英楠她妻子张金莲”。
“什么,蒋英楠不是你认的弟弟吗?”李龙象挨了一记闷棍,怔住了,他眼前出现了今年“五一”他带着女儿去看静涵时的情景。蒋英楠给甜甜买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连衣裙子,抱着甜甜说:“小甜甜想想把我叫什么?”“叫叔叔!”“嗯!不对,叫舅舅,记起来了吗?”甜甜叫了,他乐得象个孩子。李龙真不相信,就是那个精明、洒脱的蒋英楠吗?怎么会有如此泼麻不讲理的一个妻子。老天真是无眼呢。更难想通的是前两天他那善良的妻子静涵还在念叨:“正月,蒋英楠和金莲可能来玩,我还没见过金莲呢。”她太善良了,竟然还遭此侮辱。他一下子把信撕成了两半,还要撕,静涵一把夺了下来。
“我还未看完”。
“你还要看吗?”李龙不解妻子为什么执拗到还要把辱骂自己的匿名信看完的地步。人家是诚心要气她的,上面不是说吗:“你看后会过不好年的,也可能会伤你的贱体……”不能让她看完,他又夺回来,准备烧掉它。静涵不知那来了劲,一把拉住李龙的衣服说:
“让我看完,我要回答她。”
“这有什么回答的。‘最大的轻篾即是无言’你还要跟一个农村泼妇论高下吗?李龙觉得真不可思议,这个泼妇,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吗?竞如此下作!好了,涵,别生气了,跟这种区区小人生气不值得,只要我了解你,相信你就行了,她无知,跟她去讲什么道理。”
“不,金莲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这中间必有误会。”静涵固执的说。
“她决不是什么误会,她不是一再说你不该给她丈夫写信,你是女性,她丈夫是男性,通信就是伤风败俗!她根本就不能理解高尚的纯洁的友情、友爱。给她解释也无用。一个未开化的村妇。”李龙一心不让静涵再生气。
“对了我还有一件好东西要让你看呢。”李龙现在是使出浑身解数让静涵从那个烦恼中解脱出来,不能让她生这些莫名的闲气,静涵上学回来后,对他和孩子是加倍的爱了。他们的爱是笃深的。他们的家庭是温馨的,整日漾溢着欢笑和幸福的气息,他怎么能让人这样肆意侮辱自己的妻子,破坏他们家的温暖气氛呢。他决定以后自己去找那女人算帐!
他一看静涵不信,没吱声。又说:“闲上眼睛,我给你一样东西。”他走到里屋,从衣柜被子下面取出了一个大塑料袋,走出来放在静涵怀里,静涵本来没兴致看,但见是这么大一团,她确实不知是什么,好奇心一下子摄住了她。她拉出来一看。嗬!是一件非常阔气的黑呢子大衣,领口、袖口都镶着贵重的貂皮,毛茸茸的。领上的风带上一头还吊着一个大貂毛绒球,雅致美观,雍荣华贵。她真的好惊奇!
“谁的?”她问。
“你的呀!”李龙笑了,他得意自己这招真灵,静涵惊奇的望着他。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显出一幅莫名其妙的神情,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真的把刚才的事抛开了。
原来是李龙发现静涵一个腊月光忙着为他孩子及母亲们买这买那,几乎把自己忘记了,那天学校发了壹佰多元奖金,他总想给静涵买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买啥好,忽而想起了学校一个老师的妻子穿着一件黑呢大衣,他当时还想过啥时一定要给静涵买一件。静涵那件红呢短大衣有点旧了。这件长大衣,她穿上一定好,她那高挑的个子,穿什么都是那么好看,平时他这么说,静涵总说他是戴上了有色的眼镜。这次他准备给静涵一个突然袭击,他要不露声色的,在初一早上让她穿上它。他们一家人簇新的高高兴兴的过新年。所以他请别人捎回后,一直没等静涵知道。今天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数让静涵忘掉那屈辱和烦恼了,才把它拿了出来。
静涵不相信的打开,在自己身上比试了一下,果真是按自己身材买的,她望着李龙:
“哪来的?”
“我用奖金请别人给你捎的,我不忍心让你光为我们忙乎,把自己给忘了,我要让我的妻子,漂漂亮亮的过新年。”
静涵感动了,这个细心的李龙,真是什么都想得到,她真的把那件事暂忘了。实质上,她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做,这阵无暇坐下来生气,闲来无事闷气多嘛!
这个年确实是赵静涵的这个小家庭有史以来最丰盛、最热闹的一个年。婆婆、甜甜的叔叔婶婶及她们一家人,娘家妈妈、爸爸、姐姐,调动西安工作的妹妹、妹夫都集中到了岭南县这个玲珑的小县城,静涵家暂时成了各路亲戚的交汇点,一个正月都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她们各阶段的同学也不时有前来造访的。她这一个月真是忙得高兴,累得愉快!
年过结束了,远处的亲戚朋友,都陆续走了。她们也开学了。才开学,学生尚未报到齐,也没开课,赵静涵坐在办公桌前准备教案。可是,无论怎么也看不进教案上的一个字。
她拿起写字台上昨天她给张金莲写的信,一直犹豫着寄是不寄。依着张金莲信上那些淫秽下流的语言和放肆的辱骂。她写了这封信。但依着蒋英楠,她不看僧面还看佛面。不说是看兄敬嫂吧,起码不能打了门香臭了小姐。从她张金莲的信上看,她是在与蒋英楠闹腾一时了才给她发的信,静涵的信会使她继续找事与蒋英楠吵闹的。从她的信上静涵已看到了她是一个不讲理的泼妇。从蒋英楠的一连几封信中看到他一点也不知道张金莲已背着他干了这许多鄙劣勾当。他还穷追静涵不回信的原因。看来静涵的大多数信都是张金莲收了并扣压了。为了不让蒋英楠再为这事伤心、生气。还是忍了吧,就是李龙说的,与她一个无知的村妇泼妇去论个什么高下呢?值得吗?更何况张金莲的无知是靠一两封信件是拯救不了的。她对男女接触的认识只达到了构木成巢,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时代。把男女双方看作是性的化身。本来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就是异性之间不光存在着性爱与婚姻,还有纯洁高尚的友情与友爱。而一些灵魂龌龊的人,他们对男女之间的交往,即便是再纯洁的友谊,无隙可乘的关系,都要加上“不正当”啊,“也许”啊,“肯定是”等等既说不清,也不需要证明的字眼去加以猜测。更有甚者是,他们一旦发现了男女之间的来往,尤其是年龄、地位、容貌相当的人,他们就更是乱编一起。甚至还滥用什么“八十年代的青年”啊,什么“性开放”啊,“性自由”啊等一些时髦而又不伦不类的字眼去乱套。这些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难道生长在八十年代的青年就都是有罪的吗?更有些人,自己本身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却也想方设法的给“八十年代青年”戴罪冠。他们要么是心术不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么是用揭露别人的所谓稳私去掩盖自己的丑恶灵魂。或者是以诋毁别人,诽谤别人,宣传别人的所谓隐私去证实自己的隐私的普遍性和“合理性”。
与她这种人是不可理喻的。
静涵拆开了信的封口,取出信来又看了一遍。
张金莲:
你的来信我读过了,文如其人!这真应感谢造物主——上帝,他是怎样的巧夺天工,竟然制造出了你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动物——外貌与灵魂竞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吻合和惊人的统一。真可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在你身上体现出的上帝的手工之精湛,技艺之高超,都是人类所望尘莫及的。真乃令人惊之,使人叹之也!
看到你那满纸喷粪的诽文,不仅使我想起了你的家庭教育,常言说得好:“父母夭亡,儿女少教”。这不能怨你缺乏教育,出言不逊,无故肆意中伤他人。更何况此信原出于氓隶之人、乡村野妇之手,也就更不能见怪了!我原谅你的无知!
不过,恕我直言,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你既然是你丈夫的妻子,却为何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品德呢?你竟把他想象成和你所接触过的所有男人一样的下流无耻!你和你所接触过的其他男人一到一块就做苟且之事。无怪乎你很难理解人世间尚且有美好而纯洁的友谊与友爱呢。这似乎也是有情可原的。
我与蒋英楠同窗两载并结为姐弟。这原本无可厚非,更何况现在已人各一方,相距迢迢,无有会晤。而你自己整日厮守其左右,耳鬓厮摩。他不能满足你,你竟来向我这个她的远隔千山万水的同学大发淫威,你的无能,你的作为一个女人的失败是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了。我看出来了你是在用曲折的方式和弯转的形式向我求救。很遗憾!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尽管你一再恳求我给你回信)。我并为此而深感内疚,真对不起,请谅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丈夫是人,而不是机器,他不是别人能操纵的,他不喜欢你,总是你自身不好,不要怨天忧人!
你在信中,声称你是我的敌人,说什么我看到这封信,会过不好年的。你想错了!正相反,我从来没有如这个年一样的痛快过。因为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敌人痛苦更高兴的事了。懂吗?你能远隔重山,大发歇斯地里,说明你正在痛苦,正在受煎熬——兽欲不能满足的煎熬。
本来不想给你回信——太不值得。但我还是给你回信了。因为我看到你——一个得不到丈夫爱的肮脏女人——恳求得可怜!
祝他能喜欢你!使你不再到处乱发淫威!
话长纸短,再叙!
知名不惧!
1987年2月18日
静涵在一气之下写的话确实尖刻。看完后她划了根火柴把它烧了。
不为息事宁人,不为胜负,不为那素不相识的女人……。她烧了自己写的信,也烧了张金莲的那封匿名信。……
好象烧掉了龌龊,烧尽了烦恼,她再不想把精力放在这些无味的澄清与较量上。身正不会影邪,脚正哪怕鞋歪。走自己的路,让她去饶舌吧。
她站起来,好象解除了一个包袱。
她找出教案,认真地看起来。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