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卷 第三章 绞刑架下的风流才子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即古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岭南县风河区召开万人公判大会。会场四周的墙壁上贴满白纸黑字大幅标语,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和武装基干民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气氛森严。
县法院院长宣布判决书:“……,依法判处投毒杀人犯仝国军死刑,立即执行。”刹时,会场一阵骚动。在解放军战士的推搡下,会场中间的人墙豁开了三尺宽的一条甬道。罪犯仝国军被押着呼啸而过。
仝国军——即将走向刑场的罪犯。他,面色灰白,两只脚被动地在地上拖着。但是他的眼睛却出乎一个将死人惯有的失魂丧魄、无所挽回的眼神之外,似乎还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仍不失一个英俊男人昔日的风采。似乎没有找到他所希冀的东西,彻底失望了,他垂下眼皮,一任押解他的解放军战士将他拖向生命的归宿。
仝国军,在带上手铐的前一刻,还是西安医学院七五届西医班的高材生。
一、情窦初开
一九六一年元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刚刚下过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给满山遍野披上了一层银色。好一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观景象,站在高山之巅,看到眼前这样一幅雪景图,怎不令人心旷神怡。
十五岁的仝国军,初中应届毕业考上了地区卫生学校医士班。此刻他站在家门前的一个最高的山峰上,沐浴着早晨金色的阳光,举目四眺,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宛若并肩的远峰,层峦叠嶂的近岭,在这皑皑白雪的掩映下,显得这样洁净美好。他是爱雪的,看了十几个冬天的雪,都不如眼前的这场雪美。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家乡是这么可爱,她哺育了他,又将他送往梦寐以求的高一级学校,让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家乡对他这个大山的孩子是宽厚的。然而家乡却是贫穷落后的。在这大山里有多少人,终年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劳作,最后却因一点小病得不到医治而丧生,他默默地对着大山发下千般誓愿:到校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要用自己的医术去拯救这穷山旯旮里的一条条生命,要改变这穷山僻壤里缺医少药的面貌。
他走了,携着家乡父老的希望,带着童年的幻想,来到了学校。
初来乍到,脚踏生地,眼观生人,他听凭学校的安排。中专学校同原来普通学校一样,开学的第一件事也是排座位。他的同桌是一个比自己小一岁、低一头的同地区姑娘,她生得瘦瘦小小,大眼、小嘴,文静秀气。仝国军一心想和同来的乡党坐在一个桌子上,男同学和男同学坐着多方便,和一个小女孩坐着,干什么都别扭。在家上学,他还从未跟女同学坐过呢!山沟里女孩子上学的特别少,农村学校的男女界线又特别明显。可是,这才来,怎么好在座位上挑肥拣瘦呢,仝国军只好委屈求全了。
新的环境,新的学习内容,新的生活节奏,陶醉了这个小山沟里来的学生,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他拼命地发奋学习,加上他聪颖的天资,很快就成为班上的佼佼者,学习成绩首屈一指,生肖长相出类拔萃,文艺体育样样领先,他成了班上的“三鼎冠”之一。
仝国军的同桌卢雪敏,则是一个沉默寡言,落落寡合的女性。她不多言不多语,在教室里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上课时,她总是专注地听讲,认真地记笔记,从不发言提问。但是,她的学习成绩却是非常好的。她也不象其她女同学那样,叽叽喳喳,连上厕所都得邀上几个同伴。她独往独来,默默无闻,在这个班上似乎没有任何一件事引起过她的关注。她给大家的印象是,受过巨大挫折,尚未恢复元气。时间长了,人们才知道她就是那种性格。她这种默默的气质还真让人觉得太神秘了,神秘得让人猜不出她究竟有多深的内心世界。要不是招生体检严格,人们还真会怀疑她是不是一个先天哑女,天晓得她干嘛还要报考卫校这个志愿?也不知以后当医生时那“望、闻、问、切”中的那一“问”将怎样对付。
在教室,两人坐一个位子,出来进去常免不了相互碰撞,每当这时,雪敏总是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了之。所以,仝国军这个与之朝夕相处的同桌,又是班上屈指可数的美男生之一,也很难得到卢雪敏这个“哑仙”的语言青睐。她简直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树木仙姑。
一年过去了,大家一如既往。
有一次,仝国军因感冒三天没上课,事后到教室一看,自己的笔记全抄上了,分明是同桌娟秀的笔迹。他感激地看一眼正在做作业的雪敏,恰好碰上雪敏抬起的目光,啊,一瞬夕的目光“吻”,使他俩竟不约而同地飞上了一脸红霞。他们的心第一次为之震颤了,如同触电一般。啊,她原来也懂得人间世情!仝国军赶快掩饰地说:
“呵,多谢你了,好几天的笔记,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吧?”
“这有啥?”雪敏更加不好意思了,“你快看看,有哪不懂的地方,咱们再商量。”原来她不仅会说话,而且声音还是那样好听,软绵绵的,甜润润的。也许是她很难开口的缘故,这两句极平常的话,竟使他受宠若惊,终生难忘。
从这以后,仝国军也就情不自禁地注意起了这个同桌。他产生了一种打开她内心世界的念头。后来他发现,本来就内向矜持的雪敏则更加拘谨了。每当他在场的时刻,她总偷偷地、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切,有时真象是在倾心欣赏一件称心的工艺品一样专注认真,含情万斛。
阴柔阳刚本身就是一种天结地合的缘分,刚柔相济嘛。仝国军发现自己最近变了,变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和修饰了,他奇怪自己总不自觉地想与那沉默寡言的卢雪敏默默地在座位上抄抄写写。雪敏的一举一动也特别引起他的注意,牵动他的心思。一天雪敏不知为什么整天都没有来教室上课,这对雪敏是绝无仅有的。一打听,原来她病了,他甚至比关心自己的什么还关心着她的病情。
晚自习时,仝国军悄悄来到女生宿舍,卢雪敏躺在床上睡着了。仝国军看了看床头边放的药和中午没吃的几样饭菜,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伸手拭了一下她的额头,呀,真烫人。
卢雪敏醒了,一见是国军,她没有吃惊,他的前来探望似乎是她早已料到的。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仝国军赶快伸手按住了她,命令似地说:
“别动,都烧成这样了。药吃了吗?这样不行,还是去打一针。”
雪敏摇摇头,表示不去医疗室,又用眼睛示意他坐在床边,然后又无力地垂下眼皮。
“不行,走,我送你去打针。”说着仝国军就去扶雪敏起来。卢雪敏很听话地随他给自己披上大棉袄,无力地靠着国军朝医疗室走去。弱者需要保护,强者希望有保护的对象。两颗年轻的心第一次贴得那么近,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从这以后,他们俩个都觉得时时有一种盼望,总是想见到对方和与对方在一起。一会儿不见,就觉得缺少了什么,直到看见了,心里才会踏实。国军每次饭后打篮球,只要有雪敏在场观望,他就会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慢慢发现卢雪敏不再是第一面时瘦小的印象了,她长高了,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姑娘了,人也比以前漂亮了许多。本来嘛,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也许真是:“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由于可爱才美丽,”仝国军简直爱上了这个同桌。爱在朦胧中滋生、增长。这种朦胧的爱又是最令人神往的。
雪敏在班上还是很少说话,可与国军在一起时却是例外的,他们俩常出去散步、看电影,相处得亲亲热热,欢欢喜喜。原来卢雪敏在冷峻文静之下,还有一颗火一样的心。而且她确实是一个有着极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姑娘,她不但酷爱自己的专业,同时还是个文学爱好者。
一次在月光下散步。仝国军突然问:
“你为什么选择了学医?象你这样文静的性格应该去学文。”
“是吗?你不是老说我太文,怎么还要去学呢,再学会怎样?干脆变成一个老夫子。”
“你还真会偷换概念,我说的是文学。”仝国军忍俊不禁的一把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雪敏随势倒在他怀里:“不,我喜爱文学,但我觉得学医更有价值。鲁迅弃医从文,是因为他有那犀利的语言,比手术刀更锋利的语言,它能解剖社会,也能解剖灵魂。可我,言短、舌拙,只能死记几个药方子。”
“还‘言短’呢,我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篇。”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文学和医学是有缘的,你看我国的大文豪鲁迅、郭沫若都是有名的医生,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开的药方还治愈了不少大病呢。”
“看病是不允许想象和夸张的。”雪敏有意偷换概念。“敏,你坏,看我怎么治你。”说完国军用手在雪敏的胳膊下一挠,雪敏立即就缩成一团。
“松手!好,我以后不跟你说话了。”雪敏娇嗔了国军一句,背过身,撒娇的噘起嘴巴。
“就这样,别动,让我才好亲个美。”国军则在那高高翘起的嘴唇上狠狠地亲了一下,雪敏又嗤嗤一下笑了。
好景不长。他俩的秘密终于被同学们发现了,并很快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这下可不得了,“学生上学期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老师反复在课堂上这样强调,同学们也在背后指指戳戳。很快班主任把他俩的座位调开了。
人,真是个怪物,尤其是男女之爱,越是受到外界的阻挠,两人的相爱就越强烈。正如某个作家所说的:爱情的全部幸福都在于为之奋斗的过程中。国军与雪敏从此便开始了坚决地、默默的相爱,默默地为对方恪守忠诚。他们在相互爱慕相互关心相互体贴照顾下幸福地渡过了三年学生生活。
二、自古多情伤离别
转眼,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又降临了。仝国军他们的学生生活也即将结束了。眼下面临的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仝国军家有兄弟三人,有姐有妹,但,他已立下誓愿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改变那里贫病无医的面貌。他不能去雪敏的家乡。
卢雪敏这几日也是心乱如麻。眼看要毕业了,我和国军怎么办?我既然爱他,又何必计较他的家乡遥远和贫困呢。反正,从此,我俩就是一根藤上的瓜,他的事业本身也是我的事业。女孩子总是要离家的,还是趁着现在分配之际,一同跟他走。
仲春一个明媚的中午,仝国军塞给雪敏一个条子,邀她中午同去烈士陵园。
雪敏今天是经过特意修饰了的。她上着蓝卡叽学生服,足蹬白力士鞋,显得雅而不俗。近三年,雪敏一下子长高了一截子,不再是三年前瘦小的小妞了,是一个高挑个子苗苗条条的大姑娘。她文质彬彬,娴静秀美,国军最喜欢她穿这一身衣服。“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来到烈士陵园,他们两个似乎都有沉重的心思,仝国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你领我来这,就是为了默哀、演哑剧吗?”雪敏依偎在国军身旁,深情地望着国军轻声的问。
“敏,我今天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就是为了分配的事吗?今生今世,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愿意跟你走。哪怕再苦也不怕。”她用双手勾住国军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脸上。
“要是学校不照顾我们的关系呢?”国军仍然忧心忡忡。
“不要紧,若真是那样,我宁肯不工作,到你们那儿去当一个农民。”雪敏认真地说。
“真难为你了。就冲你这一句话,我也满足了。”国军感到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他忘情地一把将雪敏拉倒在自己的怀里,他没命地在雪敏的脸上狂吻起来。雪敏也不反对,躺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一任他吻个够。时间在恋人之间总是跑得飞快。转眼,夜幕就降临了,一堆堆荒冢显得阴森可怖,不过这对于两个学医的学生来说是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学解剖时,还摸那陈古八年的死人呢。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仝国军搂着怀里的卢雪敏,血在周身奔涌,他实在抵挡不住内心的冲动,真想把手伸向雪敏那高高鼓起的丰腴的乳房。这是他多少次想伸手而又未敢触及的圣地。不,不能,我要尊重他,纯洁的爱怎能亵渎。我不能让我心爱的人难堪和不悦。医生是应该有强大的克制能力的。于是他又将那只发抖的手从雪敏的肩上滑向了后腰,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雪敏的身子软软绵绵的躺在他的怀里。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到深夜。
毕业分配学校一般主张哪来哪去,个别随父母迁调的酌情考虑,象他们这种恋爱关系,一个班就好几对儿呢,没法照顾,只得各回各家。也是,只有先回到各自的家乡,工作一段时间,人熟些了,再想办法往一起调。
临别之际,雪敏用自己仅有的积蓄赶着给国军打了一件毛衣。几日来,他们俩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虽不是生离死别,但而今这一别,难卜后会何日?两县相距七八百里,别说调动,恐怕连见一面都不容易。但是,这一对傻孩子还是在一块立下海誓山盟,回去后一定忠诚的等待着对方,哪怕等到满头白发。
三、家有梧桐招凤凰
回到家乡后,仝国军一展才华,为家乡方圆上百里的人驱除着病魔。几乎是有口皆碑:“仝国军是个好医生”。人们不断地称赞他的医术、医德、医疗态度等等。他为乡亲们治病从来都是随叫随到,竭尽全力。有些人交不起钱,他就义务给诊治,甚至还帮着到山上去挖些中草药,回来又帮着给炮制好。
一晃两年过去了。日复一日,他们俩只能书信传情。可是又赶上了动乱年月,书信来往都非常困难,更别提调动的事了。
仝医生的医术、医德闻名遐迩。许多好心人不知怎么报答仝医生的恩情,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了这个英俊有为的医生都二十三四了,还没有对上象。这种年龄在农村还没结婚是不多见的。于是,这些好心人马上开始四处奔走,为他觅偶。但是都被仝医生一一婉言谢绝了。
有谁知道他的心思?他已有半年未收到卢雪敏的来信了。她病了?出事了?还是……他不敢往下想。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其他呢。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卢雪敏的一封挂号长信。信中诉说了她的千般苦衷。同他一样,也有很多好心人为她做媒,严厉的父亲竟然作主,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军人。军管组,工宣队,贫下中农是当时的红人。能嫁给一个军人是多少姑娘眼红的事,可是她不愿意,因为她还有她的国军。但是,她的种种反抗,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了。眼下与国军调到一起的希望又变得虚无缥缈。她本打算就这样两心相守地各自在事业上做出成就,看来就连这小小的权益也没有了。她痛苦万状,不能与心上人相厮守也罢了,竟然连为他恪守忠诚都办不到。她愤怒得喊天不灵,呼地不应,只得投书一封向心上人痛诉衷肠。
简直是晴天霹雳!仝国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打懵了。他几乎痛不欲生。他恨自己太天真,原以为自己好好工作,组织上就会良心发现,给他把心爱的人调过来,可是,这几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他写了那么多请调报告,都石沉大海。他一怒之下,真想冲到洵河岸边去夺回自己的心爱人。然而,军人、军婚将意味着什么?它可意味着法律啊!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曾一度万念俱灭,决定浑浑噩噩混过一生。但是,当病人一站在他眼前,痛苦的声音马上就唤回了他作医生的良知。“不为良相,端为良医”。不!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我还有工作,我还有事业,医生的上帝就是病人,为病人解除痛苦就是我的天职,病人的康复,就是医生的最大慰籍。于是,他摆脱了失恋的痛苦,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为病人治病中去。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与仝国军同行的姐夫李宗渠发现自己的小舅子只知道整日埋头工作,却只字不提个人的终身大事。想必他定是眼头太高,老嫌别人介绍的不合意。于是他想起了自己舅父的女儿——汤云芝表妹。那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姑娘。自小生得漂亮,而今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了。就把国军叫着一同去看看。且告诉国军:“就是文化程度低了点,小学没念满,由于路远,山里的女娃多少认得几个字就没念了。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再说她还是区上丝织厂的合同工,总比在家无事强,郎才女貌嘛,你们俩才是天配地造的一对。”
汤云芝的确是个好姑娘,不但面貌好,而且心地善良,生性温柔,为人忠厚。国军见后也没什么意见。反正那边是军婚,已经无法挽回了。自己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再说,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有爱情的婚姻究竟有多少?认命吧。
他们俩也许是有缘。两人一见面就互相没什么意见。云芝的父母也挺喜欢他。于是,他们就按当地的习俗,很快订了婚。
四、学会过平凡的日子
一九六九年的十二月,仝国军与汤云芝结合了。仝国军疲惫的心躲进美妻温馨的怀中小憩了。
婚礼是热闹隆重的。待到闹新房的人散尽了,新房里只剩下新娘新郎两人的时候,仝国军一把拉过云芝搂在怀里,一边吻着云芝发烫的脸颊,一边喃喃地说,“敏,哦,来让我好好亲亲。”云芝一楞,用手捧起国军的头,认真地看了一下。国军猛然醒悟了他刚才说错话了,喊惯了雪敏,怎么在新婚之夜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赶快掩饰地说:
“明天,快来了,我们快睡。”云芝似听清了似又没听清他的那句错呼,她宽厚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弓下身子替国军脱掉鞋袜,端来一盆热水要帮着他洗脚,他赶快自己洗起来。说:“你也洗洗好早点睡吧。”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又闪现出了卢雪敏那高挑的个子和文气高傲的老是向上翘起的嘴角,还有那永远不屑一顾的神情。记得在学校时,每次看到雪敏摆出这个样子,都会勾起他一种想亲她一下的冲动。有一次,他还郑重其事的告诫过雪敏:
“你以后不要抿嘴沉思了,你记住。”
“为什么?”雪敏当真了。
“因为它勾得我直想把你一口吞了去,懂吗?”
“好哇,可见你学会了偷偷看人。”两人好一阵欢笑。
看到眼前不声不响的云芝,仝国军的心里略略泛起一阵酸楚。
云芝已脱光了衣服躺到了他的身边,她那光洁的胴体,发出青春的光泽,使他这个见过各种人体的医生也为之倾倒了。
蜜月是甜蜜的。俩人在一起度过了二十天,云芝要上班了。合同工干一天有一天的工资。国军把妻子一直送到工作地点。二十天内妻子给他了千般温柔,万般体贴,让他从她的身上享尽了人间所有的甜情蜜意。从此,他决心忘掉过去的一切,一心一意地去爱云芝。是的,云芝是值得他去倾心相爱的。她贤惠、孝顺、善良、忠厚。在她的身上可找到中国妇女的各种传统美德。
一年过去了,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一个长得颇象爸爸、又象妈妈的女儿。本来女儿无论象他们两个任何一个,她都会是漂亮的,如今她却遗传了爸妈的长处。美丽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红红的小嘴唇。这个幼小的生命给这个本来就温暖的家,又增加了许多欢乐。
仝国军在家是个好丈夫,好儿子,好女婿;在工作上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受到上级、同事以及当地群众的一致称赞。卫生院党支部,根据他的要求和一贯表现,于一九七一年三月接收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多年的夙愿实现了。他在党旗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并在心里默默立下誓言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一生,永远做一个人民的好医生,以解除病人痛苦为己任,以救死扶伤为天职……
然而又有谁会料到就是这样一个曾举起右手,要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人民的医生在两年后竟变为一个投毒杀妻的刽子手呢?!
五、有情人相会在西医大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所不同的是形式、内容及程度上不尽相同罢了。有的人是事业上,有的人在生活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老年得志”,“年轻有为”大凡说的都是这一回事。仝国军的事业、生活都在他的二十六岁之时达到了鼎盛。风河区地段医院正打算提拔他为医院的业务院长的时候,贫下中农却推荐他上大学。于是,仝国军背上行囊,带着几年的临床经验踏进了医学的殿堂——西安医学院。
他上大学是“二进宫”,加之他天资聪颖和多年的实践,到校半年他就崭露头角。很快成为班上的学习尖子,老师的得意门徒,学校的高材生。他还担任了班上的党小组长。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富有戏剧性的。要不,怎么会有“戏剧”这个词呢?至少仝国军与卢雪敏的二次重逢是有很大的戏剧性因素的。否则,也就没有日后的惨案的发生。
在仝国军上学一年以后的一九七三年九月,卢雪敏也被推荐到西安医学院上学。兴许是老天在玩恶作剧,更巧的是,卢雪敏在这之前刚与原订婚的军人退了婚。
仝国军自那次收到雪敏已订婚的信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后来渐渐失去了联系,对于她的情况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真没想到卢雪敏还是和原来一样一直深深地爱着他。
一天,国军与雪敏相约看完电影回来,两人信步来到校园一隅,浓重的绿荫,朦胧的月光,笼罩着两颗同怀数年期盼的心。坐在花台边,两人都沉默了。
“真没想到阔别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又以这种形式相逢了,仍是同学。”仝国军首先打破沉默,“这该不是老天在开玩笑吧?”
“但是,一切都今非昔比,十年的遭遇一言难尽。”雪敏有点伤感。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氛围,本来是容易引起人遐想和悲伤的,更何况是一对辗转多年的离乱情人。
“敏,还爱我吗?”仝国军跨近一步,想拉住雪敏的手,雪敏则遭烫似的缩回手,退后一步。
“我本来就一如既往。可是现在,我怎么还能爱你,你已是有人爱、有人疼的人了”。说着她的喉咙哽咽,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下掉,她立即转过身去。
仝国军立即掏出手绢,把她扳过来,雪敏又使性地把他推开,哭得更伤心了。仝国军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敏,你听我说,尽管我结婚了,但我经常想念你,我常把云芝错当成你。我说这些你也许不信,你骂我也罢,恨我也罢,反正是我的过错,是我负了你,你说现在咋办?敏,和原来一样,一天不见到你,我就魂不守舍,象掉了魂似的。我们还和原来一样相好行吗?”
“不行,”雪敏转过脸,坚定地说,“我和你再和以前一样好,别人是要说闲话的,这可比不得当年谈恋爱。我们都正视现实吧。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是了。”雪敏又哭了。
这回仝国军不再说教了,他一把将雪敏拉着坐在自己的腿上,并死死搂着她,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我不怕,让人说去,我不能没有你,我要你。”说完将他那滚烫的嘴唇死死地压在了雪敏的嘴上,把舌头顶进她的嘴里,不让她再说什么。雪敏也不再反抗,默默地躺在他的怀里。
过了很久,卢雪敏突然抬起头问:
“你们过得幸福吗?妻子一定很美吧?”
犹如静夜的寺钟,雪敏一句普通的问话,一下勾起了仝国军对过去几年的反思,是的,我幸福吗?美满吗?妻子是贤惠的,女儿是漂亮的,小日子也还景气,但仔细想来又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究竟缺少什么?这么多年,他还真的从来都没有认真去考虑过。自己是否找到了真正的幸福,他无暇去想,反正他浑浑噩噩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而今面对一如既往的卢雪敏,他似乎悟出了以前也曾在脑际中隐隐萦绕过的问题,他与云芝之间就缺少男女初恋时的纯真情趣和似傻似痴的相恋,缺乏一些对事业理解后的共同语言,更重要的是云芝还缺乏卢雪敏那种优雅的气质。大概是先入为主吧,谁让卢雪敏是他的初恋?而且现在又还是十年前的雪敏——忠贞地恋着他。正是这样,他最近就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云芝与雪敏放在一起做比较。云芝确不失为贤妻良母,但不一定两个好人就能相处得幸福。
那天他们一直谈到深夜。
六、相见时难别更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仝国军与卢雪敏又觉得难分难舍了。
仝国军只有一个信念,再不能离开雪敏,哪怕只是一步。他觉得在他和雪敏的恋爱上,自己是有愧的,是自己负了人家,况且自己当初娶云芝本身就是“走投无路”万念俱灭时的选择。
深冬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雪敏穿着红绸紧身棉袄,外罩碎花的确良套衫,高挑的个子,显得很精神。国军则是西医班当仁不让的“王子”,倜傥、潇洒,浓黑眉毛下的漂亮大眼睛既流露出成熟的睿智,又不乏青年男子英俊的顾盼。国军今天骑着一辆借来的崭新的自行车,带着雪敏一路西行,谈笑风生。
“还能记得我们的第一次郊游吗?”雪敏笑着问。
“是去杨柳河的大吊桥吗?永远忘不了,有一个小姑娘,还解剖过死人,却被一条小青蛇吓得死死抱着我不放。”
“你真坏,光记了这些。”雪敏在后座上打了国军一拳。
“应该记住哪些?”国军伸过一只手捏住了雪敏的一只手。
这个星期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两人玩得很尽兴。黄昏已降临。
“敏,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你一定都累了,明天你搭头趟公共车,我骑车回去。”
“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雪敏的确很累,她们坐在一个地坎下,雪敏紧紧的依偎在国军的怀里,一任国军用手在她身上抚摸。
“就一晚,下不为例还不行吗?”
“不,我要明正言顺地嫁给你,我不能委屈求全。否则,我……”说着雪敏竟难过地落下一串泪来。雪敏清楚地知道,仝国军是个自尊心特强的男人,现在拒绝了他轻易不会提出的要求,他也许一生都不会再向她提出这种要求了,也许她从此会永远失去国军将给她的那一种幸福,但是我宁可失去也不……
仝国军则在想,雪敏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性,她为了争气,是怎么也不会去和我轻易干那种事的。尽管她现在也是那样地冲动,浑身软绵,但她又在尽量克制。人就是这样,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它。如果真正得到了它,或许它反倒失去了未得到前的诱惑力和价值。世界上凡是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美好的。女人的魅力在于拒绝。也许正是这样,卢雪敏的拒绝则更加激发了仝国军得到卢雪敏的决心。与卢雪敏在一起的境界,更令他神往。仝国军并没有象卢雪敏想象的那样得不到就变爱为恨,他则更紧地把雪敏搂在怀里,嘴里不绝地说:“敏,不哭啊、不哭,是我委屈了你,我知道,我一定要报答你。”
怎么报答,他心里也没谱。但是他心里总在想若不能与雪敏结婚,他们充满着感情的数年等于白过了,最终还是分手,那样又将给以后若干年留下多少悔恨和多少思念,雪敏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刻骨铭心的盼恋和思念。不是吗?几乎几小时不见雪敏一面,我就会感到空虚无聊与难挨。在雪敏面前产生的颤栗和冲动是我这一生中对任何一个异性,都绝无仅有的。这样的爱情,难道不值得我去穷追不舍吗?这样的爱情我还有什么理由把它放弃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说“要报答”吗?话已出口,泼水难收。可真正与云芝离婚,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怎么向云芝提出呢?
仝国军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常常一个人独思静坐,班上的活动他也常托辞不参加了,学习成绩也在下降。
有一天,他偶尔听到几个同学在议论别年级某某的妻子突然暴病身亡了,那位同学回去奔丧刚来,由于夫妻本不和睦,所以,他显得并不悲伤……
他茅塞顿开。这不是天赐我一条路吗?谁说路路断绝?!谁言绝处无生?!
七、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九七三年底,仝国军首先向校总支提出辞去党小组长职务的申请,他谎称自己患有肝炎,身体不支。在这时,他的杀人恶念还是模糊的、彷徨的。他还尚且记得自己仍是一个共产党员。如果这时有一个人能正面引导和支持他和雪敏结合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再走上自绝的道路。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矛盾极了,云芝是自己多年的妻子,对他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从不违拗他的意志。但她又没有雪敏的气质、素养、才华,又是农业粮,不抛弃她,自己就得在山里窝一辈子。再说,与雪敏也不能老这样偷偷摸摸的好下去,纸里包不住火,一旦被人知道,传回家去,更是难堪。离婚,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社会上人们最鄙视的就是那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变修”人士,更何况要做新社会的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那更会让人唾骂不止,恨之入骨,遗臭万年的。那么,离婚办不到,杀死云芝,弄不好会美事难成反为害……可是……,可是不让云芝去,就得失去雪敏。还是让云芝去了吧。云芝,我一定抚养好我们的孩子,来报答你的成全之恩。至于雪敏,定不能丢弃,因为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一定要偿还她,一定要与她结合。
于是,一场不见血光的谋杀开始了。
仝国军偷偷地给在家乡的姐夫等人写信,以医治牙病为名,购买到了三百片苯巴比妥和异戊巴比妥,又从小寨医药门市部买回空心胶囊100粒。
一九七四年春天早早的来临了,在家里度寒假的仝国军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难宁。他已于元月14日趁云芝上班之机将所带回的药品碾面,混装成二十五个胶囊。同时他又给雪敏写了正式求婚书,但未见回信。在这时他仍不能认真地去反思一下自己的作为。是的,他很聪明,又在接受着高等教育,他不是不懂得法律的威严。但是,不这样,他认为他的愿望就不能实现,目的就不能达到。
一天晚上,待孩子睡熟了,他拉过云芝坐到自己身边,指着桌上的小盒子说:“这是学校新研制出的一种计划生育药物。还未公开,我是从学校教研室弄出来的,这药每月服一丸,两年之内能避孕,两年以后可以生男孩。”
云芝认真地听着,默默的记着,她对丈夫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确,丈夫是体贴的、勤劳的。其他人上了大学回来都在妻子面前吆三喝四的,可自己的丈夫却不是这样,就连这避孕和两年后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她真有点感激不尽了。她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丈夫那微微发红的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国军继续说:“但此药有负作用,吃了身上会发痒,睡不安宁,瓶子的面面药是抗副作用的,”他顺手拿过一个小瓶子,摇着里面那些装囊剩下的药面面说,“吃药前先吃几片冬眠灵。再把两样药全部吃下去。”
苯巴比妥,异戊巴比妥,冬眠灵,都是对脑干和大脑皮层有抑制作用的药。镇静药的复合超剂量使用,后果是什么?连一般的人都知道,何况他还是一个医生!但是,仝国军此时已什么都不顾了,他只一心要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也许忘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寒假就要结束了,开学时间到了,仍没收到卢雪敏的回信,仝国军又欺骗云芝,“服用此药后,性欲会有几天亢进,学校说三月八日九日集中劳动,我就不参加了,可以请假回来陪陪你,所以,你一定在三月六日服药。记住了吗?”
聪明的云芝怎么连这都记不住呢?!丈夫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就是为他肝脑涂地又有何妨。何况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日后的小日子,为了我们的后代呀。
汤云芝就是这样一个具体的汤云芝,她真不愧为中国劳动妇女愚昧、善良、忠诚的代表。她竟不能正确地认识生儿育女、繁衍生息的科学依据,丈夫常年在外上学,何以要避孕两年?生儿子的药何以要在两年前服用?落后啊,愚昧?她断乎想不到丈夫是要结果她年轻的生命!
元月二十九日,仝国军返校了,三十一日卢雪敏也来到了学校。两人见面后仝国军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敏,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能不答应吗?国军是雪敏这一生中倾注全部心血爱着的男人。这也是她多年的夙愿,可是……
“可是,你有妻子咋办?”
“我的事有我负责,你不要考虑这些。”
除这一忧之外,别无他虑,她答应了!
于是,仝国军在二月六日、十六日两次给汤云芝写信让她一定按时服药。
可怜的云芝果真于三月六日十时将仝国军为她准备的最后一道食饵服了下去。下午四点同厂工人找她上班,她已不省人事,立即送医院抢救无效。于一九七四年三月七日六点死亡。
汤云芝离去了,她没有对死作任何的抱怨和反抗。她平静的去了。但她却用压在枕下的丈夫的信——署着让她一定“烧掉”的信,代她向人民进行了血和泪的控诉!
八、结束的话
看完仝国军案件的全部档案,我掩卷沉思,总觉得象他这样一个颇有才华的医生,是不应该走上那一条路的,然而他却实实在在地走了上去!
由于汤云芝死后枕下的信,使仝国军的“遥控”作案仍留下了蛛丝马迹。岭南县公安局于一九七四年三月八日在风河区汽车站拘捕了他。杀人偿命,他受到了应得的惩处。
事情已过去若干年了,今日看到判决书上的罪语,总觉得仝国军犯罪的心理和走上犯罪道路的过程远不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轻视劳动妇女,喜新厌旧”几个词所能概括得了的。一百个人犯罪,就有一百个不同的犯罪心理。仝国军的犯罪难道没有一定的社会责任吗?个中难道没有习惯势力、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力吗?他追求的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却被迫采用了非法的手段。真让人感到痛心疾首……
原载于《延河》杂志1988年第一期(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