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王亦阙嘴边低哑的呢喃。
温龄撑住身子,一只手抱住他,扶着他躺在身边的美人椅上。
她哽咽了两声,抹去脸上残留的雨水,拉他的手把脉。她手掌的鲜血一滴滴落在王亦阙白皙的手腕上,又从他手上滑落,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坠落地上。
看来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温龄立即用银头镊子将掌心的瓷屑清理干净,给自己上了药包好伤布。随后起身给王亦阙盖好了薄毯,紧绷的神经依旧不能放松。
王亦阙意识混乱,并未昏睡,撑着一丝眼缝看着温龄。
他仿佛回到那一日,鹿血地被攻破的那一日。残阳如血,黄昏下的鹿血地是血红色的,满地尸骸堆积着,鲜血与陶土混合,厚厚的铺了一地。城中陶人的头颅堆成小山立在城门口,东琅的旌旗插在他师兄的背上。
那一夜,他与李觅身负重伤,浴血奋战,最终不敌,悬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
“我有一法,可以死而复生,可你二人只能救其一。”温如松形容凌乱,脸上血汗混杂。
“救他,救他……救珩之!”李觅已极度虚弱,强撑着意识瞪着温如松,声音沙哑怒吼道,“温如松,倘若他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当时王亦阙正躺在不远处,胸膛插着一柄长剑,心口被贯穿,阵阵剧痛。他迷迷糊糊中听见二人谈话,勉强撑着一丝眼缝,几乎发不出声音:“岚山,不要……”
李觅捂住肩上的伤,缓缓起身,拖着一条血路走到他身边。对着他勾起一抹张扬地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王珩之,你一定要活着。倘若我在阴间碰见了你,一定不认你,誓与你来生不复相见!”
说罢,她解下腰间的黑刀玉,挂在他脖子上,笑中带泪,“珩之,十八年后再见。此玉为信,勿忘你我手足情意。”
她把血色回忆留给他,千斤罪责留给他,痛苦煎熬留给他,让他背负着骂名与忏悔活着,只身投赴黄泉。狡猾又通透,一点都不值得别人思念。
“岚山……”王亦阙伸手轻轻抓住温龄的衣袖,面带着惨淡的笑容。
这时候燕绝与朱纨才姗姗来迟,方才玉漏遣人去寻他二人。婢女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说门主有急事找,二人便去取灯与伞,准备妥帖才出了门。以为不过耽搁了片刻功夫,等到打开门看见房中情形,才知道发生了大事。
“来怡!你怎么样?”朱纨心中慌乱,快步走过来,扶着温龄起身。她膝盖上忽然剧痛,眉头一皱。朱纨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她膝盖处的下裳已布满了血色。
“你……”朱纨看了心疼,扶着她坐在椅子上,撕开她腿上的衣布,看见那锋利的碎屑密密麻麻的扎在她膝盖上,血点与血丝混合,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温龄轻轻一笑:“你不必担心,又不是什么重伤,死不了。”
“闭嘴!”朱纨瞪了她一眼,轻咬着唇,从桌上取来镊子。
燕绝给王亦阙换了衣裳,将他安顿好之后起身走过来。
“他这病多久发作一次?”温龄抬起头问燕绝。
“记得上一次大概是两个月之前。”燕绝颇有些自责,“以前门主都会与我们知会一声,这次不知为何,竟然一点消息都未有。也是我失察,未发觉异常。”
温龄喝了朱纨递过来的热茶,摇摇头道:“你无需自责,他是有意避开我们。”
“有意?”燕绝疑问。
温龄嘴边一抹浅浅的苦笑,也许只是为了避开她而已。看来王亦阙还对自己心有戒备,未曾尽信。
“通常他犯病时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又问。
燕绝面色沉重,道:“往常都是玉漏看护他,我们只是守卫在西院门口,一旦有需要她会告知我们。至于具体的,我们并不知道。”
温龄看了看朱纨,朱纨对她微微点头,证实了燕绝的话。
她略微思索,将一切放开,又扬起轻快的笑容,对朱纨道:
“你去东院为我取一身干衣裳来,湿答答的我穿着实在不舒服。”
朱纨有些吃惊:“你今夜不回东院了?”
温龄撑着下巴,笑道:“玉漏姐姐的脚崴了,恐怕不止今夜回不了,或许未来好几日都要在这里伺候这位千里之外的王门主了。”
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不就是个千里之外的主儿么?
朱纨斜睨她一眼,无奈叹了气,与燕绝交代两句,自己便去了东院。
“我有些事要问你。”待到朱纨离开了屋子,温龄才开口。
燕绝有些意外,道:“姑娘只管问。”
“你到门主身边时,他是否就是如这般坐着轮椅?这些年里,他犯病的间隔是否有变化?”温龄注视着燕绝问道。
燕绝沉吟片刻,“六年前我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坐了轮椅。起初那几年,一年里不过犯两三次,后来间隔逐渐缩短,病后卧床的时日也越来越长。”
温龄心中一凛,又望着床榻上的王亦阙。
婢女进来打扫屋子,燕绝与朱纨已被温龄劝回了北上阁。她坐在美人椅边上,伸出手给王亦阙按摩着四肢。
待触碰到他冰冷的双腿时,双手微微瑟缩。那根本已不是人的肢体,摸上去的触感与实心陶瓷没有什么不同。
她尝试给他下了几针,却丝毫没有作用。
这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与隐晦?温龄实在疑惑,低头凝睇着王亦阙。
更夜一些,温龄困倦,便靠着美人椅沉睡过去。
等她再醒时,王亦阙已经清醒了,惨白的脸上含着笑容。
“醒了?”他的声音撕扯低哑,几乎分辨不出是他的音色。
温龄摸了摸他的手,感受到他微凉却已算正常的体温,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亦阙反手握住她的手指,笑道:“你怎么来了?”
“这几日你是不是故意避开我?你这么不信任我,何苦留我医治你?”温龄甩开他的手,怨怒的眼神斜睨他,红了眼角。
王亦阙托着下颌,放柔声音道:“我怕吓到你。”
“又是托词借口。门主哪怕犯了病,也不过是个病人。不及牛头马面、阎王判官,万龄怎么会怕你?”温龄负气转过身去。
“好了,不气了……让我瞧瞧你的手。”王亦阙细心,注意到温龄另一只手掌包着伤布。
温龄摇了摇头,把手藏到背后。王亦阙含笑的眼眸凝看着她,逼得她不得不将手伸出来。
王亦阙眼中疼惜,敛着笑容,小心翼翼将她的手牵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温龄脸色绯红,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想到门主竟有这样的癖好,喜欢女子的手。”
王亦阙伸出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失笑道:“你这小姑娘,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是真傻。”
温龄一脸不服,起身给他端早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