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冷清萧瑟的夜晚,弦月挂在庭中扶疏的梧桐树上。白日落了雨,苍绿叶梢上尚垂滴着晶莹水珠。夜里正凉风料峭,王亦阙将将回到家中,正要去换下潮了的衣裳,看护家门的几个护院却立刻拦住了几人。
“门主……那个,柳大夫命我等在此候着,若是见您回来了,便让您赶紧去玉先生府上一趟,说是有顶要紧的事。”
“放肆!门主不能受寒,你们不知道么!”燕绝冷冷呵斥一句,那几个护院立即惭愧的低下头。
“罢了。”王亦阙轻轻挥挥手,“此事我知道了,稍待片刻我会去的。”
身后的朱纨打了个呵欠,抱着剑抬腿先进了家中,漫声道:“哦哟我就不去了……姑娘我可辛苦了好几天了。”
王亦阙也不管她,与燕绝同回了屋中,换好了衣裳,又细嚼慢咽地喝了一碗热粥,这才优哉游哉的出了门去。
松州城是边境之城,时刻警惕戒备,城中主道旁彻夜燃烧着盆燎,虽不及白日明亮,夜间出行却也方便。
“柳大夫请您去玉先生府上……您是否已知晓其中原委了?”马车缓缓行驶着,燕绝看了一眼王亦阙。
阴阴黯光下,时而有层层光影掠在王亦阙脸上。他眼中舒卷着濛濛层云,掩照着滟滟眼波。既幽邈沉厚,又散漫轻盈。
“燕绝,今日在街上的那个姑娘,你觉得如何?”王亦阙忽而问道。
燕绝不知他何以出此一问,不着边际的答了一句:“门主问我,我觉得她自然没有朱纨好。”
王亦阙轻笑一声,道:“是啊,世上任何一个都比她好。”
“门主这是何意?”面对王亦阙莫名其妙的话,燕绝摸不着头脑。
王亦阙缓缓闭上眼道:“没什么,希望是我多虑了。”
待到了西台玉府上,夜已深了。
家丁引着路,将两人带至一间院子,燕绝推着王亦阙走了进去。
“哎哟,珩之你可来了!”西台玉一见他就小跑着迎上去。
无事献殷勤。王亦阙微微摇了摇头。
进了院子的正屋中,便见床上躺着两个人,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温龄与飞谷。柳大夫面色凝重的站在床边上,见到王亦阙,肃目道:
“珩之,也许你的病有救了。”
王亦阙却未见一丝波动,似乎此事对他毫无意义,他淡漠的瞥了一眼床上的温龄道:“柳大夫指的是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指端无纹,定是温家一个了不得的后生。温家之中,除了当年的温悬壶,再无别人有此能力。更何况她年纪尚幼,好好栽培,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柳大夫有几分激动。
陶医因常年与土壤沙石为伴,其中辅料又多有侵蚀剥削的药性,于是指尖常常开裂磨血,多年磨炼之后,指腹会长出厚厚老茧,这厚茧会影响平日把脉看诊,导致行差出错。故而陶医一门人丁凋零,比不上制陶人一业。
只是,唯有温家不同。但凡修习温家医术者,当技艺纯熟后,指腹老茧会自动剥落,指端便不会再长出新纹。
兴许是因为祖上的医术与技艺与旁人不同,才有了这样的异处。只是这温家医术,因是受教于高深的万家,常人难以入门,要想达到纯熟,简直难如登天。
“倘若柳大夫想让温家人来救我性命,那大可不必了。王某贱命残躯,苟活一日算一日。”王亦阙无动于衷。
“那你的大业呢?你也撒手不管了?”柳大夫紧拢眉头,“你的性命也是李觅的命啊,你可别忘了!”
王亦阙为商,深知伸曲变通之理,只是唯有对温家这一件,他万万不能通融。
他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对柳大夫道:“李觅?倘若她在世,以她的脾气,哪怕自尽也不会屈服在温家手下。”
“可她一定更希望能救你,否则也不会……”柳大夫点到为止,知道后话不能再说。
王亦阙脸色阴沉,仿佛乍然而起的森森阴风,他又看了床上的温龄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道:“你让这姑娘救我,就不怕一夕我来了兴致杀了她?”
西台玉虽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但却知道如何让王亦阙改变心意。
他翩翩的身影走过来,笑道:“杀她?你不会的……王亦阙,你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远在京池的阿姊想一想吧。”
王亦阙顿了顿,心中百转千回。
的确,阿颜的身体每况愈下,已不能再拖。
他终于妥协,沉声道:“燕绝,把她带回去!”
王亦阙走了,西台玉似乎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柳大夫瞥了他一眼,凉凉开口:“西台玉,你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西台玉委屈巴巴的道:“我也颇为无奈,还不是为了云湛……”
柳大夫觉得奇怪,正想细问,没成想西台玉话音刚落,云湛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进来,月牙般的眸子浮光流转,对着柳大夫恭敬的行了礼,笑眯眯道:“柳大夫好!”
柳大夫见了她顿时喜笑颜开,摸了摸她的脑袋,接着起身叹声,对西台玉道:“罢了,云儿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除了对她好,我和你师父对你也没什么希冀了。”说罢提着药箱出了房门。
西台玉听这话有些别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谢谢柳大夫!”云湛虽听不明白,却极有礼仪。
确定柳大夫已走远了,云湛笑着俯身凑过来,轻轻吻了西台玉一下,看了看那边床上的飞谷,笑道:“玉玉,那个姑娘你送走了吧?真好!这样就没人打扰我跟这个陶人玩儿了!”
西台玉虽无言以对,但还是很执着于云湛的吻,颇为受用的笑了笑。
时辰已晚,夜已过半。
王亦阙一行人先回到了家中,燕绝将温龄放在厢房的长榻上,便跟管家交代琐务去了,留下王亦阙与温龄单独在房中。
温龄全身淋湿透了,早之前云湛已命人给她换了新的衣裳。即便如此,她还是发起了温病。
她沉重的呼吸着,唇间吞吐着灼热的气息。
王亦阙转动扶手,轮椅缓缓行至床前,目光夹带千片风雪,寒意凉凉地看着她。
即使温龄尚在病中,可她的神思迷惘,游离在意识与混沌的边缘。
在梦中她不断下坠,不断下坠,直至跌入一个温软的地方。这地方实在苍茫辽阔,她不能看清楚,只觉得脚下踏着微细柔软的淤泥,足踝处缭绕着缕缕温气。
待她低头一看,神色震惊,霎时尖叫一声,身体猛的向后瑟缩。
那地上的温热软泥,全是她温家人残存着余温的尸体,踝边的温气竟是凶光血水。他们一个接一个,从这遍地血红中佝偻地起身,质问责备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温龄瑟瑟发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哭泣着。
“是来怡不好,是来怡错信了人……来怡该死,来怡该死!你们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温龄躺在病床上,泪似成串玉珠骤断,簌簌扑落,滑入她的鬓边。
王亦阙神色依旧,不为所动,转动轮椅准备离去。
忽而,一双素手抓住了他的袖摆。
“飞谷,飞谷……”温龄迷糊的睁开了眼,在茫茫雾色里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公子。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与神情,但感受到他的冷淡疏离。
王亦阙回头看了看温龄,见她已奄奄一息,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裳,竟怔愣了片刻,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李觅死前,也是这样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恶狠狠的逼视他道:“王珩之,你一定要活着……倘若我在阴间碰见了你,一定不认你,誓与你来生不复相见!”
王亦阙缓缓闭上眼,掩去眼中弥弥哀意。
昔人已乘瑶山路,聊寄鱼雁向黄泉,难托云树思。梦回,当年客舍外。
不见纵马临青山,凉月孤照小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