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温龄送药到羲和的卧房。彼时，羲和正在写东西，门没有关。温龄端着药就进去了，在桌案前跪坐着，把药递给他。

羲和并没有看来的人是谁，他的婢仆们知晓规矩，如果羲和的房门开着，那就不必出声叨扰，直接将东西送进来即可。此时见身边端过来一碗药，自己接过来大口喝完又把碗放回温龄手中。

温龄见此道，“大人就不怕里面下了毒？”

羲和这才发觉身边的人是温龄，她一大早被他羞辱之后，此时竟然又能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侧头看了她一眼之后，继续手下的事情，并不为她有任何停顿。

温龄见他不回答，将碗放在一边，就着桌案边的砚台给他磨起墨来。羲和也不理会她，仿佛两个人在做不相干的事。耳边研墨的沙沙声慢慢听着就习惯了，羲和手下批着文案奏折，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批完了。

瞥了一眼温龄，发觉她托着腮静静的在看着自己，“你看什么？”

温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道，“沉迷美色。”

羲和绷着脸看着温龄，此时的温龄微微低着头，嘴边挂着笑，羲和不用看就知道她的眼中一定是波光流转，仿若清潭。顾盼生辉，羲和脑中即刻跳出这个词。

当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告诉你，她心悦你。又在这样一个黄昏，黄昏的光线打在她的衣裙上，你心仪的人低着头在害羞，说着动人的情话。羲和忽然站起身，将奏折放回送来的匣子里。

他有些绷不住了。

温龄见他站起身，背对着自己，目光突然黯淡道，“你不是说你那些书我不需要看，你讲给我听吗？”

羲和听言回头看着温龄，回到书桌前坐下，“想听什么？”

温龄坐直了身体，对羲和道，“上回看到桃花记第七回第五章。”

羲和看着温龄，开始给她讲故事。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咬字清晰，说话时平仄有力，娓娓道来。在一些需要作图解释的地方，会即刻绘出一张图向温龄解释，还会在需要思考的地方询问温龄的想法，继而提供自己的思路把温龄的不足补上。温龄听着听着渐渐就入了迷，双手捧着脸抵在桌案上，仰望着羲和，眼中跟着故事情节流露出惊奇和悲伤。

忽而，羲和停下了。她的目光太过夺目，叫人不敢直视，羲和用手轻轻将她的脸转向另一边，让她把目光挪开。

温龄要甩开他的手，挣扎了一下，就发觉羲和的目光转到了她的手腕的纱布上。温龄知道他发现自己给他输血的事了，看他脸忽然拉下来，立刻想要起身退开去，却被羲和一把拉住。

“温姑娘真是菩萨心肠，羲和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羲和语气隐隐压着怒气。

“不用不用……应该的。”温龄挣了挣手，才发觉自己的手被羲和抓的死死的。

“你这么为我值得吗，我不过几年命的人。”羲和说着凑近她，“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还不起。”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温龄听言也不挣扎了，正经了脸色，“我做这些不是要你还，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愿意。昨日不管是谁需要我这样相救，我都会义不容辞，你不必有负担，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温龄看着羲和的眼睛。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最不希望你活在痛楚中。你活的好，我才放心。这个理由，你一定知道。

羲和深深与她对视，片刻后松了手，望后退开，拿起书继续说故事。

两人吃晚饭之前立夏来过一次，在门边悄悄地看了一眼就走了。温龄和羲和吃过晚饭之后，温龄又嘱咐了羲和一些生活上的禁忌，确定一旁的侍女一一记下之后才离开。

温龄前脚刚走，潋故后脚就进来了。

羲和躺在榻上休息，潋故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啧，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今天过的不错吧……我今天刚进你的院子就听到下人们在叽叽喳喳说你们的八卦，我院子都没敢进就退回来了。”

“据我所知，病重的人脸色不会有你说的满面春风。”羲和微微张开眼看了看他，“院子都没进就知道我过得不错了？”

潋故似乎有点尴尬道，“这么没有情调，你说温龄看上你什么。”

“这么不正经，你说九田看上你什么。”羲和接了一句嘴。

潋故刚刚想反驳，却忽然意识到羲和话外的另一层意思，有几分不好意思的低头偷偷笑。

羲和见他如此，喃喃道：“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两情相仪，难道你不觉得开心？”潋故看着羲和，有些奇怪。

羲和不理会他，闭上眼继续假寐。要说，他当然是高兴的，但是他的压力和担忧也同样压着他，掺杂着太多情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温龄就开始指挥门中人搬东西了。羲和站在亭子里，看着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人。天气不太好，六月里雨水多，此时下起了小雨。温龄走在后面，身后跟着良辰美景。雨下的大了些，几人躲雨也窜进了亭子里。

一进亭子，温龄就看见了羲和。两相里只隔着一个石桌的距离，但是在温龄看来好像隔着千条河万重山。羲和坐在石桌前见温龄跑进来，也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别开目光看向别处。

“我救了你，你就对救命恩人这样的态度？”温龄坐到他对面，幽幽开口。

“真要算起来，是你欠我。”羲和看了她一眼，又瞄了一眼搬东西的人，脸色不好看，“你动作也挺快，不过一个早上。”

温龄觉得他话里有话，略微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笑着说，“还要多谢大人的宅子，一墙之隔倒也是方便。”

两人又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之后，温龄就被伙计喊着去了隔壁的关楼苑，布置了一整天之后，良辰被叫进了温龄的房间。

“小姐，我们查到有大批的陶人失踪，都是男丁。”良辰道。

温龄看着窗外的池塘里的荷花，喃喃道：“开始了。”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良辰看着温龄。

“追查失踪者的下落，不必声张。他们开始放消息，肯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毫不畏惧我们查到线索，然后要引我们上钩。”温龄说着，思绪又深入，“明明母体已经培养成功，为什么还要抓人……”

而后的几天，温龄都会到羲和的书房听他讲故事。

这一天讲完之后，羲和有些奇怪的问她，“万宗抓陶人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温龄道，“他们就算准了我们沉不住气，我不能冒险让大家去送死。我门中的人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最多还要十天，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羲和看着温龄，知觉温龄真的长大了。他看着她从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而后广结善缘，集结能人异士，天下豪杰，到如今心智已经完全成熟，思虑周全。

“我需要你帮我。”温龄道，“此行我只要抓住蛊虫的母体就可以，他们不给，我们就抢。”万宗自然是不给的，那么就是你死我活了。

羲和道，“抢？”

温龄看着羲和，道：“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尚且不知道这个母体对寄宿着幼虫的陶体有什么影响，如果冒然直接毁掉，可能会造成巨大的伤害，先抢回来再说。”

羲和听言笑道，“什么时候妙手回生温来怡会有这样的觉悟了？”

温龄道，“我行医多年，见过生死无数，一多半都是恃强凌弱，在这个世道，首要的任务反而不是医人了。容帝和万宗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那我们也不必拿他们当回事了。”

羲和颔首表示肯定。在这个复杂的局面下，他不希望温龄变成一个只有菩萨心肠，终日只会念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辨黑白不辨好恶的医者。当年温颐就是因为这样而死，他不希望温龄有这样的命运。

接着，他从密函中取出了一方锦帛摊开在温龄面前道，“这是母体所在的位置，这边是内部基本的构图和机关位置，但是这一块。”

羲和点着地图中一处空白的地点，“这里消息封锁的最紧密，收不到消息。”

看着地图上的位置，温龄惊诧了，母体的位置竟然是在万月的灵冢中，当年万月死后，容帝因相思成疾，不顾祖上遗训群臣反对，将万月的灵冢设在离宫十里外的流金山。流金山那可是容家鼻祖出生的地方，被设为神帝之所。

“这怎么可能……”温龄喃喃道。他们要去捣的竟然是容家的老巢？

“流金山是容家世代奉为神山的神圣之地，是皇家重地，几百年来对此处内部的布置和机关不断优化，所以这个地方危险万分。”羲和起初知道的时候也有点意外，但是立刻也想明白了。

容襄早在万月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今天的计划，万月在时不愿意辅佐他坐拥天下，万月死后，他也会利用一切方法不择手段的达到目的。他倒是想起来，从前万月母亲常常可以出入此地，想来万宗与此地渊源已久。

“我听说容襄用寒冰把万月的尸身冰冻在此处，这是不是真的？”温龄忽然抬头问他。

羲和点头。没错，他母亲的尸身确实在这里，从前小时候他去看过一次，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看着地图，手在地图上左右滑动，忽地停在一个位置，“应该在这里。”

温龄有些奇怪，羲和这反应有点不合常理，意识到他是在回忆地图的位置，就好像自己去过一样，略微停顿了一下道，“万宗以万月为尊，容襄也绝不会让万宗打扰到万月安息。所以，母体的位置很可能不在山中，而是在，山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