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所有的嘀嘀咕咕都消失了。
似乎所有的月光都照在了这名白衣少女身上,一瞬间她们脑海里只有一个词语——风华绝代!
绯雨回头,捡起面纱,对她们微微一笑:“抱歉。”
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这一霎那,所有人自惭形秽!似乎任何女子与她比美,都是一种对她的羞辱。因为那种美丽,简直不是人间所有!
等她们回过神来,绯雨已经袅袅前行。那纤细洁白的身影,如同一缕轻烟,分花拂柳,翩然远去。
这一幕看呆了那些丫鬟,也看呆了夜色里昏暗的假山后面刻意隐藏起踪迹的人。
那人看着绯雨的背影,摸摸鼻子,微微笑了:“时而坚强,时而脆弱,你究竟有几面呢?”
月光下,他的面容显露出来,是真正的天神般的俊美,眉心处一道火焰型的伤痕,更添邪魅。
凤烨天。
他望向绯雨消失的方向,纵身一跃,衣袂翻飞,如凤凰张开羽翼,倏忽消失。
绯雨正好走在桃花林处,看着一片落英缤纷,皱起了小脸。在左边,有三条并行的小路消失在桃花林深处,再各自分开——究竟是哪一个啊?
“我该走哪一条嘛……”绯雨左看右看,嘀嘀咕咕,小脸皱成了包子“要不我背过身去扔一颗小石头?扔到哪算哪好了……”
正烦恼间,忽然耳边掠过一丝低哑的轻笑,绯雨一惊抬起头来,还没回过神,突然腰间一紧,便被一把抱住,飞身而起!
一瞬间自己已到半空,只见上春园的亭台楼阁在脚下飞速而逝——天啊,这就是飞檐走壁的感觉?
好爽……可是老娘晕机啊啊啊!
绯雨一下子脸色苍白,一把捂住了嘴巴,才没有让自己失声惊叫起来!小脑袋已经忍不住胡思乱想,挟持?绑架?谋财害命还是劫财劫色?……
她仰起头来,从脸上掠过的风让她睁不开眼睛,绯雨拼命捶打保住自己腰身的人的胸膛:“放开我,混蛋,放开1
“闭嘴,再嚷嚷我就把你扔下去!”一个略显沙哑却极其好听的声音传来,绯雨一惊——这个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好熟悉。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先看到月色之下,那人眉间一道火焰型伤痕。
面如冠玉,完美无缺……是他,是那个让绯雨惊艳不已,上次还企图轻薄她的男人!
他真的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了,连号称京城第一公子的慕容敬轩,也比不上他……
“小姐,我的脸让你满意吗?”那男人磁性低哑的声音戏谑地响在耳边,带着调笑,绯雨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他看呆了。
“谁,谁看你!你的脸怎么样关我屁事1被调戏,加上刚才的惊吓,绯雨恼羞成怒。
但是再俊美,他也是个流氓!
绯雨更气了,努力挣扎,小脸都红了:“放开我,混蛋,你要干什么1
英俊无比的男人低笑了起来,胸膛震动,绯雨的脸更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的紧绷和刚才的脆弱,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绯雨才真正安下心来。
他们不过才见过两三次而已,而且,也称不上愉快……
男人抱着绯雨,速度突然减慢,绯雨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桃花小筑上方。
桃花小筑,园如其名,外面是一片花海一般的桃花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这桃花小筑外,正是一片桃花烂漫,在这夜色之中,粉白如光,直如香雪海。
那男人唇角突然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绯雨心中警铃大作——没办法,这男人三番两次戏弄于她,绯雨对他实在是警惕万分!
正要挣扎责问“你又要做什么!”,那男子突然在她耳边轻声说:“抱好了。”然后如同鹰隼俯冲,落了下去!
绯雨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拼命把尖叫堵在喉咙眼里,死命抱紧了男人劲瘦的腰身,然后,突然发现,他们停了下来!
绯雨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一下子惊呆了。
他们此时,正站在最高的一棵桃树的顶端。
男子抱着她的腰,翩然立在桃林之顶。绯雨微微低头,那一片花海就在下面,花浪翻涌,如同被踩在脚下,又如同站在云端。而抬起头,浓黑的夜空繁星灿烂,星汉横流,与脚下花海相映生辉。身边暗香浮动,清风吹拂,吹起她与他衣袂翻飞,宛如流云。
绯雨的小丫鬟香雪正和几名百花楼里的姑娘急着找绯雨,几名小丫头提着牛角灯笼,急急忙忙地刚好走过来,却无意间一抬头,忍不住都屏住了呼吸。
却见那星汉之下,花海之上,男子长身玉立、衣袂翻飞,女子聘婷袅娜、广袖翩翩,二人互相依偎,就立在这天地之间,凌空而立,一时间,如同一双仙人,如此美丽,如此圣洁,如此……让人震撼,忍不住膜拜,更不愿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来惊动他们——
——那简直是对他们的亵渎。
而这个时候,绯雨并没有发现香雪他们,她已经对眼前的美景目瞪口呆了。
男人看着怀中小女人惊愕地微张小口的可爱模样,微微一笑,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绯雨急忙抓紧了他的衣襟,两人旋转在缓缓降落,衣服飘起带起的气流带动了树上的桃花,一时间落英缤纷。
绯雨落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上飘下的无数落花,喃喃道:“好美……”
她扬起灿烂的微笑,离开男人的怀抱跑出去,舒展双臂,在花雨中欢笑着旋转起来!
在星光月色之下,在桃花林中,在飘荡的花雨里,绯雨的欢笑如同银铃,衣裙翻飞,如同误落凡尘的仙子。
男人已经看呆了,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绯雨眩晕了一下。身边的男人立刻走过去,轻轻将她拥祝
“好开心,好开心,”绯雨微闭上眼,轻轻靠在那个男人的怀里等待眩晕过去,睁开眼睛凝视着他:“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这一次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么美的景致。
眼前的男人,在月色之下,本来就俊美至极的面容更显得出尘,宛如神祇。
那斜飞入鬓的眉,狭长深邃的凤眼正在凝视着自己,深得像无底的深海……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
是啊,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怎么那么熟悉呢?像谁?如此让自己……心动!
绯雨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让她爱恨交加的凤烨天。
是的,凤烨天看到绯雨被慕容敬轩带走,便立刻找了来。
此时,绯雨被迷惑了,那双眼睛迷惑了她,熟悉的霸道,熟悉的隐藏的温柔。恍惚间,男人灼热的气息侵袭而来,那男人微微低下头,将绯雨牢牢禁锢在怀里,吻了上去。
灼热的唇印上自己的,带着男人热烈而强悍的气息,一把攫住了她。绯雨惊愕地睁大了双眸,那灼热的唇在自己的唇上辗转反侧,舔舐不休,有力的舌抵开绯雨紧逼的牙关,势如破竹,直逼进去……
一丝被噬咬的疼痛让绯雨回过神来,她一惊之下,狠狠咬了对方一口:“放开我,混蛋,放开我1
凤烨天一惊,绯雨拼命挣扎,又踢又打,终于抓住个空隙一把把凤烨天狠狠推开!
“该死的1凤烨天被绯雨狠踹了一脚,绯雨挣扎得像发了疯的猫,凤烨天有点狼狈地制住她:“你干什么1
这女人怎么这么没情调?良辰美景,两人缠绵亲热,本来氛围正好,这女人又发什么疯?
“混蛋,你放开我1绯雨气喘咻咻地推开凤烨天的手,警惕地跟他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怒瞪着他:“我以为你是好人!你这混蛋,凭什么轻薄我1
凭我是你男人!凤烨天心里恶狠狠地想,面上却轻浮道:“刚才你不是也挺享受的嘛,怎么,我的服务你不满意?”
绯雨要吐了,这男人白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如此俊美绝俗,却如此猥琐、如此恶劣,如此不要脸!
“混蛋,混蛋,混蛋……”绯雨气得口气不清,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有夫君了,你凭什么,凭什么……”
“我这个混蛋可以让你欲仙欲死。”凤烨天浪荡道:“有夫君了?啧啧,看来你的夫君也不怎么样嘛,看你一副缺少男人滋润的样子,要不要投入到我的怀抱?长得这么漂亮,没有男人怜惜岂不是太可惜了?”
绯雨简直七窍生烟:“才不是!我夫君对我很好,我们很相爱!而且,我的夫君是个大英雄、大人物,他跺一跺脚,可以让天下为之震动。你要不想死,就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这番话被绯雨吼出来,凤烨天一时愣住了。绯雨跺了跺脚,一把推开他,从他身边跑开了。
凤烨天看着她轻盈逃脱的身影,久久无法言语。这个小女人,是这么看他的吗?——“我的夫君是大英雄、大人物,跺一跺脚,可以让天下为之震动!我们很相爱,他对我很好!”
她是这么看他的吗?
也许她只是为了吓退自己这个“登徒子”,也许只是虚张声势,但是,这番话,还是让凤烨天深深地震动了。面对他这张真实的脸,足够俊美的脸,她都能不为所动,再被他轻薄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是怎么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他对她并不好——甚至是相当差。他打过她、骂过她,羞辱她、践踏她,她都忍了,从未怨天尤人,从未以泪洗面,而是努力生机勃勃地活着,像一棵小草,努力顶住头顶的巨石,把一抹嫩绿挣出地面。
而他们一切不美好的开始和现在之后,她还能对一个“陌生人”说,她的夫君是个大英雄大人物,他很爱她,对她很好。
她在这一刻,抗拒住了一个俊俏男人的诱惑,想到的是自己的夫君,她不是一个肤浅轻浮的女人,她的坚强和忍耐,都藏在心里
凤烨天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浅痛,不是很尖锐,却越来越清晰。那一瞬间,他几乎就想放下报复,放下蓄谋已久的行动和计划,放下仇恨,就这么和这个小女人平平静静地生活在一起好了……
但是不行,他在边疆挣扎求生受过的苦,他母妃的血海深仇,他被杀母夺妻的仇恨,都要一一讨回来。而且——行动已经展开,箭已经射出,怎么可能退回来?
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一名影卫:“主上。”
“怎么样?”凤烨天没有回头,背负双手,淡淡道。
“回禀主人,属下奉主人之命严密监视慕容敬轩,如果他有不轨行为立刻出手,但慕容敬轩并没有伤害夫人。”影卫像机械的机械一般,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地回答:“夫人拒绝了慕容敬轩相送的要求,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嗯。”没有任何感情地回答了一个字,但是,凤烨天背对着他们的脸上,却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时飞雨”呀,这个小女人……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哨划过天空,好像鹰唳。
凤烨天仰起头,天空果然一只巨大的雄鹰飞来,盘旋呼啸。凤烨天一双眼眸微微眯起,神色陡然沉了下来。他抬起手,含住食指打了个呼哨,清唳尖锐,与之前的鹰唳交相呼应。那天空的雄鹰听到信号,展开双翅,只扑下来。
凤烨天抬起右臂,那雄鹰展开巨大的翅膀,带动风声,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即使收拢了翅膀,这雄鹰也足有一尺多高,它左脚上绑着一只手掌大小的木盒子,盒子下面还有一只精致的竹筒。
凤烨天眯起眼睛,从雄鹰的脚上拆下一只精巧的竹筒,打开来,里面确是一卷写满了字的布帛。他将布帛一层一层打开,迅速浏览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一双邪魅凤眼中锋芒凌厉,极其危险。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啪地将布帛握起来,轻轻地微笑了,摸一摸雄鹰脑袋:“乖孩子。”
然后,他打开了那个雄鹰腿上绑着的木盒子。盒子里,赫然是一叠信笺。
凤烨天挥了挥手,影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互相勾结的文书,”凤烨天微笑着自言自语:“和几年来与外邦勾结的通敌信件……你们的好日子,可以到头了。”
月光照在那卷布帛上,上面赫然并列写着三个名字——凤皋日、时修、慕容远。
那分别是当今皇帝、当今丞相与慕容家家主靖南侯的名字。
“只是没想到,”凤烨天冷笑自语道:“慕容家也是其中一个!慕容敬轩……”
凤烨天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离开。
而这边,绯雨又气又怒、惊惶失措地跑回了桃花小筑。
这一刻,她的心里不是不怨恨的——怨恨凤烨天。从刚才的慕容敬轩到这个猥琐下流男,为什么在一个又一个美男子主动对自己“投怀送抱”的时候,自己都要想起那个是自己“夫君”的死男人?为什么在被别的男人吻的时候,心里想起的还是他?他那么可恶,那么冷酷,他对自己不好,他曾经爱着别的女人甚至现在也爱着……最重要的是,他走了这么多天,一点消息也没有,难道就不知道有人,有人在挂念他,啊?
还有,这个俊美无比的神秘男人、这个无耻下流的登徒子,为什么给自己如此熟悉的感觉?
“可恶,可恶……别人欺负我,你也不知道……你算什么夫君嘛……”绯雨气咻咻地闯进花厅房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呼小叫:“凤姐姐?香雪?人呢?”
“哎,来了!”香雪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绯雨看,但在绯雨看过来的时候又赶紧转开。
“哎,怎么回事?”绯雨摸着自己的脸,怀疑道:“你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啊香雪?”
“没,没……”香雪支支吾吾:“没什么,就是小姐你的嘴唇,恩……”
绯雨一愣,突然恍然大悟,脸刷地红了起来:“你,你看到了?”
该死的,她的嘴唇肯定被那个猥琐下流男给亲肿了!
香雪急忙点点头,忙道:“小姐,我不会说出去的,小云小月(就是和香雪一起的两个百花楼的丫鬟)连小姐你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也不会讲的。但是小姐呀,你还是得注意一下,身份千万不能泄露了,万一捅出个大篓子,王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1
“什么!小云小月她们也看到了!”绯雨尖叫一声,团团转:“这让我的老脸往哪搁!……”
香雪郁闷,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放心,”绯雨瘫坐在椅子上,疲倦地挥挥手:“我自有分寸。”
以后,绝对不会靠近这个猥琐男半步!
“诶,”绯雨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凤姐姐呢?她人怎么不在,去哪里啦?”
绯雨绝对想不到,凤翩翩此时正与谁在一起。
此时的凤翩翩,正在绯雨方才离开的地方——慕容敬轩所住的西厢房中。
凤翩翩眼看着绯雨在台上面临被买走的重大危机,急得脑中一时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时,慕容敬轩却出手带走了绯雨。
凤翩翩当时就呆住了。她知道慕容敬轩是绯雨当年的未婚妻,此时不知会对绯雨有什么威胁不利,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是紧张绯雨多一些,还是心里的痛楚失落多一些——
因为,她暗暗喜欢慕容敬轩,喜欢到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十年了啊。
当年她还是刚刚被卖进百花楼的普普通通的一名穷苦人家的少女,刚刚十五岁,一身土气、木讷不堪,既不会梳妆打扮、琴棋书画,更不会一身风情、媚眼勾魂,她只是个乡下小土妞,百花楼的主人根本对她不屑一顾,只让她做做端茶送水的粗活,时常被别的姑娘与下人欺负,却敢怒不敢言。
有一次她又被几名红牌姑娘借口打破了她们的茶杯来折磨她出气,她们把她堵在墙角,往她身上扎针,揪她的头发打她耳光,骂她“乡下的土鳖、狗屁不通的贱人”,而她那时只能默默含泪,忍着痛楚与屈辱,打算像以前一样等干完了活儿一个人回到冰冷冷的小屋里,自己给自己上点药,或者就这么一觉睡过去,痛到麻木,自然就不痛了。
而这个时候,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挡在了她面前。
凤翩翩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她们那个肮脏恶心的环境里,如同纤尘不染的孤鹤。他广袖一卷,震开了欺辱她的姑娘们,对她们说:“她也是人,和你们一样的人!”
他声音很冷,带着怒气,但是听在那时的凤翩翩耳中,却是如同天籁。
那群姑娘仓皇而逃,他轻轻把她扶起来,用雪白的衣袖为她拭去脸上的灰渍与眼泪,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反抗呢?我刚才都看到了,你并没有打破她们的杯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不反抗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自己啊,一味的妥协退让,是不行的。”
他勾起她的小下巴,抹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停不住的眼泪,温暖地微笑道:“看,多漂亮的小姑娘,比她们任何人都美一百倍啊1
他为她擦去眼泪,扶着她站起来,为她脸上的伤口上药,又把药膏留给她……凤翩翩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是多么的温柔,他的手指是多么的温暖,他的气息是多么的美好……
后来,凤翩翩却再也没有在百花楼中见过他,她才知道,他从来不进任何的青楼楚馆,那一次来,只是误打误撞地进了来。
凤翩翩却从此,把他的名字牢牢铭刻在了心中——慕容敬轩。
诗书风流的京城第一佳公子、靖南侯世子,慕容敬轩。
他们的身份,何止是天壤云泥之别……怎样,怎样才能离他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
凤翩翩从此变了。她偷偷苦学琴棋书画,为了练琴,在寒冬腊月把十指冻得鲜血淋漓。她暗中学习、模仿楼中红牌姑娘的穿着、仪态、眼神,为了练一个勾魂摄魄的微笑她能对着铜镜把脸笑得僵掉。她不再对任何人忍气吞声,她学着变得妩媚、聪明、仪态万方,她一点一点地成长、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华……
终于,她成了百花楼第一红牌。终于,她在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中艳压群芳,成为京城第一名妓。终于,她得到了神秘的百花楼主人的赏识,把百花楼交给她打理。终于,她有了自己的财富、自己的势力,暗中创办了蝴蝶坊……
她就像绯雨讲的故事里面的那只丑小鸭,一点一点地脱变,终于变成了白天鹅,展开了那雪白美丽的翅膀。
十年过去。但这十年中,她十年人生的每一处,都处处铭刻着慕容敬轩的痕迹。她时刻关注着他。他又一篇新文章写了出来,坊间四处传扬。他接过了靖南侯慕容家的权力,在朝堂上的策论让满朝文武赞不绝口。他举行了冠礼,京城名门闺秀趋之若鹜。他终于定了亲,是时丞相家的千金……
在他定亲那天,已经是百花楼梁柱的凤翩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一天一夜,并没有点蜡烛,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哭泣,但却分明听到自己那咬着牙坚持着一步步从绝境中走过来都没有流过一滴泪的灵魂,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早已不复当年粗糙的纤纤玉指在地上不停地写着他的名字,慕容敬轩、慕容敬轩,一遍又一遍,直到磨破皮,破出血,鲜血淋漓……
慕容敬轩啊,你可知道,你承载了一名少女,十年的梦。
慕容敬轩与神秘人竞相喊价要得到绯雨,凤翩翩心中又急又痛。绯雨曾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不是北域王横插一杠,恐怕二人早已是神仙眷侣。
可是这时的绯雨蒙着脸,慕容敬轩根本不知道是她,可是还是看上了她并想把她买走。而自己风华绝代,慕容敬轩却依然看不到——慕容敬轩,你真的在无论任何情况下,都只会爱上同一个人吗?你的眼里,从来不会有我的存在吗?
直到慕容敬轩带着绯雨从花魁大赛现场飞身离去,凤翩翩在后面大惊失色——绯雨身份非同一般,可是堂堂北域王妃,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那个鬼煞般的北域王凤烨天回来岂不是要把百花楼里所有人生吞活剥了!
况且,绯雨是她凤翩翩的好姐妹,更是不嫌弃她身份、祝她一臂之力的恩人,她凤翩翩就是自己出事,也不能看着绯雨出事啊!
凤翩翩紧跟着尾随过去,她久在风尘圈里摸爬滚打,也稍会一些防身之术,但是比起慕容敬轩那简直是不值一哂。于是等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追随着慕容敬轩与绯雨的足迹找到西厢房外的时候,正看到慕容敬轩亲吻绯雨,却被绯雨拒绝。
原来,他早已看出了那是绯雨……凤翩翩从窗外看着慕容敬轩凝视绯雨的眼神,如此深情,如此忧伤——他是如此爱她。
绯雨离开了西厢,并拒绝了慕容敬轩要送她离开的要求。
凤翩翩就这么看着慕容敬轩站在那里,深深地凝视着绯雨离开的方向,那眼中深深的痛楚与不甘,刺痛了凤翩翩的眼。
慕容敬轩无力地在桌边坐下,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喃喃道:“飞雨,飞雨,飞雨……”
一遍一遍地低声呼唤着绯雨的名字。
凤翩翩咬住了嘴唇,心如刀绞。是啊,慕容敬轩与绯雨,才是门当户对的佳偶,他们郎才女貌,都出身高贵,都那么优秀、那么耀眼、那么好,这才是天生一对啊,天生一对……
凤翩翩心神大乱,一不小心踩到了脚边的花枝,发出轻轻一声“喀”的响声。室内的慕容敬轩已经瞬间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
凤翩翩屏住呼吸。
“还不滚出来?”慕容敬轩冷冷道:“等我出手,你就没有命了1
只见窗边一丛花枝花影摇动,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慢慢出现,凤翩翩走了出来,雪肤花貌,在月光下,如同误闯进人类世界的花妖一般。
她走进了房间。
慕容敬轩微微眯了眼睛,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谁?
“你是什么人?”他冷冷道。
凤翩翩悲哀地想——在无数个场合她努力接近他、与他搭话,但是,居然一直到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凤翩翩。”凤翩翩轻声一字一顿道:“我是凤翩翩。”
慕容敬轩皱了皱眉,凤翩翩?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似乎,似乎是和绯雨一起跳舞的女人……啊,是那个什么百花楼的花魁,似乎还是绯雨的朋友,绯雨不是帮她跳舞的吗?不过,无论如何,这也只是一个妓女而已,慕容敬轩从来没在意过,此时也不想在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等,一个妓女,怎么找到他住的地方?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难道是凤烨天的人,是他派来的奸细?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慕容敬轩眼睛一眯,出手如电,腰间佩戴的长剑陡然出鞘,闪电般刺向凤翩翩:“是谁派你来的?说!”
凤翩翩感觉到那逼人的杀气——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心中惨痛,却陡然升起一股勇气,凤翩翩一下子喊了出来:“没有任何人派我来!我只是仰慕公子……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你1
终于喊了出来!
在心中藏了十年的话,终于喊了出来,凤翩翩只觉得如释重负。
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你,我努力往上爬、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喜欢你,慕容公子,我不忍心看你伤心,不想看你难过,”凤翩翩不顾一切地喊:“你眼中只有一个女人么?你看不到别的任何人了吗?你看看我,公子,为你做什么都可以,我喜欢你1
慕容敬轩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的剑并没有刺下去,也许是不知不觉相信了她。
但是,他是京城第一公子,他的仰慕者,已经见得太多了。
“你能为我做什么?”慕容敬轩冷冷一笑:“一个妓女而已!”
凤翩翩静静地看着他,慢慢抬起手,外袍、襦裙、中衣……一层层脱下了下去,露出了洁白晶莹的肌肤,仅仅穿着肚兜,裹着一层纱衣。
浓纤合度的身躯,玲珑有致,在烛光下闪着珍珠一样的光彩。
凤翩翩强忍着巨大的羞涩,与那一缕暗暗的期待,看着慕容敬轩:“慕容公子,你愿意要我吗?”
这个身体……到如今,还是处子。为了心中的那个人,在那个肮脏的环境中,无论多么艰难的时刻她都苦苦守着最后的底线,就像一朵玫瑰花,竖起全身的刺,只为那一个人悄悄绽放深藏的花心。
她已经二十五了……是个老姑娘了。但是为了那一个人,虚度这十年女人最美的光阴,却从不言悔。
虽然这个身体依然美丽馨香,纯洁如昔,可是,毕竟二十五了……他会不会嫌弃她呢?
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百花楼花魁的风情与泼辣?在喜欢的人面前,女人再坚硬的外壳,也会化为一滩春水碍…凤翩翩又是羞涩,又是紧张,还有一种微妙的幸福,全身都涂上了一层粉红,羞涩紧张得如同洞房花烛夜的新嫁娘。
她悄悄地看向慕容敬轩,因为巨大的羞耻而说话不流利:“我愿意代替绯雨,只要,只要慕容公子……”
“贱人1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冷笑,慕容敬轩冷冷看着她,眼中只有鄙夷:“果然是妓女,随便就能和别人脱衣上床,如此不洁身自好,肮脏至极1
他用看什么恶心的脏东西的眼神看过来,冷笑道:“你也配做飞雨的朋友?”想到刚才绯雨连亲一下都不愿意,那古灵精怪而纯美的模样与眼前这个赤裸的女人对比,慕容敬轩心中更是厌恶:“飞雨是堂堂相府千金,洁身自好、纯洁无比,你这种女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这个女人,跟之前无数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一样,都是别有用心的蠢女人。居然还想利用绯雨来接近他?做梦!
慕容敬轩冷冷地收回剑:“穿上你的衣服,给我滚!”
凤翩翩木然立在那里,只觉得一颗心就像旁边桌上的那个青瓷瓶,慢慢地浮现裂纹,越来越大,要碎了……
凤翩翩自己都想骂自己是个贱人了。这个时候,她能做的,还是在忍住巨大的羞耻离去前,最后再悄悄地,深深地凝望慕容敬轩一眼……这个男人,一身白衣,如同谪仙,那么的出尘脱俗,风华绝代……
他与她,本来就是天壤云泥之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甘心?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一滴滴炽热的液体滴下来,滴落在手背上。
凤翩翩收拾好自己,穿好衣服走了,慕容敬轩才发现,地上掉了一块玉佩。
是那个凤翩翩落下的东西。
慕容敬轩冷笑一下。老把戏了,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千金小姐们总喜欢把一些手帕啊耳环啊玉佩啊装作丢在他这里,然后找借口接近他。没想到,这种把戏,妓女也学会了。
慕容敬轩挑起玉佩出去就要丢掉。记得西厢东面就是一片小湖,扔进去好了。
玉佩拿到手里,慕容敬轩才看仔细,这是很普通的一块淡青色玉佩,成色并不算上乘,至少慕容敬轩这种贵公子绝对看不到眼里。玉佩似乎是雕成一朵莲花的样子,但是做工也很一般,并不是什么精致珍贵的东西。凤翩翩身为百花楼花魁,又是京城第一名妓,如今更是百花楼明面上的当家人,虽说是风尘女子,但肯定各色拥趸者送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她随身带着的玉佩,至少要价值千金吧,怎么回事这么普通的东西?
而且,这普通至极的玉佩却被红绳仔细穿着,缀上了精美的流苏穗,而并不上乘的玉佩质地却柔润无比,一看就是时常被主人常常珍视摩挲的。
这个玉佩,似乎有一点熟悉……
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逝,慕容敬轩皱了皱眉,却来不及抓祝
算了,那种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想的。慕容敬轩心中微微恼怒,飞雨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搅在一起?
想到绯雨,慕容敬轩心中又是酸涩。之前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其实并无太多感情,但时丞相与靖南侯慕容家是世交,时飞雨又是有名的美人,两家门当户对,他倒是也不曾反对。而凤烨天突然横插一杠、横刀夺爱,破坏了他与时飞雨的婚约,将自己的未婚妻抢走,慕容敬轩也多是自尊受损,却并没有太大的伤心。
可是,自从之前在宫中与“时飞雨”相遇,他却忍不住一步一步地,对这名曾是自己未婚妻的女子越来越有兴趣。她聪明,活泼,灵动,与所有矫揉造作或者古板无趣的豪门千金们截然不同。她坚强又敏感,美丽而纯净,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似乎永远在发光发热。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自己的“未婚妻”。而当他发现自己对她越来越关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曾经她是自己未婚妻的时候自己没有放太多心,而她如今是北域王妃了,是慕容家与时丞相共同的对手的妻子的时候,他却上心了。
“慕容公子,好巧啊,居然在这里遇到了。”
一个低哑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慕容敬轩陡然回神,有人!而且来人居然能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他出手如电,左手五指成爪,右手执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来人攻去!
来人身形更如鬼魅,居然生生飘开数丈,在眨眼间躲开了慕容敬轩的攻击,而同时,开始反击!
来人身形凌厉,广袖如鹰,背后映衬着巨大的圆月,直如同地狱之王!他招式之间隐含着无穷的毒辣、暴戾的气劲,如同烈火焚烧,如同凤凰涅盘,锋芒逼人,势不可挡!
而如果这人是火,那慕容敬轩就是水。慕容敬轩身形飘忽,翩若惊鸿,招数之间如水柔和却气劲绵长,一时间,两人竟不分胜负。
二人眨眼间在半空中几个起落,已经过了百招。两个同样飘逸挺拔的身影迅速交错又分开,这一回合,居然是平手。
“好身手!”两人都暗自震惊。这电光石火间的交手,两人都拼尽了全力。
但尽管是平手,慕容敬轩却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吃力。他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体。
或许可以分得出上下,但却谁都无法能一下子杀了对方。
慕容敬轩强自压下气血翻涌,暗暗震惊,这人的身手高深莫测,而且,他居然看不出是什么路数!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底细。
“是你!”慕容敬轩微微眯起眼睛,他认得这个声音,是跟他一起竞价抢绯雨的那个神秘人!
月色下只能看到那人形容异常俊美,量是慕容敬轩从不重视别人的外貌,此时也忍不住暗暗为之赞叹。而那人最显眼的,就是眉心处一抹火焰伤痕。
自然是——凤烨天!
不过,慕容敬轩并不知道。
凤烨天拿到那些信件和文书的证据之后,离开绯雨此刻所在的桃花小筑往自己秘密隐身之处赶去,但却在这半路遇上了刚刚才得知的另一个当年惨剧的罪魁祸首——靖南侯慕容远的儿子,靖南侯世子,慕容敬轩!
不但是仇人,更是企图引诱自己女人的男人!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来形容此刻的凤烨天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凤烨天与慕容敬轩——这两个在后世史书中被称为“宿命的对手”的人,终于,第一次两相对峙。
“你是什么人?”慕容敬轩冷然道。
“我?”凤烨天冷冷一笑,自有一股森冷入骨的暴戾:“要你命的人。”
慕容敬轩陡然万分戒备,周身杀气陡涨!
“别担心,不是今天。”凤烨天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是说不出的仇恨与锋芒,他看似悠然地踱步到慕容敬轩身边,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很快,我会把你们曾欠下的债,一笔一笔讨回来。”
“你!”慕容敬轩蓦地瞪大眼睛。
“你们欠下的债”,指的是什么?慕容敬轩心中震惊而烦乱,那人说话时眼睛里刻骨的仇恨,仿佛是滔天的血海深仇,让他心神震动——他所能想到的慕容家欠下的血海深仇,只有一个,就是当年奉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的密旨,与时丞相联手,将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北域王凤烨天满府屠戮殆尽,活活烧死了凤烨天的母妃萧贤妃,但是凤烨天却奇迹般逃过一劫,只是毁了容。
很简单的理由,三皇子凤烨天太得先皇宠爱,太子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时先皇病重,太子自然要先下手为强,除掉凤烨天这个强大的威胁。而时丞相是太子一派的人,当然要帮助太子除去三皇子,才能保证时丞相在朝中的地位不受动摇。而慕容家家主、慕容敬轩的父亲、靖南侯慕容远没有抵抗得住太子许下的荣华富贵的诱惑,最终,在暗中与太子和时丞相结成了联盟。
而在此之前,慕容家,是三皇子凤烨天一派的,而且慕容家家主慕容远,是凤烨天母妃萧贤妃暗中的心腹。
是的,慕容家背叛了萧贤妃,将三皇子府中地形与防守图交给了太子,才致使三皇子府一夜之间被太子暗中指使的杀手灭门,满门百余口人被屠戮殆尽,只有三皇子凤烨天侥幸逃出,但一张脸全毁了。
当年三皇子府被灭门之后,病重的先皇大受刺激,本来就已经病重难愈,这件事发生以后很快就驾崩了。三皇子凤烨天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惨遭毁容,于是太子毫无异议地登上皇位。太子继位之后,立刻便将三皇子府惨案压了下来,并将三皇子远远发配到战乱频繁的北域边疆,企图让他死在战场上。于是,久而久之,当年的三皇子府惨案便成了一桩悬案。
慕容敬轩震惊的是,这些事,都是绝密的秘密,天下间只有三个人知道——就是这个阴谋的三个策划者,太子、时丞相与慕容敬轩的父亲慕容远。而且,当年那些杀手,早已被太子灭口灭得一干二净。
“当年三皇子府满门百余口人被屠戮殆尽,难道,慕容家没有参与其中?”凤烨天的气息阴冷地吐在耳边,慕容敬轩的手有些抖了起来。这个人知道这件事?
“你是什么人,是凤烨天的人?”慕容敬轩立刻镇定下来,冷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慕容家是当年惨案的制造者?哪怕是凤……”
“你想说的是,‘哪怕是凤烨天,恐怕也没有一丝一号的证据’吧?”凤烨天仰天大笑:“哈哈哈!那么,请你就拭目以待吧1
慕容敬轩大吃一惊。这个人什么意思,难道,他想要找到当年的证据?
凤烨天大笑着离去,慕容敬轩竟然来不及阻拦。
他木然地站在林间。
当年慕容家与时丞相、太子联手对付三皇子凤烨天的事,他当时并不知晓。而当他知道以后强烈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慕容家已经卷进去了。
慕容敬轩的童年与少年并不愉快。他早逝的母亲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他父亲慕容远的爱怜,慕容远只是为了巩固自己靖南侯的地位而娶了她,但他最爱的永远是权势与荣华富贵。慕容敬轩记得最清的一句话,是母亲总是在他耳边的叹息:“权力,是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根源,最肮脏的东西。”
后来,他的母亲也在加重妻妾争夺上位的明争暗斗里被害死。虽然,害死他母亲的那名靖南侯侧妃,也没有善终。
慕容敬轩厌恶这些,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一萧一剑一扁舟,五湖四海烟波徜徉,天涯海角任我飘零。那青山绿水、一草一木,都比人心干净。
从小到大,在这个权力的漩涡里摸爬滚打,他见过太多太多恶心肮脏的事了。他对权力没兴趣,但是却被父亲逼着进了朝堂。他只想浪迹天涯、徜徉山水,为心灵求得一分安静,却在这个争权夺利无所不为的世界上和那些恶心的蛀虫一样做着蝇营狗苟的事。
他多想逃啊……但是,他是慕容家的长子。谁都能逃开这个责任、这个禁锢,他不行。
他要背负起的东西,很多,很重。
活着,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是吗?不能挣脱,无法逃避,哪怕这个世界再肮脏,再不干净。
他厌恶一切肮脏的东西。所以,在看到那个叫凤翩翩的女人的时候,哪怕她再美再温柔,也激不起他的一丝怜惜……
肮脏的妓女!
慕容敬轩皱皱眉,该死的,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女人?
能进入他的心里的女人,必定是纯净的,干净的,不仅仅是容颜干净,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真正干净的心,水晶般的心。就像,就像……
就像那一个名字叫做“时飞雨”的、自由而明亮的灵魂……那个灵魂如此坚强,如此温暖,如此纯粹,在这个肮脏而阴暗的世界上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想忍不住地亲近……
哼,那种在风尘圈里摸爬滚打的女人,那种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女,那种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色诱自己的贱人,怎么能跟飞雨比,连飞雨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飞雨,飞雨……”慕容敬轩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这片刻间发生的事太多而且诡异,让他忘记了自己出来的初衷——扔掉那个简单朴素的、凤翩翩不小心掉下来的玉佩。
这一夜发生的事,真的是太多了……而此时,在凤烨天与慕容敬轩这一对宿命的对手终于对峙的时候,凤翩翩终于回到了桃花小筑,与绯雨相见了。
凤翩翩狼狈地在园林中飞奔,花枝划破了她的衣裙,长发散乱下来也不在乎。当她跑回桃花小筑,看到在灯火辉煌的花厅里焦急等待的绯雨的时候,再也忍不住,珠泪夺眶而出。
“凤姐姐,凤姐姐你怎么了1绯雨一见她形容如此狼狈,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将她扶住,声音都吓得变了:“你怎么了凤姐姐,谁欺负你了,啊?谁欺负你了?”
一个艳名远播的花魁名妓,半夜跑回来,衣衫凌乱、秀发披散、玉容惨淡满脸泪痕,任谁看了,也会往不好的方面联想吧!
“天啊,姑娘,姑娘你出什么事了?怎么了?”百花楼的丫鬟们吓得脸色都变了。
“没事,我没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凤翩翩勉强地笑一下:“你们都下去吧,绯雨,你陪陪我好吗?”
香雪和百花楼的姑娘们半信半疑地下去了,还小心地将门窗给她们掩好。
她们前脚出去,凤翩翩便一把扑在绯雨肩头,失声痛哭。
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她的心意喊了出去,可是,换来的是鄙夷与唾弃!
他看不起她,凤翩翩终于懂了——他,看不起她!
那个人,就像天上高高的云,而她,就是地上的烂泥!
那个人要的,是与他一样高洁、美丽、纯净而优雅的女子,而不是她这种出身卑微、迎来送往地挣扎在男人圈里卖笑的女人!
他喜欢的,是绯雨啊,是绯雨啊!
那么好,那么干净,那么纯洁的绯雨!
凤翩翩心如刀割,是啊,自己是妓女,绯雨是名门千金;自己给无数男人卖笑,绯雨不知疾苦纯真无比;自己早已在风尘中磨得八面玲珑圆滑无比,而绯雨天真烂漫热情善良如同璞玉……
怎能比,怎能比!
可是,这是自己的错吗?这是自己的错吗!
谁让自己不是出身名门?谁让自己没有煊赫的背景与家世?哪个女儿家不希望自己衣食无忧不知世间疾苦、天天琴棋书画悠然度日?哪个女儿家喜欢被养不活自己的家人含泪卖掉,从此天天戴着似乎永远不能摘下来的卖笑的面具,屈意承欢、出卖自己,只为讨得一口饭吃?
谁不希望自己也是那高洁如雪、从不接触这阴暗世间的名门千金?谁不希望自己一出生就被宠着爱着众星捧月,养出那如水晶般纯洁善良的人?
都是这个世界不公平啊!一出生,一切都不公平!
她是妓女,但这是她的错吗?
凤翩翩扑在绯雨的肩上,拼命地哭,大声地哭,仿佛要将自己十年心酸的泪水统统哭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绯雨,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凤翩翩倾诉着:“我是妓女,可是,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碍…我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啊-…”
十年来,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守住了自己的身体,只想把最初的纯真献给那个最爱的人。但是,那人不要。
因为,她是妓女。她十年卖笑,在物质与欲望中辗转挣扎,早已变得八面玲珑圆滑无比,她的灵魂已经脏了。
那人不是嫌弃她的身体,而是嫌弃她的灵魂。
这,才是事实。
“凤姐姐当然是干净了!”那心酸与苦楚仿佛也随着眼泪流进了绯雨的心里,绯雨感同身受,也哽咽起来:“凤姐姐最干净了,谁敢说凤姐姐不干净?”
“他说的,他说的……”凤翩翩声音虚弱:“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嫌弃我的身体,而是嫌弃我这个人,我的灵魂不干净啊!在妓院里,没有心机、没有手腕,怎么能活下去?你不去害别人,别人就要害你……是啊,我早就不干净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绯雨扶起凤翩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凤姐姐你是最坚强的,才是最善良的。你从没害过无辜的人,相反你一个弱女子披荆斩棘终于站了起来,成功了之后,你把一切苦楚藏在心里,反而带着百花楼里的姐妹们一起站起来。她们依靠着你,才不会被欺负,才有所指望——凤姐姐,你是最了不起的!也许你不是那种所谓纯洁无暇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可是,你比她们要强得多,比我要强得多!你坚强,善良,你才是女人的骄傲啊!”
“绯雨,绯雨……”凤翩翩看着绯雨那晶莹的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哭吧,哭吧,”绯雨轻声道:“把一切委屈与不甘都哭出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绯雨并不知道凤翩翩出了什么事,但是凤翩翩不说,她就绝对不去问。她懂得尊重自己的朋友,尊重别人的空间。朋友,就是在伤心与困难时的一个支撑,而不是揭人伤疤的存在,不是吗?
这一场花魁大赛终于轰轰烈烈地落幕了。而这一届花魁大赛,也是历年来所有花魁大赛中最特殊的一场——
京城第一花魁,名义上依然被百花楼现任当家人也是第一名妓凤翩翩夺得。但是,所有人都记住了凤翩翩身边那名伴舞少女……
那,才是真正的绝色。
而这场花魁大赛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京城开始轰轰烈烈地流行起了“飞天妆”!而且那名少女衣服上的花纹也被有心人记下来十之八九,它们被迅速利用到了各种衣服花纹与花边的制作上——这就造成了如果你随便到京城走一圈,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一个个都挤破头地企图挤进京城第一大制衣坊“蝴蝶坊”里去,因为所有人都暗中流传着那名神秘少女把那个花纹的花样与制法留给了蝴蝶坊的主人,只有蝴蝶坊才能绣出最灵动的图案!
当然啦,别忘了蝴蝶坊暗中真正的主人,就是凤翩翩;而绯雨,是蝴蝶坊的大股东!
当然,花魁大赛时,绯雨“忍痛卖身”从慕容敬轩手里赚来的钱,也是一大笔收入埃
于是,从花魁大赛之后这几天,绯雨简直数钱数得手指头都要断掉啦!
凤翩翩自那天哭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表现出脆弱和悲伤的一面。她谈笑风生,美丽依旧、泼辣依旧,只是那双看遍红尘的眼睛里,不经意间会泄露点点忧郁。
“凤姐姐,我们这个月整整净收入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绯雨把面前桌上的算盘拨得啪啪响,核对着半尺高的账本,乐不可支:“一百二十万两,一百二十万两啊!不是乱七八糟的加起来,是扣除上交的赋税之后我们的净收入!”
凤翩翩忍不住笑道:“是啊,我们蝴蝶坊这次真是赚大了。绯雨,按照我们的约定,五五分成,这六十万两就是你的了1
绯雨搞怪地尖叫一声:“我要昏过去了!六十万两,六十万两!这是什么概念,什么概念!”
当下心里急速换算“古今货币汇率”,然后得到结论,狠狠挥霍一通之后,至少可以在北京、上海这种一线城市买它几套高档住宅都绰绰有余啊!
想到家里当教师当了一辈子的父母,辛辛苦苦拼搏了大半辈子,如今还只是住一个小小蜗居;而那些富二代、官二代们,香车别墅数不胜数……
绯雨桀桀怪笑:“哇哈哈哈!老娘终于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了1她挤眉弄眼地勾了勾凤翩翩尖俏的下巴:“妞儿,跟爷出去好好享受享受?咱以后吃饭点菜,就捡最贵的,一式两份,吃一份、扔一份!咱买衣服,一套两件,穿一件、扔一件!哇哈哈哈!有钱了,有钱了!太美好了,老娘也有当有钱人的一天哇哈哈1
凤翩翩啼笑皆非,看着她,近日来一直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这就是绯雨,快乐、乐观、坚强的绯雨。
按理说,出身名门又嫁入豪门的相府千金,从小锦衣玉食,不应该对金钱这么“渴求”啊?凤翩翩摇摇头,那又如何呢,她喜欢的不就是绯雨这种不拘小节、灵动活泼的样子嘛?
“别得意忘形了,绯雨,”凤翩翩笑道:“这些钱打算派什么用场呢?”
“哈哈哈!让我先享受一下暴发户的感觉嘛,”绯雨笑嘻嘻地说:“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1
这么多钱,怎么花才爽呢?
绯雨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满眼睛都是金灿灿的光——不要怀疑,我们的绯雨被金钱的糖衣炮弹冲昏头脑了……
正得意忘形间,突然听到小丫鬟香雪一叠声急促的呼喊:“小姐,小姐,小姐!”
绯雨一回头,就看到香雪惨白着一张脸飞奔前来,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心点小心点!”绯雨终于从美梦中恢复正常:“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跑成这样!”
“协…小姐……”香雪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快,快回去,快回王府,王爷,王爷回来了1
“你说什么?”绯雨忽地立起。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凤烨天回来了!
一时间听不清香雪在说什么了,心脏咚咚咚地巨跳起来,一丝紧张、一丝酸涩、一丝期待……绯雨忍不住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心脏——
他回来了!
一别月余,凤烨天终于回来了……
绯雨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真的是……嗯,有点想念他的。不过,只有一点点哦!
“小姐还发什么愣,还不快回去!府中的人传来消息说,王爷似乎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呢1
香雪紧张急促的话语传入耳朵,绯雨蓦地回过神来,大惊:“你说什么,谁受伤了?”
“王爷啊1香雪急道:“王爷此次平叛有功,一月之间就平定了云浮山中的反贼,但是回京的路上遇到埋伏,被人伏击受了重伤!小姐,小姐?”
绯雨的回答就是,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一语不发,飞奔而出。
香雪目瞪口呆。
“凤姑娘,不好意思,我家小姐就是急性子,我们回了!”香雪匆匆忙忙跟凤翩翩道了个万福,急忙追绯雨而去:“小姐等等我呀!”
凤翩翩微微笑了,浅啜一口杯中的香茗。
绯雨虽然从来不说,但是出于一种女人的直觉,凤翩翩敏锐地觉得,北域王妃夫妇,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恩爱和睦。绯雨总是快乐的、坚强的,像一个小太阳,但是偶尔听到或听到跟“北域王”有关的话题的时候,她总会露出一点不快乐的东西。
但是,她面对慕容敬轩的时候,却从来不会,提到慕容敬轩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避忌的。
可是,只有当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放在心里的时候,才会因为他而不快乐吧?
爱情啊,从来都是痛苦与快乐交织的……
凤翩翩的神色有些恍然,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有点苦涩。
绯雨急匆匆跳下马车就往王府里冲过去——当然走的是后门。
此时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凤烨天受伤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伤在哪里了,哪还管什么前门后门。所以当她的目光掠过门外墙边暗处的一辆朴素得毫不起眼的马车时,心里只是想“这不像是府里的马车吧”,别的也根本没在意。
“什么人!诶?王妃娘娘?”一进王府,正看到府中管家淮安领着一队小丫鬟捧着各种果盘点心从长廊上走过来,一见是她,赶紧行礼。
“我知道王爷受伤了,他人呢,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爷在大明居休息……王妃,王妃您等一下1
但管家还来不及喊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绯雨就一阵风似的冲进去了。
“糟了!不该在的人还在,让王妃看到了可如何是好1管家跺脚感叹。
凤烨天怎么会受伤呢?号称鬼煞,一人可挡百万雄师,让北域胡人闻风丧胆——他不是很厉害的吗?
是在回程的路上遭到伏击的,那么,是反贼余孽的可能性也有,但是不大;还有可能是谁——慕容家,还是时丞相?
绯雨满脑子想的都是凤烨天的伤,一直跑到大明居前,却突然被里面传来的声音惊住了步伐。
暗处的暗卫一动,正要下来,绯雨立刻抬手阻止了他们。
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
“阿烨,你怎么受伤的?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我的心都要碎了……”
微微颤抖的,柔美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有一种让人仿佛要和她一起柔肠寸断的感觉。
柔肠寸断,柔情似水碍…
这女人是谁?大明居是凤烨天的居所,一贯禁止任何女人出入,哪怕就是作为王妃的她,也很少到这里来,更不提留宿——这里是凤烨天一个人的天地。
而现在,什么女人在这里,用这种语气跟凤烨天说话?
绯雨想出声,想推门进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个声音,这名女子的声音,她并不陌生……
是,是……
那个名字在舌尖翻滚,绯雨却说不出话来。
“不敢劳烦贵妃娘娘,臣弟贱命一条,死了也罢,只是贵妃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可要好好注意凤体安泰才是。”是凤烨天的声音,冷漠,波澜不惊。
云贵妃,云葭!
这是绯雨从没听过的凤烨天的声音。沧桑而疲惫。
不是那个冷酷残暴的,凤烨天,也不是那个让人怜惜的凶狠里藏着温柔的凤烨天;这是绯雨从没见过的凤烨天,是属于云葭的,曾经的凤烨天。
绯雨突然觉得全身都无力了。
她不是傻子,这么些日子朝夕相处,哪怕是听下人耳语八卦,也能拼出当年的故事了。更不用提,无数次凤烨天脱口而出喊的名字——“云葭,云葭……”
云葭。
当年的京城第一美女,云尚书的宝贝千金,凤烨天的青梅竹马未婚妻——也是他刻骨铭心的心上人。
五年前凤烨天一夕从三皇子沦为鬼煞,母妃惨死,家破人亡,心爱的女子也被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娶走,成为了云贵妃。
凤烨天五年来念念不忘,午夜梦回之时还在念着名字的心上人碍…
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疼痛却似乎感觉不到。
她才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此时,却找不到理直气壮冲进去“抓奸”的理由。
绯雨傻傻地站在那里。
当年被棒打鸳鸯的有情人如今依然彼此有情,女子冒着被恶势力发现的危险偷偷出来私会重伤的情郎,久别重逢,沧桑无比,荡气回肠……
站在这里的自己,算什么?多余的笑话吗?
“阿烨……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说话的……阿烨,你还在恨我么?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自从你五年前离开,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知道我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等你终于回来了,却对我避而不见……阿烨,阿烨,这次如果不是我在宫里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心急如焚,苦苦哀求陛下出来见你一面,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么?阿烨,你为什么如此狠心?”
那名女子的声音颤抖着,稍稍激烈起来。
绯雨心里暗自腹诽,这女人,太虚伪了,太矫情了!自己当年负心薄情,如今反而还要指责别人狠心?不是公主,公主病却比谁都严重!天底下的人都得把她当成宇宙的中心吗?太自私了,太自我了吧!
虚伪的女人啊……也只有凤烨天这种蠢男人才会念念不忘!哼!我不伤心,我不难过,我才不会为这蠢男人伤心难过!
心里气哼哼地嘟囔着,绯雨却甚至没有发现,她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血丝就这么蜿蜒地渗了出来……
大明居里,凤烨天久久才道:“云葭……不用跟我绕圈子了,说明你的来意吧,我可以做什么?”
这一次,他喊的事云贵妃的乳名。他声音又疲惫又苍远,好像非常非常累,不堪重负的样子。
云葭,云葭……就像他往日午夜梦回之时,在梦中喊的一样。
绯雨心酸又疼,更握紧了十指。
“我想做皇后。”
久久,里面才传出云贵妃的声音。
绯雨只觉石破天惊。
“阿烨,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把当年的事忘了好不好?你如今名震天下,若是能安安分分待在京师,好好做自己的王爷,陛下他肯定不会再让你去北域那蛮荒之地。将来兄友弟恭,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你愿意出手帮我,后宫中四大皇妃就皆不是我的对手,到时,你我荣华富贵享用不经…”
绯雨心中一凛,暗叫不好!
云葭也许对当年的血案内情了解不多,但是绯雨却是知之甚详,尤其是她对凤烨天再了解不过。被杀母夺妻、发配边疆,凤烨天身负血海深仇与耻辱,所以如今性格才会如此阴鸷暴戾。杀母之仇、夺妻之恨,是个人都不会忘记,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为一朝大仇得报,如今云葭这么说,不是往他心里戳刀子吗?
尤其是,这还是他被仇人夺走的心爱的女人,如今返回来为他的仇人说好话,让他忘记仇恨,为仇人效命!
“哈哈哈哈1果然,里面传来凤烨天一阵大笑,却笑得如同鬼哭,凄厉无比,只是重复三个字:“好,好,好1
“你,你同意啦?”云贵妃的声音一高,却又微微惊慌起来:“就知道阿烨你还是听我的话的……阿烨你别,你别这么笑,我害怕……”
绯雨心中心急如焚,凤烨天,凤烨天这傻子,被这女人该伤成什么样?
这个女人,心得有多狠,多自私,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才能去这样利用一个男人对她半生的痴情?
“好,好,我不笑,”久久,凤烨天才慢慢道:“我不笑……你别怕,别怕……”
这句话说到最后,声音又哑又低,似乎,还有一丝颤抖。
“小姐,小姐……”大明居外,香雪匆忙赶到,看到绯雨苍白的样子,心疼地一把托起她的手:“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绯雨一惊,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后面领着一对捧着点心果盘的丫鬟的管家淮安气喘吁吁地赶到:“哎呀王妃,您怎么一听王爷受伤就急成这样,一口气跑回来,这跑得快的,老奴都跟不上啦!……”
绯雨恨不得封住他的嘴,再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里面凤烨天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妃回府了么?淮安,请王妃稍等片刻。”
绯雨心中惨笑。稍等……等你们收拾好局面么?
很快,凤烨天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绯雨深吸一口气,老管家淮安恭恭敬敬地为绯雨推开门,绯雨与一众丫鬟鱼贯而入,这才看到室内情景。
凤烨天斜倚在一张八宝贵妃榻上,一身便服,依然是一张鬼面面具,也看不出脸色如何。绯雨只觉得在自己进来的那一瞬间,那双面具之下的眼睛如电光般看了过来,紧紧盯住了自己。
看得绯雨心里毛毛的。
贵妃榻旁边,坐着一名一身朴素秋香色长裙的女子,带着一顶纱帽,同样秋香色的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
看来刚才让他们等那么一会儿就是在等着她戴上帽子。贵妃私自出宫,是绝对不可以走漏消息的。
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身姿娉婷,绯雨感慨,她真不愧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是魅力,如果自己是男人,恐怕也逃不脱这样的温柔乡吧!只是这时候可以看到她小腹微微隆起,似乎是怀了身孕。云贵妃对进来的绯雨一行人视而不见,就这么走了出去。她的丫鬟立刻跟了上去。
当她与绯雨擦肩而过的时候,绯雨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眼睛扫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让绯雨打了个冷战。
阴狠、毒辣,像毒蛇。
待管家把点心果盘安置好、为室内点好灯火,对王爷王妃行了礼退出去,绯雨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凤烨天慢慢道一声:“你来就是为了这么傻站着的吗?”
“啊?”绯雨这才恍然回神,想上前去,却最终没有动:“不是……”
她就这么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明明看到了云葭刚才在室内,也没有什么表示……凤烨天突然不耐烦起来,冷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看我死了没有?”
绯雨吓一跳,迅速清醒了:“你胡说什么?怎么会受伤的?在哪里受的伤?怎么样,找大夫了吗,严不严重?”
说到后来,绯雨一脸焦急,真情流露无遗,也顾不得怕凤烨天了,几步走过去到凤烨天身边,就要去检查他的受伤情况。
凤烨天的伤正在胸口正中,此时被布条缠得厚厚实实的,但还是有血渍隐隐渗出。绯雨看到这血渍,心里如同被针刺一般,轻轻伸出手要去触摸,被凤烨天一把抓住:“别动1
绯雨立刻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坐到一边道:“你没事就好……”
此时暮色渐深,床脚的青铜犀角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窗外风声渐起,竹影摇曳,室内却一片宁静。
“刚才听淮安说,你一口气跑回来的?”凤烨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着绯雨,目光高深莫测。
绯雨闻言尴尬,又有一种莫名的委屈,生硬道:“还好,我也是刚刚到,就听到你让我们进来了,淮安太夸张了。刚才云贵妃……”
她停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凤烨天微微垂下眼睛,让人看不出里面的东西,慢慢道:“是皇帝派来刺探我的说客。我皇兄可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我重伤未死的消息,立刻就派御医过来了。这还不算,还怕御医被我骗到,连贵妃銮驾都派来了。”
“凤烨天……你,你很伤心吧?”绯雨一冲动,脱口而出。
“伤心……”凤烨天眼神看向窗外,低笑几声:“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了……”
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爱,那么撕心裂肺的恨,居然不知不觉间,慢慢的淡了。这次见到云葭,那种五年来一直徘徊不去的心痛还在,只是,没那么严重了。
只是隐隐作痛而已。也许,痛得太久了,就是麻木。
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可以让一切面目全非。少年,不再是当初温柔痴情的少年;少女,也不再是当年纯白善良的少女。
他蓦地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刚才一刹那的脆弱陡然消失不见,旧日被陷害、遭遇人生最悲惨一段时间的遭遇一幕幕重现眼前,母妃惨死,心爱的女人远离……
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女人的父亲,时丞相!
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父亲,一切的主谋!
凤烨天心中陡然一股怨毒之气,愈演愈烈,直欲炸破胸襟,他深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忍住,忍住,你会杀了她的!
他厉声喝道:“给我滚出去!贱人1
一道凌厉的掌风擦过脸颊,绯雨狼狈地蹬蹬倒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不可思议地盯着帷帐里那模糊又高大的轮廓——
“让你滚听到没有?你这贱人,给我滚啊1
知道心碎的滋味吗?
绯雨只觉的那一掌打在了她的心脏。
他与云葭有着别人无从插足、也无从加入的过往,那是另一个她完全无法接触的凤烨天的世界。
他恨云葭,那是因为他曾深深地爱过她,甚至,他这辈子再也无法给另一个女人这样的爱情了……
而自己,对他来说,也许只意味着一个身份——仇人之女。
顺便,是他的泄欲工具?
绯雨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出去,到门口时回头看凤烨天一眼,他还是闭着眼睛靠在贵妃榻的床头,似乎对周围一切都不在意。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凤烨天,你回答我,这算什么呢?
之前那一个月平静温馨的共同生活,好像是一个梦、一只肥皂泡一般,轻轻一戳,就破掉了,留下的是现实。
担忧你伤势担忧得心急如焚的我,匆匆忙忙赶回来的我,算什么呢?
云葭……她是你心目中的惟一吗?永远没有人、也无法取代的惟一?
绯雨走了出去,抬头看,一轮满月已升在半空了。
“小姐……”一直在外面等待的香雪急忙走过来。
“好香雪……”绯雨疲惫地将身体靠在她身上:“我好累啊……”
“小姐,难受就哭吧。”香雪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绯雨一直都像一个太阳一般,从来只有她带给别人温暖和快乐,自己从来不会灰暗一样,就算是一时的伤感,也总是会很快调整过来。
原来,太阳也有被阴霾遮盖的时候。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等闲扁鹊,却道故人心易变……”凤烨天闭上眼,靠在床头:“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只如初见碍…”
他慢慢收紧拳头:“云葭,云葭……”
最后低低道:“飞雨……”
一声轻微的“咔嚓”,凤烨天便蓦地睁开眼睛。
他稳稳坐起,一把撕下胸口上缠裹的纱布扔到一边,眼睛在黑暗中闪现狼一般的光——原来,伤是假的。
暗卫悄无声息都出现在室内,跪在阶下禀报:“禀告王爷,属下暗中跟随云贵妃回到皇宫,云贵妃果然是皇帝派来刺探王爷的,不过他们都被王爷骗过去了,以为王爷身受重伤。不过皇帝依然还是有所怀疑,他让云贵妃继续盯着王爷。”
继续盯着自己碍…
黑暗中,凤烨天伸出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云葭,云葭……昔日那纯洁无暇的少女去哪里了?
“很好。”凤烨天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我们就好好利用‘本王受伤’这段时日,尽快把证据拿到手,时丞相、慕容家,一个都逃不了——”
凤烨天慢慢道:“——还有皇帝。”
又是这个梦!
绯雨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但是,又似乎不是。似梦非梦,好像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夹缝一般。
还是那个四周充满大雾的地方,一片云深雾罩,到处都是云雾,到处都是烟岚,根本看不清,这是什么地方,一切都是空洞虚无。
一个声音在耳边呼唤,仿佛带着刻骨的相思痛切:“绯雨,绯雨,绯雨……”
好痛,好痛,心好痛……
这个声音,让我的心好痛碍…那是一种彻骨的思念的痛。
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