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无限好。这一天,齐景公带着一帮人登上了临淄南面的牛山。
面向北方,眺望着美丽的京城,齐景公热泪盈眶,忽然诗如潮涌:我大齐国的国土,多么辽阔啊!草木茂盛,一望无际,郁郁葱葱,令人感慨无限。哎呀,人为什么会像江河那样不停地流逝而死去呢?如果自古没有死,我就不会离开齐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吧?
看着齐景公泪流满面,史孔、梁丘据两位侍臣也禁不住声泪俱下,他们附和说:我们依靠君王您的恩惠,食有鱼肉,出有车马,我们还不愿意去死呢,何况君王您呢?
众陪臣伤心一片,只有晏子在一旁偷偷地笑。
齐景公看到晏子这样的表情,很不高兴,他擦擦眼泪说:我今日游玩,心情不好,他们都陪着我难过,你为什么暗笑,你什么意思嘛?!
晏子回答说:我的王啊,道理很简单,如果让贤明的君主永远掌管国家,太公、桓公就不会离去;如果让勇武的君主永远掌管国家,庄公、灵公也不会离去。如果这几位君主都永远掌管这个国家,请问,还轮得到您吗?依我看,您大概只能做一个农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现在这个季节,您一定在田野中,一天到晚在忙活庄稼的事,您还有什么功夫去考虑死的事情呢?历代君王一个接一个地登位,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才轮到了您呀!不停地生,不停地死,不断地轮换,这是自然规律。而您却因为人会死亡而痛哭,更有一些人陪您哭,我认为这十分地矫情,这就是我笑的原因。
《列子·力命第六》
□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怒马棱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
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妄想永远,这大概是所有皇帝的梦想了。历朝历代,有多少皇帝在寻找或研制长生不老药呢?
即便知道这是规律,也要想尽办法去改变,纵然改变不了。
在承德避暑山庄的林下戏题碑前,我伫立很久。松林掩映中,那块两米多高的大碑,前后左右两侧共有六首乾隆写的诗。大热天,在自己的庄园里,看景疲了,走路累了,然后找一处地方坐下来,虬枝密叶,风移影动,花草遍地,心情极好,诗性大发。写就写吧,皇帝写诗已经不奇怪,尤其是诗产量巨大的诗人乾隆,我感兴趣的是他写的主题,六首诗基本只有一个,就是表达想退下来的心愿。
1775年6月,乾隆四十年,他的第一首《林下戏题》诞生了:
偶来林下坐,
嘉荫实清便。
乐彼艰偻指,
(朝臣致仕都称林下,向如沈德潜、钱陈群、张泰开、邹一桂辈已皆为古人。今虽有告休者,不过一二,而品行学问亦不及彼数人也。)
如予未息肩。
炎曦遮叶度,
爽籁透枝穿。
拟号个中者,
还当二十年。
(余尝立愿,至八十五岁即当归政,距今尚有二十年,方得遂林泉之乐耳。)
这首诗中,两个括注都是他自己加的,他怎么肯放弃帝王之位呢?他立下一个志愿,再干二十年,也就是做满六十年,我就让位了,他肯定知道齐景公的故事,他也知道,不可能活得太长,如果活不到八十五,那就算了,如果活到了八十五,我也够了。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活到八十五?这一点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只是打算而已。但要表达出来,向世人说明他的志向。
过了十年,1785年夏天,他又写了首《林下一首叠乙未韵》:
十干又逢乙,
九度憩斯便。
(丁酉、戊戌二年未至山庄,故云)
画障老人目,
筍舆内侍肩。
天倪意与合,
月肋句休穿。
迅矣称林下,
一旬非远年。
这里意思也极为明白,中心思想是,周围的环境和我意趣相符,我很享受,我很快就能做林下人了,还有十年时间,不算遥远的。
1793年,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按照做满六十年自动退位的打算,还有两年就到期了,他又写了一首。这首我们省略。
1795年,乾隆已经做满六十年的皇帝了,按照他自己说的,应该退休了,于是他百感交集,回首往事,自愧不如唐尧虞舜,写下了《林下一首三叠乙未韵》:
春秋廿如瞬,
时节迅西便。
舜僢昔虚语,
尧憢今愧肩。
清闲复午憩,
嘉荫喜风穿。
不可无诗纪,
乾隆六十年。
二十年一眨眼,比虞舜成了空话,比唐尧更惭愧,诗实在不怎么样,纯粹流水帐,最后一句还真的可以。也许这就是他的自豪所在。
退就退了吧,他远比别的皇帝幸运,活了这么久,做了这么久。你以为他的林下诗写完了吗?还没有呢。
1796年,名义上当了“太上皇”,其实他还在指挥着嘉庆,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然后,林下诗又写了“四叠”、“五叠”。写“五叠”的时候,弘历已经八十八高龄了,梦寐以求做林下人,可是,还是要让他操心。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三引乾隆的林下诗,只是想说,齐景公发感慨,内心是真实的,也正好反映出一个恒见的主题,人的趋利性。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谁拥有了它,谁将主宰世界。能主宰世界,谁还会想不要呢?万历皇帝二十六年不上朝,一方面说明他的团队是一个好团队;另一方面,同样说明,他即使不干皇帝的事,皇帝的位置还是要的。虽然他从小就领受了做皇帝的辛苦,然而,总是利大于弊。
做皇帝的感觉真是没得说了。虽然没体验过,但我读过太多这样的文字。公元前198年,未央宫落成,刘邦大摆豪宴。当着众群臣的面,他捧着玉制的酒杯,起身向差点被项羽煮了的老父亲敬酒,得意洋洋地说:爹啊,当初您不是经常说我在外面鬼混吗,好吃懒做,比不上我哥勤劳勇敢,现在您看看,我的产业和他相比,谁的多呢?又过了三年,刘邦路过沛县,在沛宫备下酒席,把父老乡亲都请来畅饮,酒喝得高兴时,刘邦唱起了自己写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刘邦在上面两个场景中的表现,得瑟。是个人,都会这样得瑟的,这么成功,不表现一下,岂不是锦衣夜行?
对这些问题,杨朱甚至看得比晏子还透。
《列子·杨朱第七》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
杨朱说:对于万物来说,生与死是齐等的,贤与愚是齐等的,贵和贱也是齐等的。活了十年是死,活了一百年也是死。仁人圣贤要死,恶棍傻瓜也要死。人没有长久活着的道理,生命不是因为珍视就能长久,身体不是因为爱惜就能健康的。所以,你们大家就追求今生的快乐吧,哪有功夫考虑死后的事情呢?
杨朱虽然一根筋,一味强调现今,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齐景公听了,不会哭了,他会好好把握当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乾隆不会为了表达退下来的愿望,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林下”,他不就是矫情吗?做了六十年还不够啊?难道天下就你会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