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兵觉得他比理解自己还要理解左云飞。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什么,明天又如何,但他知道左云飞。现在的左云飞一定是在谋划更大的行动,让自己的实力超过程老妖,然后伺机夺回乾元公司。肖大兵跟随左云飞五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左云飞吃这种哑巴亏。自己打拼多年发展起来的公司,居然被自己人挤对出来,这种事,不用说左云飞,换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给程老妖留个记号,仅仅是个开始。肖大兵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伸成手掌做砍击的动作。脸色一会儿红涨,一会儿青白,连脸上汗毛也纷纷起立,他要做什么呢?从候机室到机舱,他一直都是绷着脸。肖大兵想问不敢问,只用眼角的余光扫描。他知道,一旦左云飞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就算胸有成竹了。
飞机昂首穿过云层,进入平稳飞行。云层在有力地热烈地沸腾,在变化的云烟中,飞机似静止不动。通过那个很小的窗口望去,无边无沿的云翻腾起伏。他想到许多神话、童话里的故事,幻想像彩蝶般飞翔,但随即又变得一片空旷荒凉。去海州能成功吗?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要在短时间内超过程老妖,实在是难上加难。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肖大兵觉得自己耳膜涨鼓,忙用手捏住鼻孔,憋住气,让耳膜恢复原状态。再看左云飞,神情依然,只是一条腿已经压到另一条腿上,两只手指像奔跑似的在腿上敲击着。肖大兵知道,左云飞心里的搏斗已接近尾声,他也跟着轻松起来。他看见,败絮似的白云在窗口迅速闪过,地上的群山慢慢地向后移动。水库像一面边缘不整的玻璃镜子,而所谓的城市不过是做工不够精良的沙盘,汽车是甲虫,人是穿衣的蚂蚁,机场是个蜂子窝,铁蜂子飞出去, 又有铁蜂子飞进来。降落了,肖大兵看见左云飞脸上有了一点笑容。
走过出口,左云飞说:“这里咋样?”肖大兵回头回脑地看,说:“比咱们建阳可强多了。”左云飞说:“你要看着还行,往后,咱就在这儿干,这些高楼大厦,早晚都有咱们的份儿。”肖大兵说:“咱们可是一穷二白呀!”左云飞难得一笑,说:“咋的,不信?大兵,我告诉你,只要咱们不怕死,跟他们拼,没有干不成的事儿。”
在机舱里,清爽宜人,走到广场上,立刻像被塞进微波炉。水泥地面的热浪从脚下的裤腿往里钻,头上的太阳像照妖镜火烧火燎地烤。只感觉出汗却看不到汗,刚一出来就被烤干,肖大兵几乎要抱头鼠窜。他看看左云飞,正手搭凉棚,四处观望,却听身后有人喊:“左哥,等等!”
左云飞扭回身,说:“是你接我还是我接你呀?”来人气喘吁吁,说:“哈,我一直都盯着那个出口,怎么就没看见呢?”左云飞“嘿儿嘿儿”地笑说:“你光顾看美女的大腿,还能看到我?来,我介绍一下,这个叫大兵,肖大兵,往后跟咱们一个槽子吃食。大兵,他叫赵志刚,往后你就叫赵哥,除了我,你就听他的,明白没?”肖大兵说:“明白!赵哥,往后,请多关照小弟。”赵志刚说:“自家兄弟,别客气,咱们都是左哥的部下,往后都互相照应着点儿,辅佐大哥,成就一番事业才是正理,对不对?”左云飞说:“听你说话是他妈舒坦,行了,别扯闲的,咋安排的?”赵志刚说:“随你的意,愿意住公司,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个房间,愿意住宾馆,咱一个电话,搞定!”左云飞说:“住公司。有家不住还上外面住去?走吧!”赵志刚朝停车场那边招手,一辆警车从车的队列里缓缓驶出,轻盈地来到近前,赵志刚说:“上车吧!”左云飞回头看看赵志刚,说:“怎么是辆警车?”赵志刚说:“哈,咱自个没车,‘打的’又怕掉价,这是我跟朋友借的,走吧!”左云飞斜着眼睛看着赵志刚,说:“我电话里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买车吗?”赵志刚说:“买车不如租车,租车不如坐公汽,能省就省点吧!”左云飞说:“一派胡言!”
肖大兵打量赵志刚,短袖花衫、牛仔短裤,小眼睛、厚嘴唇,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平常得混在人堆里挑不出来,可看左云飞对他的态度却十分看重,心里不免有一些疑惑。左云飞结交人不管德行,只问才能。进入他这个圈子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长处,可这个赵志刚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有本事的人。
警车驶出机场,像一尾游鱼游进车的激流,顺流而下。赵志刚说:“去公司。”司机笑了一下,说:“好的。”
驶出闹市区很远,街道更为开阔。街道两旁是一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往远看,可以看到原野。警车往左一偏,停在一座临街的三层小楼前。赵志刚说:“到家了,下车吧!”
左云飞说:“开车的兄弟也下车吧!你既然是志刚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初次见面,喝一杯再走。”司机说:“左哥,我常听赵哥说起您,久闻大名啊!可惜,我今天实在有事,改天一定过来拜访。”赵志刚说:“张啊,左大哥像胡传魁,这回来沙家浜就不走啦,你可得过来。”小张说:“一定一定。”几个人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警车远去。
肖大兵看见一楼大门口挂着个大牌子,写着:万发物流有限公司。仰脸往上看,也竖着几个大字:万发物流。楼的一侧是可以错开两辆车的大门,里面是一个阔大的货场,有仓库、停车场,周围是砖砌的围墙。
左云飞走进货场,见一个库眼前,停着一辆轻型货车,几个人正在忙着装货,几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规规矩矩地停在一旁,显得有些空旷。左云飞一手插在裤兜里,仰着脸,一手捏着下巴,手指不停抓挠着,边走边说:“志刚,每天都这样吗?”跟在身后的赵志刚说:“差不多,有时好一点。”肖大兵看得出来,左云飞不太满意。
“左哥,这儿有后门!”赵志刚见左云飞要绕到前面进楼,忙拉开与货场相通的楼门,说:“在这儿走。”左云飞又走回来,说:“志刚,你过日子行。”赵志刚一时没有听出话里的含义,说:“这可不就是过日子,不认真不行。”
从这里走进就是业务室,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张桌子,两套沙发,里面还有个套间。肖大兵注意的是墙上的营业执照,那上面分明写着:法人代表,左云飞。他这时才明白,左云飞早在几年前就注册了这个公司,赵志刚是他聘用的经理人。业务员见左云飞进来,问:“先生,是发货吗?”左云飞笑了,赵志刚说:“发什么货,这是咱老板,我没给你们说吗?”业务员喜笑颜开,说:“老板,左哥,早盼您来呢,听说您是个美男子,名不虚传哪!”
左云飞走近桌前,看了看电话、电脑、开出的几张单子和验钞机什么的,说:“什么美男子,大老爷儿们,溜光水滑有个屁用?要干大事,就得像黑旋风,让人看着哆嗦,那才叫个爷儿们!行了,你忙你的,我上楼!”
楼上是一溜办公室,财会室、业务室、经理室、微机室……左云飞站在楼梯口往里看了看,问:“我住哪儿?”赵志刚说:“三楼,三楼清静,都收拾好了。
大兵住你的隔壁,行吧?”左云飞“嗯”一声,上楼去了。
赵志刚想得确实周到,房间布置得与三星级酒店相差无几。左云飞坐在床边,用左脚蹬右脚的鞋跟,右脚蹬左脚的鞋跟,两腿一抬,两只鞋翻着跟头跑出 很远。然后,甩掉上衣,两腿一盘,坐在床上,突然脸色一变,说:“志刚,不是哥说你,你过日子行,守业行,创业就差多了。关键问题是,你的魄力不够。来来,你们俩都坐下,我告诉你们,要想干大事,就得有魄力,有胆量,照你这么干下去,再有十年还是这个熊样,弄个温饱,有啥意思?”
“左哥,我也不是不想往大干,不容易呀,现在这个行业,竞争太他妈厉害,你看见没,咱对面就有一家,跟咱摽着劲干!很多生意都被他们抢去了。”
“你是干啥吃的?”左云飞把刚点着的烟斜叼在嘴上,光着脚丫子走到窗前,说,“我刚下车就看见了。你看人家,进进出出,车不断,人不断,你看咱这几个人,这还能做生意?”
“左哥,咱们也有几个货站还可以,不都这样,再说,人家比咱早干好几年,都是老关系、老客户,人家不来,咱还能抢去?”
“抢,你说对了,就他妈抢他的生意,实在不行,就赶他走,不走就砸他!”
“左哥,那行吗?”赵志刚一脸迷茫,说,“万一惹出事来,像你说的程老妖整你似的,那不整出麻烦了吗?”
“屁话!程老妖是内部人借机整我,你是程老妖咋的?”左云飞把火气往下压了压,说,“志刚,以后啊,咱俩分工,你专门去搞外交,这是你的强项,把那些有用的人交得越多越好,出点事,咱就把它扑噜平,别舍不得钱;我,专门负责开路,谁挡道就搬开它,你看着,用不了二年,咱也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来个跨越式发展。大兵,明天,你就去把他们的车别过来,不行,就揍他个兔崽子!”
“左哥,我听你的,外交上的事,你就交给我。”赵志刚似乎在左云飞“暴力开路,金钱摆平”的策略中进行着他特有的形象思维。像在一条拥挤的路上,他和左云飞推前搡后,拳打脚踢。有的人掉进泥水里,四脚朝天,泥猴子一样挣扎;有的嘴斜眼歪,身上少了零件,但一律都是抱头鼠窜。然后……终于,他热血沸腾,神情振奋,嚷道:“他大爷,干!”
后来,肖大兵才发现,赵志刚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在“厚黑”领域里他太有才了。他长着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当然,嘴的背后指使者是他的大脑。在忠厚的外表下,他的大脑灵活而能洞察事理,常常是几句话就能击中要害,让对方束手就擒。他又有一张枪击不入的厚脸皮,他要结交谁、巴结谁,就像草原上的骑手看中了一匹马,他的套马杆早早晚晚都会套在对方的脖颈上。无论人家是损他、讪他、骂他甚至侮辱他的人格,他都无动于衷,坚持自己的目标不动摇。这一套“厚黑”之术令左云飞羡慕不已。他常说:“刚子你他妈咋学的这套呢?”赵志刚说:“古人韩信钻人家卡巴裆,张良给人家提鞋,后来都成大事业,咱算个屁呀?就像你想进人家院子,狗咬你,你扔一块骨头,狗就不咬你,连块骨头都舍不得,还能干啥大事?”赵志刚深谙金钱开路的妙处,他自己花钱抠门儿,在这方面绝对出手不凡。左云飞说:“我不是舍不得骨头,我是舍不得这张脸,让我低三下四给人家送钱比让我去抢钱都难。”所以,左云飞在和程思伟搞房地产时就注册了这个公司,请赵志刚来打理。现在,他觉得赵志刚就是他的拐棍,甚至是他的一条腿,没有他,光靠胳膊肘扫天下走不多远。
左云飞见赵志刚满口答应,顿时又添几分豪情:“你去告诉弟兄们,今天晚上,我请客,全体都有,我要和弟兄们痛饮三杯!”
太阳从一片紫罗兰色的云层中露出脸来的时候,它的光芒也温柔地透过鹅蛋青色的窗帘照到左云飞的脸上。他从梦中醒来,实事求是地说,是从他的幻想中醒来。这是他到海州来的第一步,这一步他要迈得声色俱佳,雄壮有力。都说头三脚难踢,他必须踢出个样子来,他料想王具货站将很快在他的眼前消失。
王具,辽宁省海城人,从 1991年起在海州干货运生意,主要经营海州到建阳的线路。经过几年的打拼,靠着良好的信誉,主顾和货源越来越多,生意蒸蒸日上。到 1994年时差不多每天都有两三万元的利润。看着自己的货运站红红火火的场面,王具的心里美滋滋的,甚至他还想着要增设几个收货点,把生意做得再大一些。可做梦也没有想到,左云飞那双瞪得血红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像一盘洗净切好的鱿鱼,他马上就要进入被爆炒的程序了。
王具的货站做的同样是建阳货,因为干得比较早,闯出了路子,多数货主都愿意把货物交给王具,而那些拉货的司机也多喜欢到王具那里去配货。王具的货运站门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一片繁忙,相比之下,左云飞的货站就显得冷清得多。这样的场面,左云飞气恼但却快乐着。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抬着青虫高唱凯歌还的小蚂蚁,他只要轻轻地踩一脚,再一碾,蚂蚁和它们的巢穴将不复存在,他们的兴旺就变成他的兴旺了。只要这个行业有前途他就不怕,把王具挤对走,他的生意马上就会好起来。进一步想,还不仅是一个王具的问题,他要借机让海州货运行的那些人明白,他左云飞办建阳货,别人就别想再办。他不觉得这样做是残酷,兔子骂狼残酷没有意义,他就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
左云飞把蔡宝金喊进了办公室。
蔡宝金也是建阳市人,三十多岁,生得五大三粗,看上去有一把子力气。但他的相貌长得很是和善,一双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笑的时候两个嘴角往下用劲儿,把鼻翼和嘴角两侧抻出两道很深的沟纹。他原来在铸造厂当工人,住在棚户区。下岗以后,无事可做,只好出去打零工。通下水道、装车、卸车、卖冰果,什么活都干。赶上活多,每天也能混个三十二十元的,日子勉强能够维持。但他媳妇不干,她说我那时候看你是国营厂的工人才跟你结婚,现在这是啥?这辈子我就跟你这么窝囊一辈子?媳妇和他离婚,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都带走,孩子也带走了。舍不得也不行,他没有那个抚养能力。他只留下两间小平房。他看着空空荡荡破烂不堪的小屋,坐在炕沿边上掉了一会儿眼泪,起身上街。日子还得过,他要去买一块地板革把炕铺上。睡觉总得有个地方,炕上床单都被媳妇带走了。
日杂商店离他家不算远,他晃晃悠悠地买了一块地板革回来铺炕。少了一块儿,这个小炕他心中有数,两平方米多一点,一米八正好。他买的就是一米八,怎么还少了一块呢?他蹲在炕上运气。我都穷成这样了,买块这个破玩意儿还少给尺寸,这不是看我这个人不够尺寸吗?媳妇看我不够尺寸,你们也敢?他把地板革卷成一卷,夹在胳肢窝里,一路疾走,回到商店,压着火气说:“老板,我买的是一米八,你给我这是多少?”老板待理不理地说:“你买多少就是多少!”蔡宝金说:“我买的是一米八,你给得不够!”老板说:“我这里人来人走,一天成千上万,我哪能记得你买多少?我怎么知道你够不够?当时你干啥来的?”蔡宝金说:“我买块地板革还带个皮尺来咋的?你赶紧给我补上,要么给我换一块,不然这事没完!”老板上下打量,鼻孔里喷出一声哼,嘴巴里挤出一点笑,说:“没完你还能咋的?吃人哪?”柜台后面转出老板娘来,光鲜肥胖,脸上油彩明媚生辉,张开血盆大口,厉声叫道:“我家的钱都能买你的命,还差你那块地板革吗?你少在这儿胡搅蛮缠,赶紧给我滚!”
这几句话像刀子捅在蔡宝金的心上,用什么怒气冲天火冒三丈一类形容词根本都不贴边儿。他的脸色渐渐变白,嘴角微微上翘。他和别人是相反,笑的时候嘴角向下,怒到极点嘴角是上翘。这个商店的柜台外边堆放着笤帚、镐把、塑料捆、地板革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眼睛一扫,像被安装了弹簧,噌的一个箭步蹿过去,抓起一根镐把,骂道:“你有钱,老子有的是力气;你能买老子的命,老子先要了你的命!”老板见势头不好,转身跑进柜台里边,蔡宝金冲过去当头一棒。老板像跟人耍怪态,双手拄着柜台,眼睛一翻,黑眼球翻到上边藏起来,眼皮里包含的是一个完整的白球儿。他慢慢地撒开手,瘫倒在柜台里。老板娘吓得屁滚尿流,拔腿想跑,但身躯过于肥胖,脚一滑,跌倒在地,扯着嗓子大喊:“救命!”蔡宝金说:“你不是要买老子的命吗?你买去呀!”他先是照着那只举起的胳膊横扫了一镐把,那只胳膊就当啷下来。再一镐把,拄在地上的手臂像多生出一个关节,直接崴回一个反向的弯,整个人就踏踏实实躺在地上。还有两条粗腿表现得比较活跃,乱蹬乱踢。蔡宝金一不做二不休,抡起镐把,在那两条肥腿上轮番击打。眼看那两条小腿中间都出现了新关节,只剩下皮肉相连,她大腿一抬,小腿就歪到一边。蔡宝金心里的怒气稍稍缓解,扔下镐把,乞求兑换的地板革也不要了,拔腿就走。
后来听说那个老板被打成偏瘫,走路像赵本山表演的那个吴老二;老板娘走路像个不倒翁,看着要倒,就是不倒,嘴老实多了。当时,蔡宝金杀气腾腾,围观的人哪个敢拦?眼见蔡宝金走远,才敢上前救人。蔡宝金回家,在屋里院里看了一圈,除了那辆破自行车,别无长物,也就放弃了。他知道自己惹下大祸,匆匆走出家门,从此开始了胜利大逃亡。喝酒的那天,左云飞知道了蔡宝金的经历,甚为嘉许:“蔡老弟,是个爷儿们,从今后,我吃肉绝不让你喝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谢大哥!”蔡宝金受宠若惊。左云飞说:“那个娘儿们,听你说好像不咋地,要不然,我就让你娶她,玩她一辈子!”蔡宝金说:“大哥,你让我娶个老母猪都行,你可别让我娶她。”众人大笑。左云飞说:“当然不能娶她,我就是想解解恨。”从此,蔡宝金成了左云飞手下的得力干将,深得左云飞的赏识。从那天开始就主管货站的经营,后来当上了万发物流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是左云飞黑社会团伙里地位仅次于左云飞、赵志刚、肖大兵的第四号人物,人称四哥。
这天,蔡宝金不知道左云飞找他有什么事,喊了一声大哥,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左云飞问:“最近咱们货站的生意怎么样?”蔡宝金小心翼翼地答:“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总的来看还可以。”
左云飞一听这话,突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说:“可以个屁!你跟我过来看看。”说着左云飞站起身走到窗口,用手指向外一指。蔡宝金也赶忙心惊胆战地跟过来,顺着左云飞的手看过去。左云飞指的正是不远处的王具货站。左云飞咬牙切齿地说:“有王具在这儿,就不会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咱得想点办法。”蔡宝金看上去憨直,其实心眼不笨,他立刻心领神会,一拍胸脯说:“大哥,你说咱咋收拾他?”左云飞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抽动几下,说:“先抓他的车,他要是不服,就正好借机挤走他!”
蔡宝金得到命令,立刻开始行动。
所谓“抓车”就是把跑长途运输的车强行抓到自己的货站里来装货,而运费往往要比正常的少给五百到一千元。如果司机不服气,就摘车牌子扣执照,甚至是拳脚相加大打出手。
王具货站有一批货物急着要发走,王具的弟弟王刚跑出去雇回了一辆车。
蔡宝金用眼睛瞄着,他见车开进货站里,就拎着棒子走过来,后面跟着一群做愤怒状的青年人,让人想起祖先们在学会直立行走时猎取动物时的情景。王刚指手画脚,指挥着把车停好,准备装货。就在这时,蔡宝金率领的一群人闯进院子,一下围住了那辆汽车。
蔡宝金手里拎着的那根棒子就横过来,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心,敲得漫不经心,敲得杀气腾腾。他站在车头前,手指着司机说:“干啥?不许装货!”司机扭头看着王具货站的人,眼神慌张却不失聪明。他知道遇见这种事很麻烦,他只能选择实力最强的一方,听他们的话,跟他们走才安全,才有保障。王具的弟弟王刚走过来,说:“你们干啥?这是我刚找来的车,怎么成了你们的?装车!”蔡宝金说:“我说是我的车,就是我的车,我看你们谁敢动?”他用棒子指着司机喊道:“你他妈还看啥?给我开走!”
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一见这场面,眼睛像被线牵着,左右转动,腿肚子在抽筋儿。他看出强大的一方是蔡宝金,立即做出了选择,赶忙发动汽车:“大哥,去哪儿啊?”
王刚的大脑被气短路了。电脑短路的时候屏幕一片漆黑;他的大脑短路,脑里一片空白,唯一的选择就是以理服人。反应了一会儿,他赶上前对蔡宝金说:“不行!这车我刚喊回来,凭什么说是你的,你还讲不讲道理?”蔡宝金嘿嘿冷笑。今天的蔡宝金已非几年前的蔡宝金,两个嘴角往上一翘,说:“道理?道理多少钱一斤?我他妈告诉你什么叫道理!”话出口,拳头到,一拳直捅到王刚白皙的刚擦过爱茉莉的脸上。王刚上身摇了几摇,脚下闪了几闪,几乎跌倒,捂着脸叫道:“你,你敢打人!”蔡宝金若无其事地说:“谁说的?我打你了吗?你看,我这棒子还没沾血呢!”他拎着棒子比比画画,看他的样子随时都会利用他手里棒子说话,王刚吓得连退数步,回头看看自己的人,个个眼睛里跳跃着惊恐,他懊恼地大喊:“看,看什么看,都他妈回去!”
王刚息事宁人,把一肚子愤怒当做窝头咽下去。以为从此可以相安无事,哪想到这才刚刚开始。像人下水前,先用脚丫子试试水的温度,真出响动是“打狗刨”的时候。
第二天,王具领着王刚等几个人去二招院内的货点办事,左云飞的货站也开在这个院子里。王具他们刚一进院子,从左云飞的货点就冲出来二十多人一窝蜂似的扑过来,手里都拿着木棒和砍刀,有人喊着:“就是他们!”
王刚和他的伙计们一看不好,拔腿往院外逃。王具还没反应过来,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自己的仓皇逃窜的部下,心说这是干啥?他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阳光下的白日梦。又回到当年“文革”武斗的时候了?这不是“文攻武卫”战斗队吗?正在懵懂,脑袋“咣当”一声。他没感觉到疼,身子却飘然倒下。他睁眼看看,天还是晴朗的天,地还是热烘烘的地,根本不是梦,怎么突然冒出这些棒子手来?没得罪谁呀?王具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挣扎着爬起来。摸摸脑袋,手上沾满自己的鲜血。他心里懵懵懂懂,身体摇摇晃晃地往院外走。蔡宝金用手里的木棒指着王具,威严地喝道:“王具,这事儿咱不算完,你给我听好喽,只要你敢在海州办建阳货,就别想过消停日子!”
王具恍然大悟。
对于王具来说,一场噩梦般的日子从此就开始了。没过几天,他正在货站里忙着,左云飞手下的一伙人拿着木棒和刀子突然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见货就砸。有人嘴里喊着:“谁是王具?”王具刚应了一声,“我是王具!”一把三角刮刀就扎过来,幸亏王具一闪身躲了过去。那伙人打砸了一气后,骂骂咧咧,临走还扔下一句话:“小子,过几天我们还来!”没过四五天,左云飞手下的人果然又来了。像上次一样,进货站二话不说,打人砸货。王具货站的一个伙计试图反抗,还没等动手,就被人一刀砍在后背上……
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蔡宝金指挥手下人打砸了王具货站五次。王具每天都提心吊胆,手下的伙计也因为害怕,纷纷辞职离开。眼见得那些熟悉的货主都不敢再上门了,生意被打砸得一落千丈。
为了躲开左云飞一伙人的纠缠,王具只好咬牙忍痛扔下经营了多年的货站,搬到了海州郊区的罗中围货场。像一只被狼追赶的兔子,刚躲进洞里,喘息未定,北方的狼 ——左云飞的人马又追到罗中围货场。蔡宝金用棒子顶住王具的脑门儿,有板有眼地说:“你记住,你再敢经营建阳货,我就废了你;你敢报案,我就做了你,让你彻底蒸发,你听明白没有?”王具说:“我听明白了,我一听就明白了。”他心里真明白了,如果坚持不走,说不定哪天,真就让人家给做了。他终于挺不住,彻底放弃了海州的货运生意,吓得跑回了海城老家。
听到王具跑回老家的消息,左云飞非常得意。事情和他想的一样,这一次不仅打垮了王具货站,而且还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原来一些做建阳货生意的人看到王具被赶回老家,个个胆战心惊,想接办建阳货得首先考虑考虑自己的抗击打能力。这之后,海州到建阳公路货运这条线路,基本上被左云飞垄断。
左云飞的野心也由此越来越大,这年的年底他又把手伸向了利润可观的航空货运,这预示着又有人要遭殃了。
黄昏时分,庆功酒宴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包房里举行。顶棚上是一只由数十个发光体组成的吊灯,光线充足却温柔恬静。一面墙壁上有蒙娜丽莎的微笑,但左云飞的弟兄们认为这画不太好,这娘儿们笑得不开心。其他方面都不错,壁灯、沙发、茶几、桌、椅一律都是模仿欧洲古典。三张大桌子一字排开,三十多人桌前端坐,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多半都是盯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左云飞白西服,红领带,脸上洋溢着微笑,头发上闪动着油光。他咳嗽一声,众人肃静。他端起高脚酒杯,高声说道:“弟兄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摆这酒宴吗?”众人有人说知道,有人说不知道,左云飞说:“说不知道也对,咋说呢?这是第一次,赶跑了王具,是我们的第一个胜利,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艰苦,事业更辉煌。更辉煌的事业等待着我们去打拼!什么叫打拼?知道了吧?就这么打拼。以后,每一次胜利,咱们都庆祝一回,并且,论功行赏。志刚啊,一会儿喝完酒,把红包发给大家!”赵志刚站起来,向众人点头示意,众人鼓掌。左云飞一摆手,众人正准备继续拍下去的手,都中途停止,有的把两只手拍在一起,有的拍在一起刚分开,只听他说:像一个定格的画面,“为了今天的胜利和明天的更大的胜利,干了这杯!”左云飞摆出官员的架势,居然也像那么回事儿。众人都站起来,端起酒杯,异口同声:“谢大哥!”酒杯碰得叮当响,干!一仰脖儿,都干了。
左云飞说:“现在大家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咱们是爷儿们,吃,要像个吃的;喝,要像个喝的,别扭扭捏捏,像个娘儿们似的。”他这一说,众人开始活 跃,接着就大呼小叫,觥筹交错,筷子翻飞,几十张大嘴一起咀嚼。声音不雅,嘴丫子上,腮帮子上,一片油汪汪。
服务员穿梭般忙碌,菜是一道接着一道,酒源源不断。很快进入了散打状态,猜拳斗酒:“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呀……”服务员报菜名的声音也必须提高:“清蒸扇贝 ——松鼠鳜鱼——”由装卸工围坐的那一张桌子上显得有些狼狈。水晶肘子肉,一条明晃晃的猪腿,摆在桌子中央。几只油亮的手,一齐伸过去。抠下一块皮肉,掉在桌上又捡起来,扔进嘴里,烫得秃噜秃噜吸气,一抻脖子,咕噜咽下去,咧嘴皱眉,眼角上涌出细微的眼泪。顷刻间皮尽肉净,盘子里只剩下银白的骨头。海鲜上来的时候,他们肚子见鼓,抻脖瞪眼,吃不下了。都吵吵吃着急了,吃亏了。
看看差不多了,左云飞不知偶然想起还是早有预谋,他站起来说:“弟兄们,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我们即将成立航空货运公司,由肖大兵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业务!”他说得振振有词,一本正经,肖大兵嘴里叼着一块鱼肉,忘了吞咽,有的人端着酒杯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醒过腔来,该咽的咽下去了,该喝的喝下去了,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肖大兵站起来,诚惶诚恐,说:“大哥,我行吗?”他的眼睛通红,红得眼泪汪汪。左云飞说:“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天底下就没有咱们干不成的事,来,弟兄们,为了咱们的航空货运,大兵升任经理,再干它一家伙!”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又掀起第二次高潮。
肖大兵端着酒杯,心神像一尾游鱼,扑棱棱逆流而上,回到五年前:那时,肖大兵还不到三十岁,在供热公司当上个稽查队长。新建的供热设备安装,他要管,起讹耍赖拒交采暖费的人他要治理。身负重任,肖大兵游走在街面上虎虎生风。他的个头不矮,清瘦精干,鼻子下边嘴唇上边横着一道小黑胡,有几分凶猛,也有几分俏皮。形象上在善恶之间,工作上恩威并济,把那些敢于拒交采暖费的人治理得风调雨顺。干了二年,他的威风见长。在饭店吃饭喝酒之后,大笔一挥,签上肖大兵三个字,照样好使。经理见他成绩不错,作为鼓励,也就给他签条子报销。这年,他偶然参与一次赌博,居然在一夜之间输掉十几万元。输得昏天黑地,眼睛充血。走投无路之时,他发现那两个赢他的人竟然做了手脚,当场动起刀来。他想剁掉那人的一只手,那人拼命地缩回,只剁掉了三根手指,另一个人要跑,他一刀砍在屁股上。那人的屁股立刻外皮收缩,内肉外翻,像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女人的红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回来时成了三无队长,媳妇没了,钱没了,工作也没了。
红磨坊酒店是他当年时常光顾的地方。这天他摸摸衣兜,估计还够一顿饭钱,又想起了他的老相识,怀着深厚的感情,走进了红磨坊。服务员还是那些服务员,老板还是那个老板。肖大兵心生感慨,亲切地喊了一声:“小姐,还认识哥不?”那个体貌端庄、举止娴雅的服务员磨身就往楼上跑,边跑边喊:“老板,那个姓肖的来啦!”老板从楼上下来,老练沉稳地说:“别咋呼,喊啥呀?”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习惯地摸着小胡子。他的胡子和肖大兵的胡子相似,修剪得规矩齐整。走到近前,肖大兵起身问候:“大哥,你好啊!”老板皱皱眉头,端详了一会儿,说:“肖啊,回来啦!”肖大兵说:“回来了大哥,几年没吃到红磨坊的饭菜了,想啊!”老板说:“肖啊,你光想着饭菜,你想没想过你还欠我两千多块钱呢?”肖大兵说:“那不是供热公司欠的吗?你还没去结账?”老板说:“你签的字,我找谁结账?你是供热公司的什么人?人家给我钱吗?”肖大兵说:“那这样,明天我去供热公司,找经理去,我那时候欠的账他得还。”老板说:“要是原来的经理还在,我找你干啥?你那时的经理也进去了,比你时间还长呢!”肖大兵问道:“他出啥事了?”老板说:“吃回扣,吃煤贩子的回扣,几百万,他这辈子还想出来?”
肖大兵有点惋惜,说:“嗨,我们经理可是个好人,他咋还整漏了呢?明天我去找新经理,上任经理的事他不管能行嘛!”老板说:“你还往哪儿推?新经理那儿我早就去过,人家说,你先前那些条子已经违反财经纪律,剩下这些还能管?字是你签的,打酒跟提溜瓶子的要钱,我这也不容易,你赶紧把钱还给我,行不?”
肖大兵饿得肚子咕噜咕噜乱叫,说:“我今天是现钱,先吃饭,完事咱再说。”老板说:“那不行,一晃你欠我三年多,还吃?照这样,我这馆子也不用开了,你给我个准话儿,给,还是不给。”肖大兵说:“我不是不给,现在不是没钱吗?”老板的情绪就有些激动:“没钱你就不还?没钱你还吃?”
肖大兵心里火烧火燎,眼角子出现眵目糊,这事太受伤了。无话可说,无理可讲,无路可走。进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无数目光像绿头苍蝇在他身上乱飞,比光屁股站在人前还要耻辱。他说:“大哥,你容我几天,我想想办法。”说完要走,老板拽住他,说:“肖儿,不是大哥不给你面子,我实在是 ——”“干啥?还想走啊?”声音不高,威力强大。在监狱里待了三年的肖大兵对这种口气已经产生了过敏反应。回头看时,果然不是一般人,正是老板的弟弟,东城分局交通警察大队大队长。粗脖子,短腿,小眼睛眯眯着,耳垂肥大,像老公鸡尖嘴下的耷拉罕儿。天生的福相,富贵相。身后是他的两个部下,走道横晃,大说小唠地走进来。走到肖大兵跟前就停住脚步,大队长说:“等你三年了,咋回事啊?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饭店?”肖大兵说:“我知道。”大队长严厉地说:“知道还扯犊子?赶紧把钱还上,走人!”肖大兵说:“眼下,我没钱。”大队长把西服的衣襟撩到身后,两手插进裤兜,眼神一瞟,径自上楼去了。他的两个部下以眼神会意,一个上前抓住肖大兵衣领,膝盖一抬,在他的小肚子上杠了一家伙,另一个在他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家伙,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再敢赖账,我带走你信不信?”肖大兵急了:“三年我都没怕,你带走我咋的?走啊,我跟你走!”拽他脖领子的人一较劲,把肖大兵扯过来,指着他的鼻尖:“嘴硬?是不是?找抽啊你?”肖大兵也拽住他的脖领子,说:“你抽啊,不抽你是孙子!”两个人相互较劲,都举起手,都没敢落下来。肖大兵身子一扭,胳膊肘猛地一抬,看似无意其实有意,一肘子击打在对方的嘴角上,那人当时嘴丫子出血,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血的混合物,骂道:“你他妈的敢打警察!”肖大兵也吐了一口:“呸,你他妈的还是警察?我看你像日本鬼子的宪兵!”身后的那位警察抓住肖大兵的衣服,尽力撕扯,叫道:“殴打警察,该当何罪,你要明白!欠钱不还,法律难容,你要明白!”哧啦一声,肖大兵衣服被扯开,纽扣崩落,餐厅里的食客都变成了看客,都说这是何苦呢!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分开众人,挤到跟前。他面色青白,浓眉朗目,伸出白皙的强有力的大手,抓住那位交警的手腕,往上一抬,力道十足。交警的胳膊被掀起来,身体也随着向后一闪,高个子男人说:“警察同志,大庭广众之下,丢不丢人!”
肖大兵胸前的那只手被掀开,但这位警察同志觉得丢尽了面子。他应该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把别人制伏,从来都是如此,今天这人可丢大发了。他心里火蹿蹿,眼里亮闪闪,不由自主地就动了粗口:“你他妈谁呀?有你的事吗?”
中年男人青白的脸上肌肉动了几动,嘴唇咬了几咬,目光骇人,脱口骂道:“你他妈的敢跟我嘴巴浪叽?你瞅你那个熊样,你也敢报号警察?你要是警察,你妈都得害臊,全国的警察都得跟你害臊,小子,回家抱孩子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中年男人的话太损,两名警察同时暴跳如雷:“你干啥吃的?警察也是你随便污蔑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中年男人,“走,跟我们走!”中年男人肩膀一抖,披在肩上的风衣抖落,身后有人接着。他头摇了几摇,肩膀扭了几扭,腕子甩了几甩,说:“想跟我动手,嘿,好啊,来呀!”
楼上走下交警大队长,满面带笑,一团和气,嚷道:“那不是左云飞,左大哥吗?”说着走到近前,看着他的两名部下,怒道:“你们在这儿干啥?左大哥,不认识咋的?乾元公司副总!胡闹,上楼去,就等你们俩了!左大哥,上去来一杯?”左云飞哈哈一笑,说:“我哪知道是你的部下,对不起对不起,改日再会!”
红磨坊老板在吧台前,胳膊肘拄着吧台,低着头,耳朵听着,眼睛溜着,想借助他弟弟的威风把欠款追回。这时左云飞走到身后,说:“老板,那个叫肖大兵的,欠你多少钱?”老板抬起头,转回身,笑了,但不够自然,说:“多倒不多,才两千多块钱,问题是 ——”“没有问题,一会儿把我的账和他的一块结了。”
“那哪能呢?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老板有一点尴尬,说,“我跟他也认识,你替他承担,我算什么了?不行不行!”
左云飞的眼睛又一立睖,说:“他欠钱你不让走,我替他给你又不要,你到底想咋的?”老板说:“你替他给,你出了一个仗义的名儿,我呢?我不成了个小气鬼吗?”
“你的意思是不要了?对不对?那好,我走啦!”“哎,不是,他是这么回事 ——”站在吧台里的服务员嚷起来:“要,谁说不要了?开饭店也不是办慈善机构,吃饭就得给钱!”左云飞从西服上衣兜里抓出一沓钱来,随手丢在吧台上:“查吧,够不够,不够兜里还有,兜里不够我回家去取!”
肖大兵当时真想跪下去。不单是几千块钱的事情,左云飞的这份豪情,这份仗义,让他终生难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心甘,这辈子就跟定他,浪打船摇志不移。
“你叫肖大兵?”左云飞结完账,走过来说,“走,跟哥找个地方喝酒去。”
肖大兵说:“大哥,大恩不言谢,我跟你走。”
左云飞说:“什么恩?是情,是感情,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感情。”
半个月之后,红磨坊酒店的落地窗玻璃以及门玻璃,所有能砸碎的东西,一律被十八磅大锤砸得粉碎。打更老头儿吓得跪地求饶,说:“爷呀,别砸啦!我给你们磕头行不行?”没人理他,大锤舞动,一锤一个响亮。
那一天夜里,正是北风烟雪,风雪在餐厅里翩跹起舞。流浪的猫儿狗儿找到了躲避风雪的安乐窝。一条大黑狗在打更老头儿的胡子上擦了几下嘴巴,不感兴趣,率领几只小母狗,进入厨房,把鱼呀、肉呀、心呀、肝呀,逐一品尝,饱餐之后,在厨房里撒下几泡狗尿,屙下几泡狗屎,大模大样蹿上楼去,吓得在楼上住宿的几位小姐像遭遇强暴一样,尖声大叫救命。随后是猫鼠进入,物质的极大丰富,使它们在这个风雪夜里,和睦相处。
打更老头儿苏醒过来时,餐厅里积雪深达半尺。他跌跌撞撞爬到楼上,几名小姐瑟瑟着坐在一张床上,瞪着惊慌的羔羊一样的眼睛,叫道:“大爷,出了啥事?简直比灰太狼还要恐怖,太恐怖啦!”打更老头儿说:“我哪知道?我那心脏病被人家一锤子就砸犯了,才从阎王爷那儿溜达回来。”
红磨坊老板报案,大队长也派出警力侦破,一无所获。在他们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刚刚装修一新的红磨坊酒店,又一次遭到袭击。这一次更狠,不但砸碎了玻璃,餐厅里的桌椅,墙上灯,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律被十八磅大锤砸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打更老头儿被逼到墙角,吓得休克了。第二天一早,老头儿请求辞职,十几名女服务员跑到别的酒店高就。红磨坊酒店老板和他的大队长弟弟一筹莫展。主要怀疑对象,左云飞、肖大兵远在北京考察房地产开发,红磨坊老板说:“真他妈的邪了门了,我也没得罪谁呀!”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左云飞一个电话,毕亮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了红磨坊。
无奈之下,红磨坊变成了一家超市,专卖儿童玩具。
肖大兵的心思从十年前的红磨坊里感慨一番之后,又回到包房的酒桌上,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左云飞说:“大兵,人家都喝了,你干啥?喝不了给我!”肖大兵说:“我能喝,有大哥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他学的是京剧中的李玉和的腔调,左云飞就明白了,说:“老弟,兵家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祥龙公司就是当年的红磨坊,只要出手稳、准、狠,胜利就在眼前!”
肖大兵一口干掉杯中酒。
祥龙公司的经理叫刘福生,一个精明的生意人。1996年年初以他敏锐的经商嗅觉,率先捕捉到了海州航空货运的商机。大胆投资十三万元,在海州机场建起了一个运输服务公司。刘福生给这个服务公司起名叫祥龙,大概是期待着它能像龙一样飞起来,给他带来吉祥带来收获。服务公司建成后,也确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生意应接不暇,每天的利润都很可观。他暗自感叹自己看得准、下手早、敢为人先,可他万万想不到,一只黑手在他不经意间已经伸过来了。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备之后,左云飞的万发航空货运公司挂牌营业,主营海州到建阳的货物空运,肖大兵正式走马上任。
肖大兵带着一伙人进驻了海州机场,一连观察几天,果然如左云飞预料的那样,祥龙服务公司也在办建阳货,抢走了大部分货源,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去干。第二天,肖大兵就招呼手下一伙人冲进了祥龙运输服务公司,一阵打砸后,临走 扔下一句话:“只要你办建阳货,我就还来你这儿砸!”没过几天,又去打砸了一次。但令左云飞、肖大兵他们想不到的是,刘福生比王具要胆大得多,连续被打砸了三五次,祥龙运输服务公司不动声色,稳如泰山,还在坚持收办建阳货。肖大兵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左云飞脑子里的诡计多得没法统计,用什么诡计多端足智多谋一类的词儿根本无法形容。他是“手出绕儿”。这个词儿是农民的发明,他们在割谷子的时候,一边割着,手随时就把捆谷子的“绕子”准备好。左云飞也是,随时随地,因地制宜,一计不成,话还没说完,又一计跟着屁股后头就出来。
时隔不久,左云飞利用各种关系买通了机场的工作人员,把祥龙运输服务公司已经发往建阳机场的一批货物,硬生生地又运回了海州。货主见此情景大为不满,祥龙运输服务公司赔偿对方损失一万多元,信誉也因为此事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刘福生明知道是左云飞等人在背后搞鬼,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左云飞以为经过这件事就能把刘福生挤出海州机场,但没有想到,倔犟的刘福生并未就此服输。非但没走,而且还在接手办理建阳货。左云飞便又指令肖大兵等人下手要狠一点,给姓刘的放点血。肖大兵说:“大哥,不是我不敢下手,这个刘福生和公安分局和机场派出所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要不然他的主意不能这么正。咱要真给放了血,想摆平,不容易,咱得想个办法……”左云飞略一思索,说:“大兵,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叫孟真的姑娘跟你是真好还是假好?”肖大兵说:“她们那种人啥叫真好,都是逢场作戏,她图的就是个钱!”左云飞往更深入的地方想了想,笑得鬼鬼祟祟,说:“你别勉强,你要是真跟她有感情,我用别人,要是没啥感情,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2003年 3月 8日晚上,春雨霏霏,刘福生站在熄了灯的服务公司的接待室里,心事重重地徘徊着。自从那个万发公司进驻后,麻烦接踵而至。照这么下去,这生意还能做吗?给分局的朋友打电话,也没办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处置又能处置到哪儿去?除非这个肖大兵有明显的犯罪证据,确凿的违法嫌疑。话说得有理,可真到“确凿”的时候,自己可能已倒在血泊中。怎么遇见这么一伙人?他越想越烦躁,思路从这片沼泽里跋涉出来,又一脚迈进另一个泥潭,就这样爬出来掉进去,再爬出来,想得很累。他把额头扣在门玻璃上,鼻子被挤歪,但视野却很开阔。
细雨中的灯光扑朔迷离,车辆的灯光在奔驰中拖曳出闪亮的尾巴,像天上的流星。车很多,地上的流星就很多,看起来就很壮观。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灯 光,高大建筑也把影子投在被雨水淋湿的地面上,看上去十分美丽。一个撑着花雨伞的姑娘,上身被雨伞遮挡,下身穿着裙子,裸露着光洁的小腿,脚下是一双橘红色的半高靿雨鞋闪闪发光。脚起脚落之间,光影晃动。雨珠轻轻地从伞棱上滑下来,一团团湿气如雾如烟带着灯光的色彩在水泥地面上氤氲。她从广场上一直走来。接近门前时,她有些迷惘,在细雨中她茫然四顾。她似乎在犹豫,或者她真的很茫然。停顿一会儿之后,她像看见了刘福生,径直向他走来。她对着玻璃橱窗走过来时,刘福生的心快速地跳动几下。尽管他已经接近五十岁的年龄,但长期离家,他还是有一点渴望。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每一次事后都感到身心通泰,是个体力活儿,但累后,反而解乏。他开始注意她,其实早已注意了。他感到异性的磁场已穿透厚厚的玻璃在他的身上弥漫,很快有了反应。他在门里,没有开灯,她在亮处,不应该发现在暗处的他,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并且目标明确地奔他走来。
这种事都是心照不宣,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中间隔着一道珠泪滚滚的玻璃,她对着他微笑。她长得的确很漂亮,和以前的那几个比较,她的价格肯定要高出很多。这没什么,他愿意。一分钱一分货,高附加值的产品一般都会给人带来超值的享受。她也很不容易,为了生活,在这样雨夜。她还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涌上他的心头。这同情心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从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咸腥的气息中,变成一个热流,让他迅速膨胀。像看到久别的熟人,情人。
漂亮女人泪光盈盈,他觉得他没有理由不开门了。他打开了门。伴随突然被放大了的雨声,伴随着潮湿清冽的空气,他嗅到了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和醉人的芳香。她收起雨伞,非常自然地扑到他的怀里,她的嘴主动地凑到了他的嘴上。
这一点让刘福生不够满意,他更喜欢由他主动,最好是女人还有一点抗拒,这样更能激起他的征服的冲动。这种事玩的就是激情,刺激,如果仅仅作为一种交易,没意思。他的手试探着伸进她的乳罩里,她的乳房光滑圆润,弹力十足,乳头精巧……他感觉到,她出道的时间不长,或许刚刚开始。刘福生的激情被点燃,女人却呻吟一声,把他的手迅速推开,做了一个价格的手势,刘福生明白,这个价格比市价高出许多,但他觉得,还是可以……
他没有理由不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插上门,但他不想做得太急,那样没有意思。他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她不坐,眼泪在她的细腻白皙的脸上流下来,像玻璃窗上滚落的雨水。她这不是假哭,是真哭。刘福生就有一点后悔。自己这个年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无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他说:“姑娘,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姑娘却哭得更加厉害,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天哪,她已经不满足于无声哭泣,她的脖子榾柮起来,她的肩膀颤动起来,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被他摸过的,被他吻过的姑娘在他的房间里大哭,这算怎么回事?刘福生像热锅上的蚂蚁搓着手,急得团团转,那种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说了一遍:“姑娘,我送你回去……”姑娘放开捂着脸的手,指着他,却不说话。她的脸苍白而美丽,泪眼让人更加心疼。刘福生觉得这样让她走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毕竟你摸了人家,你吻过人家,他说:“我给你点钱,你走吧!”姑娘的双手又捂住脸,哭着叫道:“钱,钱,就知道钱!”刘福生更加紧张,说,“姑娘,我,可是有家室的人,那你,要什么?”
“感情,你们男人,就不能讲一点感情吗……”她的眼泪减少,声音提高,主动坐到沙发上。
我的天,我的妈,我的奶奶,刘福生心里叫苦连天。这种事最怕谈什么感情,一旦“感情”上了,就像王八吞了金钩,想摆脱也难。看她的样子,立马赶她走也不容易,那就先感情吧!姑娘不知为什么老是往外看,刘福生拉上窗帘,把清冷诱人的春雨之夜挡住,让她心里有个安慰。他冲了一杯热咖啡,放到她身边的茶几上,说:“姑娘,我该死,我老有少心,我老不正经,活该死,你千万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你一哭,我心里比你哭得更厉害……你只要不哭,你明儿把我送到公安局去也行。现在,我给你磕几个响头也行,我罪孽深重,我一会儿送你走,你先喝一口热咖啡,我求你了……”他拿来一条毛巾,说,“你先擦擦脸,你这样出去,把你的模样都弄糟践了……”
姑娘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脸一伸,等着他来擦。擦就擦!刘福生小心翼翼,尽可能不碰到她的皮肤,心里骂着自己,你这头猪,记吃不记打的猪。把她哄走,就算逃过一劫,逃过一难,人生九九八十一难,这一难最难过。手不碰她的皮肤,身体不能不靠得近一些,姑娘仰起脸,火辣辣的眼睛召唤着,手伸过来摸索着。他又有点晕,赶紧躲开了,劝她喝咖啡。姑娘装出哭得头昏眼花的样子,手托着脸,说:“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吗?”说着又委屈起来,肩膀一端一端,嗓子一抽一抽,发出类似打嗝儿的声响。坏了,又要哭。刘福生如乱箭穿心,钻上一万个洞眼又养上一万只蚯蚓,鼓动挠塞。如果强赶她走,她呼喊哭叫起来怎么解释?心里想着对策,嘴上说着好话:“我哪是讨厌你呀,我是胆小,家里有老婆孩子,你这么年轻,长得如花似玉,我哪忍心呢?你还是走吧,别折磨我啦……”心里却想着:是你主动找我来的,是你主动投到我的怀里来的,是你主动把嘴凑到我的嘴上来的,我的最大错误就是摸了你的乳房。可没有你先前的那些动作,我会摸你的乳房吗?就算进了派出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替她拿起雨伞,拎起那个精致的小箱包,说:“时间越来越晚了,夜越来越深了,雨越下越大了,你快走吧!我不白摸你,钱我给你装皮包里。”
姑娘见他说得真诚,深受感动。站起来,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那么响,哭得那么亮。在这个宁静的雨夜里,似乎有一辆车驶进门口,然后是更加的宁静,显然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整个机场的人都听到。刘福生心中充满怒火,却一点火星也冒不出来。他必须更加温柔。正好茶几上有一盒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剥掉巧克力上的包裹金纸,把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塞到她的嘴里,用亲切的温柔的声音说:“姑娘,好姑娘,你别哭,吃块糖……”姑娘不买他的账,把糖吐出来,巧克力糖丸子像屎壳郎蛋子在地上滚,她继续大哭,刘福生吓坏了,急急忙忙又剥开另一块巧克力,把糖丸子塞到她的嘴里。她当然不会乖乖吃糖,这一次她要吐得更远,但同时她有一句话也急着要说:“我来,就是为这一块破糖吗?”这就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她吐糖的距离。糖掉进她的开领衫里,粘在她的高高的乳房上。她气急败坏,攥起小拳头,像擂鼓一般,嘴里叫道:“人家要的是感情,我提起什么条件了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需要,我需要,你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吗?你把这个小东西给我拿过去……”
刘福生听得清清楚楚,她什么条件也不要,只是需要……你早说呀!他的手伸进她的开领衫里,在乳罩边缘摸到了那块巧克力。那两个白白的、颤动着的光滑圆润的乳房,让他的手再也不愿离开。怜香惜玉之情替代了警惕。身上火热,心跳加速。他迅速地扔掉了那颗巧克力,他渴望的那种激情如期而至。他凶猛地抱住了她,然后又是接吻什么的,忙得气喘吁吁。抱了,吻了,责任又大了许多,感情又深了许多,他把她抱到床上,宽衣解带,准备进行最后的冲刺……
“咣咣咣!咣当!咣当!”突然传来砸门声。刘福生从她的身上下来,说:“你别怕,我去开门。”姑娘却哇的一声大哭,把身边的衣服摔到地上,赤身裸体,跑去开门:“救命啊!抓坏人哪!”
刘福生知道中计,眼前发黑,脑袋瓜子嗡嗡乱叫,完了,完了,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慌慌张张要穿衣服,还没来得及蹬上内裤,肖大兵已经闯进屋来,手里的木棒子直接砸在他的额头上,血像蚯蚓爬出来。他一低头,鲜红的蚯蚓就变成一段段,一滴滴,掉在地上。肖大兵身后的人也跟进来:“肖哥,跟他啰唆啥,带走,送派出所去!”肖大兵一声怒吼:“你们知道个屁,把他送进去,我女朋友咋办?不丢人吗?”姑娘又大叫大哭:“我不活啦!你个臭流氓,你们把他抓起来,抓起来呀!”
“刘福生,你想怎么办吧?是想进派出所还是私了?”
“是她找我来的,我又没去找她。”
“我是来找肖大兵,他是我,我男朋友。是你让我进来的,你个臭流氓,你下流无耻,你不得好死……”姑娘已经穿好衣服准备走人。
肖大兵说:“那好,我也不用跟你动手,刘福生,咱们走吧!”刘福生两手捂住两腿中间,寻找衣服。可内衣内裤都已被肖大兵的人收起,肖大兵说:“还找啥,那是证据,走吧!”刘福生的大脑在惊慌的混沌中渐渐清醒,左右权衡,知道这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如果这个女人坚持说他是强奸,事情非同小可。他说:“大兵老弟,是我糊涂,我不是人……咱们私了……”
刘福生的人也从楼上跑下来:“经理,怎么回事啊?”刘福生咬牙切齿地严厉着,背对众人,喊道:“没事,你们,都回去!”
“怎么个私了法儿?”肖大兵抱着肩,冷笑着问道。
“我赔偿,我给钱。”
“多少钱?”
“五千,行不?”
“你他妈拿我的女朋友当三陪小姐?”
刘福生觉得后背上被一个尖利的凉飕飕的东西顶着,知道事情更加不妙,小心地问:“那,你说多少?”肖大兵穿着皮鞋的脚猛地飞起,直奔他的要命部位踢来,幸亏有那两只手捂着,他向后一闪,后背的刀子也进去一截儿,他哎呀一声,肖大兵说:“你喊哪,大点声儿!”刘福生龇牙咧嘴,皱着眉头,说:“一万,这回行了吧?”肖大兵又踹了一脚:“你重说!”刘福生知道这关难过,他急于脱离险境,咬牙说:“两万,我他妈不活了,两万,再多,我宁可死!”肖大兵说:“刘明,给他写个字据,让他签字,摁上手印!”身后一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答应一声,准备去了。
祥龙航空货运的业务依然红火,刘福生的情绪却日渐消沉。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想不出对付肖大兵的办法。他甚至能想象到左云飞和肖大兵在背后的奸笑,那又怎么样?他的战术只有一个,那就是坚持。楼上的业务厅里人来人往,工作人员忙得头不抬眼不睁。保持这样的一个状态,利润相当可观,丢掉太可惜。可这样的状态还能维持几天?左云飞和肖大兵他们说不定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儿。坚持,能坚持住吗?空调的温度调得正好,但他还是觉得憋闷,看了一会儿,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是这间屋子,就是这张床,他这个亏吃得太冤枉。几十年走南闯北,也算久历江湖,怎么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他正在心疼,门被很重地敲打几下,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这一段时间被吓出条件反射,突然出现的声响,哪怕是突然的一声咳嗽,心脏都会突突一阵。他抬头盯着门口,问:“谁呀?”门外人说:“表哥,是我,罗汉臣!”刘福生稳定了一下情绪,走过去开门。
进来的人是个矮胖子,说胖不准确,是壮,是强壮。他脸上身上的皮肤像永远也洗不净,总是黑黝黝脏兮兮地泛着油光。他一进屋,身上汗酸味儿就开始弥漫。刘福生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来了?”
他是他的远房表弟,多年不见。“表哥,我跟你说实话,我是跑出来的。先办的保外就医,随后我就出来了。”他说着坐进沙发,把背包撂在脚前,用衣襟擦抹头上油腻、汗水,问道,“你这儿能留下人不?”刘福生正在心烦,又跑出这个事来,心里又添了一层堵,他说:“汉臣哪,你这是越狱,万一警察追到我这儿来,我就是窝藏罪。你待几天行,长时间,恐怕不安全。”
“谁能想到我上你这儿来?从山东到广东,多远?做梦他们都想不到!”“远就安全吗?什么叫远?连地球都成了村。”“你啥意思啊?就是不行呗!那我走了!”罗汉臣拎起背包,起身要走,刘福生忙说:“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话没说完就要走,你知道我这里是咋回事吗?”罗汉臣说:“我这是人走家搬,哪儿死哪儿埋,我不连累你!”刘福生转身关好门,说:“不用着急,我这儿不行,给你介绍一个打工的地方,不一样嘛!”罗汉臣看他一眼,又坐下了。刘福生说:“汉臣,不是我不留你,你不知道,我这个买卖还能干几天都说不准。他奶奶的,突然就来了这么一伙人,三天两头上我这儿砸来。他们就是想赶我走,你看见我脸上这伤没?肩膀子后边还有刀伤,你说这买卖还能做吗?”“你是干啥的?你就擎着让他砸?”罗汉臣将信将疑。“这些人,我看就是黑社会的,他砸你行,你砸他?还要命不?”“黑社会咋的?就他妈跟他干,你越老实他越欺负。我就不信,他的命不是命?”罗汉臣把放到脚边的背包踢到一边,想去接杯水,刘福生说:“你看我,都让这帮家伙气糊涂了,我怎么没想着给你倒杯水呢?”罗汉臣说:“整那虚头巴脑的有啥用,我渴就自个接呗,你就说我留这儿行不行,我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
刘福生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递给他,说:“好几年没见面了,一会儿咱俩吃饭去,慢慢合计。”正说着,门被“咣”地踹开,肖大兵带着刘明、王绪峰闯进来。肖大兵说:“刘福生,我女朋友跑了,没了,失踪了,没上你这儿来吧?”他手里依然拿着那个让刘福生头破血流的小棒子,认真地问道。“没呀!她哪能上我这儿来呢?”刘福生回答得也认真,但心里知道,这麻烦又来了。肖大兵又认真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呢?”刘福生说:“赶紧去找啊!”
“我带人找半天了,上哪儿去找?你去找吧!”
“我咋找啊,咱们可是两清啦!”
“清你妈那个腿,你交的那个是强奸费,找人费你交了吗?”肖大兵脸色一变,凑到近前,用小木棒横扫一切,把桌上台历、电话、报纸、笔……统统扫荡到地上,喝道,“你不去,我马上报案,一旦出了人命,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去还是不去?”
“我去,我去。”刘福生嘴上说好话,心里叫骂着肖大兵的祖宗三代,说是去找,上哪里去找?
“哎,怎么回事啊?”罗汉臣站起来,尽量隐藏着眼睛里的凶光,眼睛眯着,嘴咧着,把他的表哥挡在身后。肖大兵厉声道:“你算干什么吃的?滚开!”罗汉臣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许你砸东西!”
肖大兵冷笑说:“小样儿!”手里的小棒子劈面打去,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动作。罗汉臣往后一闪身,伸出手臂,一把抓住肖大兵手腕,向后一拧,胳膊咯吱一声,就背到身后,木棒当啷一声掉到地上。肖大兵还没来得及反抗,罗汉臣另一只拳头在他的后背上“咚”的一拳,他像一只捕食的动物,向前一跃,扑到地上。
肖大兵身后的刘明和王绪峰一拥而上,嘴里叫骂,拳打脚踢。
罗汉臣打架从不出声,闷着头,闭着嘴,就是一个字,打!他的胳膊粗得如一般人的小腿,皮肤黝黑肮脏,上面的黑毛却根根油亮,整个就是一只短嘴的黑熊,或者是个大猩猩。肖大兵的人拳脚打在他身上像打在汽车轮胎上,疼的不是罗汉臣,是拳头,是脚。罗汉臣的拳脚却招招致命,一拳一脚都是重创。肖大兵的两个弟兄已经是腮帮子成了“青红帮”,脑门成了“百乐门”,嘴丫子成了“乌鸦嘴”,惨不忍睹。他爬起来,捂住胸口,吐了一口血,喊:“扎死他!扎死他!”
这一天,因为刘福生已像掉在陷阱里的兔子,只需把他拎上来,要杀要剐就看他们的心情,所以他们谁都没带应手的刀具,只是些小玩意儿。这时都亮出家伙,冲上来就刺。罗汉臣看见这两个人亮刀,脚一钩,把地上背包挑起来,抓在手里,迅速地掏出一把用布包裹的刀来。长约二尺,一面躲着,闪着,一面打开布包,是一把枪刺。刘福生吓得大喊:“汉臣哪,别整出人命啊!”罗汉臣说:“我这命不值钱,整死一个够本!”
王绪峰和刘明傻眼了,站起来的肖大兵也晕头转向。但他大脑还清楚,靠武力征服这个黑猩猩已经不可能。想到左云飞的重托,心里万分悔恨,太轻敌了。
怎么办?在双方僵持这一瞬间,肖大兵心一横,为大哥献身的勇气顿时在心里蓬勃。他对着罗汉臣的刀尖走去,眼睛里放出的是无畏的光,嘴角露出的是轻蔑的笑。枪刺闪着寒光的锋刃已刺进他的皮肤,他继续向前,罗汉臣连连后退……
“来呀,有本事你给老子纫进去!”
“你别逼我,是你们先动的手!”罗汉臣已无路可退,身后是桌子。
刘福生抢身过来,哆哆嗦嗦,说:“汉臣,快把你那家伙收起来,这里没你的事!肖老弟,咱们有话好说……”
“什么没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罗汉臣一声怒吼,“谁再敢欺负人,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不就是一个死吗?”
肖大兵说:“你他妈还挺凶,那你就给老子捅进去,不捅你是孙子!”
“我他妈 ——”罗汉臣牙一咬,真的要捅,刘福生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带着哭腔叫道:“汉臣,你弄出人命,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你给我赶紧地收起来。”
王绪峰、刘明手里也都握着刀,脸色惨白,一个眼窝乌黑,一个嘴巴子青紫,谁也不敢上前。
肖大兵说:“你不敢捅,我可走了。我告诉你,有本事你们等着,咱们走着瞧!”他捡起地上的木棒,他已经用顺了手,吹了几口,擦了几下,手一挥,说:“咱们走!”
左云飞手捏着下巴,在地上转悠,肖大兵垂手站立,说:“大哥,是我无能,给你丢脸了!”王绪峰说:“肖哥也算可以,到底把那个叫罗汉臣的给镇住了。可要想制伏他,除非多去人,带家伙,连刘福生一块做了。”左云飞说:“这种事没啥丢人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你们都坐下,歇会儿,一会儿去医院看看。我打个电话。”
左云飞想起发子。像罗汉臣这种人砍死他没有意义,只能带来麻烦,要制伏他,必须是比他更高的人。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发子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位呀?”
“我是左云飞!”
“哎呀,左大哥!有事啊?”接电话的人是发子的媳妇。
“发子呢?”
“发子……”发子媳妇哭了,“发子……让人家,抓起来了!”
“为啥呀?”左云飞吃了一惊,以为是教训程思伟的事情犯了,忙问,“啥时候的事啊?”“十多天了,听说要判刑……他把人家踢得,脾破裂……重伤害……”“嗨,发子不是爱惹事的人,他怎么 ——”“一个卖烟的,女的,喊救命,发子就去了,就那一脚……”“那不是见义勇为吗?”“被踢伤的,那个人,门子硬,人家咋说咋是啊大哥……咱是啥呀,小老百姓……”“弟妹,你不用着急,我马上就回去,我还就不信了,救人还救出错来了?”左云飞挂断电话,咻儿咻儿喘粗气。肖大兵说:“你回建阳,刘福生和罗汉臣这边的事咋办,你交我个底,是我先带人干他,还是等你回来?”左云飞说:“妈拉个巴子的,先让他活几天。发子是咱们的弟兄,我不能不管。”“左总,你要去找人,我跟你回去,”刘明说,“我爸倒台子了,可我还认识几个人,说不定我能帮点忙。”
刘明的父亲原是市政府地位很高的领导,因贪污受贿被判刑。刘明那时刚上中学,没借着父亲的光,反而受到牵连,主要是精神上的。他不愿意再上学,也不愿意找工作,一心要独闯江湖,干一番大事业。他母亲说:“什么是江湖,人心就是江湖,要不然你爸能进去?好好上学,将来走正道,那才是人,是人生!”刘明说:“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一场秀,秀成什么样全靠造化,我爸没上学?20世纪 70年代的大学生,有多少?恢复高考的第一批,结果咋样?不就为钱吗?我自个挣去……”刘明来的第一天,左云飞就挺喜欢他,这小子长得俊朗,人也机灵。左云飞说:“好,你去,旭峰也去,将来咱们在建阳也得搞个公司。大兵你先干着,那个刘福生等我回来再收拾,连他都摆不平,咱还能干啥?”
左云飞把公司的事交给了赵志刚和肖大兵、蔡宝金,他带领刘明和王绪峰赶回建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