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飞也累。他不仅每天都在打打杀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现在,如果把他的钱堆在一起,一定比青云山还要高。要想让这些钱“合法”地用起来,他必须要搞好集团公司的合理化运营,这对并没有多少文化的左云飞来说,是绝对有一定难度的。但左云飞自然不会活人让尿憋死,他用高薪聘请一些专业人员加盟,帮助他打造这个黑色的商业帝国,很快地完成了股份制改造。他感觉这招确实不错,他觉得他就像地球,他的弟兄们像人造卫星。他转,他们就围着他转,地球的引力越大,这些小卫星们转得越快,这不就叫凝聚力和竞争力吗?他在佩服这些专业人员的同时,心里又暗暗得意,我没文化,可我专门管你有文化的;我不专业,可我就是要玩你们专业的,你们什么都明白,就他妈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个黑色帝国里,可以说最忙碌的两个人就是他和赵志刚。左云飞主内,赵志刚主外。两个人一唱一和,把许多险象环生的事情都一一荡平。他们也经常开会,而且开得像模像样。有些活动也请领导参加,在鲜花和美酒中,在洋溢着热烈气氛的赞誉声中,在镁光灯一片闪烁中,左云飞俨然是成功的企业家,令一些不知就里的人们投去羡慕的眼光。他一面去装,一面去打,就像在一片波翻浪涌的海域里游泳,长时间地拳打脚踢,他能不累吗?
有一次公司搞了一个活动,结束时左云飞居然晕了,两个手下赶紧把他扶住。
他的脚步的确有些飘,木头一样,有一种僵硬感,就像爬满了蚂蚁。其实那只是坐久了,一时麻木而已。他很讨厌手下来扶他,皱起眉头说:“我还没怎么样呢,用不着你们扶。”两个手下知趣地躲开。
左云飞想,我一个拥有上亿资产的人,怎么会身体不好呢?这时,有人在他的身后轻声说:“左总,要注意身体呀!”左云飞扭头一看,说话的是同行业的一个姓任的老总。这个老总也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左云飞却很不爱听。他嘴上虽说谢谢,心里却很不自在。这天晚上,他便叫了几个手下,把那个姓任的老总给打了一顿。
在左云飞一伙制造的多起寻衅滋事和流血事件中,他们轻车熟路地把金钱和暴力荒唐地结合在一起,屡次化险为夷。左云飞和他的弟兄们对暴力有着一种苍蝇嗜血般的迷恋。在他们眼中,打打杀杀就像家常便饭,是他们垄断市场扬威立腕的资本和手段。而一旦暴力造成了恶果,有人被他们打伤甚至打死后,左云飞一伙想到的办法无一例外都是用钱去摆平。通过暴力手段攫取金钱,金钱再反过来支持着暴力,暴力和金钱在左云飞黑社会团伙里形成了一种令人可怕的恶性循环。
左云飞疯狂敛财,但也舍得花钱。他要当物流业的老大,谁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就要毫不留情地清除他。他对手下人说,挡路的就是石头,有石头挡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你能不把它搬开吗?他的手下人对他的雄才大略早已坚信不疑,执行起来更加有恃无恐,对挡道的人毫不留情。他的这一套理论随时都在开花结果,不分季节。就在他气得暴跳如雷、准备营救他的女儿时,公司又接二连三地出事,让他营救左薇的行动大受影响。
龙华大酒店是海州一家颇有名气的娱乐场所,紧邻他的奉华大酒店。
这天正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虽然已经临近午夜时分,但人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或许因为是一个节日,这一天,龙华大酒店和奉华大酒店的生意都异常火暴,两家都是灯火辉煌一片繁忙。门前的保安跑来跑去,忙着给前来消费的顾客安排车位。11点多钟的时候,奉华大酒店的保安黄杰见有一辆白色的小车开过来,就抬手将车拦住。看到停下的小车挡住通道,龙华大酒店的保安吴宝走过来,示意小车赶紧开走。黄杰和吴宝两人各不相让,争吵起来,进而互相对骂。听见二人争吵,双方各有几名保安跑过来助威。黄杰一看情势不妙,急忙招呼另一名保安去找刘明汇报。
刘明在 1998年 6月就投奔了左云飞,在万发公司做押运员。因为营救发子,被左云飞擢拔为奉华大酒店的保安队长,但长时间得不到升迁,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手下人跑进来汇报时,刘明刚喝完酒,正迷迷糊糊地和蔡宝金聊天。听了手下的汇报,没等刘明反应过来,一向关怀年轻人的蔡宝金就说:“你别装熊,这事处理不好,老板明天知道肯定训你。”刘明一直渴望立功,此时火往上撞,吩咐手下人:“去,把人都给我召集过来!”酒店里所有的保安闻风而动,刘明则和蔡宝金从酒店里当先冲了出来。
满嘴酒气的刘明来到停车场,分开众人,二话不说,照准龙华大酒店的保安吴宝就是一拳。他的拳头经过艰苦的努力之后,出拳的力道和技巧都有明显提高。这一拳险些将吴宝打倒。吴宝趔趄几步,眼睛有点模糊,脑子却被打醒,站在对面的是谁?刘明,刘队长,这是可以抗衡的人吗?随着大脑发出的警示,转身就往酒店里面跑。
立功的机会不是轻易就可以找到的。刚一开始就结束?人员已经调动,战斗已经开始,刘明不肯罢休,随后紧追。蔡宝金带着其他人也跟着追了上去。迎着节日的多彩的灯光,踩踏着曼妙的音乐节拍,奉华大酒店的保安们在队长刘明的带领下斗志昂扬。跑到龙华酒店门口时,刘明把手伸进裤兜里,握住了随身带的一把折叠刀刀把。刀是左云飞统一为手下人配备的,木把、单面刃,打开后长约三十厘米,寒光闪闪。
进入酒店后,有一条光线昏暗的通道,里面奔跑的脚步声回声四起。刘明断定吴宝是跑进这条通道,他挥舞着折叠刀喊道:“追!”于是,通道里响起更为响亮的杂沓的脚步声。“把门关上,操家伙!”通道深处有人大喊。
这是诱敌深入吗?黄杰害怕了,拽住刘明说:“队长,见好就收,别再往前追了,咱们赶紧出去吧!”刘明骂道:“屁话,没整咋地就撤?去,把托运处的人也喊来!”黄杰说:“好,我喊人去!”他掉头往回跑。
想象着有后续增援,刘明继续深入。一股阴风袭来,混杂着酒店里特有的怪味儿在刘明脚下盘旋而上。他感到发根奓起,汗毛直立,脚步像被人牵扯着停了下来。回头看时,身后了无一人,恐惧霎时在心中睁开眼睛。前去危险,后退丢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握紧了折叠刀的刀把。侧耳细听,原来,他的队员们已经在酒店的另一处开打。他转身要走,龙华酒店的一个保安拿着球棒走来,立功的时刻终于到了……
龙华大酒店的迎宾员朱琴,正在大门左侧的行李房里吃饭。她先是听到酒店门口有人吵架。过了一会儿,又见到酒店的几个保安跑进行李房里来拿棒球棒。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发生的一切。灯光朦胧,但她看得清楚。一个拿了球棒的保安,从侧门里走出来,一个拿着折叠刀的人迎上去。拿球棒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被迎面而来的那个人当胸刺了一刀。那个保安挥起手里的棒子反击,那人又接连举刀猛刺。朱琴亲眼看见,那个拿着球棒的保安举起的球棒在手中滑落,随后,手捂着肚子倒下。朱琴顿时吓得闭起眼睛,双手抱头,失声尖叫。不知道喊,只把“啊”的声音无限延长,“啊 ——啊——”被刀刺中的人名叫龙明华。听到同伴招呼拿家伙,就稀里糊涂地跑进值班室,操起了一根棒球棒。他根本无法想到,这个节日的夜晚,竟然成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死时年仅二十一岁。对龙明华行凶的人正是刘明。
出面摆平龙华大酒店一死数伤血案的人又是赵志刚。他用金钱开道,硬是拿下了龙明华的家属并达成协议,对方同意不再追究刘明的责任。一场恶性案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用钱摆平。当然,摆平是后期的事情,当时左云飞的情绪不能不受到一点影响。
左薇的电话就是在这件事的第二天打过来:“爸,我和杜再军到北京啦!”“嗨呀,我就说嘛,杜再军这小子不白给。”说完,又忙问,“你们,去北京干啥?”“想玩几天,很快就回去。”“别玩了,快回来,可别在外边折腾了。”左云飞给杜再军打电话时,他们正在路上,现在已经到北京,他彻底放心了。“爸,现在还不行,我感冒了,晕车晕得很厉害,我需要用一点药,恢复一下才行,你不用惦记,好一点我就回去。”“嗨,我听出来了,嗓子都哑了。你也别太着急,病好再回来。我说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受教育了吧?那个小王八犊子他根本就不是人!杜再军呢?”“他在这儿,你跟他说吗?”“把电话给他!”
杜再军接过电话:“左总您好!我是杜再军。”“哈,你小子还真行!好好照看左薇,等你回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谢谢左总!”“哈哈,你谢我啥?是我谢你!”
左云飞通话之后喜笑颜开,他终于又胜利了。至于死人的事,那是经常发生的,就让赵志刚去对付,他要宴请他的弟兄们,庆祝胜利。
左云飞在奉华大酒店的一间包房里,端起酒杯说:“兄弟们,回想我几年前初来海州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有志刚替我打理的像他妈跳蚤似的一个小公司。像胡传魁差不多少,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啊!如今咱是啥?是集团公司,业务扩展到四面八方!这是怎么来的呢?我还是那句话,狼到哪儿都吃肉,狗到哪儿都吃屎。这几年全靠你们这些狼舍生忘死,帮我抢占了地盘,抢占了市场,我左云飞谢谢你们,先干为敬,我先干了!”众人异口同声:“大哥英明,谢大哥!”一齐举杯,一饮而尽。左云飞说:“刚子,龙明华那个事你心里有谱没有?”赵志刚说:“大哥,‘炮’我已经点上去,就算基本搞定。各位兄弟,刘明这一次是要在局子里待几年,可大哥一次就奖给他三十万,每月还给他工资,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大哥绝不会亏待弟兄们,对有功的人,大哥绝不吝啬。往后怎么干,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来,我提议,咱们敬大哥一杯!”众人一呼百应:“敬大哥,干!干!”每个人都有许多的知心话,每个人都被鼓舞出一腔壮志豪情,说得左云飞心生感动,热血沸腾:“干!”
都有些飘飘悠悠,都有些仙风道骨,都有些海阔天空。左云飞仍是意犹未尽,说:“弟兄们,今天,酒就到这儿,咱们去‘金色年华’夜总会,乐和乐和,怎么样?”赵志刚说:“生我们者父母,知我们者,大哥也!”众人无不欢呼踊跃:“谢大哥,跟大哥走!”
于是,赵志刚、肖大兵、蔡宝金、罗汉臣、李伟君等人分乘三台“奔驰”车,一路招摇地向“金色年华”奔去。车停在“金色年华”门口后,已经喝高了的左云飞和赵志刚互相扶着膀子,摇摇晃晃地去停车场边的一个墙角撒尿。就是撒尿这件小事,最终成了引发一场血案的导火索。左云飞学着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说:“真他妈的是个烂背点子!”
当晚,正站在门口的“金色年华”保安张青看到有人撒尿,急忙跑上前去制止。左云飞、赵志刚哪里会把一个小小的保安放在眼里,左云飞开玩笑说:“不撒就不撒呗,掏出来看看还不行?”这是在他们之间广为流传的一个笑话,张青不懂,说:“别废话,这是撒尿的地方吗?没事你掏出来看啥?”赵志刚说:“你小子真不懂事,撒半道尿还能憋回去呀?”张青年轻气盛,上前拽人,左云飞早已憋足了火气,撒完尿飞起一脚,正踢在张青的肚子上,张青当即疼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左云飞看来,他这一脚是给这小伙儿一个面子,小沙弥一个,值左总经理这一脚吗?他整顿好裤子,要走,“你小子太嫩,”说:老子还要玩去呢!
从地上站起来的张青大喊:“站住,你打人还想走!”伸手来抓,左云飞骂道:“真他妈给脸不要脸,给我打!”赵志刚和刚从夜总会闻声赶来的肖大兵等人一拥而上,围住张青拳打脚踢。眨眼间就将他打得休克了,倒在地上生死不惧了。“金色年华”的另一名保安想要上前劝阻,也被左云飞等人一顿拳脚打跑,他边跑边喊:“有本事,你们等着!”
左云飞打完人,骂骂咧咧地上了“奔驰”车,说:“他妈的,扫兴,不玩了!”正要离开时,看见从“金色年华”夜总会里又有几个保安跑了出来。左云飞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的手又开始捏着嘴巴,一只手指快速地在嘴边抠挠着,这是他在决策前的一个习惯动作。他越想越憋气,在不该撒尿的地上撒尿是不对,可撒完就算过去,怎么没完没了呢?多大的事?他不想再打,刚要说走,“金色年华”的人已赶到近前。怒火又被撩拨起来,他的手放开了嘴巴,向前一指,喊着:“上,干死他们我负责,还他妈有这种地方!”随即跳下车,一马当先冲进保安的人群里,拳脚并用,一个小保安当时被打得四脚朝天。
他完全可以不必亲自动手,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个意念,都会有许多双手实现他的愿望,但他亲自冲出去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感召,一种精神力量。让他的弟兄们一往无前,坚决地压倒敌人,而绝不被敌人所压倒。肖大兵、蔡宝金、罗汉臣、李伟君等人纷纷亮出了左云飞给他们配备的折叠刀,也随着左总经理猛冲上去。双方随即展开一场混战。
“金色年华”的保安们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们有很多人都受过专业训练。从实力上说,远远超过左云飞的人。在这一刻,他的弟兄们再一次地体会到老板大哥是何等的英明,折叠刀是何等的锋利,“金色年华”的保安们是何等的不堪一击。他们的薄薄的衣服和溜光水滑的年轻的皮肤,在刀锋刺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力,轻而易举地就深入到他们的身体。刺入的一瞬间他们感觉不到疼痛,拔出来的时候,滚烫的、黏稠的液体溅到脸上、身上,摸到手上,再看到对方年轻漂亮的脸上那种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眼神,真他妈的爽。
围观的人只在远处看,都担心那种叫血的液体溅到身上,那种叫刀的锋利的闪着亮光的小东西会刺入自己的身体。当呼啸的警车到近前时,警灯闪烁的精光刺入眼睛的时候,空气凝固,“不许动!不许动!”接警后赶来的警察们,逼到眼前。一声断喝,他们的手就不再动了。动的是眼睛,是心眼儿,这种局面只有他们的大哥才能扛得住。
左云飞当然也住了手,他身体里过量的酒精已在打斗中挥发殆尽,脸色和一束绿色的灯光遥相辉映。这时,一辆“奥迪”车悄然驶近他的身边,车门开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几乎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他被拽到车里,车门随即关闭。“奥迪”像一条黝黑闪亮的猛犬奔驰起来。
“杜再军?你们,回来啦!”
开车的是左薇,她回过头,说:“爸,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左云飞答非所问:“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路无语,左云飞手捏着嘴巴,一只手指在鼻翼边不停地抓挠。车到奉华大酒店楼下,杜再军问:“左总,您去哪儿?”左薇说:“爸,回家吧!”
左云飞说:“不行,去天河区派出所,志刚他们都被抓起来,我临阵脱逃, 算个什么东西?走!”杜再军说:“左总,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是这个团 ——”他差一点说出“团伙”这两个字来,忙又改口,说,“您是整个集团的灵魂,是主帅,是主心骨,万一您也被关起来,整个集团不停摆了吗?”
“我不管,我要和我的弟兄们共存亡!苟且偷安是我左云飞干的事吗?快走!”左薇说:“爸,您这又何必呢?我不去!”杜再军不知道左云飞是做姿态还是骨子里真有这么一股子热血,说:“还是听左总的吧!”他替代左薇开车,把左云飞送到天河区派出所。
结果左云飞也被警察控制起来。
事后查明,在打斗过程中,“金色年华”夜总会的保安有九人被刀捅伤,其中谢小礼受伤较重,经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晚死亡。
左云飞因涉嫌“金色年华”案被刑事拘留,一个月后被批准逮捕,羁押在海州市天河区看守所。
赵志刚相貌平常,平常得满地都是。随便在人群里拨拉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回头你就会发现赵志刚和他没什么区别。但赵志刚的智慧绝非一般人可比。
赵志刚也被带进派出所,他在回答了姓名、年龄、职务等一系列常规问话之后,满腹委屈地问道:“你们抓我干啥?”警察说:“你干啥你自己不知道吗?打张青的时候你参与没有?”赵志刚笑了一下,警察声色俱厉,“你严肃点,回答!”赵志刚说:“我这还不严肃?我咧那一下嘴是腰疼,被人家给打的。就我这体格,你们想想,是打架的人吗?”警察态度有所缓和,问道:“那你在场干什么?说实话!”赵志刚说:“我们总经理喝多了,他下车撒尿,我去扶他,谁知道这一泡尿能撒出流血事件哪?我劝我们左总,说回去吧回去吧,这时候,那个张青也挑薄弱环节,老太太吃桃子,专拣软乎的捏,上来就给我一脚……你们要是再抓我,你说我得冤到啥程度?”警察问:“你不是副总吗?”赵志刚说:“是啊,要不我能去劝他吗?”做了笔录之后,赵志刚没用几天就被放回来。他那把带血的刀子在警车一露头的时候就扔了。
左云飞被逮捕,公司全体震惊。唯赵志刚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似萧曹。他首先召开高管和分公司经理会议,通报总经理案情。他说总经理本来已经脱离现场,他是为了弟兄才去投案,这一点还有谁能够做到?他马上就会出来。在此其间,如果有人玩忽职守,那就是火中取栗。什么叫火中取栗你们知道吗?就是让你们把手伸到火里去取栗子,到时候烧了你们的手不算,我还得剁掉你们的手。患难见真情,板荡识忠臣,现在正是考验弟兄们的时候。咱们要干得比大哥在的时候更好,那才叫兄弟,你们说是不是?众人无不动容,都说二哥放心,谁他妈的不仗义,大伙都不容他。问题是,得赶紧救老大,那不是啥好地方,老大在里面不是遭罪吗?赵志刚胸有成竹,说:“弟兄们放心,我赵志刚就是头拱地也要把大哥拱出来!”
稳定人心之后,为救出左云飞,赵志刚又施展出“平事”的手段。老关系被他充分利用,在利用老关系的基础上,建立新关系。实在关系不上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赵志刚一路上斩关夺隘,深入了关键领域。
在这个关键的领域,他遇到了对手。
这个人叫邓宇。他虽然和赵志刚认识,但就是不收钱。不收钱就表明邓宇无法成为一个言听计从的人。他不言听计从,他们的大哥就出不来。赵志刚急了,发誓说:“不拿下这个榆木疙瘩,我就不叫赵志刚!”
这个邓宇不但不收钱,不开面,而且,什么“洗浴中心转一转,按摩小姐按一按”那一套在他身上也一律遭到拒绝。赵志刚手中的“套马杆”无处可套。没办法,他只能创造性地展开攻势。他从老关系那里得知,邓宇的儿子要结婚,需要大笔钱,而邓宇没有多少积蓄。但这只是提供一个拉关系的可能,要真正的“破题”,还需要制造一个机会……
这天,邓宇下班之前,两个小伙子气势汹汹地摁响了他家的门铃。他妻子在楼上问:“谁呀?”小伙子问:“是邓宇家吗?”邓宇妻子说:“是。他还没回来呢,你们有事啊?”小伙子骂道:“他和我媳妇‘搞破鞋’!你告诉他,再敢勾引我媳妇,我他妈整死他个老王八!”两个人在小区里骂骂咧咧,把门踢得“咣咣”响。邓宇妻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声问:“你谁呀?你媳妇是谁?”小伙子骂道:“你他妈还有脸问,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问你老头子!什么东西!”
小伙子边骂边走,等邓宇妻子下楼,这两个人已经走了。邓宇下班回家,妻子气得趴在床上不起来,邓宇说:“你怎么了?”他妻子不吱声,气得哼哼。他以为她病了,近前摸摸额头,妻子“啪”地把他的手打开:“你他妈的别碰我,我恶心!你说,你跟谁‘搞破鞋’了?儿子都要结婚了,你还干这种事,你损不损?”邓宇说:“你这是哪儿进来的风?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他妻子说:“没风不起浪,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就他妈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这日子还能过吗?不过了,没法过了!”邓宇眨巴眨巴眼睛,仔细地回忆和几个女同志的关系,开玩笑的时候有过,无伤大雅的玩笑;闲聊的也有过,但和“搞破鞋”距离还远着。连想都没想过,怎么会出来这种谣言呢?他这么一走神儿,老伴的劲头更足了,从床上一蹦,跳下地来,“你还装什么装?这几年我就怀疑你!
指着他鼻子哭喊:”邓宇对自己心里有数,神情自若,心平气和,说:“别闹了,让人家笑话不?连影都没有的事,瞎说什么?”
“谁瞎说?你说谁瞎说?你看看人家?还没你那个官帽子呢,谁家不比咱家过得好?干了这些年,连儿子结婚的钱都凑不齐,你把钱都给谁了?都给这个小的了,对不对?”
“我的工资不都是交给你了吗?还有啥钱?”
“我不信,不信,你别看我提前退休,什么事我不知道,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的?”
“那怎么办?把男人都消灭?那女人干吗?”邓宇不生气,笑着说,“也别都怪男人,动不动就说,男人没一个好的,一点道理都没有。没有女人,男人跟谁坏去?行了,别瞎扯了,做饭去吧!”他越不生气,女人越生气,叫道:“你别往别处扯,还想蒙混过关?”女人像受了多大委屈,珠泪双流。邓宇说:“你这不是胡闹吗?什么蒙混过关哪?你不做饭我做。”他换上衣服,扎上围裙,准备亲自下厨,妻子冲过来,扯掉他的围裙:“你别碰我的东西,我恶心。你还有心吃饭?让人家找上门来叫骂,小区里得有多少人知道?我还怎么出这个家门?你不要脸,我还不要脸吗?”邓宇本来没怎么认真,这时他不得不认真了。妻子说完跑回卧室,“咣当”一声关上门,没了声响。
邓宇一时间没了主张,眼神空洞无物。但他的大脑却开始高速运作,他不能不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邓宇是个绝对能干,有着过人精力的人。他工作了二十几年,一直以令人赞叹的速度和高效率处理工作。虽非游刃有余,但也大致妥帖,没出什么大乱子。前些年那位离休的老领导连续提拔他两次,弄个正处级。他继续认真,以后却固定在这个位置。他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他要保持金刚不坏之身;但不喜欢他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不信任他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妻子,儿子。在这物化的环境里,钱成了一个量人的尺,他要继续清高,就意味着清贫,就意味着他不得升迁。他必须具备非凡的毅力和坚韧不拔的决心,才能在种种诱惑面前恪守己志。蒙受不白之冤痛苦,洗脑更痛苦。坚持大半生的信念需要修正了吗?制造谣言的人意欲何为?那些“包二奶”、“养小姘”的人反而活得轻松愉快……他带着一点悲壮的情绪走出家门。他不知道该不该改变自己,他变成了一个思想上的盲人,一只迷途的羔羊。和许多平常人一样,遇到这样的问题时总是想到——酒。
城市的夜灯繁若星辰,却比星辰更为壮观。五光十色,五彩缤纷,就像一只五色的狐狸,到处都放射着诱人的光彩,但无一处不与钱血肉相连。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好没用,好窝囊。他要借助酒的作用,找个清静的地方,对这个谣言做一个认真的思考。
赵志刚的计划分三步走,第一步是首先摧毁他的清高;第二步是让他的身心遭受重创,然后借他疗伤之际收买。为了他的大哥左总经理他没有做不出来的事。如果可能的话,劫狱也可以考虑。现在用不着了,在小区外负责侦查的弟兄电话报告,邓宇去饭店了,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这是个机会,至少可以和他接一下头。再不行,脑袋上砸他两酒瓶子,屁股上捅他两刀子,然后上医院看他去。赵志刚做好充足的准备,开出了“奔驰”,在距离这个饭店不远的地方停好车,开动两条短腿,晃动肥厚的肩膀,走进了这个小饭店。
赵志刚说:“哎呀哦,邓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邓宇抬眼看了他一眼,说:“我就喜欢一个人喝酒。”赵志刚坐在他的对面,一面点菜要酒,一面说:“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耍钱,老辈人说的,至理名言。今天咱哥儿俩有缘,我陪你喝一杯。”邓宇不太满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继续喝自己的酒。赵志刚说:“看样子大哥心情不太好?”他一边等着自己的菜上来,一边感慨,“嗨,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也是,不痛快。”邓宇撩起眼皮,看着他,说:“钱包鼓溜,肚子溜鼓,你还有烦心的事?”赵志刚说:“媳妇埋怨我回家晚,也难怪,我是天天晚上晚回家,话说回来,我这不也是为干事业嘛!”他见酒菜上来,说:“来,我给大哥满上。”邓宇说:“别价,我这儿有酒。”其实这话也够讪人的,但赵志刚热情不减说:“烟酒不分家,喝酒怎么还分你和我呢?来,满上。我这一看,你也是和夫人生气了。”邓宇又撩了一下眼皮,问道:“根据什么说呢?”赵志刚斟完酒,说:“邓兄,咱们都啥岁数了?还有看不明白的事吗?都说人远天涯近,你说人心它为啥远呢?就是人总是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总是戒备别人,其实大可不必。天下什么最热,是人心;什么最冷,也是人心。热心的人他敢把心掏出来在阳光下晒,越晒越热乎;冷心的人,把心藏在角落里,不敢见阳光,越藏越冷。这一冷一热,他能不远吗?”邓宇说:“你说话还挺有意思。”赵志刚说:“大哥说有意思,咱干一杯。”邓宇喝了一口酒,说:“我也不是像你说的那种心冷的人,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今天是我媳妇为孩子结婚的事,跟我闹了点别扭。”他还是没敢说“搞破鞋”的事。赵志刚说:“那是喜事,闹什么别扭?”
邓宇说:“喜事是喜事,喜事不得用钱办吗?”进入这个话题,他喝酒变得积极主动,说,“来,喝酒。”
这就算接上头。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聊到金钱,邓宇不能不流露出对自己的遗憾。赵志刚不失时机,说:“邓兄是除了缺一点钱什么都不缺,我是除了有一点钱什么都没有,往后咱就像瞎子背瘸子,一个有眼睛管看路,一个有腿管走路,一帮一,一对红,你还愁什么呢?”
从酒馆出来,赵志刚用车把他送回了家。就在他下车的一瞬间,赵志刚塞给了他一个纸包。他马上有所警觉,硬往回塞。赵志刚说:“就当我借你的还不行吗?”邓宇迟疑了,想了想,也就不推辞了。
说是借,谁都知道这是不用还的。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 n次,后来邓宇收钱也就心安理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赵志刚有事求到他,他便没有推托的理由了。
后来审讯邓宇的时候他自己说:“有些口子是开不了的,捅一个针鼻大的窟窿,便会漏进斗大的风,到后来,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赵志刚的锦囊妙计只用个开头就一举收服邓宇。也算是歪打正着,他制造谣言的目的是为打人制造假象,结果却冒出个喝酒的事来,皆大欢喜。
在此之前,他为使左云飞得到照顾,已先后两次给海州天河看守所所长高文勇、管教王智每人一点五万元;随后,赵志刚向高文勇提出左云飞亲属想会见的请求,给了他一万美金。高文勇安排左云飞在自己的办公室与亲属见面。赵志刚为酬谢自己在天河区看守所羁押期间王智的关照,到海州市“天河车行”花二十九点八万元为王智购买了一辆广州本田轿车。左薇母亲王辉为使左云飞在看守所得到王智的照顾,在看守所门前往王智的包里塞了两万元。
经过一系列打点,使出了种种手段后,7月 25日,左云飞终于因病被取保候审。8月间,为酬谢天河看守所副所长郑军对他的关照,同时为关照在该所羁押的手下,左云飞在奉华大酒店的办公室内给了郑军九万元,又购买了一辆墨绿色丰田佳美牌轿车相送。
在营救老大的同时,赵志刚使出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分别摆平了伤者和死者的家属。他先是找到了死者谢小礼的妻子,经过一番艰苦的商谈后,达成了如下一份协议:甲方海州万发运输服务有限公司与乙方某某某(谢小礼之妻)于2003年 5月 6日就本案达成以下协议:一、甲方就此次突发性打架事件愿意补偿乙方人民币四十万元;二、乙方收到甲方补偿款后,保证不再追究因上述打架事件被天河区公安机关拘捕的甲方人员的任何责任,并请求政法机关依法减轻对该 次打架事件被天河公安机关拘捕的甲方人员的处罚。
此后又分别给伤者赔偿,达成了不再继续追究的协议。
法院最终对左云飞的三名手下以故意伤害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一人十年,二人各三年,左云飞毫发无伤。
金钱再一次显示了它的魔力,为暴力施展了善后的魔法。
虽然发生了一桩又一桩血案,但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左云飞、赵志刚,更加坚定了他们的信念。在社会上,左云飞一直是以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的形象出现,该彬彬有礼时彬彬有礼,该夸夸其谈时夸夸其谈。他常对手下人说,光靠我们这伙人是不可能把事业做大的,要想把事业做大,还得拉住另一伙人。现在,赵志刚已把他的指示全面地贯彻下去了。
他们采取各种方法鼓励手下人继续为非作歹。左云飞继续嘉奖那些在打斗中表现勇猛的手下。因为在富丽大厦滋事中,蔡宝金、罗汉臣表现勇猛,左云飞便奖励给他们各五千元,并提职;在龙华大酒店持刀扎死龙明华的刘明,左云飞不仅给他支付了住院费、医疗费五万元,还在建阳为他购买了一套价值二十七万元的商品房;“金色年华”夜总会案发后,左云飞奖励被判刑的三人每人三十万元,并以假名在公司做账,每月各发两千元工资。
杜再军协助赵志刚几乎参与了所有的营救行动。他把这里的情况随时汇报给专案组,邵云航说,专案组正在多方调查取证,协调跨地区行动。程思伟的“变天账”为办案提供了重要证据和线索,但程惠良已经有所警惕,暂时不能采取行动。这两个团伙覆灭的日子近在眼前,他要他尽可能地接近左云飞,获取更多的证据。
站在路旁红棉树下的杜再军,看着阳光下川流不息色彩斑斓的车流人流,他听见自己的血在血管里奔流的声响,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积蓄着力量。他知道自己这个任务的分量,但他更愿意像他的战友们一样,亲手把象征着法律尊严的手铐戴在这些狂徒的手上。
左薇眼看着杜再军被推推搡搡押上警车,气得大喊大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抓人?”坐在他这辆车上的几名特警个个身着迷彩服,脚穿憨头憨脑的军钩鞋,头戴钢盔,荷枪实弹,但表情都很温和,任她喊叫,个个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他们居然被押到西山分局的院子里。车停下,她见杜再军被押进去,车上的背包被拿走。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杜再军走出来。依然背着那个背包,说:“左薇,咱们走!”
左薇却不肯下车,嚷道:“杜再军,他们为什么抓你?我要问个明白!”杜再军赔着笑脸,像哄着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下车,说:“你还在发烧,走,咱们去医院吧!”
“这算怎么回事!”左薇头重脚轻,抱住杜再军胳膊,走到街上。杜再军说:“打车吧!”左薇说:“不行,我晕车,走走,反而好一点。”他们就这样走着,进了一家医院。事实上,左薇已经感觉到杜再军是在从事一项不便明说的事情。他是想搞清他父亲的案子吗?仅仅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就知道,杜再军还是她原来的那个杜再军。至少,他的心没变。靠在他身上就有一种安全感。这就足够了,她不再问了。她不问,杜再军倒有一点发毛,问:“你那些问号呢?”左薇笑说:“没了,我怕你给我一些惊叹号!”在这个问题上,从那时开始,他们画上了一个句号。
到了医院,医生给她量完血压,说,你要做一下全面检查,一面说一面写,开出了十几项,什么胃肠道、血常规,还有妇科病,包括 ct、彩超,左薇说:“谢谢!”当着这位门诊医生面就把他开出的处置单扯碎,说:“我没病,还是你去检查检查,去神经科,我看您有点不太正常。”医生瞠目结舌。杜再军说:“用一点药还是应该吧?”左薇说:“用什么药?你就是药,病由你来,也由你去,我好了。”
走出医院,杜再军说:“咱们去哪儿?找一家旅馆先住一宿,明天回海州,在机场等这一宿,你不累吗?”左薇说:“天都要亮了,还找什么旅馆,咱们就往机场走,走到机场天就亮了,然后去北京。你说怪不怪,天南海北,我去过这么多大城市,居然没去过北京,听起来都让人笑话。”她见杜再军停住脚步,又喊,“哎,走啊,去北京行不行?说话!”杜再军觉得时间非常紧迫,他应该尽快回到左云飞那里。如果一路游山玩水,说不定程惠良团伙已被端掉,那时左云飞提高警惕,再了解情况就不容易了。他犹犹豫豫,左薇返回身来,推了一把:“傻子,到底去不去!”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与左薇相爱几年,像这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想着,心里痒痒的,他说:“你猜。”左薇凑到近前,观察他的表情,看不太清,踮起脚,两只手扳着他的肩膀,像要接吻。杜再军趁机将她抱进怀里,叫道:“你中计喽!咱们只去北京,然后直接回海州,行吗?”左薇叫着你坏你坏,却更紧地投入在他的怀抱,听着他的心音,感受着他的脉动,嗅着他的“男人味儿”,喃喃道:“傻子,我这是梦吗?”杜再军痴痴迷迷,似从眩晕中挣扎出来,他不愿脱离她的嘴唇,索性将她抱起,一面吻着一面顺着马路走。
寻寻觅觅,百转千回,多少思念多少牵挂多少怨,都在这一吻中。什么都不要说,在这一刻,地球因此变小,城市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俩。当他们从公园的树林里走出来时,左薇带着哭腔说:“傻子,偷吃禁果,我可是视死如归地上了你的战车……”杜再军牵着她的手说:“什么视死如归?应该是死心塌地。你是不是还不放心?”左薇说:“你神神秘秘,让我如何放得下心?除非你离开我父亲。”杜再军说:“一旦我找到更好的事做,肯定离开,咱们一起走。”
距离机场还有十几里路,他们就是这样边说边走。不知什么时候,浅浅的淡淡的晨雾浓重起来,像从飞机上看到的云,滔滔滚滚。雾湿了衣服,头上像淋了雨水。路两边的树林白茫茫一片,偶尔露出一点树林的影子,山野的气味变得浓稠,红槐花和白槐花的香气波涛一样汹涌。几只早起的山鸽子在树林里“咕噜咕噜”地叫,野鸡唤雏的声音就在身旁不远。左薇说:“傻子,我实在走不动了,歇会儿吧!”杜再军说:“我说背你吧你逞强,咋样?你那鞋不行,耍赖了吧!”
他摘下背包,蹲在左薇前面,“上来,就当我送孩子去上学!”左薇咯儿咯儿笑着,爬到他的背上,说:“我的几个同学,人家的孩子真的上学了。”杜再军说:“咱们奋起直追,后来居上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左薇笑道:“胡说八道,你长一岁人家不长啊?”杜再军也笑,说:“也是,都在地球上,年龄这事没法撵,大一岁永远都大一岁。但是,我们可以在数量上遥遥领先!”左薇在他的脖子上使劲儿拧了一下:“你别气我,计划生育你懂不懂?”
贫嘴,继续贫嘴。左薇却没声了,在这副硬板床一样的脊背上,像孩子一样睡着了。
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噪声刺耳,左薇醒来,叫道:“我的妈呀,我咋这么有心,睡着了,快放我下来!”杜再军说:“就当我多个背包,到安检那儿你下来就行。”左薇说:“别吹了,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
太阳在浓雾中升起,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鲜红的染料,浸润出一大片鲜红。
航站楼前的停车场上车辆在迅速增加,许多人在浓雾中走来走去。杜再军说:“坏了,这么大雾,可别影响航班!”左薇却不急,说:“在这我们可以找个旅馆,还有永远不散的雾?”杜再军说:“我不是着急嘛!”
浓雾很快散去,航班照常。杜再军和左薇到北京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时分,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洗过澡,吃过饭,杜再军说:“走啊,怎么不着急了呢?”他们把北京旅游的路线图都已经做好,第一站当然是天安门。左薇说:“先去王府井大栅栏,给你买套衣服,你这叫啥?”杜再军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说:“我这,不挺好吗?”左薇说:“好什么好,一看就像‘黑社会’,咱不给北京添彩,也不能影响首都形象吧?赶紧走,买完衣服再去玩儿。”杜再军无奈,说:“星星跟着月亮走,你是月亮,我是星星,你走哪儿我就跟哪儿吧!”
五月的北京气温与海州已相差无几,树绿花鲜。但它的热是燥热,日光是明晃晃炙烤,建筑物和地面都像巨大的散热器,人在街上走,感受到的热度是全方位的。走进大栅栏的人群里,人和人的间距已达到紧密的程度,有时不收缩自己就挤不过去。左薇兴致勃勃,杜再军奉命相随。一连走四五家商场,左薇横挑鼻子竖挑眼,居然没有选到一套让她满意的给杜再军的西装。杜再军说:“左薇,改造我不是一天半天的事,算了吧!”左薇说:“别捣乱!”随着拥挤流动的人群,走进一家不算大的商场。刚上了二楼,左薇像猎人发现了猎物,径直奔那个服装厂家直销部,在一套蓝得像深海的面料考究的西装前,左薇招手:“快过来,穿上试试。”售货员把西装从衣架上摘下来,递给左薇。杜再军感受着左薇的情谊,但对西服不怎么喜欢,走过来说:“天都热了,穿这样的衣服太装腔作势了吧!”左薇说:“别废话,让你穿就穿。”杜再军先是穿上上衣,左薇脸上就有了一点笑容,说,“去试衣室,都穿上。”杜再军穿上这套西装果然像变了一个人,左薇的眼睛就放出惊喜,说,“光这还不行,衬衫领带需要同色系的才能和谐。”售货员说:“你到这边看看。”左薇又按照她的设想,选择一条领带一件衬衫,说:“换上换上,全换上。”杜再军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自主权,她让换就换,她让穿就穿,快三十岁了,第一次这么幸福过,整个过程全部以傻笑的表情出现。装备一新后,一本正经地走过来。左薇抿着嘴儿,眯着眼,欣赏片刻,终于情不自禁,叫道:“就这样,就应该这样,买了,全买了!”售货员看傻了,左薇说什么她没听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左薇说:“全买了,你算一下,多少钱。”售货员说:“你真会选。”左薇掩饰不住喜悦,说:“你说的是人还是衣服?”售货员说:“人和衣服你都会选。”她在小计算器上点了几下,说,“一万一千五。”杜再军吓得一“哎呀”,急忙往下脱,左薇说:“你别动。”又问售货员,“能打折吗?”售货员说:“我们这儿不讲价。”左薇说:“现在买衣服的哪有不讲价的,你再便宜点,我买了。”售货员说:“我们这儿真的不讲价,我没有权利打折啊!”左薇在自己的小皮包里翻了一下,问杜再军:“你还有钱吗?”杜再军说:“有也不多,你把钱都买了衣服,我只好背你回海州。”左薇说:“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汇钱。”她说着掏出手机,杜再军说:“你何苦呢?回海州买什么衣服没有?你打电话,他把钱往哪儿汇,很麻烦的事,算了!”左薇说:“我就是想让你在这几天穿,回海州买完再回来呀?”正在为难,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在杜再军的肩膀下晃来晃去,看得杜再军不好意思,说:“你看啥呢?”中年男人说:“我好长时间没看过你这样帅气的男人。这衣服也是有灵性的,当它的主人与它心意相通,当它找到了它真正满意的主人时,它表达的是美与和谐,你是它最满意的主人。这衣服我只收成本价。”杜再军说:“我是不是听错了?”中年男人说:“没错,但也不是白送,我需要拍几张照片。”杜再军说:“做广告?”中年男人说:“就算是吧,你同意吗?”杜再军笑了,说:“就我这样,你不是赔了吗?”中年男人说:“没有关系的,我们交个朋友嘛!”
杜再军有生以来,第一次捡了个大便宜。
一向沉静不喜张扬的左薇这时由率领变成尾随,快乐得像个少先队员,心情轻盈得像天上的云,她恨不得把杜再军变成风筝放到空中去炫耀。让满街的人都看见,但放风筝的线必须是握在她手里。
回到旅馆,杜再军忙往下脱衣服,说:“左薇,你就别难为我了,还是我那t恤衫牛仔裤穿着舒服,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你说我这人模狗样地算干啥的?让人笑话不是?”左薇说:“咱们去照相,照完,随你的便。”
刚说完要走,左薇家新雇的保姆聂玲来电话,说左薇的母亲病了,不严重,就是想左薇,再不回来就更上火了。左薇说:“上午还在通话,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杜再军说:“下午还有半天时间,走走,看看,晚上就回去吧!”左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海州,他们坐出租车回到奉华大酒店。一名小保安见是左薇和杜再军,小跑过来,说:“杜哥,你可回来了,左总和“金色年华”打起来了,增援的人刚去,你快去吧!”杜再军看看左薇,左薇说:“你还看什么,让他回来不就行了吗?快走啊!”杜再军说:“什么‘金色年华’?哪里是‘金色年华’?”左薇跑去开出自己的奥迪,说:“上来!”
左薇和杜再军拉着左云飞逃离现场,他又自投罗网。左薇万分沮丧,说:“这就没办法了,我妈在家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我得回家。”杜再军从车上下来,说:“一路顺风,替我向老人家问好!”左薇说:“干什么你,我让你下车了吗?”杜再军说:“你看我这身,折腾得不成样了,让你母亲看见,还不嫌我邋遢?”左薇说:“你要啥样?让你穿西服你不穿,我去给你买一套花裙子?”说完她像真的看见杜再军身穿花裙的样子,捂着嘴笑起来。杜再军也笑了,说: “嗨,你不嫌我,我害怕谁呀?我怕太晚,大半夜了,你母亲还身体不好,我去多不方便?”左薇说:“只有我妈和一个保姆在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说,我一个人,你放心?”
杜再军本想一个人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左云飞如果被拘留,或者被判刑怎么办,如果他真的因此被判刑,反而掩盖了他更多的罪行,他手下那些人也可能逃之夭夭,但现在这些都无法确定。听左薇这样说,他上车说:“我以为你家不远,还是你说得对,走吧?”
左薇的家住在流花区的一个小区里,环境很好。夜已深,人已静,左薇家是少数亮灯的人家之一。左薇已经打过电话,她的母亲打过两瓶点滴,已经没事了,一定是在准备接待她女儿的同学了。
这是一栋处在五楼的房间,大约一百八十平方米,半越层。左薇和她母亲的卧室在楼上,楼下是餐厅、客厅,保姆住在楼下,门铃一响,保姆没等开门就喊:“王姨,阿薇回来啦!”她正在欣赏新版的电视剧《上海滩》,嘴里抱怨着,“这叫啥啊,跟老片子差老远了!”
左薇的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水粉色的宽大的真丝睡袍,手扶雕花栏杆,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走进来的杜再军。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和她身高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身后的光线比较强,脸在阴影里,杜再军看不清他的眉眼,从他的轮廓上看,就是一个普通小男生。左薇母亲下楼的时候,小男生又缩了回去。
保姆一把拉过左薇,悄声说:“你怎么把警察领家来?”左薇笑得“咯儿咯儿”的,说:“小聂,你根据什么说他是警察呀?”保姆固执己见,说:“他不是?我怎么看他像呢!要不他就是当过兵。”左薇笑说:“他什么都没当过,就当过人!”
左薇的母亲听见喊声才快步地走下来,不等左薇介绍,说:“你就是杜再军吧!”杜再军说:“王姨您好,我是杜再军。”他想排除一切杂念,准备认真地对待左薇母亲的审查,但思维老是耍岔,固执地回到程思伟日记的记载上去。这位就是当年左云飞不惜制造车祸追求的女人?他心里顿时变得很复杂,许多想象中的画面从遥远的空中飘来,闪过,又在心底泛起。她依然风姿绰约,目光炯炯,可以想见她当年的风采。左薇长得很像她,只是她前额没有左薇的饱满圆润。她今年已是接近五十岁的年龄,但看上去最多也只有四十岁,如果不是她的脖颈上有几条细微的褶皱,真的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她见杜再军也在打量她,笑了,抖了抖睡袍,说:“我这老太婆在家自由惯了。小杜,你坐,坐呀!”保姆把各种饮料糖果端过来像摆地摊似的让着,左薇的母亲说:“小杜,你别客气,这一路上 多亏你照看左薇,真是太感谢你了!”左薇说:“妈你说什么呢!”左薇的母亲说:“小杜,你坐,我和左薇上楼说几句话。”杜再军说:“王姨您别客气,我和左薇是多年同学,何况我是左总的部下,照看左薇也是分内的事,你们母女多日没见,你们谈吧!”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别扭,但放松了。抓起一个苹果,一口咬掉一半,嚼得很响,却不耽误说话,回过头说:“小聂,你刚才和左薇说什么?”保姆是北方的农村人,说话带着二人转的味道:“我说你像警察,左薇说不是,反正我好像在哪疙瘩见过你。”杜再军说:“咱们都是北方人,说话一个味儿,你在南方待久了,一看见我就像熟人。”保姆说:“可不是咋地呢,一看见老家那边来的人,可亲向呢。”
左薇被她的母亲拽着,身影一闪,不见了。
杜再军隐约听到他们在楼上的客厅里的对话:左薇说:“夏雨田,你怎么来了?”
“你把人急死了,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打手机你又关机,我能不来吗?”
夏雨田说。左薇的母亲说:“雨田早就来了,听说你回来,这不,一直等到现在。”夏雨田的声音:“左薇,那个黑小子是谁?”左薇的母亲说:“是他爸公司的人。”左薇说:“也是我的男朋友,你看他怎么样?”
“左薇,哎,你可没说过你有男朋友!”夏雨田的声音明显地提高。
左薇也提高了声音:“有必要说吗?”
“可是我早就在追求你,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说过你爱我,可我说过我爱你吗?”
左薇的母亲说:“你们这是干啥左薇,人家雨田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左薇说:“夏雨田,谢谢你的关心,咱们同学是同学,朋友是朋友,你和我与我和他是两回事,都这么晚了,快回家吧!”夏雨田从楼上下来,手揉一下眼睛,像哭。杜再军坐着没动,看着夏雨田走近。他长得眉清目秀,属于很甜很奶油的那种,杜再军看他还不错。夏雨田停住脚步和他对视,在目光的打斗中分不出上下。临走,夏雨田说:“别得意,朋友!”杜再军站起来,目送他走出去了。
楼上,左薇的母亲说:“你这叫什么事?怎么突然冒出个男朋友?”左薇说:“妈,我和他高中的时候就是朋友,人家刚来你就上楼,什么态度啊?”左薇母亲也不说话,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手一指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说:“你看看!”这是左薇母亲和左云飞的结婚照,年轻时左云飞手搂着她的肩膀,笑得阳光灿烂。左薇知道她母亲的意思了,杜再军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一点像,但这有什么呢?也许她在学校时那种朦胧的情感就是因为杜再军像他年轻时的父亲。她说:“妈,你想说什么?”左薇的母亲说:“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和你爸年轻时一模一样,你爸进过监狱,他也进过监狱,你爸是个啥人,你知道吧?他把我搞到手,没有两年就在外边拈花惹草,打打杀杀。他是有钱,有很多钱,什么都不差咱们的,可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他一年都不回家几次。我是老了,我忍,可我不愿意我的女儿也过一辈子像我这样的生活。我看这个杜再军,将来也免不了是这种人!”
“你是说夏雨田好?”
“我可没说,但起码他挺文静的,不像这个人。”
“妈,你这是什么理论?他长得像布什,就能当美国总统啊?”左薇抱着她母亲的胳膊,说,“何况只是有那么一点像,在气质上完全不同。妈,你是不是对我爸怨恨太深,有一点神经过敏?看到和他有点像的人就有点反感,是不是?”
左薇的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是吗,我是真有点过敏?”她自己问自己,在脑子里反复地回味最初的那一刻对视,就有一点犹疑,说,“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说不准了。你这样,别答应他,我再品他几次,小伙子这么帅,我也别冤枉了他。”
几天以后,左薇说:“傻子,你还生我妈气呀?”杜再军说:“人各有各的眼光,我生什么气呀?”左薇说:“我妈说,她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发现你眼睛里有一股杀气,你为什么?”杜再军恍然大悟,他在看见左薇母亲的时候,他想到左云飞撞死左薇亲生父亲的那一幕,他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当时确实有一种痛苦的愤怒的情绪在心里翻腾。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没有表现出来,怎么就被她捕捉到了呢?都说女人直觉敏锐,是真的?他说:“左薇,明天我还去,看她怎么说!”
赵志刚安排左云飞和家属见面的时候,杜再军陪着左薇和她的母亲来到看守所,左云飞说:“刚子,再军这小子光武的不行,得历练历练,你得带着他点儿。”赵志刚心领神会,说:“大哥放心,我让他多接触就好了。”
一晃过去一个多月,夏雨田没有再来。杜再军为营救左云飞尽心竭力,左薇的母亲说:“这小伙子还真不错!”左薇说:“妈呀,你差一点都吓死我!”
左云飞从拘留所出来,依然气宇轩昂。“平事”的大笔花销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笔广告费或者是进修费。进一次拘留所,进一次监狱就等于去进修,回来身上像又多了一层光环。多了这层让竞争对手胆战心惊的光环,他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让那些同行们望风披靡。所有的花销,市场都会加倍地还给他。号称“套马杆”的赵志刚对此的理解比他更深一层,他说:“大哥,不仅如此,我们套住的那些马也跑不了,他们就是拴在咱们马棚子里的马,用着的时候,牵过来就骑,随时的!”左云飞开怀大笑,在“套马”领域他自愧不如,但在驭人方面他绝对技高一筹,独树一帜。他用他的独特手段把部下们治理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要不然,赵志刚怎么也会成为他的一匹马呢?
魏刚曾经是左云飞的狱友,两个人一起在抚顺监狱服过刑。这一年的 10月,魏刚出狱后,听说左云飞在海州混得不错,就千里迢迢投奔他来。左云飞收下了他,安排他在货运站工作。但两个人随后的交往却并不愉快,经常因为一些事情发生摩擦。魏刚觉得他不比左云飞差多少,都是蹲过监狱的人,牛啥?清明节这天的上午,左云飞把魏刚喊进办公室。魏刚一进门,左云飞就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为啥把货源给了别的货运公司?”魏刚想解释,左云飞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门口说,“你他妈给我滚,别在这儿干了!”
当天晚上,左云飞和王绪峰等几个手下在一家叫“大可以”的饭店吃饭时,看见一个叫朱歧的人好像也在这里吃饭,就吩咐王绪峰去看一看,是不是朱歧,还有谁和朱歧在一起。朱歧也在海州搞货运生意,和左云飞两个人平时互相瞧不起,是一对冤家对头。王绪峰很快回来禀报:“是朱歧,和他在一起的是张博。”
这个张博,也是左云飞的一个狱友,几天前因为一件小事违逆了左云飞的意思,被左云飞撵走。当时,左云飞给他拿了一万元钱,说:“你不在我这儿干,行,但绝对不许去别人那干,拿上钱麻溜回家吧,别在海州待着。”听到王绪峰的汇报,左云飞勃然大怒,张博不但没听他的话离开海州,而且投到了自己的对头朱歧门下,这不是摆明了和他作对吗?有一个手下说,好像魏刚也投奔了朱歧。左云飞咬牙切齿,恶狠狠说:“一会儿咱们去朱歧货运站,一块收拾。”
在“大可以”吃完饭,左云飞一伙便回了货运站。在货运站办公室里,左云 飞把一支猎枪交给王绪峰,并亲手上好了一颗子弹,对王绪峰说:“魏刚要真在那,你就拿枪废了他。”王绪峰收下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王绪峰,绰号“八虎”,建阳人。曾因聚众斗殴行为于 1980年 12月被劳动教养三年;因盗窃行为于 1983年 11月又被劳动教养三年;因犯故意伤害罪于 1992年 7月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投靠左云飞后,很快就成了他手下得力的干将。
左云飞带上王绪峰等人开着车直扑朱歧的货运站。到达后,车停在朱歧货运站的院子里,左云飞从车上抻出一把片刀,率先跳下车。王绪峰手持猎枪紧随其后,两个人一起闯进了朱歧货运站的办公室。刚一进屋,左云飞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的魏刚。魏刚试图反抗,左云飞举着刀,王绪峰端着枪,把他逼到了墙角。
左云飞用刀指着魏刚说:“你他妈还真跑这儿来了?”魏刚并不示弱,说:“海州又不是你家的,我跑这儿来怎么了?”左云飞火冒三丈,说:“你找死啊!”
话音刚落,旁边的王绪峰对准魏刚就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一条火舌从枪口里直蹿出来,子弹正中魏刚的右腿,魏刚当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左云飞指着倒在血泊里的魏刚,说:“我宁可干废你,一辈子养着你,也不能让你跟着别人干!”说罢,带着手下人上了汽车。
或许是怕魏刚追究责任,也或许是顾念过去狱友的情谊,刚一上车,左云飞又吩咐人把魏刚送到医院去。魏刚前后住了两个月的院。据海州军区总医院出院诊断:魏刚右膝关节火器伤,右股骨下端粉碎性,术后畸形愈合。右膝金属异物残留。
此时,左云飞又使出了他惯用的手段,用金钱摆平。先是支付了魏刚住院期间的医疗费三万多元,又指派赵志刚给魏刚两万元。当警方进行调查时,魏刚不但没有说出左云飞,反而一口咬定打伤他的人他不认识。从此,张博吓跑,朱歧归顺,王绪峰也被派到建阳当上了分公司经理。
左云飞也算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在打残魏刚后,果然把他养了起来。先是花十三点六万元给他买了一辆解放货车。后又安排魏刚到万发大连分公司上班,每月工资一千二百元。
左云飞对手下人恩威并重,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
他的弟兄们管这叫仗义。
2002年 9月的一天晚上,左云飞想起了他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人叫唐戈。
唐戈曾经是左云飞相交不错的朋友。在乾元公司时,他们一起合伙干过小线路运输生意。左云飞和程思伟投资了二百万元,谁知合伙干了一年多,最后却赔了钱。看到赔钱,左云飞立刻翻脸,硬逼唐戈退回他当初投资的二百万。唐戈只退给他一部分,没有全部返还。左云飞就认为唐戈吞了他的钱,是有意在戏耍他,从此对唐戈怀恨在心。忙的时候顾不上,闲的时候就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咬牙切齿,一直伺机报复。这几天,他听说唐戈当上建阳运输联合体的董事,他仇恨的油锅里像蹦进了一颗火星子,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左云飞有个朋友老邱,是这个运输联合体的董事长。他给老邱打电话。左云飞说:“你忙啥呢?”老邱说:“我能忙啥,整这个联合体,花插着还得开个会,还他妈不如自个干了。”左云飞笑着说:“谁让你瞎得瑟,猫三狗四,谁你都联合。在哪儿开呢?我咋闻到一股酒味儿?”老邱说:“万豪酒店,你真能闻,狗鼻子也闻不到这么远,过来喝一杯?”左云飞说:“你还别撩扯我,我他妈坐飞机几个点儿就到,还寻思我不敢咋的?”老邱笑得直打嗝儿,说:“你敢,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左云飞假装随意地问:“唐戈也跟你们开会?”老邱说:“他是理事,他不参加能行吗?”左云飞说:“行,你们都理事吧,我就是想你了,没正经事,不跟你瞎扯了,等我回去咱们喝酒!”老邱说:“好好,你抽空回来,我请你!”
左云飞立刻给在建阳分公司的王绪峰打电话,吩咐他带上人,去万豪酒店附近等着……
其实,在给老邱打电话的前几天,左云飞就已经给王绪峰发出过指令,让他找几个人收拾唐戈一顿。给他个教训,只要不弄死就行。王绪峰立刻开始行动,召集了七八个人,手持斧头、棍棒、镐把,分乘两辆出租车扑奔唐戈在建阳南塔鞋城的货运点,但却扑了个空,唐戈不在那里。次日清早,王绪峰估计唐戈有可能去货运站,带着这伙人又去了一趟。结果再次扑了空,只得悻悻而回。
还是远在海州的左云飞摸清了唐戈的下落,用电话告诉了王绪峰。王绪峰立即带人赶到建阳万豪酒店附近,在一个小胡同里,几个人手握斧柄,虎视眈眈地盯着前面的路口。过了一个多小时,王绪峰看见从马路对面的胡同里走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正是唐戈。他怕唐戈认出他来,怀疑到左云飞,就急忙低下头去。用手指着,小声对手下人说:“就是他,你们下去砍他。”
唐戈也是个精明人,他知道得罪左云飞就是给自己埋下一颗地雷,说不定哪天就会踩上。但那时确实赔了钱,如今用自己的钱赔给左云飞又觉得窝囊,所以几年来一直小心提防。在万豪酒店开完会,吃过饭后,唐戈随着其他人信步从饭店里走出来,想不到正好中了王绪峰的埋伏。
几个人手持利斧直奔唐戈。像“斧头帮”一样,抡起斧头就砍。唐戈嘴里喊着“救命”转身往回跑,被人一斧子砍在他的肩膀上。唐戈那时想到,生命比胳膊更重要,他对胳膊的痛苦置之不理,摇晃了几下,挣扎着又往前跑。又一个人追上来,一斧子砍在他的肩膀上,他惨叫一声,扑通一声,跌倒在马路上。嘴里 连声喊着:“救命啊,杀人啦!”一伙人一拥而上,举起手里的斧子冲着倒地的唐戈一阵乱砍。然后横过马路,坐进车里迅速逃离了现场。
和唐戈同行的人见他被砍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翻滚,都吓得不轻,急忙打车把他送到了建阳市陆军医院。唐戈被砍时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左云飞手下人干的,非常害怕那些人再追到医院里去,建阳人管那叫“回勺”。一旦被他们“回勺”,自个的宝贵生命就没什么指望了。他只是简单缝合包扎了一下,没敢住院,就打车连夜回到家里。怕左云飞再次报复,他没敢报案。
当天晚上,王绪峰就急不可待地给老大左云飞打电话报捷,说已经把唐戈砍了,并且砍得不轻。左云飞像去了一块心病,说:“行了,达到教育目的了。”
第二天,左云飞就打电话给有功之臣王绪峰,说给他十万元钱,让他按功劳大小分给他的手下人。王绪峰说:“谢大哥!”
这叫赏罚分明。
不过,对杜再军的任用,左云飞有一点为难。他原来只想让他接替被判刑的刘明的班,在奉华大酒店当个保安队长,但他觉得杜再军干这个角色有点屈才。他和赵志刚商量,说:“给他个什么角色呢?”赵志刚早就看出杜再军和左薇已经难解难分,将来一旦结婚,人家那是谁跟谁?左云飞征求他的意见也不过是给他个面子,就说:“大哥你说,给他个分公司的经理干,离咱们又太远,借不上劲;这段时间他跟我上下打点,我看他也是块材料,干脆,就让他当你的助手得了,正规的名称就叫总经理助理,行不?”左云飞严肃了一会儿,笑了,说:“就这么定了,助理就助理,这小子跟我好像有点缘分,我稀罕,你去把他叫来吧!”
杜再军在总部大楼里还没有位置,左云飞和赵志刚在办公室说事儿,他就走过去和财务主管兼任左云飞的情妇韩蕊闲聊。办公室里,几位年轻姑娘正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点击键盘,韩蕊巡视一番,走过来说:“帅哥儿,什么时候结婚哪?”杜再军实在是佩服左云飞的眼光,他看中的女人,各个出类拔萃。这个瘦得像螳螂似的女人,蜂腰可握,居然丰乳肥臀,狭长的瓜子脸上,一双凤眼,流光溢彩。杜再军说:“我一事无成,跟谁结婚哪?”韩蕊说:“得了吧,左总都说了,你还保密呀?”杜再军很认真地说:“我真不知道,左总还说什么了?”韩蕊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个傻小子,真能装!”赵志刚站在门口喊:“小杜,过来,左总找你!”
杜再军心里有一点紧张,现在还不是和左薇谈婚论嫁的时候。他随着赵志刚走进来,左云飞笑容满面,说:“小杜,坐吧!”杜再军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左云飞直截了当,说:“让你给我当个助手怎么样?”赵志刚说:“就是总经理助理。”杜再军有一点意外,这是个想都没敢想的角色,所谓的助理就是左云飞的影子,就是这个影子也足以吓倒一大片。他藏好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谢谢左总,可我不会助理,怎么当助理呀?”左云飞说:“行了,别谦虚,我烦这套,让你赵叔安排个办公室,就算走马上任!”赵志刚答应一声要走,左云飞说:“你忙什么玩意儿,今天晚上,你们俩都去我家喝酒!”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赵志刚愣住了,杜再军心里敲起小鼓,他真要提起结婚那个事?
这段时间,杜再军知道左云飞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卑微地战战兢兢的样子,但他觉得那个熊样等于自残。他反其道而行,每次都做得既不张扬也不谦卑,显得潇洒干练,不卑不亢,让左云飞从心底里喜欢。在左薇的强烈干预下,他的装束也被彻底改头换面,那套西服还是穿上了。西装革履,胡子一天一次大扫荡,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这样一来,左薇的母亲把自己的理论差不多推翻了,她说:“没想到,还像个有文化的人。”左薇说,“妈,他是本科啊!”左薇的母亲是西安卫校毕业,中专,在建阳市医院当了几十年护士,但她觉得她比现在的大学本科厉害,她说:“有没有文化不在什么科,现在的大学生不如当年的高中生,现在的研究生啊,也抵不上当年的大学生。什么呀,水分太大了,拧干了,剩不多少。”保姆聂玲做着鬼脸,说:“我的妈呀!”
没有拿定主意的杜再军被提前打发到左薇家来。说心里话,和左薇结婚是他的渴望,他能不想吗?从第一封信开始,已经过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抗日战争才八年,他过年都三十岁了,人家同学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但他觉得他必须坚持下去,坚持到左云飞一伙彻底覆灭的那一天。一切都真相大白,那时丽日晴空,惠风和畅,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左云飞要回家吃饭,忙坏了一家人。小保姆手足无措:“王姨,我再去买点啥菜呢?”左薇的母亲去厨房冰箱柜橱各处视察一番,说:“家里什么都有,你去市场买点豆面子,再买一个大萝卜就行了。”小保姆眼睛不大,但这时睁得够大,说:这豆面子哪疙瘩有啊? 左薇母亲说:菜市场什么没有?你快去“我的妈呀,”“嗨,吧!”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左薇的母亲忙着择菜,“不杜再军刚好进屋,“王姨,说:用不用,你和左薇说话去吧! 左薇在楼上喊:你上来吧!”
”“傻子,左薇看着杜再军抱着一束鲜花,拎着一个购物袋走上楼,像国家体育代表团里的某位成员从飞机上下来,说:“你买了什么?”杜再军说:“我看见王姨喜欢练太极,给她买了一套练功服,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左薇说:“说你傻,你还是真傻,你怎么不当面给她?”杜再军说:“她正忙着,没好意思。”左薇接过鲜花,抱在怀里,脸埋进花束,认真地吐故纳新,说:“你怎么也想起这一套?”杜再军说:“全社会都流行的事情,我岂能超凡脱俗?再说,这花香确实可以改变人的心情,我抱着它的时候,就像你!”左薇警惕地向楼下望了一眼,说:“快进来!”就回到卧室去。杜再军从身后抱住她,随手关上门,脸在她的头发里拱着,嗅着她的发香,吐字不清地说:“你那电脑里有什么?在如此幸福的时刻还舍不得放弃?”左薇在抱着鲜花的时候,眼睛仍然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脑,说:“有敌情,快放开!”杜再军刚一放手,左薇放下鲜花,回身抱住他的脖颈,仰着脸说:“我要去应聘,夏雨田说青云山制药厂招人,我不能再坐吃山空了。”杜再军要进一步行动时,左薇又推开他,说,“来,说正事吧!”她又把花抱起来。杜再军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那个夏雨田还和你有联系?”左薇笑了,说:“你看你,什么眼神儿看我?小心眼儿。夏雨田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和这个药厂熟悉,他就是通报个信息,我这不是在网上查吗?”
“我也就是顺嘴一说。”杜再军在她身边坐下,手不服控制地做着小动作,左薇恶狠狠地捶他一拳,像打在红木家具上,疼得愁眉苦脸,甩甩手说:“以后我得买一副铁手套。”杜再军笑着,移动着鼠标,说:“你想谋个什么差事?”左薇说:“我的专业呗!”杜再军说:“那你还愁什么,你去,还不是给他们增光添彩!”左薇说:“傻子,人家那里博士、博士后都多得是,我去,就是个小鱼儿,就是个混饭吃的。”杜再军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正事?”左薇说:“和它有关,哎,你离开我爸他们那个公司吧!”
“为什么?”杜再军见左薇一本正经地严肃着,预感到有些不妙,说,“你爸刚给我提职,我可是他的助理啦!”
“助理又怎么样?你能把他助理成一个让人放心的人吗?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别看他是我爸,你也不要过分地相信什么成功的企业家。其实你也都看见过,他和他那个公司,我和我妈心里都有数,你不能在那里干。”
“那我干什么去?像你说的,坐吃山空?”
“你在什么地方打工,哪怕是当一个最普通的工人,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实在不行,将来我还有工资,我想,维持咱们两个人的生活也没有问题,你说是吗?”这话她说过不止一次了。
杜再军心里佩服左薇和她母亲的眼光,他激动地揽过她,“左薇,说:你说得不错,可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不是说,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吗?你再醉一段时间。”“可我现在必须清醒。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叫你傻子吗?我宁愿找一个傻子,傻得实在,傻得让人放心,让人心里有底。我妈这一辈子吃尽苦头,我感同身受。前车之鉴,我不能把我的后半生交给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你理解吗?”
杜再军无话可说。左薇和她母亲的要求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最起码的愿望,你还让她们怎么样呢?杜再军说:“左薇,你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行吗?”他预计两个月后,他的任务应该完成了。
“说好了,傻子!”左薇在他脸上凶猛异常地亲了一口。杜再军正想报复,左云飞回来了。刚一开门就喊:“哈哈,还是我老伴理解我,菜豆腐,我都闻到香味儿喽!”杜再军有意想看看左云飞在家里的表现,站在楼上不动,却见赵志刚嚷道:“嫂子,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又学着电视小品里的腔调,“希望你能够喜欢!”在左云飞手下的人里,左薇母亲对赵志刚的印象是最好的,她说他长得厚道,不喜欢动粗。她擦着手说:“什么呀?剑?你可别吓唬我,让我当江湖女侠呀?”赵志刚说:“军仔给你买了一套太极服,我送给你一柄太极剑,这回你练,说不定能练成个当代女侠!”左薇母亲笑着接过来,说:“我一招都不会,还女侠,还不练成个灭绝师太呀!”左云飞说:“灭绝师太武功高强,你要真练成,万发的经理由你当,我天天回家给你做饭!”左云飞边说边脱衣服,说,“你们都给我一边待着去,今天这菜,由本人亲自动手,就让小聂玲给我当助手得了!”
杜再军看着,理解又不理解。在公司威风八面的左云飞回家居然一直都赔着笑脸,包括对小保姆,都是和颜悦色,是真心还是装的呢?他悄悄地问:“左薇,你爸以前回家也是这样吗?”左薇说:“他从来都这样,有时候,我妈骂他他都不还口,还给我妈洗脚呢!”难怪女人爱他又恨他,在凶狠的后面还有爱和柔情,这就是左云飞。杜再军想着,只见左云飞像电影里国民党兵投降的样子,举着手说:“来来,把围裙给我系上!”小保姆为他系上围裙,左云飞就正式上灶了。
赵志刚说:“你不会没关系,军仔会,让他教你呀!”左薇母亲说:“人家年轻人,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教我。”“嫂子,你来,让军仔比画两下子,好学!”赵志刚当先上楼,左薇母亲迟疑着跟上来。左薇用肘撞一下杜再军,悄声说:“赵叔净扯闲的,你就说你不会。”
“小杜,来来,比画比画,我看人家公园里那人练得是真好看!”赵志刚又从左薇母亲手里拿过剑来,杜再军看着左薇,说:“赵叔,我也不会!”赵志刚哈哈大笑:“你小子也真没出息,现在就归人家管啦!拿着!”杜再军就不好再拒绝,接过剑,说:这可是把好剑! 赵志刚说:”“呀,”“旅游景点卖那玩意儿我能买吗?快练!
楼上的客厅很大,赵志刚积极主动地把可能碰到的物件搬开,说:“来吧!”杜再军看出左薇母亲并不喜欢,但他不想损害太极剑法的形象,把自己掌握的几个套路认真地演练一遍,说:“赵叔,我这还是小时候学的一点,要忘光了。”赵 志刚大笑,说:“你别逗了,这么说吧,你挂个牌子,招学员,那报名的人都得排队。”杜再军把剑入鞘,说:“王姨,这是把好剑,好剑是有灵气的,镇宅辟邪。人有剑气,百邪不侵,对人体健康和心理健康都有好处,您练吧!”
“好,我练!”左薇母亲接过剑,思绪像从很远的地方急匆匆地赶回来。
左云飞在楼下喊:“开饭喽!都下来!”
左薇母亲说:“刚子,谢谢你啦!刚子,小杜,你们吃饭去,我得先把这镇宅的宝剑收起来。”
餐厅里已经布置停当,杜再军观察桌上的菜,个个做得精致,起码从外观上看不亚于奉华大酒店厨师的手艺,心里暗暗称奇。
众人落座,赵志刚喊:“大哥,你也别忙活了,你不来,我们谁敢动筷子!”左云飞说:“我这儿还有一个好菜呢!”他端上来一大海碗的菜豆腐,说,“这个菜以我为主,你们爱吃的就吃,不爱吃的可以吃别的。”赵志刚说:“除非日本鬼子拿刺刀逼着我,要不然,我不吃!”左云飞说:“你也吹,饿你三天,除了耗子药,能吃的你都吃。”他挨着左薇母亲坐下,说,“还是老伴理解我,先给我做了这道菜。”左薇母亲说:“你那些臭毛病,我什么不知道。”左云飞嘿嘿一笑,说:“我跟你们说,我这可不算毛病,下乡那年,青年点乱成一锅粥,学大寨,修梯田,把人累成个王八犊子样。我回点里一看,没饭了,咋整?那时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跟我不错,他爸是队长,我跟他叫三叔,就跑她家去了。正吃饭,三叔爱喝酒,他的下酒菜就是这玩意儿,他说:‘云飞呀,正好,陪我喝点吧! ’我没精神头客气了,上炕盘腿一坐,就喝上了。那菜豆腐是真香,我一口气扒拉一大碗,他那一瓶酒让我几口造进去了,三叔说:‘没酒了,掺点水吧!’我说我有钱,我买去,三叔说:‘傻小子,有钱当啥?人家要票,一张票就买一斤酒。 ’我心里真有点不得劲,把人家的酒全给喝了,我说三叔你等着,我就不信我买不来酒!我吃得差不多了,有点精神,下炕就去了大队小卖店,我说打酒,那个小子说:‘票呢?’我说没票,他说:‘没票不卖!’我说我操你姥姥,你卖不卖?薅住他的脖领子,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他嚷嚷,‘你敢打人!’我随后又一个嘴巴,我说你他妈的卖不卖?不卖我掐死你!他就卖了。”左云飞当笑话讲着,却有些激动,眼泪汪汪,杜再军第一次看到左云飞的眼泪,但他就是那么一会儿,他长叹一声说:“嗨,我那三叔,好啊!”
左薇母亲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左云飞,说:“别讲你那光荣历史啦,吃饭吧!”左云飞努力地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说,“你们先吃菜,让我想想,今天这话我怎么说。”左薇母亲说:“这一桌子没外人,就说呗,还想作报告咋的!”
“也是,都是自家人,别整景了。”左云飞说,“我今天让志刚来,是请他当个大红媒。再军和左薇是自由恋爱,自由恋爱也应该有位媒人是不是?年龄都不小了,我的意思是,今年十一国庆节就把事情办了,你们是啥意见?”
赵志刚受宠若惊,叫道:“大哥,嫂子,这个媒人我可得当!再军这小子从我看见他那天开始,就觉着他行,文武全才,咱左薇那叫大硕士,这要是在过去,起码相当于一个举人,给他们俩做媒,你们说我得多荣幸,嫂子,你啥意见?”
左薇母亲说:“我没意见,就是有一条得依我,小杜得离开你们那个公司。”赵志刚说:“左薇,你呢?”事情提得突然,左薇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有点慌乱,说:“我和我妈的想法是一样的,杜再军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工作。”赵志刚说:“嗨,你们这是啥观念?外企就好?公务员就好?有多少公务员还盼着我给他递红包呢!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有什么好!”
“刚子,你说出天花带绿叶来也不行,我这下半辈子就指望这个闺女,挣钱多少我不在乎,我就图个安稳,可靠,实诚。反正这么说,他不离开你们那个公司,结婚的事,免谈!”赵志刚眨巴着小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一会儿,最后盯住左云飞,企图窥破天机。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好再说了。
左云飞在公司的威风已经所剩无几,他好像有点恍惚,有点犹疑,有点走神儿。他见众人都瞅着他,在远处飘游的心神又回来了。目光直盯着杜再军,说:“小杜,听你的意见,是离开公司,和左薇结婚;还是继续跟我干,把公司做大做强,自个拿主意。这种事,我绝不干预!”杜再军一直都在想着这个事,离开公司是不可能的,放弃左薇也是不可能的,说不好就把左薇母女的感情给伤了。他感到左薇的目光有力度地在他的脸上撞击,怎么说呢?不好说,不好说也得说,他说:“左总,您知道,我上过大学,当过警察,坐过监狱,坎坎坷坷的,连个家都没有,是您收留我,这个情我不能不报。为公司发展,我不敢说做多大贡献,起码我会尽力而为。和左薇的婚事,太让我惭愧,我们恋爱八年,其中有五年断了联系,可感情没断,她想我,我也想她,都够苦的,我能不想结婚吗?但现在不行,我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就算左薇不嫌弃我,我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提结婚的事呢?我要再打拼一段时间,拼出一点成绩,也算对得起左薇这八年的苦等,这八年的情谊,王姨,您说呢?”
“小杜,你说的不算不对,但问题是,我们没有人嫌弃你,你两手空空,我们也不嫌弃。只需要你离开那个公司,找一个安安稳稳没有风险的工作,做一个让我放心的人,连这你也做不到吗?”
“我说王辉,你就别难为小杜啦,”“一个大老爷儿他说得够实在了! 左云飞说,们,猫在家里没风险,那还是个爷儿们?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拼,活就活个轰轰烈烈,死也要死个惊天动地,当个软地瓜有什么意思?就得在地下活着,挖出来还是个红薯!风险和财富根本就分不开,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可我不这么干,我能有今天?”
“你今天怎么了?你幸福了,我呢?把你那套理论给我收起来,我不听!”左薇母亲珠泪涟涟,起身要走,左云飞放弃抵抗,说:“好好,就当我没说。”他拉着老伴坐下。左薇却忍不住了,说:“杜再军,你太让我失望了。”左薇愤怒地站起来,但很快又变成忧伤,“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我和我妈的意思非常明确,只希望你做一个安守本分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这个要求高吗?我等了你八年,我没有勇气改变我的初衷,我没有勇气做别人的妻子。我曾经,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忘记你,让表情、让眼泪、让影子,忘记你,可命运偏偏又让我遇见你,你就用这样的一张白卷交给我吗?”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就是不流下来。话说完的时候,眼泪已经被烧干。她的母亲也站起来,说:“小杜,刚子,你们喝酒,我和左薇上楼去歇会儿。”
刚才还是丽日晴空,暖意融融,突然就变了天,弄得阴云密布,杜再军傻了。
左云飞一拍大腿,说:“这扯不扯!”
杜再军觉得自己被掏空,灵魂飞走,只剩下一个空壳。在公司那间单身宿舍里,他无法继续坚守,就走出来,走到大街上。让依然闷热的夜风把自己更加燥热的情绪挥发。左薇母女那最后的一瞥,威力无比,把他击得天旋地转,找不准方位了。八年聚散,魂牵梦萦,几句话就了结了吗?他像在梦里,左薇像一片云在一片苍茫的荒野上渐行渐远,他去追赶,近了,她又飘然远去,醒来一片空茫,一片苍凉。他拨几次电话,一律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他的心再一次走错了季节,进入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
两边的商铺还没有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这是小吃夜市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水泥路面洒满了水,亲切而暧昧的灯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扑朔迷离,让人时刻有踏空的感觉。灯下的摊主都戴着高帽子,穿着白制服,他们吆喝着什么,音响里唱着什么,传到他耳朵那儿都成耳旁风。卖油炸活虾的摊主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鳌足的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深红色的龙虾愚蠢地企图爬出盆外,它身上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另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两个北方人,不用听他们说话,从外表上也能看得出来。他们的脸色都很好,若无其事地盯着老板的助手,一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年轻女人,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他站住了,那两个北方人里,他一眼就认出彪子,他干什么来了?杜再军飘忽的心又集中在彪子身上,他闪过一旁。
在这里,彪子和宰蛇女人都在他的视野里。
他还没见过如此胆大残酷的女人,蛇在她的手里就不是长着毒牙,在动物世界的捕食者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也足以致人死的蛇。她像从笼里往外拿黄瓜一样随便就抓出一条蛇来,往木板上一按,啪的一刀,剁去蛇头。蛇身仍在扭动,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下一拽,雪白的蛇肉便暴露出来。那条变成光棍的蛇,还在木板上扭动,她的手像变魔术的刘谦的手一样敏捷得不可思议。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蛇肉扔给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拍打,然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削成和纸一样薄的透明的蛇肉片。彪子和他那个伙伴,对视一眼,会意地一笑,那个宰蛇女人已把一盘蛇肉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彪子和他的伙伴同时端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在滚开的水里摆动几下,随即填进嘴里。酒的最大优点就是能把人的心里话驱赶出来,几杯酒下肚,彪子说:“强子,依我看,明天你还是别跟我去见左总,他那人,翻脸不认人。一听说你是程惠良的人,没准会翻脸,事情反而办不成,还是我自个去说吧!”强子说:“程总派咱俩来,就是想向左总表示诚意,我不去能行吗?整死我也得去,来,喝酒!”彪子回头回脑,说:“小点声!”强子说:“瞅你那样,谁知道咱说啥呢?”彪子说:“哎,你说,万一杜再军是个探子,咋整?咱们可都操蛋了。”强子说:“左总和程总上面都有人,怕个屌啊!来,喝酒!”彪子说:“你不能去,这是程总说的。”
杜再军的警惕像蛇一样从草丛中昂起头来。这几天在和左薇的感情中缠绵,几乎忘记风险,他庆幸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偶然看到了这两个人。偶然,又是偶然,生活中有多少偶然呢?第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故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这次,能让他避开风险吗?
杜再军听得出,这两个人还没有见到左云飞,就悄悄挤进人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