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酒店马上就要拆迁,生意大不如前。但光头小老板程惠良的兴致比以前更加高涨,很快他就要有一个比现在大十几倍的新酒店。那时,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大经理,在建阳市不敢说,在西城区将无与伦比。那是什么成色,那是什么感觉?现在有没有顾客来,都无所谓,他现在是过渡时期。过渡时期的程经理,身边的哥儿们越聚越多,庆龙、红鹰、老农、双子、杨凡……没事干,就在门口逗鹩哥。十几个人围着一圈儿,嘻嘻哈哈地扯闲篇儿。鹩哥突然喊起来:“美女,大美女!”没人告诉它,它就在笼子里蹿蹿跳跳,坚定不移地叫喊,“美女,大美女!”众人哈哈大笑,红鹰说:“程哥,赶紧给它娶个媳妇,你看,它都惦记大美女了。”程惠良刚要说什么,鹩哥又说:“我娶,我娶!”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阵香风从身后荡漾,程惠良回头一看,果然有一位美女从一辆蓝鸟车里钻出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毛料西装,高领红色毛衣,敞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圆润光洁,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她身材高挑,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皮鞋,黑皮鞋面儿,戴着茶色眼镜,是不是长着美女的眼睛暂时还看不清楚。她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鲜艳欲滴,口形也相当漂亮。她气度非凡,夹着一个柔软的皮包,从轿车里钻出来,胯骨左右摆着,脚下咔咔地响着,径直向金梁酒店走来。众人的目光像一群疯狂的黄蜂飞扑过去,在她的身上飞起飞落。她没有不自然的感觉,还很自豪的样子。走到程惠良面前,她停住脚步,两个人的个头不相上下,年龄不相上下。看上去,女人的个头更高一点。她朱唇微启,口吐莺声:“请问,程经理在吗?” “在,在,我就是,您是 ——”程惠良收住心猿,勒住意马,暂时斥退蝶乱蜂狂的私心杂念。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有点自惭形秽。虽然他也是一身名牌,却被他穿得的七扭八歪。美女打量他一眼,说:“不对,我找的是乾元公司的程经理,程思伟先生,他不是你这个年龄,他在吗?”程惠良说:“在,在,他是我父亲!”女人听说,把一张名片递到程惠良手里,说:“美克尔公司业务员,红霞,请多关照。”名片上是繁体字,更多的是英文字母,程惠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是干啥的。他知道,名头弄得越大越假,但她长得漂亮,这一点货真价实。管她什么身份,既然来找他老爹,先领上去谈一盘再说。他说:“我爸在楼上,请吧!”他的哥儿们里有人捂嘴笑,程惠良愤怒地盯了敢于偷笑的哥儿们一眼,说:“笑什么笑!”
程惠良在前,红霞在后面跟着。程惠良没到楼上就喊:“爸,有人找你!”
现在的程思伟心情比春天的阳光还要明媚。被砍一刀以后,他虽然吓得魂飞魄散,但心理上的压力却减轻许多。赶走左云飞,不仅仅是经济利益问题,他觉得左云飞是卧在他身边的一只虎,随时可能咬人;又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旦被引爆,拔起萝卜带出泥,大家一起完蛋。挨上这一刀,他出的是鲜血,左云飞出的是怨气,一比一,是个平手,从此将进入一个安全平稳的发展阶段。他觉得他的血没有白流,他依然是个胜利者,从此他将从胜利走向胜利。
此时,他正在和几个工程人员研究酒店拆扒的事情。听说有人找他,说:“你们先回去,明天就着手拆扒,你们估计几天完成?”一个工头说:“都清理打平,怎么还不得一周啊!”程思伟说:“一周可不行,五天,给你们五天时间,不能耽误开工。”工头说:“放心,耽误不了。”几个人说着话,都下楼去了。
程思伟看着站在一旁的红霞,像欣赏一个花瓶。他看不出她的身份,也无法判断她的年龄,现在有很多女人看上去年轻,但实际年龄都不小。这个人漂亮得有点让人迷糊,看着,他说:“找我吗?”红霞说:“您就是程思伟先生?”程思伟点点头,红霞又给他一张名片。
程惠良看不明白,他更看不明白,略看一眼说:“哎呀,现在公司资金非常紧张,好几个工程同时开工……”他把她当成拉赞助、拉广告的人,干这行的一般都比较漂亮。
红霞笑了,捂了一下嘴巴,说:“我想跟您谈的是生意。”
程惠良打开一间包房的门,说:“你们就在这儿说吧!这楼马上就拆扒,也没收拾,让红霞小姐见笑了。”红霞说:“没有关系,我们谈的是生意,我不在意这些的。”程思伟实话实说:“哈,我把你当成那什么……请,请坐!”红霞坐下了,摘下镜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合同,说:“程先生先看一看。”
程思伟接过合同看合同,程惠良闲着没事看美女。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摘下镜子的红霞。她的眼睛也是美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有一股火苗跳跃,跳得人心慌意乱。整个屋里的明暗也像被这双眼睛掌控,她睁大眼睛,这屋就亮了,她眨一下这屋就暗了。程惠良见识过众多美女,也可能正是尝试得过多,一见到美女,立即就想到别处去。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过多地停留,但她身上像有个宇宙黑洞,专门吃光。不但要看,而且总是企图钻到衣服里面去……
程思伟把合同看完,看得不细,但大概意思明白,就是由红霞提供卷烟,由他包销。然后就是价格、付款方式等等。程思伟说:“这么优惠的条件,你为啥找我呢?在建阳市里有一百万人想干!”红霞笑了,笑得红霞般灿烂,她说:“你认识魏东吗?是他介绍我来的。他说你是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人。而且,在建阳,你的实力也足够强大,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生意。”
“我知道……”程思伟被自己的想象震撼,这个生意的利润大得惊人,甚至超过他的房地产,问题是,这个比妖精还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把这么大馅儿饼凭空地送到自己的嘴边来?半路上杀出个蒙面杀手可怕,突然出现一个美女更可怕;天上下雨不可怕,掉馅儿饼能不怕吗?红霞看出他的担心,笑说:“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容易,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它需要你付出巨大的努力。比如说,营业执照、工商、税务、烟草专卖局的关系、市场营销,哪一关过不好都不行,而且竞争也是很激烈的,运转资金也比较大……如果你觉得有困难,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程惠良也拿过合同细看,见他父亲还在犹豫,忙说:“爸,还犹豫啥,咱干!”程思伟瞪了他一眼,对红霞说:“我的几个大工程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周转起来有一点困难,你的付款方式呢?”
“第一次货到付款,这你不必担心,产品质量你不用担心,如果这次成功,我们还会有更好的合作项目……”程思伟还是有一点担心,说:“好,中午我请你吃饭,在皇城酒店,咱们再详细地谈谈,签合同,你看如何?”红霞说:“程经理果然爽快,咱们中午见!”
从此,程思伟父子和红霞做起非法倒卖香烟的生意,后来发展到贩卖毒品。他们的关系也由狼与狈演化得相当复杂,弄得风波不断。关于红霞的来历、身份,直到最后程思伟父子也没弄明白。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们是刚开头儿。
建阳市的香烟市场开始灾难迭起,乌烟瘴气。
程思伟把生意交给程惠良。父子二人要垄断香烟市场,奇计百出。他卖什么牌子的烟,他就是这个牌子的烟在建阳的总代理,谁想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后台。程惠良变成了程灰狼,合法的经营业户成了小绵羊。他的人马一到,立即人仰马翻,他们的财富在别人的哭爹喊娘中滚滚而来。
南五马路烟摊前来了五名男子。个头都差不多,看长相也都是平常之辈,但都想标新立异,都想非主流,都想“明星化”、“精英化”;要么是秃头闪亮,要么是长发披肩,惺惺作态,结果都被自己妖魔化了。但这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坏毛病,杀气主要是来自他们的“生物场”,是无形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是一种感觉。下岗女工刘静、张敏看见这几个人走过来心里就突突。不知道是心脏把大量的血液外排还是汇聚,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想热情都热情不起来。只见一个长发男子拿起一条“黄山”,只听他问道:“谁是业主?”刘静说:“我是。”长发男子说:“你家卖‘黄山’烟吧?”刘静说:“卖呀,怎么了?”长发男子把凶狠埋藏在平静之中,把手中烟往上一举,商量着说:“昨天在你家买的这烟是假的,你给换了。”刘静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几位精英,说:“我们从来不卖假烟,你是从别的地方买的吧?”这几个人互相用眼神示意一下说:“那就开打吧!”五名壮年男子殴打两名青年女人,形成一道独特景观。围观的人们无不瞠目结舌:“真他妈的厉害,仅次于日本帝国主义!”许多人不忍目睹,掉头而去。刘静、张敏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几只脚是必然的结果,她们的反抗微不足道。呻吟、呼救是来自本能,明知道闭上眼睛是自欺欺人,但还是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口鼻流血,腰腿灼疼,睁眼看时,精英远去,烟摊凋零,支离破碎。花花绿绿的香烟被天女散花,想挣扎起来拾掇一下,又瘫倒在地上,眼前是一团五颜六色的色彩缤纷的迷雾……
刘静、张敏去市场治安办公室报案,然后去医院疗伤。她们将病志和医疗费收据交给治安办,办公室的人好言安慰:“别着急,回去听信儿……”结果是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
但是,几年之后的事实证明,她们的这次被打被砸意义重大,她们为辽河抛尸案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在出庭受审的程惠良团伙的天灵盖上又砸了一家伙。难能可贵的是,程惠良父子和他们的“五虎上将”能够不断地总结经验,不断地提高打砸抢水平。刘静和张敏事件之后,他们感觉到那种打砸的方式实在是“小儿科”,甚至是愚蠢。因此,在改进提高的基础上,他们比较正确地处理了刘木林的问题。
刘木林居然也敢卖“黄山”烟。在方家栏烟行,他接到一个邀请他去“玉霜园”喝酒的电话,杀气从电子信息中就透过来:“老刘啊,挺忙呗!”刘木林听声就听出来了,他谦虚着:“啊哈,不忙不忙。”电话里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在玉霜园,过来,啊?”电话就挂了。打电话的是双子,双子是谁,双子是程思伟的外甥,程惠良的表弟,“五虎上将”中的老大,就是留着女人发,长着男儿身的那位。当时烟行里已经形成一套潜规则,程家父子经销的卷烟,别人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刘木林理应“被潜”,但他心存侥幸,现在后悔了。刘木林明知道是“鸿门宴”,“鸠山宴”,也明知道自己不是刘邦、李玉和,但他必须去,不去以后就别想干了。
双子稳坐正席,其他几只“虎”团团围坐。他们已经沟满壕平,见刘木林如约而至,都表示基本满意。双子拢了拢美丽的长发,发出了低沉的高亢的男中音:“老刘,你是不是卖‘黄山’烟了?”刘木林说:“是,以后,我不卖了。”一个叫“老农”的站起来,他的手确实像老农,粗夯有力,他把筷子扔在桌上,提着拳头像拎着一柄铁锤,抖搂抖搂,“咣”地就是一拳,骂道:“你他妈的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说以后不卖了?以前的呢?咋算?”刘木林的腮帮子在遭到打击之后,说话已经感觉不太得劲儿,说:“那咋整,我已经卖了。”双子靠在椅背上,大发慈悲,说:“这样吧,你拿过一万块钱来,咱们过往不究,我跟良哥说说,他兴许给个面子。你要是不同意你现在就走,良哥的手可比我们黑多了,你自己掂对办吧!”刘木林捂着腮帮子掂对着,说:“双哥,我一共也没挣一万块钱哪!”双子说:“是吗?那我就不管了。”老农“咣”地又是一拳,刘木林被打倒靠在墙上,赶紧用双手护住脸。老农拎过一个酒瓶子,说:“你起来,把手拿开,要不然我打你个脑震荡。”刘木林知道这些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真被打成脑震荡,打成植物人,老婆孩子谁养活?他勇敢地站起来,垂下双手。几个人就围着他看,嬉皮笑脸,像看程惠良笼中的鹩哥。刘木林知道,坐山雕笑是杀人,这帮家伙笑是打人,都是坏笑。果然,他们先从打嘴巴子开始,像展开打嘴巴子比赛,打得刘木林不知道疼了,仍在坚持。双子笑着说:“老刘,你就别坚持了,他们这是拿你玩儿,一会儿要你的零件你还咋坚持?不就一万块钱吗?”刘木林被打得昏天黑地,以为可以用挨打换回一万块钱来,要是真卸零件咋办?他想象不出自己身上哪个零件没用。他的信心终于土崩瓦解,吐字不清地说:“行,我,我给,给钱……”
“那你就回去,晚上把钱送到这儿来。”
双子一直很温和。
刘木林走的时候已是步履蹒跚,东倒西歪,肩膀又撞在门框上。那个叫杨凡 的扶了他一下,把他推出门外。走在大街上,刘木林小声地咒骂着程惠良祖宗三代,心里想着给人家怎样送这一万块钱。来时脸上溜光水滑,回去时像戴上一个鬼脸面具,回头率提升百分之百。
杨凡在“五虎上将”中想象力最为突出,他说:“双哥,跟良哥提个建议,咱们成立个处置公司好不好,这招比上街乱打强。”老农硬挤出几声哈哈大笑,双子骂道:“笑个屁,你以为良哥干不出来咋的?”
光头小老板程惠良的谱是越来越大。在娱乐城的一间包房里,酒桌上摆着手机,身边坐着美女红霞,他要听取手下关于香烟销售情况的汇报。
主管香烟销售工作的双子说:“程哥,‘云雾山’最近卖得不行,卖这烟的太多了。”
“云雾山”是程惠良经营的一个主要品种,自封是“云雾山”在建阳的总代理,在几大烟市批发销售,还有谁敢卖“云雾山”?他闻听勃然大怒:“你他妈是白吃干饭的?就那么瞅着他卖?你知不知道,那是在抢咱的钱!”
“程哥,我查过了,那个人姓徐,他有自己的进货渠道,还批发给别人!”
“管他什么渠道,咱们是总代理!”
“你的意思是 ——照旧?”
“还用问哪!赶紧过去,别他妈吃了,回来我听汇报!”
庆龙、红鹰、老农、双子、杨凡“五虎上将”,本来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喝酒,眼看着山珍海味就要上桌,一个个恋恋不舍。但程老板一声令下,岂敢不去?都准备把怒气撒到胆敢卖“云雾山”的老徐身上。
红霞姑娘注视着程惠良的光头娃娃脸,说:“你又搞什么阴谋诡计?让他们吃完饭再去晚吗?”程惠良说:“这是丘比特的阴谋,跟你,我还有什么阴谋呢?”红霞说:“你怎么三句话离不开本行?说点别的!”程惠良说:“一看见你,我就想不起别的,就剩下这一个心眼儿。”红霞说:“你再这样,我以后不来了。”
他想亲她一下,但暂时驴唇还对不上马嘴。
程惠良和红霞的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他觉得像过了多少年。红霞像吊在树枝上的一颗红苹果,想吃够不着,够不着又没离多远,就那么当啷着,弄得在女人堆里混出来的老手程惠良神魂颠倒。这天红霞又来送货,程思伟不在家,机会难得,他下决心要实现突破。只要实现第一次,以后就如履平地了。他一面挑逗,一面转到她的身后,手伸到她的乳罩里,说:“你不来,我就不放你走,金屋藏娇……”红霞皱着眉头说:“哎呀,你咋这么坏……”她站起身来,转身要走,程惠良说:“你还要我给你跪下吗?”红霞说:“跪下也不行……”
南市贸易大厅里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五虎上将”挨个烟摊查问姓徐的人,从一楼问到二楼,都说老徐没来。双子说:“咋整,找不着人,跟老板咋交代?”庆龙说:“要不,找个卖‘云雾山’的,揍一顿得了。”双子说:“不行,这里这些人都是在我那儿批发的,揍他们,不是揍咱自个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咋整,老板等着汇报呢。”
双子说:“我认识那个老徐,能认出来,咱们再上外边看看去。”
五月的鲜花开了,身上沾满花粉的小蜜蜂在街上的花圃里忙得热火朝天。
五月的树绿了,嫩嫩的,是那种介于鹅黄和浅绿之间的颜色。在建阳市提出建设“森林城市城市森林”的第五个年头,绿化初见成效,绿,让人心豁然开朗。
人们的衣着鲜亮了,鲜亮了这个被誉为东方鲁尔的整个城市。
但这五个人闷闷不乐。从贸易大厅出来,都没抱什么希望,沐浴着五月的灿烂阳光,享受着暖风的抚摸,放了几个响屁,打了几个哈欠,准备走人。
“就是他!”双子认出来了,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老徐。四十左右的年纪,也属于矮胖子一族,走路像板凳往前挪,叉着腿左右大幅度摆动。胳肢窝里夹着个黑色的小皮包,一边走一边回头回脑,身后追上来一个女人,挎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她的穿着属于非主流一派,奇形怪状,说不上什么名字来。看这两个人的关系,大概是情人,或者是“小三”一类。庆龙说:“你看准没有?”双子说:“没错,就是他。”看看走近,庆龙喊了一嗓子,“老徐!”胖男人答应一声:“哎!”双子说:“咋样?上!”五个人冲上去开打,时髦女郎开始还想以理服人:“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 ——”老农一伸手扯住她的衣服,骂道:“骚货,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
时髦女郎这时才发觉苗头不对,拼力一挣,多亏她的衣服配搭很多,老农没有抓住主要部位,让她以蜥蜴断尾的方式逃脱。她的嗓子出奇的尖锐嘹亮:“救命啊!”哪有人救命?满街的人听见喊声,反而加快了脚步。老农赶上前来,抡起熊掌,先在她的涂满油彩的脸蛋上扇了一巴掌,女郎身子一偏,像飘起来一样摔倒,喊声更加嘹亮:“来人哪!救命啊!”老农的大皮鞋开始在她身上发泄,一边踢一边骂:“骚货,还卖不卖‘云雾山’?我看你还卖不卖‘云雾山’!”
开走的出租车又回来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蹿到跟前,“哎,干啥呀你?为啥打人!”老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人个头不高,长得戗毛戗刺,也是没事找抽型的货色,嘴里就不干不净:“你给我滚犊子,跟你没关系!” 他的踢打工作继续进行。
这个司机正是发子。
发子从五岁开始练功,如今已三十一岁,没中断过一天。要说打人,他比一般人会打,但他轻易不打。跟左云飞去过那一次,也是为了还左云飞的一个人情,象征性地出了一回手,随后就开车跑回来。这天他见老农出手太狠,心想,女人呼救我再装看不见,我还叫发子吗?他见老农又抬起脚来,猛地推出一掌。老农猝不及防,正在抬腿的时候,重心不稳,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跌得不重,但有点出乎意外。眨眨眼,认识到跌倒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他感到一种老虎被猫欺负了的耻辱。站起来,开口就骂:“操你妈的你谁呀?你敢打我?”他愤怒地扑过来,他要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再一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第三巴掌打得他昏迷不醒,然后掐死他,踢死他……他像装了满肚子炸药的自制炸弹,弹射过来。发子见他来势凶猛,抬脚迎了一下,并没有用力,但两股力量的撞击却形成合力,老农捂着肚子,弯下腰,蹲下,躺倒,然后是在地上打滚。面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青。发子傻眼了,心说这小子看着人高马大,咋这么面?
庆龙等人打击老徐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老徐在做出再也不卖“云雾山”的承诺之后,昏迷不醒。打到死和活之间这个状态正好,他们满意地赶过来,庆龙、红鹰大惊失色,一眼认出了发子,他们余悸未消。红鹰说:“这小子邪乎,咱走吧!”双子说:“走啥走,看看老农咋回事儿?”发子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吗?谁也别走,送他去医院!”
正准备去医院,巡警赶来,庆龙等人撒腿就跑,巡警追赶不及,回来救人。随后是 120急救车赶来,把几个受伤的人送到医院。
发子被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关进拘留所,稀里糊涂地成了凶犯。
老农脾破裂,在医院做了脾摘除手术。
发子的思维基本上进入了一种无序状态。无数个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涂抹出一幅幅抽象派的图画。支撑他所谓人生信念的种种教条在仅仅几天的时间里坍塌成一片瓦砾,情绪坏成了一锅喷气冒泡的稀粥,他说我他妈的咋就这么倒霉呢?
这里是监狱还是拘留所他也分不清,他没进过监狱,也没想过进监狱,对这 些概念他一无所知。听人家说这叫收审,那就收审吧。
进门要过两道关,一道关是让他把自己身上东西全部掏出,狱方保存;然后由一个人领着,走进一个深深的大院,再走进监舍的门房。
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问:“兜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发子说:“没有。”实际上他兜里还有半包“云雾山”香烟。那个人抬手抽了发子一个嘴巴。发子那时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的手法怎么比他还快?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那个人还想打时,发子本能地防御了一下。更坏了,那个人大怒道:“在这地方你还敢动手?
反了你了!”发子想是不该动手,就挺着,“啪啪啪啪……”挨了多少嘴巴他不知道,不知道疼,疼是疼在心里。后来,发子问:“监狱里时兴打人吗?”那人说:“你兜里还藏着烟,打你是轻的!”发子明白了,藏烟是挨打的根源。那人打得有点累,说:“脱了!”
发子不知道他让他脱什么,就脱了上衣。那人说:“脱,全脱!”发子就脱,一直脱到一丝不挂。又让他蹲下,他就蹲下了。又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剃头推子,把他脑袋上一堆乱草似的头发一扫而光。这时的发子干净利落,秃头,小眼睛,支着耳朵,显得鬼头鬼脑,精明强干。剃就剃,光头更精神,发子很自然地把阿 q精神移植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享受秃头的清爽,又被人踹了一脚,踹进了一号监房。
什么叫面子?什么叫尊严?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发子在这几分钟里,走完了他三十年没有走完的心路历程。
光着屁股“滚”进牢房,有人扔进几件监狱里人穿的衣服。发子穿上,打量这个小屋子和小屋子里的人。
大约十二三平方米的牢里,有三分之二被大木炕占据。就这么大个地方,却挤着十五个人,全都像和尚打坐一样坐着。一张张青灰色的脸,都像朽木雕成,但一双双眼睛却都贼亮。发子觉得自己像做梦,在梦中走进了妖怪洞。他不知道自己该站还是该坐,十几双诡计多端的眼睛盯着看,哪里是什么目光?都像是一支支发光的毒箭,往人的骨髓深处攒射,让发子齿寒心冷。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揍他!”这十几个闲疯了的人像一群阴间的饿狗看见了骨头,从奈何桥对岸的荒野里咆哮而来。发子护住脸,剩下的地方让他们打。这些是人不像人的怪物积攒了太多的怨恨和体力,发泄发泄对大家都有好处。发子觉得自己确实该打,最好是把这双手这双脚剁掉。太对不起老婆孩子了,你管那些闲事干什么?没挣多少钱反而还得大把花钱,给人家看病,给人家赔偿,就这样一双爪子一双臭脚丫子不该剁掉吗?悔死了,却不能死,死了老婆孩子谁管?“啪啪啪,咚咚咚” 的声音杂乱而沉重,不知挨上多少拳脚,发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觉得轻松多了,心里好受多了。原来,有时候挨打并不是不好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打下去,发子坚持到天黑没有问题。问题是这些人感到奇怪,尽管都具有丰富的打人经验,但对发子还是表示十分的不理解。不打出一个结果来,不打明白,枉做了一回狱中人。这些人的坏道儿层出不穷,在这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积攒了一半会儿用不完的奇思怪想,一定要,必须要,打出他的真面目。他不让打脸,就偏要打他的脸,这是他们一致的心愿。一双,两双,不知是几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腕子、手,企图把他的捂着脸的手移开,然后打他的脸。发子不明白,这些人是因为坏才进的监狱,还是进了监狱才学坏,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发子急了,发子恼了,发子发怒了。他的筋肉突兀的胳膊往两面一开,抓着他的手都松开了,人都趔趔趄趄闪到两边。发子想到自己刚进来时被打的嘴巴,那位狱警的手法真是快捷无比。苦练出真功,难怪这些犯人都喜欢打嘴巴。这是一个练打嘴巴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拿他们开练,反正大家憋得都难受。“啪啪啪啪……”一贯到底,十五个人都挨了一个嘴巴。他打得嘴巴要重一些,脸上都留下手印,先是呈现出红色,然后是紫色,最后变成青黑色。都有点纳闷儿,都有点懵懂,谁打的这是?是这个小个子?他们甚至有一点怀疑,是不是他们之间相互打错了?一个个都捂着脸,清一色的都是左脸。发子眯起眼,计划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右脸的拍打,在这些人惊异的时候,第二轮开始,“啪……啪啪啪……”十五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一个红手印。这一次大家都知道了,的确是这个小个子打的。太他妈神了,比那个狱警邪乎多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在很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个共识,号长带头,齐刷刷地喊道:“哥,你是老大!”
发子在十几分钟里成了老大,心里痛苦得像被拧了手巾把儿。这叫什么老大?在外面扑腾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没领导过,在家里,三口人,老大是孩子,老二是媳妇,他是老三。这个老三他当得心安理得,当得幸福甜蜜,这里的老大算什么东西?可这个老大不是当不当的事情,是大家公认,你说话就是命令,众人都得听。发子一想也好,省得乱打了。
“老大,你是啥罪呀?”
“嗨,我老是觉得我没罪。”发子说,“一个女人喊救命,我就去了,其实,我就这么一抬脚,打人那个小子,就他妈脾破裂,你们说我倒霉不倒霉?”众人都说:“你这么说可招人信,你要真踢,那小子还不零碎了?”发子问说:“监狱里边都这样咋的?待时间长不把人整死了吗?”有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人说:“不是,在这里的叫收审,等法院判完了就好多了。”发子想,自己可能享受不到更好的监狱生活了,自己没多大罪,顶多也就是个过失伤人。
没过半天,发子基本知道了这些人的案情:号长最重,开拖拉机故意撞人,副号长是四川人,偷汽车轮胎。还有一个是打工的,老板不给工钱,他把老板打成脑震荡。最老实的一个人姓洪,市郊区的一个农民,搞对象不成,被人告的罪名是强奸。还有一个姓白的,岁数最大,他自己说是个偷钱包的高手,他这次栽是因为自己太得瑟,得手后在一家饭店吃饭,喝了几杯酒,吹牛,没想到饭店是派出所开的,饭还没吃完,来了一帮警察,别人都跑了,只抓住他一个……发子就笑,说:“都说吹牛不上税,你这不是上税了吗?”大家都帮发子分析案情,有的说你就是不该救人,这年头哪有舍己为人的?有的说最多赔俩钱,有的说不一定,看你有没有门子,发子说:“我他妈啥都没有,就这一百多斤儿,爱咋整咋整吧!”
时间一长,发子觉得这些人虽然都是有罪的人,但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坏得不可收拾。
晚饭是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发子不挑食,但吃不饱让他感到痛苦。在家里吃不下,一到这里,胃口反而变大,咬一口窝头,舍不得下咽,但到了嗓子眼儿不咽不行,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立刻被消化,被身体各个需要的器官抢走。这样一来,发子很少上厕所,这是发子唯一满意的一件事情。
厕所就在这个牢里,去一次鼻腔里的那种气味长时间清除不净。早上大约是六点起床,半个小时的起床洗漱时间,然后是和尚一样打坐。大约是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开饭。发子刚来,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只能是大约。发子被尊为老大,睡觉占据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但依然是连翻身都很困难,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侧着身子躺着,想平躺一下,就把别人给挤着了。打坐是发子的强项,小时候师傅就说:“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那时候他做不到,现在他可以“坐如钟”了。调息理气,凝神通络,这一条“狱规”被他遵守得相当自觉。最大的问题还是饿和馋,发子的食量偏大,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发子甚至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眼馋。但他只是那么想一下,真咬自己的肉吃,被送到精神病院,那罪遭得更大了。
这天,发子媳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他送进来一只烧鸡。这只辗转而来的烧鸡,一进牢房,威力立刻放大了千倍,万倍。满室香味儿都被这十几个人当做烧鸡吞咽,鼻孔狂吸,喉结频动,腮帮子咀嚼,那时他们都一致认为,香味儿也是物质,带着烧鸡香味的物质就是烧鸡。眼看着被他们奉为老大的发子把烧鸡放到腿上,口咬手撕,一个个像馋疯的猫,像饿红眼的狼,不吃这带香味的空气吃 什么?原来,馋也能把人馋得死去活来。发子看见了,心里有一点酸,有一点疼,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他扯下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往大木炕上一扔,说:“大伙吃吧!”刷拉一下,十几双手同时伸将过去,挤得人叽里咕噜。但最后分配大致公平,体积大小相差无几。有的细嚼慢咽,企图尽量延长幸福的时间,有的还没来得及认真咀嚼就被胃口的强大引力吸进,后悔不迭,羡慕人家吃得精细,品得长久。骨头是一块都没剩,掏包高手老白逮着鸡嘴,纯粹的鸡嘴,就是鸡喙,在嘴里反复咀嚼,“嘎嘣嘎嘣吧唧吧唧”,气得号长破口大骂:“你他妈没完啦?吧唧啥?馋谁呢?妈的那个臭……”老白一抻脖子,整个都咽下去了。后来发子回忆这一段狱中生活,觉得十分珍贵。出去之后,天更蓝了,树更绿了,花更艳了,吃剩的肉再也舍不得扔掉……发子没想到的是,他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发子大喊我抗议,我要上诉!
左云飞回到建阳的时候,发子已经被关进铁北监狱。
发子家在郊区。说是郊区,其实和城里没有区别,只隔了一座立交桥。桥上面跑火车,桥下跑汽车。过桥就是城里。交通便利,人口稠密。发子家门口是公路,公路对面是个大市场,人群熙熙攘攘,车辆拥拥堵堵,一片繁荣,一团嘈杂,从日出到日落,没有消停的时候。
左云飞领着刘明和王绪峰下了出租车,站在马路边上左右看看,说:“就在这后面。”他看见铁路下面有一排高大的刺槐树,花开得正盛。槐花的香气随风荡漾,但他们闻不到,大量汽车尾气和市场里蒸发出来的浑浊的气味以庞大的气势掩盖了所有来自大自然的美好气息。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阳光充足,居民区里有楼房也有平房,高高低低的建筑斜披着阳光,小路上却是房屋的浓重的影子,他们就是踩着这个影子,一路找到发子家。三间红砖房,四周是红砖墙,黑漆铁皮大门。门关着,左云飞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大门。
“谁呀?”随着喊声,发子媳妇跑来开门,她愣住了,“左大哥,你们真来啦!”左云飞说:“我说来,能不真来嘛!”发子媳妇本来长得也不是很水灵,这一段时间更是形容憔悴,嘴唇上的水泡破了,又结了厚厚的痂,她的眼圈发红,鼻子抽了几下,说:你们做生意怪忙的,“我寻思,哪有工夫管这闲事……快屋来吧……”
不用谦让,不用客气,三个人各自坐了。左云飞打量屋里的陈设,知道发子的日子过得不错,新潮的物件样样齐全,屋地上铺着瓷砖,屋顶上是华丽板吊顶,荷花形吊灯……屋里整洁明亮。左云飞说:“弟妹,你不用倒水,我们谁也不渴。你说说情况,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发子媳妇说:“本来是没什么大事,让我们赔偿医药费、住院费,还有伤害补偿,一共是五万八千块钱,我把攒那点钱都交上去了,谁知道,这又判了两年半。律师我也请了,上诉书我也递上去了,到现在也没个回声儿。律师说,关键的问题是那两个证人,他们谁都不承认发子是见义勇为,打他们的人也不是那个叫老农的人,不是见义勇为,那不就是故意伤害吗?故意伤害,判这两年半还不算多……”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案子变得越来越复杂,左云飞说:“弟妹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刘明说:“左总,他千复杂,万复杂,我要是能找到这个人就不复杂了。我打个电话试试,人家给不给面子,我也说不准。嗨,就看发哥的运气吧!”左云飞把手机递给他,说:“咱认花钱,你能把他请来就行!”
刘明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了几页,开始打电话,几双眼睛盯着刘明的点击电话号码的手指,期待着一个能给他们带来惊喜的声音。
“这是一个秘密的号码,一般人不知道。”刘明说。
“喂,谁呀?”
刘明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有一点紧张地说:“贾叔,是我,刘明,小明子!”“哈,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你了,咋样啊?”“叔,我去海州打工,挺好的……我们总经理也来了,想请您吃饭,您给个面子?”“哎呀,我晚上有安排,总经理?明子,咱是谁跟谁呀?这样吧,我到场,在哪儿?”刘明看了看左云飞,说:“就在青花大酒楼吧!具体房间,我一会儿再告诉您!”“好好,那就这样儿。”刘明长出了一口气。左云飞说:“多大的官啊?谱不小。”刘明说:“院长,法院的院长,是我爸一手提拔的,还挺讲义气,就是有点那个……”左云飞说:“他只要那个咱就不怕,他越那个,咱就越那个,他不那个,咱们怎么那个?只是青花那个饭店,档次够吗?”刘明说:“他们那些人什么没吃过?猴脑子都吃过,就差个人脑,只要咱那个到位,他就那个了。”左云飞说:“那样的话,咱现在就走。”他从王绪峰手里拿过密码箱,拿出两捆钱来,扔在床上,说:“弟妹,这回你放心吧,发子有希望了。这点钱你们先花着,别把生活质量降低,委屈了孩子。”发子媳妇手足失措,抓过钱,说:“左大哥,这么多钱,我哪能留,我现在生活还过得去,你快收起来吧!”左云飞说:“发子是我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还客气啥?我走啦!”刚走到门口,发子的小儿子跑进来,脸上带着几道像猫挠过的红印儿,身上沾满泥土,还有只有在菜市场才有的烂白菜的叶汁,书包在地上拖着,像个打了败仗的小逃兵。发子媳妇大惊失色:“亮亮,没去接你,怎么跑回来了?”孩子说:“他们说我爸是罪犯,让我给打了,他们也打我,我不上学了。”发子媳妇从地上拎起书包,说:“左大哥,你看看,可咋整,刚上一年级,就这样儿,人活着可真不容易……亮亮,还得上学,以后别自个往回跑,放学妈妈去接你,别跟人家打架……”孩子振振有词:“我有尊严,他们说爸就是不行,欺负我就是不行!”左云飞蹲下身,摸了摸他脸蛋上的战伤,笑着说:“小子,是金发的儿子!”发子媳妇说:“亮亮,跟大爷和两位叔叔说再见!”亮亮调整一下情绪,说:“大爷再见,叔叔再见!”
三个人都笑了,笑着和亮亮招了招手。
左云飞说:“嗨,我小时候,也这样儿。”
青花大酒楼是左云飞当年常来的地方。站在这个装饰豪华的酒店门口,左云飞脸上的不堪回首的神情时隐时现。他良久地看着,一个全新的思路在心里渐渐地鲜活,一座比青花大酒店更为阔绰壮观的大酒楼在眼前清晰起来。在海州一时不敢大展拳脚,差就差在这方面。在这里可以宴请那些用得着的四方大员,可以招待八方朋友,可以摆酒庆功……而且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用它织就一张大网,像伞一样的大网。有了这把伞,还怕什么风风雨雨?要挣钱,挣大钱,光靠自己不行,还要有另一种人,就像今天请的这位,多多益善……以前也不是不明白,就是和自己的性格不太对路,不逼到一定程度做不来。这种性格要改,适者生存,与时俱进……妙,实在是妙!他为自己这个新的想法兴奋不已,对身边的刘明和王绪峰说:回去就干! 刘明说:干什么? 左云飞说:”“干,”“左总,”“大酒店!
楼上包房都有名字,什么菊花厅、翡翠园、潇湘馆……还没到营业高峰时,左云飞在紫云轩门前站住了脚,说:“就这间,好赖还有我的一个字。”一个长得清秀的侍应生彬彬有礼,推开包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请。”
包房里装饰得典雅古朴,包括餐具、酒具也都是仿照青花瓷的风格,服务员也是经过认真挑选,个个俊美,举止大方、优雅,与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店自是不同。左云飞知道,院长虽然什么都吃过,但不能因为他吃过你就不点。所以,还是按照世人一致公认的名菜珍馐,并且以价格论高低,好吃不好吃姑且不论,只 要价格到位,就不算辱没院长。他一连点了十几个菜,说:“刘明,赶紧打电话,请他来,我给他留几个菜,咱不知道他的口味,来了他自个再点。”刘明答应一声,接过手机,打通电话,院长说马上就到,左云飞悬着的心这时才算落地。发子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一个眼神儿,一声咳嗽,都牵扯着左云飞的神经,小心万分。他最不愿意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但他现在充分地认识到,以后不但要打交道,而且要积极主动,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胁肩谄笑,马屁要拍,马蹄子也拍……妈拉个巴子,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院长准时驾到。中等个头儿,面色苍白。人生得清瘦,也有几分清秀。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闪亮的门牙。人都有那两颗重要的最早长出的牙齿,但他的似乎比别人的更大一些,所以在最初的接触时,给人的印象深刻。他笑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刘明介绍说:“贾叔,这就是我们海州市万发物流有限公司总经理,左云飞先生。”各自都伸出手来,左云飞的大手把他的瘦小的手握在手里,感觉像握住女人的手,而且有一点阴冷,他心中就明白了八九,此人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果然,在他帮忙办完发子的事情不久,中央纪委调查组就找他谈话,随后就被“双规”,发子出狱,他入狱,时间没差几天。
此时,贾院长只身前来。落座之后,左云飞为他点燃一支烟,说:“也不知道贾院长口味,我点了几道菜,您看您喜欢什么,您自己再点。”贾院长抽了一口烟,呛得咳嗽几声,他说:“我自己不抽烟,但是朋友的烟我抽;饭,我就不吃了,我还有事,抽完这支烟我就走。有事,你们就快说吧!”
平易近人,办事爽快,是贾院长给左云飞的第一印象。左云飞说:“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有个朋友叫金发,他本来是见义勇为,却 ——”“啊,这个案子我知道,省高法已经发回重审。这个案子很不好办,关键的问题是,当事人的证词……”贾院长又抽了一口烟,又咳嗽了几声。左云飞使了一个眼色,刘明拿过一个购物袋放到院长的脚边,说:“贾叔,我们左总的一点意思。”院长笑得更加和蔼可亲,说:“都是朋友,何必呢?”他用手往上提了提,觉得有一点分量,就说:“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你们听信儿吧!”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戳弄着,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说罢,拎起购物袋,转身就走,左云飞、刘明、王绪峰送到门口,握手告别。左云飞看他走远,说:“明子,今天你立了大功,一会儿我敬你一杯!”刘明说:“左总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却让你破费十万块钱,这算什么功哎!”
回到桌前,左云飞仍有些放心不下,说:“贾院长说那两个人的证词是关键,我又想起一个人来,市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朱希贵,那是我的朋友,或许他 还能帮上一点忙。”王绪峰说:“那就请他来呀!”左云飞看看表,说:“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就可这一天来吧!”他又给朱希贵打电话,朱希贵说:“你想请我,早点说呀,我都要吃完饭了!”左云飞说:“你过来吧,我有事!”
左云飞和朱希贵的交往开始于 1996年。当时,建阳市公安局治安特警支队在左云飞的乾元公司副总办公室搜查出私藏在天棚里的两支催泪枪、一支双管猎枪,将左云飞的三名手下收审,并准备追捕左云飞。一向不愿和官员交往的左云飞,吓得跑到外地躲起来,赶紧想办法找关系。那时,程思伟对左云飞的胆大妄为早有不满,佯装束手无策,看笑话;也可能是他提供的线索,这件事至今也没弄清楚。朱希贵不说,他也不好再问。左云飞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负责这一案件的人是朱希贵。那时他任建阳市公安局治安特警大队副大队长,主管查禁工作。左云飞想只有拿下朱希贵,这事才能摆平。不愿低三下四的左云飞这时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动了脑筋。最后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了朱希贵。
左云飞把电话打过去,一番客套之后,他实话实说,求朱希贵放他一马。朱希贵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建阳来,我们面谈。”当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左云飞担心有诈,哪里会自动送上门去?就做出一副可怜相说:“患难见真情,你若在我难处拉我一把,高抬贵手,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也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朱希贵知道左云飞说的“不会亏待”是什么意思,这位副支队长重情重义地说:“你这家伙胆子也太大!”这之后,他利用手里的权力,很快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给左云飞的三个属下办理了解除收审手续,又以经费紧张为由,没有继续追捕左云飞。左云飞当然不会忘了朱希贵的恩德,事后也就很大方地表示了一番……
打这以后,左云飞和朱希贵成了朋友。两人相交甚欢,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朱希贵家里有什么事,左云飞必然前来捧场;左云飞每次从外地回来,朱希贵也会摆酒接风。左云飞刚到海州没一个月,朱希贵给左云飞打电话说:“儿子快结婚了,喜欢南方家具,他们去找你,你给出个车、出个人帮助选一选,再用你的车给捎回来。”左云飞满口答应,不仅给买了全套的红木家具,还另买了两台高档电视机。家具运回建阳后,朱希贵打电话给左云飞说:“你干啥买这么贵的家具啊,等你回来我把钱给你。”左云飞说:“孩子结婚我给买点礼物这是正常的事嘛,你要给钱这不是瞧不起我吗?”朱希贵也就不再言钱。两个人的关系在钱的基础上,继续向纵深发展。这天,左云飞请他来,一是为发子那两个证人的事,再一个就是想请他介绍几位在海州的同行。在海州能有几位这样的朋友,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像刘福生那样损种,早就一脚踹扁了。
左云飞要大干一番的劲头进入巅峰状态,想到和程思伟的许多往事,痛定思痛,他要知耻而后勇。他就这样想着,越想越精神。两个青年人反而委靡不振,打起了瞌睡。
朱希贵来了,步履轻捷,身材挺拔,笑声爽朗,说话干脆。服务员拉开门,他走进来的时候,王绪峰和刘明都站起来,眼神里飞出去的全是羡慕。朱副队长虽然没穿警服,但那神情气质非同凡响。左云飞迎上去,说:“老弟,你得注意了。”朱希贵握着他的手说:“我注意啥?”左云飞说,“你看看你的肚子,快撵上我了!”朱希贵拍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笑道:“只许你大腹便便,我就不能也鼓起一点?咱俩没差几岁!不管老娘儿们老爷儿们,到了这个年龄,脂肪都往这肚子上堆,还想当个苗条淑男?别做美梦喽!”他笑着,说着,把肚子拍得啪啪响,脱掉外衣,想挂在椅背上,服务员拿过去,为他挂在衣架上,他说谢谢,就坐下了,说:“是不是就等我了?”
左云飞说:“你以为我谁都请咋的?不等你等谁?服务员,上菜!”
爽快人喝酒也爽快,找个话题就能干一杯。两杯酒过后,说话的声音随着进酒量递增,本来没想大声说,别人听起来和喊差不多。左云飞指着站在门口的服务员说:“你们出去,给我把门关好!”他见服务员出去了,趁着酒酣耳热,请朱希贵介绍几位在海州的同行朋友。朱希贵说,建阳局和海州局是协同合作局,有几位相当不错的朋友:海州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刘飞、天河分局特警中队教导员王东升、看守所所长朱刚、刑侦中队长邹光平……左云飞喜不自胜,铭记在心,不断把酒兴推向高潮。然后,话题一转,认真地压低了声音,说:“朱队,还有个事,请你帮忙。”朱希贵说:“谁跟谁呀,整这套,快说,只要我能办的。”左云飞说:“买烟打人的那个案子,你知道不?”朱希贵说:“我当然知道。”左云飞说:“被判刑的人是我朋友。”朱希贵问道:“怎么个朋友?”
这时的左云飞很像原本善良,原本弱势,原本无辜。在叙述之前和叙述之中,一会儿晴转多云,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晴空彩虹,说得朱希贵将信将疑。他说他认识发子还是在和程思伟跑长途贩运的时候。那天,程思伟留在海城没回来,路不算远,他自个开车回来……
“那天,我刚到建阳城郊,路是坑坑洼洼,不像现在。太阳欲落未落,路两旁是淌着臭水的沟渠,几只戗毛的鸭子呷呷地叫着。我刚想上外环,车一挑头,有个骑自行车的小子,突然在路边把他的破自行车摔到我车前头。随后,人也趴下。我急忙踩了刹车,你说咋整?下车吧。咋说他也不起来,要钱,我说我他妈你,我眼看你故意摔的,你要什么钱?这种人我不是没见过,我真踢了他一脚。
这一踢坏了,从外环堤坡子后面上来五六个小子,拿刀、拿棒子的都有,上来就开打,不给钱不行。我空着手,驾驶室里有把管钳子,我还没法去取,被人家围住了。我说我去给你们取钱,其实是想去拿那把管钳子。我手刚伸进驾驶室,背后就被人一棒子。我摸到管钳子,抽出来,就和这伙人比画上了。这时候,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开三轮的就是发子。那时候也就是二十岁,这小子看明白了,上来就帮我。这家伙可不得了!”左云飞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风云变幻,手比画着,屁股颠着,说:“眼见着发子捅出一拳,一个长头发的跌倒;脚下一钩,一个喇叭裤仰面朝天。他们的棒子,发子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的那两只脚能轮番打嘴巴子,我忘了动手,光他妈看了。这帮小子屁滚尿流,自行车都不要了!”
王绪峰和刘明听得入神,手攥着拳头跟着使劲。只听左云飞说:“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挨打的时候,有多少车在我身边过去?没人帮忙,就发子。你说这人我能不当朋友?我弄那两把吹泪枪其实也因为这事,你们抓我那年,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发子家……”
左云飞说完,看着朱希贵的反应。朱希贵没有直接表态,喝酒时的兴致勃勃似乎变得心烦意乱,他慢声细语地说:“您知道卖烟的是谁吗?”
“谁?”
“程思伟的大公子,程惠良!”
“小良子?”左云飞浓眉倒竖,眼睛凶光迸射,骂道,“他妈拉个巴子,打人的就是他的人,没错!”
“可是,关键问题还是被打的人怎么说,他说不是他们打的,你有什么办法?”
“就这点事,你们鼓捣不明白?”
“行啦,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喝酒!”
“你认识程思伟?”
“乾元公司老总,谁不认识?何况是我?”
喝酒的情绪退潮,桌上丰盛的酒菜像裸露出的破烂礁石。朱希贵说:“你家搬走了,晚上住哪儿?”左云飞说:“来饭店之前都安排好了,金城宾馆。这俩小子让他们回家。”刘明忙道:“左总,我们不能回家,长官住店,随从回家,岂有此理?”王绪峰说:“是,愿意回家啥时候回不了,这几天我们都得跟着你。”朱希贵说:“既然这样,一会儿我请你们,乐和乐和?”左云飞说:“哪有让你请的道理,咱现在就走,旭峰,你去买单!”王绪峰应声而去,朱希贵说:“我请你可不是洗浴中心涮一涮,按摩小姐按一按,我知道你爱看二人转,咱们去大舞台转一圈如何?”左云飞抚掌叫道:“妙!我可有几年没看过这玩意儿了。”
左云飞确实爱看二人转,如果当红歌星与二人转同台演出,他选择的肯定是二人转。不过这几年他最想赚的是钱,对歌星“转星”都没什么兴趣。但朱希贵的邀请,天大的面子,他不愿看也高喊太他妈想看了。
朱希贵开来的车与他的身份无关,是辆“城市猎人”,他说是他媳妇的。“猎人”挤进大街上的车辆大军顺流而下,又渐渐地分离出来,蹿进小胡同。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黑暗,路有坎坷,“猎人”欢蹦乱跳,撒着欢儿穿过几条胡同。这条抄近的路把左云飞也颠迷糊了。在车上他的心思也像车一样,起起伏伏,左冲右突,盯看着醉醺醺的,懒洋洋的,充满希望又遍布陷阱的迷狂市廛,逐鹿争霸的创业宏图再一次令他心驰神往。
大舞台的节目早已开演,门前的小广场上,亮如白昼。几个想看又没钱买票的闲汉转来转去,听声儿。想象着舞台上的场景,倒也别具情趣。花坛的水泥台上,一对青年男女屁股底下垫着报纸,坐在那里搂抱着抚摸幸福,旁若无人。“城市猎人”这时像一头兴奋的藏獒,一蹿就蹿进了停车场。
朱希贵酒气熏天,公然地亮出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畅通无阻。被引导着,礼让着,寻到几个座位。那人还在十分抱歉,说您明天来,贵宾席肯定给您留着。
朱希贵说别客气。左云飞打量剧场的设施,不算豪华,但也还过得去。观众席里的掌声配合着狂呼乱喊与舞台上的诙谐滑稽,激情与热烈相互激荡,制造出一个个高潮,水乳交融,相映成趣,真放在那些所谓高雅的大剧场里反而没有了这般情趣。不知道是朱希贵自己愿看,还是真心邀请,增进感情的机会难得,左云飞把一捆钱塞进朱希贵的衣兜。朱希贵摸了一下,眼神就被吸引到舞台上去了。心照不宣,左云飞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也被台上的两人吸引。只见那个画成鬼脸的男人与打扮成的美女逗得一本正经:男:“媳妇哎!”
女:“瞎喊啥呢,谁是你媳妇?”
男:“你呗,喊别人对得起你吗?咱俩成天在一起鼓秋 ——”女:“哎哎,打住。鼓秋啥啦?鼓秋就是你媳妇啊?”
男:“不是媳妇是情人。现在情人时兴,比叫第三者好听,身价不断上升,公开打情骂俏装灯,反正也有那没整好的,两口子打架发疯,酷毙了。”
女:“别没事儿逗闷子啦,咱俩干啥来啦?”
男:“对呀,干啥来啦?赶场助兴呗!咱来上一段!”
女:“来哪段?”
男:“来上一段现采现编的,别人不会的,高度现实的,表现自我的,非咱俩唱不可的,咋样?”
女:“那是哪段呀?”
男:“来啦!(唱)有一个村委会,”女:“革命小酒天天醉。”
男:“喝坏党风喝坏干部胃,”女:“赌博嫖娼用公费。”
男:“催粮逼款乱摊派,”女:“饥荒还拉了一大堆。”
男:“老百姓急眼要上访,”女:“大车小车排成队。”
男:“行了行了,别唱啦,这都是过去的事,整点眼目前儿的,赶劲的,老百姓听了兴奋的!”
女:“县委派来了工作队,”男:“民心顺畅紧跟随,”女:“贪官村霸给他一勺烩,”男:“把可心的带头人使劲往上推……”
众人鼓掌。但显然,这节目引不起大家的更大兴趣,掌声仅仅是鼓励,只听台下有人喊:“来个赶劲的!”
左云飞看得痴痴呆呆,眼睛里迷迷茫茫。演员唱的内容他没听进去,一听说村委会,他就想起生产队;想起生产队,就想起他下乡的那个叫做皇家山的小村,小村里那个被他称为三叔的人,那个被他称为姐的铁姑娘队长……他的思绪像一只小鸟儿,在那片树林里,在三叔家的院子里,飞起飞落……
台上又上演了新节目:“我坐在马路旁,马路旁,我的生意刚开张,我坐在马路旁,马路旁,我的生意刚开张。不论是男,不论是女,不论是老,不论是少,大家都来擦皮鞋擦皮鞋,你说亮不亮?双臂摆动,两块钱一双,白鞋油,黑鞋油,棕色鞋油什么都有,大家都来擦皮鞋擦皮鞋,你说亮不亮?”
台下观众大喊:“不亮!不亮!”
台上说口:“南来地,北往的,齐齐哈尔鹤岗的,澳门的,香港的;东跑的,西颠的,乌鲁木齐鞍山的,山下的,海边的,下井挖煤矿山的……”
台上唱:“大家都来擦皮鞋擦皮鞋,你说亮不亮?大家都来擦皮鞋擦皮鞋,你说亮不亮?”
台下观众大喊:“不亮!”
台上说口:“包房的,大厅的,光不出溜闭灯的,吹牛的,白扔的,吆五喝六添坑的,点炮的,自摸的,稀里糊涂喝多的,按摩的,推油的,靠着小姐洗头的,跳舞的,唱歌的,搂着小姐乱摸的。摇头的,吃药的,扭腰晃腚卖笑的。嫖娼的,拉客的,黑灯瞎火作恶的……”
台下观众议论:“哎,这词儿咋编的呢?”
“拉倒吧你,这哪是编的,不都是大实话吗?”
只听台上又说:“采买的,管库的,伺候领导吃住的,食堂的,开车的,顺便大吃大喝的,投标的,盖楼的,基建工程领头的,投机的,捡漏的,买啥都要回扣的,得了便宜没够的,没有实惠难受的。修坟的,造墓的,非法集资修路的,表功的,浮夸的,对着镜头扒瞎的,弄权的,敛钱的,台上夸夸其谈的,作势的,装腔的,东窗事发筛糠的。犯事的,过河的,公款境外赌博的。贪污的,腐败的,挟款逃往国外的。狗日的,他妈的,百姓恨得没法的,这帮坏蛋败家的,迟早都要挨杀的!”
台下观众没有掌声,议论却进入高潮。一个“愤青”与身后的老头儿争论起来,老头儿是自言自语,说:“这么严肃的问题,怎么能用这种形式瞎整呢?污蔑,简直是污蔑!”“愤青”义正词严地指出:不知是哪句话碰到了他的疼处,听见了,“这怎么能说污蔑?这是庄严的挑逗!这是严肃的诙谐,我们这个社会需要……”
“哎哎,你坐下好不好?听你的还是听台上的?”
“愤青”的满腔热情被泼了冷水,坐下了。
台上说口继续:“……贷款的,胡花的,突然人间蒸发的,躲债的,耍赖的,钱花光了挨踹的,打工的,种地的,勤劳致富没戏的,失业的,下岗的,政府门口上访的……政府的,国家的,你家我家他家的,气愤的,爆发的,路见不平自发的,坑人的,不义的,不法分子枪毙的,贪赃的,枉法的,咔嚓就地正法的,温情政府亲民的,江山后继有人的,振臂的,呐喊的,民工钱包满满的,出力的,流汗的,擦鞋也能满赚的,相信政府相信党,中国前途灿烂的……”
观众热烈鼓掌。
演出正热烈时候,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人站起来,从前几排的位置匆匆向侧门走去,他又牵动起三个人,急匆匆地走了。朱希贵捅了一下左云飞,说:“你回建阳,程思伟和程惠良知道吗?”左云飞说:“我谁都没联系。”朱希贵说:“前边走的那几个小子,回头回脑老是看你,他们想干什么?”其实,左云飞也发现了,问说:“这几个人是程思伟的人?”朱希贵说:“不错,你想一下,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为发子的事回来,他们会干什么呢?”左云飞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肯定是不愿让发子出来,可他们还能干什么呢?”朱希贵说:“咱们走吧,你看你那两个随从都睡着了。”
一年多以后,老徐和他女友的尸体在百里之外的辽河里被发现。他们已经变成森森白骨,经过多方调查和检测才确定他们是失踪的老徐和他的女友。建阳市公安局下大力侦破,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程思伟和程惠良与此案关系重大,但找不到任何证据。
一连十几天,肖大兵的人没有上门找麻烦,刘福生反而不适应。这些人真的被罗汉臣给镇住了?不可能。他们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刘福生吃不安,睡不稳,整天让罗汉臣陪伴左右,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了威胁。肖大兵的人就像书上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头顶上悬着,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心神不安。罗汉臣说:“大哥,怕他个屌毛,有俺在这儿,一条命够了;他再来,俺就给他下狠手,他们的命也不是咸盐换来的。”刘福生说:“都说和气生财,照这么下去还能和气吗?”但他的生意依然红火。
黄昏时分,天气有一点闷热。西面天空是一片片火烧云,每一片云都镶上了一道贼亮的金边儿,中间黑得瘆人。太阳沉落,又反射出一道道光束直射到高空,辉煌壮美中藏着凶险,把丰富的色彩在城市的上空胡涂乱抹。刘福生一边走一边扭头朝天上看,这种云他看过,十有八九都要下雨。这几天,他每天都要请罗汉臣到街上去吃一顿儿。每增加一份感情,安全就多一分保障,刘福生豁出来了。
服务部门口有几个年轻人走来走去,嘴里叼着烟,从他们吸烟和弹烟灰的细小动作上,刘福生就感觉到不妙。罗汉臣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又粗重,说:“大哥,你这样的胆子,还能干啥事?”他现在对他的这位大哥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刘福生说:“我做的是生意,谁知道会遇见这些人呢?”硬着头皮往前走,迎面走过一个大个子来。脸色苍白,两只手像鼓掌欢迎那样拍着,却没有声音。他身后是肖大兵等人,这就是左云飞?这个人他听说过,没见过。他仰脸看看,左云飞虽然满面笑容,但那笑不是好笑,笑得人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只听左云飞说:“刘福生,知道我是谁吗?”刘福生说:“知道知道,您就是左云飞,左经理吧?进屋,喝杯茶?”
“你少来这套!”左云飞突然变脸,怒道,“刘福生,你强奸妇女的事怎么解释?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左经理,您就别开玩笑了,我在分局的朋友都告诉我了,那是个三陪小姐。我钱也花了,错也认了,您就放我一马,咱们和平相处,我 ——”“她当过三陪小姐就不许搞对象?他是我兄弟的女朋友,哪个王八犊子告诉你的?妈那个臭,你说出来!”
“这个,那什么……”刘福生的思维够快:对呀,三陪小姐就不许搞对象了?左云飞咬住这个事,还是抖落不清,忙说:“左经理,您看,我已经花钱,赔罪,您还让我怎么办呢?”
“你赶紧给我离开这里,不然,后果你自个想去!”左云飞说完要走,罗汉臣胳膊一伸拦住,说:“什么强奸妇女?都是你们搞的鬼,别拿别人不识数!”
左云飞抬手就是一拳,正打在罗汉臣的嘴丫子上,脱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他的拳头看上去白皙细腻,却是沉重有力,罗汉臣向后闪了两步,“呸”地吐了一口血,骂道:“老子今天就是要会会你,别他妈拿豆包不当干粮,想欺行霸市,在老子这儿你是没门儿!”肖大兵、蔡宝金等人早已亮出手里的折叠刀,跃跃欲试,只等左云飞一声令下。见他没有表示,不敢轻易动手。
左云飞在建阳住了十几天,一面筹备在建阳开分公司,一面等待发子的消息,又去由毕亮打理的废旧物收购站待了一天。这个不被人看上眼的收购站利润相当可观,尤其是那块地皮,用不了多久,就可能几十倍上百倍地增值。他又做了几点重要指示,带着刘明回到海州。王绪峰老成持重,他让他留在建阳,打理即将开业的分公司。发子的事没有消息,但他相信,院长不会让他的钱白花,又有了朱希贵为他介绍的几位朋友垫底,他的底气见长。一切都料理妥当,时间就是金钱,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刘福生。肖大兵说:“大哥,不用你出面,你有一句话就行,那个黑猩猩的拳头还能抵得住我这把刀吗?就算有了麻烦,有我这一条命够了!”左云飞说:“你胡说啥?咱这命还得留着享革命福呢,不要命,要别的还有啥用?”左云飞要亲自出马,没人能拦得住,他说,“如果我真受伤,你们就干死他,到时候咱有理。”
人的身体奥妙无穷,一切全凭造化。左云飞没练过什么功夫,没学过什么擒拿格斗,父母也都是忠厚朴实的工人,但他从小就是个打架的坯子。凭着过人的体力,凭着一种生死不怕的勇气和天生的聪敏,一对一,居然没遇过敌手。在威胁不成的情况下,他要会会这个罗汉臣。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抵挡不住,那就只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生在山东长在山东的罗汉臣,从小就练举石锁,功夫谈不上,也会几手三脚猫的本事。他一身蛮力,一脑袋生猛的念头。在村里废了村长、村书记,又从监狱里逃了出来。这时的他,无惧生死,只要有人给饭吃,给酒喝,他说“俺就誓死捍卫了”!左云飞这一拳打得他趔趄几步,让他感受到这个大个子的力量不同一般。周围又有几把刀子忽明忽暗,他知道这是玩命的时候了。居然也知道避实击虚,也知道扬长避短。他看出左云飞胳膊长,力气大,就想贴身近打。左云飞见他打得凶猛,伸出长臂,张开大手,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正想攻击,罗汉臣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子,一拧,一扭身,把左云飞掉到身后,企图用大背的动作,把左云飞背起来摔倒。背了两次没背起来,他有一点被动,左云飞的胳膊已经死死地夹住了他的脖子。他用后肘猛击左云飞的软肋,左云飞疼痛难忍,不得不放弃他的脖子。刚一松劲,罗汉臣转过身来,抓住左云飞的衣服,两人开始较力。左云飞毕竟已近五十岁的年龄,平时没有什么剧烈活动,渐渐地呼吸不畅。身体里储存的那一点能量消耗殆尽,他正要发出“给我上”的命令,一个小个子蹦到近前。左云飞拼尽最后一股力气,挣脱罗汉臣,说:“发子!”
打红眼的罗汉臣,不肯给他喘息的时间,疯扑过来,肖大兵、蔡宝金等人的刀子将他逼住,罗汉臣气得大骂:“没他妈能耐别想拔横,老子今个跟你没完!拿刀算他妈什么本事,有胆量给老子捅进去!”发子用脊背将他挡住,左云飞说:“你可别打人了,让他们废他得了,这小子太他妈的驴。”发子说:“左哥,现在别说让我打人,让我杀人都敢,我净他妈当好人了,结果咋样?”发子转过身说,“黑熊瞎子,你他妈跟谁说话,这是我大哥,你要打,跟我来!”罗汉臣说:“你咋的,爱谁谁!”左云飞心里有底,他的一颗心在胸腔里乐得欢蹦乱跳,说:“你们都闪开点!”
发子双臂抱在胸前,撩逗罗汉臣,说:“你是黑猩猩还是熊瞎子,过来呀!”罗汉臣说:“俺他妈过来咋的?”往前走了两步,一记直拳猛击过来。发子身体没动,头一偏,罗汉臣的拳头贴着耳边打过去,他的身体也随着冲力往前一扑,要贴近发子的一刹那,发子往下一蹲,罗汉臣就压在发子的身上。发子双手托住他的双腿一举,一挺身,罗汉臣头朝下,脚朝天,从他的头顶上摔过去。众人齐齐地喊了一声:“好!”这个过程也就几十秒的时间。
众人喊好,罗汉臣却不好。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头顶直接碰到地上,那是什么滋味?幸亏他是个滚刀肉,经磕打。先是眼前发黑,像掉进一个无底洞,从洞里出来的时候,眼前金星乱飞。他摇摇头,觉得脑袋还在,双手拄地,想爬起来。发子见他没事,脚一踢,他的两只作为支架的胳膊又被踢到前面去,发子的一只脚就踩住了他的脑袋。他越挣扎,发子越用力,最后他的脑袋与粗糙的地面不得不贴在一起。发子问:“服不服?”罗汉臣不吭声,鼻孔把喷起的灰尘吸进一部分,也喷走了一部分。发子又加了一点力,罗汉臣的脸上已经镶嵌进许多沙粒,继续保持沉默。发子问:“还想打吗?”罗汉臣说:“不打了,但是有个条件!”发子说:“你他妈手下败将,还有个狗屁条件?你不服我就踩扁你的脑袋!”罗汉臣说:“我拜你为师,你不答应,我不起来,你愿踩扁就踩,我连死都不怕,脑袋扁点算啥?”发子为难了,看着左云飞说:“大哥,你说收这么个徒弟算啥玩意儿?我不收,他爱起来不起来,我不管了。”他的脚抬起来,罗汉臣趴着不动。左云飞说:“你起来吧!耍什么狗坨子?他不收你徒弟,我收你,跟我干去。有工资,有饭吃,有地方住,干好了有奖金,咋样?”罗汉臣趴在地上问:“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左云飞说:“小子,你值得我说假话吗?你那个表哥他得赶紧给我滚,你跟他还有什么前途?”罗汉臣坐起来,喊:“表哥!表哥!”
刘福生早已经跑到办公室去了。
左云飞的物流公司突飞猛进,业务量几倍十几倍地增长。他打败的不仅仅是王具货站和祥龙公司,它摧毁的是在这个行业里许多竞争者的意志和信心。想做的不敢再做,正在做的闻风丧胆。他在庆功酒宴上说,就是要垄断,谁挡道就干掉谁。他的弟兄们对此深信不疑。他们的老大,有这个能力,有这个魄力。他们的公司即将站在这个行业的制高点上,傲视群雄,蔑视群小,首屈一指。现在他们这些人,不仅是公司的受益者,更是创业者,是创业元勋,在公司的历史上将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左云飞不但善于经营,更善于煽动,他把他的弟兄们调理得舍生忘死,嗷嗷乱叫。就凭这个气势也足以让一般的竞争者不战自退,望而生畏。与此同时,左云飞开始狠抓服务质量,提高业务水平,讲求诚信,礼貌待 人,微笑服务,“五讲四美三热爱”把美与丑,善与恶完美地结合起来。文治武功,像发子的两条腿,一条腿可以把一个要倒的人扶住,另一条腿可以让一个人的脾破裂。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公司迅速地进入了快车道。
左云飞的发展思路清晰而又简洁,目标具体而又明确。在香港都回归祖国的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他不能小家子气。他要完成公司本部大楼的建设,完成大酒店的买断或者是租赁,进一步实现新公司的拓展。在人事安排上他也做了进一步调整:赵志刚的工作重点由泛泛的业务总管转为主抓公关,就是一个不叫公关部长的公关部长,不是降职,实在是这项工作太重要。事关发展,事关生死存亡,唯志刚兄弟堪当如此重任。蔡宝金负责陆路货运。肖大兵负责航空货运。左云飞本人总揽全局,近阶段主要是公司本部大楼的建设和筹建大酒店。刘明做助手。发子因为媳妇孩子无人照顾,暂回建阳,协助王绪峰迅速发展壮大建阳分公司。如果程思伟和程惠良之流胆敢轻举妄动,左云飞授权发子,可以相机出手,施以重拳。必要时,左云飞将带人打回老家去,彻底了结他们之间的恩怨。至于罗汉臣,左云飞不太喜欢他,但他毕竟生猛,权作先锋,谁敢不服,就打他娘的。此路虽然不是我开,此树虽然不是我栽,谁敢走这路,罗汉臣就让你拿命来……
安排甫定,这台外面光洁,里面黑暗的敛钱机器就开始高速运作起来。在汹涌的经济大潮里,他们像一群鲨鱼翻波戏浪,以肉食动物的凶猛,逢强智取,遇弱活吞的大无畏精神,为自己铸就了一条不归路。
刘福生万般无奈之下,于 2003年 3月将公司搬到了海州市月秀区,机场物运站场地成了左云飞的囊中物。王具逃回老家,影儿无踪。一时之间海州货运行业再没有谁敢轻易接办建阳货。即便如此,左云飞和赵志刚依然经常指使手下人到各个收货点转悠,发现有人胆敢办建阳货,罗汉臣立即带人打上门去。
这些散兵游勇在他的沉重打击下,星落云散。
蔡宝金听手下人汇报,说三河服装城一家叫粤达的货运公司在偷偷办建阳货,这还了得?蔡宝金马上安排罗汉臣带人马去砸。罗汉臣为刘福生打斗时,全凭自身的那么一点匹夫之勇,如今有左云飞做坚强后盾,凶焰万丈。他带人闯进去后,见人就打,见货就砸。疯狂打砸一气,临走还扔下那句老话:“再敢办建阳货,俺还来砸你们!”
有一家物流公司,叫南方物流,老板叫刘习武。这人不知好歹,居然敢于悄悄办理建阳货运。左云飞在百忙之中一听这事,气出一脸冷笑,我左云飞的意思你们还没明白吗?他说:“汉臣,率人去问问,咋回事?”左云飞不像蔡宝金他们,说话大大咧咧,听起来怪吓人的,他只轻飘飘地说去问问。
大猩猩罗汉臣知道这问问一字千钧,他迈着猩猩步走在前面,一进门就问:“谁是老板?”坐在档口里的刘习武大模大样地答了一句我是,罗汉臣的猩猩掌一攥,就成为猩猩拳。猩猩拳力道沉猛,直击过去,正打在刘习武的眼睛上。刘习武还以为这个毛茸茸的黑拳头是一只瞎了眼睛的黑老鸹往脸上撞。撞上的一霎时,他天旋地转,仰面朝天。不用罗汉臣吩咐,其他人一拥而上,围住刘习武像围住绿茵场上的一个足球,他们都是贝克 ·汉姆、小罗纳尔多,足球刘习武在他们的脚下滚来滚去。滚得灰头土脸,滚得面目全非,不像刘习武了。在他已经不像刘习武的时候,还有一个罗汉臣的手下,操起椅子兴致勃勃地向刘习武的身上砸。直到把椅子砸碎了才说:“咋样?还办建阳货不?”刘习武满脸流血,血混合着灰尘暴土,奇奇怪怪的模样,呻吟着但是坚决地说:“不干了!”这些人打完,临走又扔下那句话:“敢再收建阳货,见一次打一次!”
南方物流公司的一司机开车到棠溪货场送货,左云飞手下的一伙人骑着摩托车一直在后面跟随。他的车刚一到货场,几个尾随者就从后面围上来,一阵拳脚将他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请他把拉货的汽车开回万发公司。刘习武无计可施,只得委曲求全地通过朋友找朋友,朋友找到蔡宝金说情。蔡宝金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为什么还干?”刘习武说:“你们不是刚打完嘛,他不知道……”蔡宝金说:“这么说是打晚了,提前打好了,是不是?”谈生意时口若悬河的刘习武这时张口结舌,跟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法对话。他像被戴了绿帽子又跟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握手一样,窝囊得心都绿了。在对打他的人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亲切的问候之后,答应再不收建阳货,才把车要了回来。
吊车的长胳膊拎着巨大预制件在空中移动,蓝天白云作为背景。工地上一片繁忙,大楼正在以深圳速度崛起。左云飞心跳如战鼓,豪情贯长虹。想当年赌气离开建阳,如今也博得个日进斗金,身家千万,一呼百诺,前簇后拥,难道还不算个弄潮的风流人物?他有一点踌躇满志,脸色微醺,头戴橘红色的安全帽;蔡宝金、罗汉臣分列两旁,指指点点,说:“百年大计,质量第一,速度要保证,质量不能忘!”纯粹是老生常谈,纯粹是说和没说一个样儿,但左总说话,工头诺诺连声。一面指点,一面掏出手机,手机响了。他打开机盖,把手机贴在耳根,躲开工地的嘈杂,“喂喂”起来,信号不是太好,大意还是能听明白。这是他的“巡查队”打过来的电话,说是建阳来了一帮人,连续几天都在各个货运市场转悠。这不行,在货运市场转悠是什么意思?我左云飞说过,你可以吃我的肉,喝我的酒,但你不能抢我的生意!打这个主意,你死定了!他当即命令,再探再报!这时的左云飞,不用说你开办货运站,就是你想办货运站他都认为是对他的威胁,是对他的挑战。
经过四处打探后,左云飞的“巡查队”确认,这个绰号叫“马墩子”的人很快就要开办货运站,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
这个“马墩子”叫马文,也是建阳人,和左云飞曾有过一面之交。他听说左云飞干货运发了财,也纠结几个人要干货运。左云飞闻听,火冒三丈。大骂说:“你小子如果拜在老子的门下,老子给你掉下几块骨头,就当养了一条狗。跟老子叫板,你也要搞货运?你爹娘给你安装那颗脑袋了吗?”大骂之后,他冷静一想,毕竟和马文相识,派自己的人干掉他,将来在建阳人心中有失身份,他给一个叫孙火巍的人打了电话。
马文和他的合作人正在鹅掌坦村同德西城货场一个大排档吃饭。一颗颗乖巧伶俐的脑袋,在吃饭的时候,特别是再有一点酒精作用的时候,想象力变得十分活跃。信心变成野心,理想变成幻想,把未来描画得天花乱坠。钱像北方大雪一样漫山遍野,捡都捡不过来,捡不过来,雇人捡……
孙火巍就比他们聪明,他深知左云飞的厉害,早早就拜倒在左云飞门下。一口一个大哥,把左云飞喊得舒舒服服,他就很安全。而且,借助左云飞这棵大树,在他的那个行业里,也成了一根棍儿。孙火巍绰号“三巍”,也是建阳人。
他因盗窃被劳动教养三年,因犯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在监外就医期间脱离监管,打伤人后又逃到海州。此人不在左云飞手下工作,但忠诚的程度也同样被左云飞视为亲信。他经常拍着胸脯对左云飞说:“大哥有啥事只管说话,兄弟我肯定替你卖命!”此时,左云飞在电话里说:“三巍,你到同德西城货运市场看一下,有一帮建阳人在那里想干货运,你去镇镇他们,我随后就领人去。”
一向信誓旦旦的孙火巍一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一双三角眼在飞快地眨巴。
他早就知道这伙人的来历,“马墩子”的合伙人里有一个叫白祥的人是他的朋友,投鼠忌器,他有点不忍心。狼也有狼的情感,不到生存极限,一般不吃同伴的肉。孙火巍是人,当然比狼要高尚一些。他担心白祥挨打,就给他打了电话,问他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白祥回答说在鹅掌坦,正和马文在大排档吃饭。
孙火巍闻听立刻打车赶了过去。
在鹅掌坦一个牌坊下面,孙火巍下车,又给白祥打电话,“白祥,你过来一下!”白祥问:“我正吃饭呢,你在哪儿?”孙火巍说:“我在牌坊这儿,你赶紧过来,有事儿!”白祥知道孙火巍找他是什么事,在他起身要离开饭桌的时候,他非常留恋地看了马墩子一眼。心说,马哥,你就别吹了,别想入非非了,别自命不凡了,你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马墩子”是朋 友,是刚才还满怀信心地要一起创造财富的同盟者;孙火巍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在两个朋友之间,他不知如何选择。犹豫之后,痛苦之后,他选择了麻木,像叫驴的肚子底下后腿中间夹着的某个零件儿,嘀哩当啷地,走出来。
“马墩子”吃饭的地方离牌坊不远,白祥很快就过来了。
孙火巍担心白祥告密,“马墩子”有所准备,事情就麻烦了。这时,左云飞的电话也打过来,问孙火巍:“找到人没有?”孙火巍说:“已经找到地方,人还没出来。”左云飞说:“你看到他们就干他们,我的人随后就到!”孙火巍答应一声,挂断电话,气焰立刻嚣张,说:“白祥,你到底想咋的,左老大马上过来,你要是站在这边,赶紧打个电话,让‘马墩子’出来,我不认识他。”白祥说:“我不干了还不行吗?”孙火巍说:“那你也得立功赎罪,一会儿左老大来,萝卜白菜一块炖,你活腻歪了?”白祥有点犹疑。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大排档的方向走去。
孙火巍和白祥走到离西城货运市场大门口十多米远时,白祥指着侧后方一个人,小声说:“这就是‘马墩子’。”说完,白祥为了不引起怀疑,又接着往前走。
“马墩子”是出来找白祥的。吃饭时,他见白祥一会儿一个电话,恍恍惚惚,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当大哥的理应出去关心关心,就放下筷子出来了。他见白祥低着头往前走,就喊:“祥子,你干啥去?”白祥说:“我有点事儿!”“马墩子”莫名其妙,嘴里嘟嘟囔囔:“这小子咋的了?”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孙火巍把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溜溜达达,哼着“鞋儿破,帽子破”,优哉游哉地走过来。
“马墩子”瞅了他一眼,又盯着远去的白祥。孙火巍突然从右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用右手反握,冲上去在“马墩子”的右肩上扎了两刀。“马墩子”遭遇袭击,本能地试图反抗,猛然转过身,双手抓住孙火巍的肩膀。孙火巍顺手把刀正握,一刀捅在他的肚子上。凉凉爽爽,比冰镇啤酒还凉。但他快乐不起来,知道这是个要命的家伙。随即,尖锐的疼痛电射全身,呼吸成了问题,脑子里构想的图景开始暗淡,老婆孩子的笑脸开始清晰。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一个石头墩子一样强壮的汉子,摇晃几下,没有倒下。他愤怒地伸出手,又去抓孙火巍的肩膀。这是他最后的一抓,他觉得他应该和他一起向那个深不见底的被人们称为地狱的地方走去。孙火巍心惊胆战,这个“马墩子”不叫,不跑,不服输,他的被痛苦和愤怒扭歪的脸,绝望和渴望交织的眼神,在他大脑的底片上曝光,激烈地曝光,这是他一生也无法抹去的情景。在他能够感知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里,他将不断地拷问他:我伤害过你吗?你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吗?你知道我家里也有老婆孩子他们在等着我挣钱生活吗?你知道还有法律吗?你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穷凶极恶这几个字当之无愧地落在孙火巍头上,他上去又是两刀,捅在“马墩子”左腹部。孙火巍见他捂着肚子站在原地不动,转身就跑。他的神经像一根根朽烂的麻绳,纷纷断裂。他拦住一辆出租车连叫快开,惊魂像一只被鹰隼啄伤的麻雀,败羽飘零,尖叫着向空中蹿去,比出租车更快。
灵魂出窍的孙火巍刚上出租车,左云飞又打来电话,问:“找到人没,事办得怎么样?”孙火巍骨软筋麻,胸闷气短,说:“办,办,办了……”
十几分钟后,和“马墩子”一起吃饭的人包括白祥,从大排档里走过来。他们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马墩子”正用手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赶忙跑上前来扶住,打车去了医院。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马墩子”伤重不治,死在医院里。
他的顽强反而成全了孙火巍,让他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孙火巍两句话让白祥当了叛徒,白祥一句话葬送“马墩子”性命。孙火巍推荐白祥进万发公司,左云飞呸了一口骂道:“他不怕我活扒了他的皮就来!”说得孙火巍直眉瞪眼,左云飞说,“看什么你看?杀人的人可怕我不怕,出卖朋友的人可憎,我恶心,趁着我这几天心情不错,让这个王八犊子赶紧给我滚!”
事后,左云飞给孙火巍五万元钱作为奖励。
经过十几天的查访摸底,刘明把目标锁定了金薇大酒店。
金薇大酒店的店主,男人叫马明坤,女人叫金薇。这两个人经过十几年的打拼,从夫妻店起家,发展到每年数百万利润的金薇大酒店。男人就有一点满足,当起“甩手老板”,把饭店的一应事务全都交给女人打理。马明坤在一年多的花天酒地的幸福生活里无意间睁开浑浊的眼睛时,他的妻子已经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小白脸。戴上了绿帽子的马明坤当然不肯善罢甘休,赶走了小白脸。离婚他不干,那样的话,他的家产要和妻子平分。夫妻间明争暗斗,马明坤一不留神,妻子携带着他的几乎全部积蓄和小白脸私奔。如今的马明坤像从噩梦里醒来。愤怒中,美丽的妻子依然在他记忆里最显眼的地方。他要奋发图强,他要重振雄风;他要让那个背信弃义的不要脸的女人看看,马明坤没有她会做得更好;他要让她后悔,悔得肝肠寸断,悔得死去活来。但实际的情形并不乐观,资金链开始断裂,生意日渐萧条,他的经营能力与美丽的金薇相比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但 他苦撑着,面对赵志刚和刘明的苦口婆心表示强烈的愤慨:“我说过我要出兑吗?你们赶紧走人,影响我的声誉,影响我的职工的情绪。我死都要死在这个楼里,你们不要动这个心眼儿,我是坚决不会出让的!”
道理讲得非常透彻,但马明坤不进盐酱儿,情绪偏激。赵志刚和刘明铩羽而归,向左云飞汇报。赵志刚说:“我看希望不大,还是再找一家吧!”左云飞哈哈大笑,说:“咱们看看去,那个地方要是真好,就把它整过来。”赵志刚说:“人家不出让,再好有什么用?别耽误时间了。”左云飞说:“出让不出让是他说了算吗?老子想要,他就得给!”
三个人上了“奥迪”,直奔金薇大酒店。
金薇大酒店距离闹市区较远,对面还有一个龙华大酒店。地理位置和酒店规模正对左云飞的心思。左云飞双手插在裤兜里,在酒店门前观察良久,想象着由他经营时的情景,脸上浮漾着微笑,就一步步踩着楼梯向楼上走去。一二楼是餐饮区,食客来来往往,餐厅里嘈嘈杂杂,不像想象中那么冷清;再往上走是住宿区就比较清静,走到八楼,楼梯口被封住,左云飞就停住脚步。站在窗口向外看,眼界变得十分开阔。远近高高低低的建筑色彩明丽,青云山连绵起伏。在这里看,离车站、离商业区都不很远。这是一个千金难买的黄金宝地,看得左云飞雄心勃勃、意气风发,这个酒店他要定了。
这一年可能是左云飞精力最为旺盛的一年,他一面打打杀杀,一面运筹帷幄。两个电话搞定一条人命,把潜在的对手消灭在萌芽状态。几个月打得众多竞争者抱头鼠窜,基本上扫荡净尽,他的威名大振,水涨船高,财源滚滚。公司本部大厦拔地而起,再把计划中的大酒店搞到手,他的这一年就更加辉煌灿烂。
左云飞“手出绕”的本事在这件事上又出了一把彩儿。
不管马明坤愿不愿意,赵志刚和刘明每天都找马明坤谈。马明坤避而不谈,避而不见,那就电话骚扰,“马老板,咱们谈谈吧!”马明坤气得大叫:“谈什么谈?你们什么意思?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赵志刚不急不恼,说:“不是我们跟你过不去,是你自个跟自个过不去,不信你就等着吧!”
金薇大酒店门前打架的人突然多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几伙。偏偏在营业的高峰时,偏偏在他的门口。来用餐的,来住宿的,看见这个场面掉头就走。保安过来劝阻,打架的人过来合伙打保安。马明坤报警,警察赶来,打架的人一哄而散;警察走了,打架的人又回来,继续打。偶尔抓住,打架的人说,谁打架了?我们是闹着玩儿。警察说你们闹着玩儿上这儿闹什么?不影响人家营业吗?打架的人说,我们不闹了行不?我们走。警察说,走吧走吧!这些人走了,走了还回来……
这是门外,大楼里更麻烦。住宿的被盗,用餐的丢了钱包,一致要求酒店赔偿。马明坤急得脑袋都大了,从哪里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小偷呢?保安们开始注意,警察们重点跟踪,依然是防不胜防。一个外地来的大款,不但丢了手机钱包,连自己的西服上衣也被偷走,气得大款扬言要打官司。马明坤醒腔了,这一定是那个叫赵志刚的人在搞鬼。想到赵志刚,赵志刚又来了电话:“马老板,怎么样?我们再谈谈?”马明坤急火攻心,大声叫骂:“谈什么谈?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赵志刚笑道:“发什么火啊马老板,买卖不成仁义在,至于吗?你知道啥?我怎么啦?”马明坤说:“都是你们搞的鬼!”赵志刚说:“你真聪明,没错,是我搞的鬼,这可是刚开始,大头在后边儿,小心了您呢!”马明坤怒吼:“你们他妈什么东西,咱们走着瞧!”他啪地关了手机。
在左云飞的办公室里,赵志刚回过头看着左云飞说:“大哥,你听见没,这小子越来越横,光用这个办法恐怕不行。”左云飞笑道:“什么不行,他眼看就要崩溃了,听信儿吧!”
马明坤憋着一口气,宴请他的几个警察朋友,鼓励他的几个保安,说:“你们谁抓住那几个小偷,我马明坤一定重谢!”果然见效,随后的几天里,他们抓住三个小偷,送进了派出所。左云飞听说并不在意,他手下人才济济,损失几个虾兵蟹将无伤大体。他一面请他的朋友营救小偷,一面给发子打电话,让他把那个神偷老白请来。
这个老白不是白祥,是发子在监狱时吃鸡嘴的那个老白。后来左云飞知道,他是白元的叔叔,也是白元的师傅。老白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见左云飞这样的老大。发子都是老大,他比发子大多了。他心里忐忑,眼神免不了飘忽躲闪,左云飞笑道:“就你这个胆量,能行吗?”老白说:“看干啥,打架我不行,讲偷我没服过谁;也别说偷,不好听,就是在别人看不着的时候拿的,一般的情况下不走空。”左云飞说:“那好,你这次要把他偷得越狠越好,让他不堪忍受,就是受不了的意思。偷来的东西归你,我另外发你奖金,怎么样?”老白说:“老大放心,我偷他个昏迷不醒。”
老白带了两个偷徒弟,光明正大地住进了金薇大酒店。从这一天开始,马明坤的生活变得格外丰富多彩,活泼有趣。刚刚安定两天的日子,又热闹了。他每天坐进办公室的时候,都会有人来找他索赔,有的人告到“消协”,“消协”帮助受害人索赔,他的金薇大酒店成了赔付中心。千载难逢的这一辈子也没遇到过的创收良机,老白岂能错过?他工作得十分勤奋。老白又想出了新花样。
楼下餐饮部的 3号包房里坐着两个气度不凡的大款,从下午两点开始谈判喝酒,喝酒谈判。一会儿乐了,哈哈大笑;一会儿急了,争争吵吵。老白带着他的偷徒弟走进与他们紧挨着的包房。是 5号还是 4号,他不管这些,他们也伪装大款开喝。老白料定两个大款早晚都得去厕所,不停地灌啤酒,不去厕所可能吗?
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只要他们走出包房,他就有了下手的机会。他们不可能在去厕所的时候,把携带的东西全部带去。不管他们丢了什么东西,从这两个人的派头上看,都够马明坤喝一壶了。
等待,像钓鱼一样等待。机会如期降临。
两个大款携肩揽腕,步履踉跄,从包房里走出来。老白是贼,贼却像主人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进他们的包房。哈哈,他们留在包房里的东西太丰富了。衣架上挂着他们的高档西服,下面是他们的旅行包,餐桌上有烟和打火机,还有一副眼镜。这副眼镜的价值老白知道,他偷过,至少在几千元以上。老白开始穿上大款的西服,拎起大款的旅行包,收拾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当然,那副“浪琴”眼镜他是绝不会放过的。他太贪了,尽管手法奇快,还是有一点超时,那两个大款回来了。跑已经来不及了,门只有一个,跳窗,非死即伤,如何是好?我老白又要栽一回吗?
山高不是堆的,鹞鹰飞得高也不是风吹的。老白号称神偷,自有神偷的智慧。他往地上一躺,鼾声大起,嘴微张,涎水直流。两个大款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一个说:“走错了吧?”一个说:“怎么会?”退回一步,在门口认真地辨别一回,终于确定,“不对,这就是咱的房间,你看看,他把咱的衣服都给穿上了。”两位大款,一个啼笑皆非,另一个怒从心头起,照着老白踢了一脚:“你他妈的什么东西,把衣服给我脱下来!”老白睡得非常深沉,吧嗒了一下嘴说:“别他妈闹,老子睡得正香呢!”翻了一个身继续大睡。两位大款气得磨磨叽叽,骂骂咧咧:服务员,过来!”服务员一阵风似刮过来:“先生,您要什么?”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叫什么酒店?”大款不忍目睹,他的西服穿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滚在地毯上,那是价值万元以上的皮尔 ·卡丹。服务员目瞪口呆,说:“这和我们酒店没啥关系吧?他和你们不是一起的吗?”一个大款怒不可遏:“你废话,和我们是一起的,能喊你吗?你说怎么办吧!”服务员说:“快喊他起来呀!”服务员喊,喊不醒,一个大款说:“这可不怨我了。”他开始用脚踢,踢一脚,喊一声:“起来!”老白还是不起来,说:“你们他妈的,灌我,还,还他妈的,不让我睡,睡一会儿……”两位大款把夹在胳肢窝里的公文包放在餐桌上,准备进一步处理老白。一位用脚踢,一位揪耳朵薅头发。老白醒了,破口大骂:“我日你妈,干什么你们?”他的两个偷徒适时赶来,气势汹汹,得理不让人:“干啥,干啥?想动手啊,跟老子来!”上前揪住一个大款的衣领,“你赶紧,给我大哥道歉,不然我让你横着出去!”大款说:“你看看,他穿着我的衣服,有这么喝酒的吗?”老白的偷徒不依不饶:“穿错了怎的?你没喝多过?穿错了你就打人?他又没上你媳妇的床,我他妈喝多还上过别的女人床呢,你给我定个强奸犯呗!”老白的梦彻底醒了,还是有点闪脚,撞一下这个肩膀,踩了一下那人的脚,身子歪斜,口齿还算清楚,说:“小弟,你放开手,这是打架的事吗?谁让我喝多了呢?你这位老弟也是,你打我了是不?这样好不好,我穿了你的衣服,我给你拿干洗店去洗,不行我给你买一套,但是你打我那几下子你得还我。衣服,它再贵也有价,你侮辱了我的人格,人格值多少钱?你给个价?”他东倒西歪,上来要打大款的嘴巴,抓大款的头发,大款吓得连连后退,说:“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老白闭目合眼,五迷三道,脱下大款的西服,还知道给人家挂在衣架上,说:“行,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大款说:“你看这样行不,衣服我不让你洗了,咱算两清,行不?”老白说:“不行,我好赖也是个大老爷儿们,你看门口有多少人在看着,我让你打了嘴巴,薅了头发,还被你踹了几脚,你说我丢人不丢人?回家老婆都得和我离婚,我还算个爷儿们吗?”大款说:“那你打算怎么办?”老白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给我个面子,让我找个心理平衡,你让我弹一个脑瓜崩就行。”一个大款劝另一个大款,说:“这位大哥还算厚道,你就让他弹一下子,一会儿咱还有事呢!”踢人的大款说:“好吧!”他伸过脑袋,闭着眼睛,像准备接受致命的一击。还多亏他做了这样的准备,老白的手是在装满铁砂的锅里练过的,掌断石碑不敢说,他的手插过去,能把一个西瓜插出五个洞,西瓜不坏。他的手指暗中运了运劲儿,当的一声,大款“哎呀哦”一声,门口看热闹的啊的一声,老白在这三种声音中完成了他的壮举。他双手一抱拳:“各位,咱后会有期!”此时,他的两位高徒已办完退房的有关事宜,背着背包边走边骂:“这叫什么酒店?就是他妈黑窝、贼窝,下半辈子也不来了!”
大款摸了一下脑门,疼痛难忍,额头上已经鼓起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青包。他在喊疼,另一位喊不好,他们放在桌上的公文包早已不翼而飞,那里装着他们的活动经费数万元。他们这时才如梦方醒,同时喊了一声:“追!”
老白和他的两位高徒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万发公司,左云飞听他们叙述经过,笑岔了气,他的弟兄们乐翻了天。左云飞说:“金薇大酒店属于马明坤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话归前言,再给这三个人每人发了三千元奖金,说:我这里不适合你们,我们再“你们回去吧,往后有事,联系。”老白和他的高徒没想到偷东西还有人发奖金,欢天喜地,回建阳去了。
门口打闹的人仍在继续,顾客越来越少,要求赔偿的人越来越多;“消协”准备做出处罚,法庭连续传讯,职工的工资等待发放,马明坤想哭一场,这日子没法过了。
两天后,金薇大酒店门口挂出此店出兑的大牌子。
尽管赵志刚仍在打电话要租赁酒店,马明坤宁肯少收钱也不肯租给赵志刚。他心里明白这些倒霉的事缘何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但一连几天无人问津,马明坤的意志开始动摇,他开始怀疑自己这种固执是不是有价值。这样的大酒店,耽误一天的收入,足够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这不是自个憋尿找肾炎吗?他极不情愿地万般无奈地给赵志刚打了电话,说:“赵老板,我们谈谈?”说:”“饭店的事,赵志刚按捺住心里的喜悦,“谈什么呀? 马明坤说:你不是要租饭店吗?”“你这个人,我马上过去。”
赵志刚说: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金薇大酒店光是装修就投入了几百万,赵志刚给出的价码让马明坤感觉跳楼也比活着舒服。这是谈生意吗?这是明抢,比暗夺还损。他说:“赵老板,我这酒店正常的时候,一天的卖钱额超过你给我的一年的租金,一天的净利润超过你给我的一个月的租金,我这个酒店换成钱,存到银行的利息也比你给的多,你再考虑考虑,好吗?”赵志刚说:“要是前些日子还行,现在我对开酒店的兴趣也不是太大,你都经营成这样,我能好到哪儿去?你如果觉得划不来,再与别人联系联系,我退出……”
这个小个子专门让他吃后悔药,他把他的心理、脉搏把握得比他自己还准。他料定赵志刚还会来。他劝自个,这种事不能着急,这是比耐力的时候,谁急谁吃亏。海州市数百万人口,难道就没有慧眼识金的人吗?实在不行,在报纸上,电视上打广告……等一天没来,又等一天,还是没来。现在的马明坤体验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如今,他的一天比一年还难过,他的心气儿出溜一下,又下了一个台阶。明知道后悔药苦,还是要找来吃,他后悔了。广告不是不可以打,问题是现在酒店生意都不太景气,打完广告再没人来怎么办?再谈不好怎么办?广告费白花了,时间也耽误了,时间就是金钱谁不知道?有了这个租金,什么都不用想,在家床上躺着,仍然是个富裕的生活。不操心,不费力,脸上少长多少皱纹?再找个老婆,生个孩子也够用,为啥非要死打硬拼找气生呢?不如那天痛痛快快地给那个赵志刚了。
人在失意的时候,很难做出正确的决定。就像一个误入泥潭的动物一样,挣扎不对,越挣扎陷得越深;不挣扎也不对,能在这儿等死吗?焦急、焦虑中他又给赵志刚打电话:“赵老板,忙什么呢?”赵志刚说:“跟一个朋友谈点生意。马老板,你那个酒店还没租出去吗?”马明坤说:“有几个人来过,谈得都不理想,你还有兴趣吗?”赵志刚说:“马老板,现在酒店的生意不好做,你那个酒店我租过来,装修至少得三百万,再加上给你的租金,我能有多少利润呢?算啦,祝你好运!”赵志刚说完,立即关掉手机。马明坤拿着电话座机的话筒,脑子里突然变成一片荒原。是那种植被被严重破坏的草地,风一吹,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这是怎么了?我马明坤走到绝路了吗?他放下话筒,想重新整理一下情绪,这时又来了一个电话:“是马老板吗?我在你们门口看见广告,你的酒店要出租吗?”
“是,是啊?您是哪位?”
“见面你就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马明坤心里咕咚咕咚乱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他靠在沙发上,心里不断地蔑视自己。马明坤,你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他担心要多,把人家要跑,要少怕吃亏,就这么矛盾着,紧张着,悲哀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说:“请进!”
来人是个高个子,面色苍白,浓眉朗目。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貌若天仙的女人,一个丑似黑鬼的汉子。高个子男人伸出手来,说:“马老板,你好!”
马明坤心说,我好?我好能把酒店往外租吗?但他还是站起来,伸出手说:“你好,你就是打电话的人吧!”高个子男人笑了,说:“是我。”他身后的女人说:“这是万发物流公司总经理,左云飞,左先生。”
“你好你好!”马明坤重新客气一下,说,“请坐。”左云飞说:“我还有事,就不坐了。你这样,告诉我一下,标的是多少,合适我们就谈,不合适我还得马上走。”马明坤心里又“咯噔”一下,这几个人再走就麻烦了。心一慌,主动又降下五万块钱。他说:“左经理,我这可是跳楼价了。”左云飞笑了笑,说:“你把饭店经营成这样也不容易,我也没时间跟你讨价还价了,就这样,签合同吧!”马明坤见他答应得痛快,心里又有点悔,但没法改口,说:“签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老想哭。他想,等他们走了,一定好好地痛痛快快地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左云飞说:“韩蕊,你起草合同。”韩蕊答应一声,见桌上有微机,问:“有打印机吗?”马明坤说:“我这是全套设备,什么都有,我就是不会用。”韩蕊查看了一下,果然。她坐下来,噼噼啪啪,开始打字,一边打字一边说话,“马老板,你不会用准备这做什么呢?”马明坤神色凄惶,说:“我老婆明白,现在她死了,就没用了。”韩蕊说:“哎呀,才多大年龄,怎么就没了呢?”
马明坤说:“心脏病,心都坏了,还能活?”
韩蕊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弹跳,像弹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