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道明亮的红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时,彪子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早就醒了,在那里眯着,静静地享受着妻子和还没过周岁的小儿子的均匀甜美的呼吸声。喜鹊当先在门外的老榆树上叫,接着是老黄狗的儿子小黄狗欢快地呼喊;再后来,雇工们在院子里咳嗽。妻子醒了,看他也醒了,就拉开了窗帘。一只牵着银色细丝的喜蛛,悬挂在明亮的窗户前,被清新的微风吹得游来荡去。妻子惊喜地悄声叫喊:“喜蛛,彪子,喜蛛!”彪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站到妻子身后。弯下腰,脸贴着妻子的耳朵,下巴拄在妻子的肩头:“哈,真的,喜蛛!”喜蛛却攀缘着那条极细微的银丝,迅速地钻到窗缝儿里去了。
儿子醒了。“嘿儿嘿儿”地吸吮自己的小手,两只小脚兴奋地踢蹬,终于蹬掉了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依然是“嘿儿嘿儿”,他用快乐迎接新一天的灿烂的阳光。
彪子赶过来抱起儿子,嘴堵在儿子的屁股蛋儿上奋力地吹了一口,吹出一声“噗噜噜”。儿子更加兴奋,“咯儿咯儿”乐出了声,口水绵延。彪子便躺在床上,让自己宽大肥厚的肚皮做儿子的床。儿子肥胖的小手肆无忌惮,在他的嘴巴上、鼻孔里抠来抓去。彪子笑得肚皮颤动,把儿子弹起弹落。妻子说:“你先把尿啊,还没尿呢!”话音刚落,儿子的小鸡鸡先是几滴,随后便大张旗鼓地把热乎乎香喷喷的液体发射到他的肚皮上。彪子哈哈大笑,“儿子,你小子真他妈有尿!”妻子抱过儿子,又擦又抹,之后掀起衣服,露出胀鼓鼓的乳房,把精巧得像一粒小红枣儿似的乳头送进儿子的嘴里。彪子把脸凑过来,他听见乳汁在儿子的口腔里喷射出“吱儿吱儿”的声响。儿子双手捧着乳房,咕嘟咕嘟地接收。用不着吸吮,嘴角依然溢出黏稠的香气喷鼻的乳汁。
门口大黄狗的儿子开始呼唤,听声音有一点不耐烦。彪子去厨房,抓起昨晚吃剩下的半只烧鸡,从二楼下来。小黄狗跳几跳,蹿几蹿,摇头摆尾,在地上表演了一个侧身翻;爬起来,两只前爪抱住彪子的大脚丫子,又亲又吻。彪子蹲下身,把烧鸡送到它嘴边。小黄狗叼在嘴里,摇头晃脑,撕扯了几下,嘴巴一甩扔到一边。这东西,专爱吃肯德基、汉堡包、三明治,爱喝他媳妇的奶。彪子笑骂道:“真他妈不是东西!你还叫狗吗?”他要找一点能够让狗崽子满意的食品……
“经理,车要走了,你还有事没有?”院里的大货车装得比房子还高,看上去悬悬乎乎,彪子说:“没事,你们加点小心。”
货车开走,一天的收购也开始了。
这是废旧物品收购站,收购的当然都是破烂,院子里堆放的也是破烂。卖破烂的大车、小车、手推车,陆续进来。验货的、检斤的、付款的,各司其职。彪子不用太操心,他回到楼上。妻子把儿子抱过来说:“我该做饭了。”彪子接过儿子,举过头顶。儿子手舞足蹈,乐得口水直流。彪子喊:“玲子,你说老头子没牙难看,咱儿子没牙怎么好看呢?”妻子在厨房里说:“你竟想那稀奇古怪的事,人一老,哪还能好看?”彪子想了想,嘿的一声乐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端起半碗妻子的奶水,准备喂狗。妻子的奶水特多,人狗平分,还有剩余。这时电话响了:“彪子,你干啥呢?”
“哎,毕哥,我刚起来不一会儿,有事啊?”
“老大来电话,说他派来的人下午就到,今儿个这一天,你哪儿都不许去,有大事。”
“毕哥,老大派谁来的?”彪子心里闪过一道阴影。
“杜再军,就是杜鹰子,你下午两点,到我这儿,一起行动!”
“啊,我知道了,毕哥。”
彪子觉得脊背有一阵凉风吹过。刚立秋,怎么早晨就有一点冷了呢?院子里的讲买讲卖声,装车卸车声,妻子在厨房里的锅勺磕碰声他充耳不闻。儿子被他抱哭了,他听见了,把自己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眼角有泪水偷偷地流下来……
彪子知道有行动,但没想到这次行动的规模会如此之大。二十多人,分乘三辆面包车,分别装备火器、片刀,从前用过的木头镐把一律作为落后武器淘汰。 杜鹰子说:“老板说了,这次一定让‘程小妖’见血,天塌下来他顶着。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谁缩脖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众人个个青绿着脸,都说:“明白!”气氛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彪子也跟着说明白,但他心里的明白和别人说的明白不是一码事。这次行动,无论谁胜谁败,对他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曾经的悍勇和献身欲荡然无存。彪子认为这不是他胆小,是老板的决策不够英明,太冒险,简直是找死,是自取灭亡。不说别的,就这一路人马刀枪,本身就足够进班房。一旦真和对方交手,那是什么后果?就算老板手眼通天他也兜不住。他说他兜着,他兜得住?警车一响,谁都在劫难逃。肯定的,两位老板的脑袋要么是灌水,要么就是疯了。还有那个杜再军,人们管他叫杜鹰子,他会放过他吗?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众人开始上车,他是跟上去的。
面包车穿过几条小胡同,绕到大街上,就慢慢地斜着身子挤进色彩杂陈缓慢移动的车流里。从那一刻开始,彪子的手就开始哆嗦,然后是牙齿,上牙和下牙不知羞耻地快速碰撞。他想控制,但只能控制一小会儿,稍一松懈又继续,根本无法控制。他咬紧牙关,那种寒冷又迅速蔓延,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动。他怕的不仅仅是这次行动属于自杀性的那种,更主要的是杜鹰子。这个刚刚从海州坐飞机过来的人,是老板特意派来的头儿。他是他的一个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后果非常不妙……
杜鹰子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张白净但线条硬朗的脸,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彪子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看,而且是越看越像。不是像,就是。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一条死胡同,跟他们去闹是死路一条,不跟他们走同样难逃杜鹰子的惩罚。彪子努力地控制自己奉劝自己说别这样想,可事情在这儿明摆着,能不想吗?往日里奇计百出的脑袋在这会儿混乱得一塌糊涂。想象力却在恐惧中不屈不挠:杜鹰子瘦削白皙坚硬的大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冷笑着站在他身后。树林里尸枕狼藉,血流遍地,然后是警车、法场、老婆、孩子……这些画面先后闪现,然后重叠、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生动鲜活……
彪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彪子,灰太狼变成了蕉太狼。他有了貌美如花乳汁丰富的老婆和瓷娃娃一样的光鲜漂亮的宝贝儿子。他不能不珍惜,他不能不保重。妻子在他临来前抱着他哭,她说:“彪子,咱不去行不?不看我,你还得看儿子。”彪子说:“我去,还可能逃回来,不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面包车迎着一轮欲落未落的残阳,驶出城区,转向国道。告别红绿灯的限制,车队变得生猛异常,一往无前。
眼前一片开阔。工地、树林、稻田、鲜花、原野,一切都泡在金色的阳光里,色彩分明,亮丽辉煌。
彪子在辉煌中眩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时间和车外的景物以及夏末秋初的熏风一概被他忽略,他只看见前面已是辽河大桥。他知道,过大桥不远就到了他们约战的地点。他不愿发生的一切即刻就要在这里发生。看来,这一场灭顶之灾已经不可避免。彪子心里叫着儿子,喊着妻子,他预感到今天就是他们永别的日子,一时瘫软如绵。一路上饱经摧残的神经,轰然碎裂。身上似突然生出无数亮如针尖细如麦芒的泉眼,汗水变得从未有过的充足,毫无节制地涌流蔓延,内衣湿透,头如水洗。
驶过大桥,面包车从公路上的车流中悄悄地分离出来,蹦蹦跳跳地蹿进一片坑坑洼洼的荒地。颠簸得厉害,彪子圆鼓鼓的肚腹里一阵翻腾。他突发灵感,这样做丢人,但可能保住生命。为了媳妇、儿子……心念一转,知道要坏,就真的坏了。他的排泄系统肆无忌惮地工作起来,先是一股热流蜿蜒而下,随后就是更加糟糕的放纵……他知道自己这下彻底完蛋,完蛋得不可收拾。从此必将臭名远扬,一文不值,一败涂地,死都死不出个好名声了。
彪子痛心疾首。“哈,这臭!妈的,不许放屁!”一个外号叫袋鼠的小伙子站起来,喊着,弯腰查看,随后大叫:“妈呀,他哪是放屁呀,屙啦!”
车上的七八个人皱眉掩鼻,大吵大叫:“完蛋操的玩意儿,滚!滚出去!”
“彪子,你他妈真见出息!”
“我,这几天,拉肚子,我,”彪子龇牙咧嘴,“我,我下车。”
“什么他妈拉肚子,别上这儿丢人了!”
“头儿,咋整?这个损种!”
杜鹰子回过头,意外地没有发作,只轻描淡写地说:“行了,他不想要脸,随他去。让他下车。”车停下来。彪子捂着肚子,肥脸上五官挪位。亮晶晶的汗水在两腮和下巴颏儿处汇合,大滴追逐小滴。他一挪一蹉地走下车门,说:“杜哥,小弟不是害怕,我真的是,那什么……”“行了行了!”杜鹰子扭过身躯,伸出长臂,咣当一声关上车门,说:“走!”
面包车在血色的夕照下迟迟疑疑,走走停停,左颠右拐,直到随后的几辆车颠得点头哈腰地跟上来,才愤然远去。
大桥上繁忙依旧。各式各样的大小车辆川流不息。无数汽车排放的尾气把成千上万的瞎虻、蚊子、小咬熏得晕头转向,抱成团,在桥的头顶上漫天旋舞,几乎忘记了它们叮肉喝血的本事。
彪子傻了一会儿,返回桥头。他站在大堤上,一脸茫然,呆若木偶。他知道自己已变得软弱卑鄙,知道恐惧已经瓦解他对老板的耿耿忠心。他已经成为熊包软蛋,成为一头被劁过的小公猪,那个曾天不怕地不怕的彪子已不复存在。不过,这一天翻地覆的变化来得太突然,表现太恶劣,弄得他措手不及,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杜鹰子远去,彪子暂时轻松。他强迫自己镇静,他要为自己寻找一条活路。
他知道,虽然躲过树林火拼一劫,但老板这一关难过,他不会放过一个临阵脱逃的人。如果杜鹰子真的是那个叫杜再军的人,他极有可能利用这个借口把他“做”了。咋整?彪子的思维像一只被关在屋里的小鸟四处扑棱扑棱乱飞,直撞得灰头土脸,戗毛折羽。
终于,似有人开门,似有人开窗,有风徐来,有光照临。彪子僵死的思维小鸟抖落一地鸟毛,看到了巴掌大的光亮。如果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枪声,砍杀殴打的惨叫声,如果有一颗子弹穿过杜鹰子或者叫杜再军的脑袋瓜子,那就万事大吉。即使杜鹰子逃过枪弹,公安局也不会放过这么一场惊天大案。杜鹰子也难逃法网。想到这里的时候,彪子似冬眠蹲仓的黑瞎子爬出洞来。他知道这只是个希望,但毕竟是个希望。有了希望的彪子,鼓腹肥臀再一次生出力量。想到自己满身恶臭,污秽需要清洗,便拨开堤坡上密密杂杂的灌木丛,企图去河水里把自己的肮脏和耻辱一并洗刷。
灌木枝条坚韧,牵衣碰脸。彪子叉着腿,恶浊熏蒸,咬牙切齿;双手左拨右挡,像一只迷路的黑猩猩,跩踱至河边。
洪水早已退去,河面依然开阔。河滩地上,原本一望无边的茂盛庄稼此时破败凋零。洪水过后,站着的秆叶枯死,倒下的零落成泥。这几年地球感冒,地球人屡遭磨难。闹地震,涨大水,大辽河暴涨暴跌。彪子举目眺望,脸膛紫色的太阳已下潜至天边的黑云深处。河水远处红亮,脚下黑绿。此时的他,心情与暮色中的河滩一样荒凉。
离他不远的两个钓鱼人也开始收竿。他们还真的钓到不少鱼,两个人提着鱼兜子,吃力地扔进停在河堤上的面包车里。
直到半年以后彪子才看到故事结果。事实证明,他今天的行径简直就是聪明的愚蠢,愚蠢的聪明,跟被钓上来的鱼没什么两样。
彪子怕过谁?但是偏偏他恐惧杜鹰子。
彪子有个好朋友,叫白元。这人生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头发焦黄,秃眉黄眼,眼珠黄得像军大衣的纽扣。他没什么出彩儿的地方,唯独皮肤白得出类拔萃,白得耀眼生辉,白得触目惊心,让人过目不忘。彪子和他在华清洗浴中心洗澡的时候,发现白元不但皮肤白,而且鼻孔和腋下以及更隐蔽处的毛也是一律纯白。有人说他是黄种人的变种,有人说他是“二串子”,就是混血儿的意思。但白元不去计较这些,他说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白元就是白元,别的,爱谁谁。
白元是位神偷。彪子不知道他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指点,只知道他的偷技在业内处于领先地位,手段独步“贼坛”。但彪子特别担心白皮肤对白元前途的影响,多次对他说:“你小子就不兴到河边海边吹吹风晒晒太阳?”白元说:“干啥?劳改呀?”彪子说:“不是。你瞅你都白成啥样了?海风一吹特容易黑,你照这么白下去,影响干活不说,还是隐患。”白元说:“扯犊子,白还成隐患?”彪子说:“你还别不信,你这白多扎眼?太出众了,一旦有翻船掉脚栽跟头的时候你跑都没处跑。跑哪儿都能认出你来,警察一抓一个准。”白元说:“去,你他妈的乌鸦嘴,老子也算从业多年,谁他妈的抓过我?”彪子撇嘴,说:“得,别他妈吹,吹啥呀?文化宫咋把你开除的?警察没抓过你,可方大魔怔抓过你,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提起方大魔怔,白元余恨难消。一次失算成千古恨,白元唇红齿白地说:“别他妈给我添堵。哥儿们,你记住,往后,老子我专偷他,他就是我的提款机!”彪子笑得咯儿咯儿的,像把几个饱嗝儿连成串儿。
彪子说的这个方大魔怔叫方大友,东城区文化宫文艺部主任,后来提升文化宫的副主任。白元说那是因为抓他立了功,他给他当垫脚石了。其实不是。方大魔怔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最擅长的是二人转,在东城文化宫绝对是个人物。但这个人生性活泼好动,总爱在人前滑稽取乐。说话也是着头不着尾,从黄瓜地扯到茄子地去。这就把人们对他的尊重,把他的许多优点许多辉煌业绩忽略了。
白元在文化宫是面包车司机,这个重要岗位是他妈花重金硬砸出的一个响 动。文化宫是什么单位?那叫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跟那些吃上顿没下顿全靠自己打食吃的企业冰火两重天。为此,白元深感母爱的伟大,并决心为伟大的母爱而痛改前非,做一个合格的面包车司机。问题是,白元的毛病是痼疾。像癌症,属于没治了的那种,属于技痒难熬的那种。像小品里演的那个擦皮鞋的,看见皮鞋不擦,他难受。
白元被司机的重任拴住,外出游猎捕食,甚为不便。因此,逐渐囊中羞涩,手头拮据。司机的工资只够正常人的生活,一向花钱如流水的白元,一向取别人的钱如探囊取物的白元哪受得了这个?他不甘寂寞,不甘在司机这棵树上吊死。于是,他想到兔子也吃窝边草,把目标锁定文化宫的财会室。
借助主任司机的身份,白元进出财会室很随便,和几位财会人员处得也相当融洽。“赵姐,忙啥呢?”白元推门而进,没话找话。“看见了还问,你说我干啥呢。”现金出纳员赵静梓正忙着把一沓钱装进一个工资袋,头不抬眼不睁地忙着,“又给你们开钱啦,想着请客啊!”
这是赵静梓常说的玩笑话。其实,请她,她还未必去。
“赵姐,我早就想请你,就怕你不去。等你忙完,下班就去,咋样?”白元身穿白夹克,深色细腿牛仔裤,前后左右数不清身上有多少个衣兜。他轻盈曼妙地一个转身,坐在赵静梓斜对面的椅子上,凑近说:“赵姐,给个面子吧!”
赵静梓胖乎乎的色泽鲜亮的脸上绽放着明媚的笑,说:“还请谁呀?”说话的时候,赵静梓的手和眼并没有停止工作。瞥一眼工资表,手里数着钱,嘴里说着话,什么都不耽误。此人精明,是属于可以一心多用的人。“主任得去,还请谁你说了算,以你为主,咋样?”白元凑得更近一些,他知道赵静梓与方大魔怔关系不错,说:“啊,我想起来了,方大魔怔也得去,没他不热闹。”“行,等我下班一块儿去。”下班之后,几个人果然说说笑笑走进饭店。被酒精烧出几分兴奋几分豪情,方大魔怔说:“白元请喝酒,我请你们唱歌,咋样,有捧场的没?”几个人都说:“去!”于是,从饭店出来进歌厅,一直闹到半夜。方大魔怔要去买单,白元说:“方主任你愿买下次再买,这次我买完了。”众人都说:“白元这小子真他妈够意思。”才各自回家。第二天,赵静梓发现公款里少五百块钱。赵静梓纳闷,这钱是怎么少的呢?如果是错装进别人的工资袋里,文化宫的这些人谁都会把钱送回来。可半天过去,未有任何消息,赵静梓没辙了。那天, 和她坐对面桌的会计老刘去财政局开会,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接触她的只有白元,可白元能干出这种事来吗?他怎么拿到钱的?丢的钱不多,但赵静梓感到窝囊,这钱丢得莫名其妙。
赵静梓,照镜子。文化宫的人喊她的名字也基本上都是这个含义。因为她确实爱照镜子。是什么原因不清楚。也许是她长得漂亮,自我欣赏,或者是为更进一步地装饰美化自己让别人欣赏。反正,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此后的一段时间,文化宫人对赵静梓的照镜子表示深刻理解:她是为她嘴唇上突然冒出的几个大疱和肿胀撅起的嘴唇。她要对着镜子呵护、料理,否则,那些亮晶晶的半透明的疱疱,稍一不慎,或者仅仅一个微笑就会让它溢出那种亮黄色的调和油般的液体。
赵静梓苦不堪言。第一次丢钱后的第五天,她的保险柜里又少八百块钱。这是给职工发奖金的钱。按照治安管理规定,单位不能存放过多现金,她这次是违反规定,在保险柜里放进两万多元。发现丢钱之后,赵静梓还暗自庆幸。两万多元里只丢八百元,这是个好贼,他都拿走你能把他怎么样?在庆幸遭遇好贼的一周之后,赵静梓发现她的保险柜里又丢五百块钱。这次是一扫光。因为她接受教训只存放五百块钱,以备单位有事急需。她的承受力在这第三次打击中土崩瓦解。这还了得?明明是保险柜、防盗门,怎么说开就开呢?这保险柜到底是谁的?他想拿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这工作没法干,不能干了。但她无法忍受却不敢报案,也不敢跟主任说。因为一旦报案,丢的钱未必能够追回,这年的安全奖却将全部取消;主任个人的年终奖也得被取消,一票否决。赵静梓想辞职换个工作,又觉得说不出口。于是,窝囊迅速演化成玲珑剔透的水泡泡。
白元一如既往,闲暇时候仍常来看望他的赵姐:“赵姐,我发现,你越来越年轻。”
赵静梓捂着嘴说:“年啥轻啊,我比你妈才小五岁,你跟我叫妈也不亏。”
“我妈可比你老多了,看外表,像你妈。”
坐在对面的老刘说:“那你就别叫赵姐,叫干妈。”
白元凑近,更亲昵地说:“她同意我叫我就叫,只怕把她叫老了。”
“别扯闲。”赵静梓仍捂着嘴,说,“别人都啥样了,还逗。”
“哎呀,赵姐,你咋啦?”白元哈腰,由下往上看,“赵姐,老捂嘴干啥?”
老刘说:“你赵姐的嘴唇子让人咬了。”
白元嘻嘻笑着,说:“我姐夫也太狠,悠着点啊!”
“去,滚蛋!”
白元笑眯眯地哼着小曲滚蛋了。赵静梓斜眼盯着滚蛋的白元,起身去楼上找方大魔怔。她已开始怀疑白元,只是找不出证据。方大魔怔脑子活,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办法来。
方大魔怔正忙着写什么调研报告,见赵静梓进来,就放下,夸张地盯着她的嘴唇说:“怎么上火了呢?咋整的?”赵静梓脚站在门里,头探出门外,机警地向走廊两侧看看,忙把门关上,说:“方老师,这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你帮我拿个主意,千万别传出去,影响不好。”方大魔怔说:“哎呀你放心吧,我还能看你笑话?”
赵静梓将事情如实告诉了方大魔怔。方大魔怔随即与赵静梓定下了一条计策。赵静梓从方大魔怔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脚步轻松许多。一切都按方大魔怔的方案进行。
主任办公室。主任从省城开会回来。刚进屋,白元随后跟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条烟,说:“主任,尝尝这个,洋烟儿。”随手把烟扔在桌上。主任说:“我正想戒烟呢,你反倒鼓励我。拿走,我不抽了。”白元说:“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不?比大中华还贵,抽完这条再戒吧!”桌上堆放着大量的报刊,主任一边拾掇一边说:“这么贵的烟你也买,啥时候买的呢?”“你们在楼上开会,我闲着没事去街上溜达;一看这烟没抽过,就买一条,你尝尝,准不错。”
“嗨,戒烟人都这么说,等我抽完这支烟,以后再不抽。结果,俩小时没过,又抽。”主任终于禁不住诱惑,打开包装,准备尝尝。这时赵静梓敲门进来,说:“呀,主任回来啦,”看见桌上的烟,说,“哟,这烟可贵,升级啦!”
“我哪舍得买,是白元的。”主任点燃一支烟,试探着吸了一口,连说,“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不错不错。”赵静梓说:“元子,你光知道孝敬主任,看来我只好赢你啦,一会儿搓两圈?”搓两圈就是打麻将的意思。白元说:“主任让吗?”赵静梓笑说:“他受贿行,咱玩一会儿还不行啊?主任,你说话,行不?”主任笑说:“我都被你们拉下水了,还管啥?反正也快下班了,玩吧,别大张旗鼓的,稀里哗啦,影响不好。” 白元喜出望外,说:“人手够吗?”
赵静梓说:“我找人去。”
小游戏室。
这是顶楼的一间小屋子,是专门为单位职工和外来客人设置的活动场所。此时清静无人。赵静梓、老刘、方大魔怔,还有白元,精神都很振奋。各自摩拳擦掌,都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白元偷技了得,打麻将也基本达到赢多输少的水平。看运气,只要不是点子太背,他多少都会有些斩获。但这天,他被蒙在鼓里,实际上是三打一的局面。眼看着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和得他昏天黑地,他却一把没和。一圈刚过,换风的时候,他的钱就见底了。
方大魔怔说:“哎哎,咱可是说好的,不许拖欠。”
白元说:“笑话,我白元还能欠你们的钱?等我上厕所回来,立马就给。”他把叼在嘴上的香烟拔下,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掐灭,转身就走。
方大魔怔见他走出去,笑说:“小样儿,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看你这回往哪儿跑!”说着随后跟踪。赵静梓神色不免有些紧张,说:“我也去。”方大魔怔说:“别别,你可别去。”
晚上的文化宫比白天更热闹,许多活动都是在晚间进行。什么书法学习班、美术学习班、歌舞培训班、文学讲习班,这个讲座,那个讲座,连文化宫的一般职工不细数也未必说得清楚。每到这个时间,楼上楼下,男女老少,进进出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就成了嗡嗡嗡。各个活动室虽是自成格局,但优劣高低相差甚远。有的歌声嘹亮优美,有的像哭像狼嚎;楼上的琴声悠扬,楼下的却刺耳揪心,断断续续。各种声音交响,各色人等杂陈。乍看晕头转向,习惯时反倒是一种安慰,冷清了就不像文化宫了。
方大魔怔担心被白元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就有意慢下脚步。他刚到走廊,白元已不见踪影。他紧走几步,赶到楼梯口,白元已下到四楼。五楼有厕所,他为什么下四楼?四楼是办公楼,财会室就在四楼。白元的行径已不容置疑,他要将他当场擒获,抓他个现行。即将大功告成,方大魔怔心花怒放,热血沸腾,当时在楼梯口的缓步台上来了个金鸡独立。是不是金鸡独立也说不准,他是学孙大圣的动作。手搭凉棚,侧目观瞧,口中念念有词:“妖怪,哪里走!”他在这里得瑟的时候,心里也在拿捏白元作案的时间。跟进太早,白元没有行动;跟进太晚,白元大事已毕。都不行,必须是恰到好处,蛇打七寸。他正要继续前行,并且等待,身后被轻轻拍了一下:“方老师,练功哪!” “哈,练啥功,瞎扯。”方大魔怔收招换势,以太极拳的起势收手,“坐得难受,出来活动活动。”
“方老师,我正找你呢。你能帮个忙不?”找方老师的是位满身香水芬芳的年轻女人,方大魔怔不是十分熟悉,大约是他以前辅导过的学员。她说:“我女儿想进你们的少儿表演艺术班,你能不能给讲个情。”
“哎呀,都满员啦,想学咋不早来呢?要是没满的时候我说话当然好使。”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句话分成两句说,或者多句说,从黄瓜地扯到茄子地去,“我兄弟,哈,就是你女儿她爸爸,咋样?不是挺好吗?我又老长时间没看见他了。这样,哪天我请他喝酒……”他似乎已经忘记他重任在肩,抓贼的使命刻不容缓。
“方老师,我女儿她爸爸都死二年多了,不是喝酒开车他还不能死,早不喝啦!”
“呀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记错人。那个什么,你说你,啊?那时候让你们学请你们学,不来,满大街贴广告,现在想学,晚了吧?要不这样,我跟主任说说,他听我的,都老同志了,我俩上中学一个班级……”
“谢谢方老师啊!”那个女人似乎不堪他的啰唆,磨身下楼。他又把人家喊住:“那,小谁,小高,你别着急,真格的了,我说话还行……”
“哎,谢谢方老师!”女人应着,高跟鞋踩踏大理石台阶发出汤匙敲击汤碗般清脆声响。方老师站在缓步台往下看着,直到那女人汇入三楼下课的人群,仍有些不放心,又喊了一声。他不是不着急,是总觉得话没说清楚。
他就是这么个人。有的事情上聪明绝顶,有的事情糊涂透顶;满腔热情时烦人,倒是发火的时候,挺可爱的。
方大魔怔闪进四楼走廊时,白元已经从财会室出来,正轻轻地关好防盗门,并用手绢亲切地擦拭几下。看来,当场擒获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只能看下一步,他的心脏像被人擂了两拳头。
白元从走廊深处走来。
方大魔怔忙掉转头,像被人踩疼了尾巴的老耗子,蹿跳着逃回五楼。他比贼紧张,贼是唱着《亲爱的姑娘我爱你》上来的。
“白元,你有多少尿去这半天?我还寻思你到抗旱前线去了呢!”方大魔怔认认真真地埋怨起来。
白元美滋滋地说:“你真能整,我尿再多还能解决南方缺雨问题咋的。我是透透风,转转手气。”
老刘说:“别扯闲的,快点儿,离我创收目标还远着呢!” 白元说:“干啥呀刘姐,还想把人彻底消灭咋的,还等不及了?刚才我都欠谁来的,上水!”说着,掏出几张粉红色的大票往桌上一拍,“够不够?不够还有!”
方大魔怔伸出手臂,一把抓过钱,说:“我看不够,今天洒家手气特旺。”边说边在钱上查看,看得变貌变色,把钱庄重地斩钉截铁般坚决地递给赵静梓,说:“小赵,把钱揣起来!”
赵静梓一直捂着嘴巴,不说话不抬头,把下巴和捂着下巴的手抵在麻将桌上。她怕把自己的紧张暴露给白元。这时接过钱来,细看。直看得手脚发麻,脸色青黄,尽可能平和地说:“白元哪白元,我都把你当自己儿子看了,你咋还这么坑我呢?”
“我咋了?”白元故作镇静,其实已经不镇静,白脸泛红,目光猥琐,说:“我没咋呀?”
方大魔怔啪地一拍桌子,喊道:“你个兔崽子,你以为我们是真跟你赌钱?
这钱都做了记号,你知道吗?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你是自取灭亡!你赶紧给我交代清楚,退还赃款,咱们就此了结;不然的话,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你到那里说去。老刘,你去喊主任!”
会计老刘答应一声,细腰肥臀快速地扭摆着奔出屋去。
至此,白元被开除,盗取的赃款悉数由他的母亲偿还,那钱已被他挥霍一空。
白元丢掉工作,反而一身轻松。从此他可以逍遥自在,靠“手艺”吃饭。既然丢了面子,也就不要面子了。人不要脸面,还怕什么?他每天都按上班的时间走出家门,说是去会朋友,找事干,其实整天游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有时得手,也有时险象环生,几乎成了人家的猎物。这时他就觉得当贼也不容易,精、气、神像气门芯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泄光。性情中又多几分暴躁,几分凶狠。
这是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在阳光下慢慢移动,气锤撞击钢铁的“哐哐”声,一下一下,不慌不忙地震动着整个工地。
白元走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看着。他这天的情绪不是太好,心里想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见工地远处的起重机下面走过三个人来。为首的人是个大个子,身穿风衣,一手比比画画,一手拿着手机,情绪激愤地说着什么。风强劲地鼓吹着,这个人的风衣随风乱抖,呼呼啦啦。白元的眼神就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毫无疑问,这是个应该锁定的目标。这时,他见穿风衣的人,又停下脚步,从风衣里面的西服衣袋里掏出很厚的一沓钱,分出一部分递给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快去,别他妈的耽误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态度严厉。那个小伙子接过钱说:“放心吧!”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飞跑,奔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摩托车。白元心中暗喜。怎么这么巧,竟然,胆敢在我的面前露富。机会难得,饥渴的白元宁愿冒险也要一试。他眯缝着眼睛,迎面向这几个人走去。走到近前,白元似视而不见,企图硬碰,制造取钱的机会。穿风衣的人莫名其妙,不在意地往旁边闪开。白元又闪到他的对面,再躲就躲不开了,白元如愿以偿地和他撞到一起。
“你瞎呀?”穿风衣的人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走路的吗?”白元跟他翻着白眼,以更加蛮横的态度叫道:”“你才瞎呢!一个瞎子能撞上吗?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抢到前面来。他留着小胡子,黑脸白牙,拽住白元的脖领子:“你知道他是谁不?”白元瞟他一眼,见这个大个子浓眉朗目,脸色青白阴冷,就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这是我们左总,左云飞,你知道不?小子,你他妈是活腻了是不是?”“这是个睁眼瞎,别理他,走吧!”左云飞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白元,说,“你看他的脸色,连阳光都没见过,像刚褪毛的猪皮似的,答理他干啥?走吧!”“经理,啥睁眼瞎?他是故意找别扭,这还看不出来?”小胡子说着搡了白元一把,“你睁眼,我看看!”
“行了行了,跟个瞎子叫啥劲,正经事还没办完呢,快走吧!”左云飞要走。白元怕他们就此离开,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说谁瞎子,你不瞎,你不瞎你往我身上撞?”
“呀哈,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你是真想找麻烦,是吧?”那个叫左总左云飞的人突然翻脸,举起手,劈面捅了一拳。白元本能地往后一闪,他捅过来的一拳正中脑门,他眼前一黑,一个腚蹲儿坐在地上。
左云飞指着地上的白元:“给我打,打他个小兔崽子!”小胡子拳脚并用。白元倒在地上,抱住脑袋,护住关键部位,一声不吭。“算了,跟这个小崽子也犯不上。”左云飞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说,“不值得,走吧。”白元冷不丁从地上跳起来,迎住左云飞,嚷着:“你不能走,打完人说走就走啊!”他边喊边拽住左云飞的衣服。左云飞推开白元,冷笑着说:“你想咋的?挨打没挨够,是不是?那好,肖大兵,你给我接着打!”叫大兵的人正要动手,白元大喊:“还打咋的?两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等着,我找人去!”左云飞哈哈大笑,他的随从也跟着笑。左云飞说:“你去找人吧,明天我还来这儿。”这两个人边说边走。白元觉得这个左云飞是他妈有派头,不是装的,天生就带个有钱人的样儿。
白元向相反的方向走。他家离这里不远,走过马路就是和平商场;过和平商场,再走十分钟就到了。他脸上涂抹着从脑门上冒出来的鲜红的已被温暖的太阳晒干的血,衣兜里装着用鲜血换来的钱。他觉得这次冒险还算值,到手的钱至少三千元以上。男子汉大丈夫,流一点血,挨几下打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
“站住!”左云飞一声断喝,率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兵去而复返,已追到身后:“妈拉个巴子,跟老子玩这套,你还嫩呢!”白元拔腿想跑,一条腿的筋肉刀割火烧般地尖锐地疼痛起来,猛地牵动他的身体,几乎跌倒。他的腿已被那个黑脸白牙的肖大兵踢伤。“把钱拿出来!”肖大兵抓住他的衣领喊。“你打完人,白打咋的?”白元明显底气不足,但绝不肯把钱交出,他还没焐热呢。
肖大兵挥手一拳,白元跌倒。倒在地上的白元不屈不挠:“你打呀,打呀,你小子有本事打死我,我他妈还正不想活呢!”但是,当肖大兵的黑皮鞋踢向他已遭重创的腿时,他还是翻滚着躲开了。
左云飞笑了,笑着说:“这小子也算个人物,别打了。”他的食指不停地一钩一钩地在鼻翼处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多大了?”“二十五。”“叫啥?”“你问这干啥?
肖大兵急了,凶狠地踩到白元腿上,骂道:“操你妈的,左总问你话呢,说!”“叫白元。告诉你能咋的?”“什么工作?”“废话,我有工作让你打呀?”
左云飞很有长者风度地笑着,说:“我给你找个工作,你干不干?”“干!”这时的白元觉得还是有个靠谱的事干好。他躺在地上问:“真的假的?”“你个小白脸子,答应得倒痛快,不知道啥工作你就干?”“钱给到位,啥工作我都干!”
“一言为定,起来吧!”
白元接受新的工作任务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彪子。他叫辆出租车,猫腰钻进车里,大大咧咧地说:“西城废品收购站。”
建阳市是一座以重工业为主的大城市。短短几年,企业由转制转型到换代升级,这个灰头土脸邋邋遢遢的城市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了一个华丽大转身,上演了一个城市崛起的神话。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天蓝、水清、灯亮,成片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许多白元熟悉的地方不见了,成为一处又一处热火朝天的繁忙的工地。
出租车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轻盈地行进。驶过繁华的街区,眼界更加开阔。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正在建造。那个白元梦里反复出现的给他童年带来无尽欢乐的西山区电影院已经无影无踪。庞大的工地外围,是简易的砖砌围墙,墙被刷成白色,一个个吉祥的红色大字让白元心花怒放。“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建筑工地,大楼不久就会建成。他即将成为这个公司的一员。总经理程思伟,副总经理左云飞,就是让他付出血的代价又给他丰厚回报的左叔叔。
“西城废品收购站”在城乡结合部。面对公路,背靠树林。后面是高高低低色彩鲜明梦幻般的城市楼群。往前看是田野、村庄、树林,树林之外,还是田野。公路宽阔,洒满阳光。下公路几十米就是彪子工作的收购站了。
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墙,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插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堆得高过屋顶,废铜烂铁里居然有许多变压器里拆下来的漆包线,光辉灿烂。废旧纸张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已经打成方方正正的大包,准备装车外运。十几个人在大热天里戴着乌黑的口罩,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分拣钢铁,有的搬运轮胎,有的三两个人把大包搬上车厢。汗水与灰尘污垢混在一起,像黑漆一样涂在光膀子上,新汗水又冲出蚯蚓爬行一样的痕迹。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们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争争讲讲,一会儿叽叽歪歪,一会儿嘻嘻哈哈。白元走进大门,没人注意,主动接待他的居然是一条黄亮凶猛的大狗。像电视里皇上的龙袍一样的黄,它瓮声瓮气地咆哮着,把拴它的铁链子挣得哗哗乱响。黄狗报信,主人吆喝一声:“老实待着!”黄狗伸直前腿,蹬直后腿,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然后卧倒。狗嘴里耷拉出一条粉红色的狗舌头。
彪子把一个巨大的轮胎骨碌到一辆卡车前,他正要把轮胎通过跳板骨碌到车厢上时,看见了白元。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放弃轮胎,走过来。“元子,是你?”彪子说完就挓挲着手,腆着依然饱满的肚子,呆呆发愣。他的白色老头衫已被污汗染成灰黄,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的乳房绝不亚于一般女人的乳房,这时便很突出地显露出来。好一会儿,他黑脸白牙地一笑,说:“你怎么来了?”
白元心里有一点难受,眼睛泛潮,“彪子,可我也够别扭的了。”
说:我早该来,“你不是在文化宫吗?那地方还不好?”“好什么好,一脚踢不倒那俩钱,不干了。”“我还寻思你把我忘了呢。”“屁话,忘了我爹也忘不了你呀,走,跟我走。”“正忙着呢,老板在这儿,能让我走吗?”“跟他结账,不干了!”“不行不行,就这活儿还不容易找呢。”“一个月多少钱?”“六百多呢。”“嗨,这年头,六百多也叫钱哪?”白元回顾左右,喊,“哎,谁是老板,给彪子结账,不干了!”
“不行,白元,别瞎扯。”彪子拦阻。白元拨开彪子的手臂,跑到上房门口去喊:“老板,给彪子结账,他不干了!”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手机正在通话,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做出不要捣乱的手势,说:”一边和对方大声争吵。吵完了,“咋回事? “彪子不干了,结账!”
在白元去文化宫上班的这段时间里,彪子苦恼万分。以前,进饭店、去练歌房、光临游戏厅、嫖娼、宿妓……一切消费都是白元买单,他只享用。当然,他也不是一味地剥削。他以自己胖大雄壮的身躯,曾多次成功地捍卫白元的尊严。白元曾感激涕零,说:“彪子,咱俩是他妈的最好的朋友。从今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乐的就有你乐的;我打架不行,往后就靠你,咱们得战斗在一起。”彪子说:“那是,主要的还得是胜利在一起。”白元一走,彪子的幸福时光像深秋的杨树叶子,每天都在飘落,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
公路上的车往来不断,白元和彪子只等了几分钟,有出租车过来,两个人一起回到城里。洗浴之后,走进饭店,白元摆阔,要了一间包房。被称为小姐的服务员身穿水红团花旗袍,丰乳肥臀。脸上带着见谁都一样的微笑,热情得让人心慌:“先生,请。”
这一套白元和彪子见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档次较高。彪子多少还是有一点忐忑,对白元说:“多亏把我那身皮扔进垃圾箱了,要不,这叫啥先生啊?”白元说:“你说错了,就你那身皮,人家根本就不让你进来。”两人在桌前坐下,服务员递过菜谱,开始介绍他们的看家菜,名牌酒。白元把菜谱扔给服务员,说:“我这人没‘谱’,你也不用‘摆谱’,水晶肘子、红烧肉、清炖牛肉、红烧牛肉,再来一个素烩汤。酒,两瓶五粮液,高度的。就要这些,你去吧,快点儿。”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轻盈地转身退出。
白元知道彪子下饭店的毛病,不吃蔬菜专吃肉。有肉,他宁愿不吃山珍海味。彪子说:“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你自己也点一个呀!”白元说:“素烩汤不就是菜吗?那是我的,再加上他们赠送的菜,足够我消费,你省点心吧!”
“你到底给我找个什么事?”彪子跟白元转悠半天,离开废品收购站,心里一直不落底,说,“你不是说到饭店告诉我吗,快说!”“我什么时候说到饭店告诉你了?我是说喝完酒告诉你。”白元坚持原则不动摇,“就这么一会儿你就坚持不住啊?”“这不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就差这么一会儿?早说一会儿能咋的?你不说,这酒我也不喝。”
两个人僵持不下。白元不停地抽烟,彪子不停地喝水,直到酒菜上齐,白元说:“彪子,你把这瓶五粮液干了,我就告诉你。”彪子说:“干就干!”抓过酒瓶,像喝汽水像吹喇叭,只见酒瓶里的酒回抽一下少一点,回抽一下少一点,“咕咚咕咚”的,彪子的喉结似乎也没动几下,一瓶酒见底,是直接倒进去的。白元说:“你吃点菜。”彪子说:“你快点说!”
“是这么一回事,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要建办公大楼。就是原来西山电影院那个位置。电影院已经扒完,周围的居民也都动迁走了,只剩下几家钉子户,带头的叫杜百山,外号叫杜瘸子,只要把他弄走,咱俩要工作有工作,要钱有钱,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们都动迁不走,咱俩有啥招?”“砸窗户、砸门,再不行,揍他、吓唬他。用不了几回,他就得崩溃。只要杜瘸子一走,别人不在话下。”
“这可有点损哪!”
“不想损,你就回废品收购站去,当废品去。”
“让我想想。”
天上有一层败絮般的薄云,一弯瘦月在云层中穿行。
深夜的建筑工地,亮如白昼。打桩机、挖掘机、推土机都静静地蹲踞在已经平整的地基上。大量的建筑材料被巨大的苫布苫盖,螺纹钢柴堆似的裸躺在露天。在临街的围墙里,有一排建筑工人的简易住房。门仅仅是布做的门帘,门口斜戳着的木杆上,搭着几件像从废品收购站扔出来的短裤、背心。彪子和白元听见里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时有听不清内容的梦话和咬牙放屁吧嗒嘴的声响。
街道上的各种车辆依然不断,喇叭声和载重车驶过的隆隆声清晰地飘进墙里。两人在白天已“踩过点”,确认了杜瘸子家的方位和周围环境。穿过这片工地往里走,边缘处,那一片漆黑死寂的地方就是杜瘸子和钉子户们的防区。
乾元公司早已采取必要的动迁措施,给钉子户们断电、断气、断水,连附近的公共厕所也被拆掉填平,并继续为钉子户创造困难。他们上下班和上街买菜都必须经过这片工地,而经过工地需要打更老头儿和某些领导批准。钉子户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白元和彪子对完成公司交给的任务充满信心。
这个打更老头儿责任心太强,太负责任。时值深夜,披着油脂麻花的军大衣,踩着比他自己长出几倍的身影,咳嗽还坚持弓着腰在工地上晃来晃去,转来转去。白元和彪子要避开他还需要等待时机。虽然他们执行的是公司的任务,但打更老头儿问起还是无法解释。你说你是居民他不让走,你说你是公司的人,深更半夜干啥去?必然破坏这次行动的保密原则。终于,打更老头儿走到高高的蒙着苫布的水泥堆的阴影里,不慌不忙地“哗哗”一会儿,又认真地抖落一番,咳嗽数声,然后踱回更房去。
彪子和白元快速地进入黑暗地带。
杜瘸子家只有两间房,门口还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正房原是 20世纪70年代建筑的红砖房,一溜几十间。如今,左右的房子已被拆扒,只剩下他这两间,两侧外墙豁牙露齿地残留着拆扒的痕迹,四周满地残砖破瓦。
屋里点着蜡烛,烛光闪着昏黄色的温馨。窗上安装着钢筋护栏,跳跳闪闪的烛光映透天蓝色的窗帘,窗帘上是熊猫吃竹的图案。彪子说:“干吧!”白元说:“等一会儿,我找根木棍把他的门顶住,要不,人一出来麻烦。”白元找来一条破门的边框,顶住房门,彪子手中红砖飞向窗口。一声响亮,清脆刺耳,在深夜里惊心动魄,上达天庭。瘦月弯腰,星斗眨眼,瞬间逃进云层。“哗啦啦”是砸碎玻璃的声响,“扑通!”则是砖头穿过玻璃被窗帘阻隔,掉在屋地上的声响。随后是无数的“哗啦啦”、“扑通通”,还有砖头飞进屋里砸坏家具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声响。再随后是一位老年妇女惊吓昏迷又死而复生后的叫骂呼喊:“你们这是干啥呀?还让不让人活啦……缺八辈子德啦……老头子,你上哪儿去啦……”
白元说:“喊啥喊,你们不搬家,我明天还砸!”他砸得兴起,不但要砸坏所有的玻璃,还要把身边所有能收集到的破烂一股脑儿丢进屋里,砸进屋里。他一边砸一边骂:“方大魔怔,我让你坏!方大魔怔,我让你坏!”砸得有节奏,骂的也有节奏,似乎砸的不是杜瘸子家,而是方大魔怔家。
正在他奋不顾身的时候,被人从身后猛地抱住,并迅速被人摁倒。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颈。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彪子!”
彪子正用一根方木努力地捣向窗上的钢筋。听见喊声,回身看时,白元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鸡那样被人压在身下,脖子被人掐住。知道不好,扔掉方木,一手抓住那人的衣服,一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企图把他拽开,救出白元。
彪子力大无穷,但这个人似乎也不示弱。他把他拽起来,白元也被带起来。
他拽翻他,这人一翻身,又把白元摁到身下。直到这时,那人才开骂:“小兔崽子,欺人太甚,你们欺人太甚,想跑,没门儿!”
白元已遭到几记老拳,屋里的老太太叫骂着拼命地撞击屋门。白元在那人身下奋力挣扎,大叫:“彪子,你傻呀!”彪子抄起身后的方木,他知道自己不傻,但这一刻他干出了天下最傻的事。方木挂着风敲击在那人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人的厮打和叫骂声戛然而止,身子一栽,软绵绵倒在地上。白元从他的身下爬出来,说:“不好,快跑。”
事后,白元和彪子才知道,挨了一方木的那个人死了,他就是杜百山。老太太推开房门,从屋里跑出来,扑在老伴儿身上哭喊,心脏病发作,也死了。
他们的儿子叫杜再军,是建阳市公安局反暴支队的特警。从那时起,彪子的魂儿就经常脱离他的肉体了。
杜百山是名“老知青”。在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时候干得相当有名。他身体强壮,思想进步,很快由一名普通社员提升到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在大批知识青年抽调回城的时候,他仍留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但他那时候的情绪已变得非常焦躁,几乎天天喝酒。在他女朋友回城的前一天,他在大队部喝酒,喝几口就醉了,躺在土炕上不肯再喝。众人怎么叫他都不起来。大队会计是他的铁杆酒友,平常喝酒他俩是对手,叫着号儿干。这天以为他是装熊,自作聪明地喊道:“小子,再不喝老子给你点着!”嚷着,真的把杜百山剩下的酒倒在他脚上,划着一根火柴在他脚那儿比画,喊:“起不起来,不起来我点啦!”杜百山不想再喝,也没想到他真会点。会计也不是真想点,火柴烧手,一哆嗦,火柴掉在脚上,顿时噗的一声,腾起一团蓝绿色的火苗。杜百山嗷的一声坐起来,双手疯狂地拍打,嘴里杀猪般地叫,众人也慌了手脚。他穿着尼龙袜子,见火就化,想脱也脱不下来。众人七手八脚,有人要浇水,有人要用被子捂,水拿来,被子拿来,他的脚已经基本烤熟。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一个半月,出院的时候,杜百山就成了杜瘸子。在农村干了将近十年,上山采石,打眼放炮,什么危险的活儿都干过,没出名,这一次却名声大振。回城时,因为他瘸,被分配到妇婴医院当保洁工,心理不平衡。之后,又“下岗”,脾气就变得非常暴躁。说话反着说,做事对着干,走路横着走。除了儿子、老伴儿,他看谁都不顺眼,就这么一个人。
白元和彪子砸窗的时候,他正在屋后不远处进行睡前的一次新陈代谢。公厕被拆扒,他不能不这样,像猫像狗那样用土掩埋,他要保持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他跑回来,抱住白元,豁出命来也不让他跑掉。结果,命是真的豁出去了。
天上的星月躲进云层之后再也没有出来。雷声由远及近,树杈样的闪电一晃,贼光四射,天眨了一下眼睛。
彪子和白元跑到工地,负责任的打更老头儿从斜刺里奔袭过来:“站住,干啥的?”他似乎已听到砸窗、厮打、呼喊的声响。彪子和白元愣怔了一下,撒腿就跑。穿过用木杆搭起的工地大门,一路飞奔。
这是彪子与白元最后的一次合作。不久,白元被杜再军开枪打死,杜再军蹲了几年监狱,彪子侥幸活到今天。几年时间过去,杜再军回来了,他就是杜百山的儿子,是建阳市特警支队的特警,他为什么改叫杜鹰子?他怎么会成为左云飞的打手呢?
大辽河水冲掉了彪子身上的肮脏,可彪子心中的疑惑与恐惧却像河水一样,向远处延伸……
杜再军被人称为杜鹰子是在他办完父母丧事,开枪打死白元,服刑期满,南下海州以后的事情。并非害怕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程思伟、左云飞之流何足道哉?他肩膀后面有一个英子,知道的人都喜欢管他叫英子,他说英子不是个姑娘的名吗?你们愿叫就叫杜鹰子得了。就这么叫下来了,仅仅是为了工作和生活的便利,仅仅是一个昵称。
从殡仪馆回来,送走战友、亲友,走进这个已经不能称为家的家。它现在虽然只是孤零零的两间房子,但还是家。这里留着他梦幻般的童年,留着父母亲的慈爱与温馨。他们的音容笑貌,謦欬犹存。他相信父母并没有走远,他们绝不会扔下他在这个世上孤独无助,他们的灵魂一定是在家的周围或是在天上,眷顾着,依依不舍。
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从外地回来,难得与父母亲住在一起。他上警官学院读书时,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参加工作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时常不回家,每次回家母亲都像他小时候那样在厨房喊着:“军仔,你看看,妈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父亲在屋里说:“他在外面什么好吃的没有?你快端过来吧!”母亲说:“在外面吃,是外面的味道,这可是他妈妈亲手做的羊肉氽肉丸子。”他赶紧跑进厨房,贫嘴说:“知我者,老妈也。”端过碗,边走边喝了一口,“妈,好鲜哪!”他看到母亲脸上的幸福感像涂着油彩一样闪亮。父亲爱喝酒,因酒落下残疾,但他依然乐此不疲。他陪他喝,喝酒说话却不是酒话。父亲说,他这一辈子活得窝囊,努力一辈子也窝囊一辈子。门前的二十八平方米小房子不按正规建筑算面积他是死都不能搬。他劝父亲,开发商虽然贪图暴利,为富不仁,但对改善住房条件还是有利,别太固执,身体要紧。父亲说他这辈子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害得一家人跟他住了一辈子平房,到老也没有给儿子攒下一栋楼房,这市民当的还不如农民,他心里有愧。说话时,老泪纵横,泪掉进酒碗,他把酒和眼泪一起干下。
杜再军摸遍了屋里的一切,用手感知父母留下的温热和气息,最后站在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前,不轻弹的男儿泪奔涌而出。压制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一任泪水放纵地奔流,冲刷堵塞在他心中的块垒。哭过之后,他真的轻松了许多,胃肠开始工作。他已经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现在,他有这个要求了。屋里已渐渐黑暗,他估计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必须去补充营养了。
建筑工地亮如白昼,机械已经熄火,十几名建筑工人,一人端着一只大碗,在简易房前或站或蹲或坐,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埋头苦吃,稀里呼噜,一片繁忙。
从家里出来,杜再军一身便装,负责任的打更老头儿老远就奔他走来。他已经认识他,他就是杜百山的儿子。老头儿说:“孩子,你说,也真是的,我听见响动,可就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俩小子是从这儿跑过去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我还喊了一嗓子,这俩家伙撒腿就跑。公安局问我,我就是这么说的,实事求是,你说是不?肯定破案!”杜再军说:“跑不了他们,大爷,谢谢你呀!”老头儿说:“嗨,谢啥,我就是后悔呀!”
来到街上,杜再军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打更老头儿的话。高矮胖瘦,高有多高,矮有多矮,黑有多黑,白有多白,这些都是比较模糊的概念。但他的脑子里似乎很清晰,这两个人一定是很鲜明的对比,不然的话,老人的印象不会这么深刻。他们的目的和背后指使他们的人也应该是可以确定的,他相信建阳市公安局很快就会侦破此案。他这样想着,就近来到一家酒店门口。
灯光明亮,几个小伙子蹲着围看着什么,像教一个几岁儿童在说话:“你好!”童音也说:“你好!”一个光着膀子,背上刺着青龙的小伙子说:“你是小美女。”童音也说:“你是小美女。”小伙子拿腔捏调,又说:“你是小美眉。”童音这次却大为恼火,“你坏,你是坏蛋!”众人哈哈大笑。站在一旁的光头小伙说:“别瞎逗,它该学坏了。”杜再军走近,见地上摆着一只鸟笼子,笼子里一只叫“鹩哥”的鸟儿,蹿上跳下。它确实很美,羽毛黑亮,眉眼处镶着一抹金黄。他也很喜欢,心情又缓解一些。
一楼餐厅的人不是很多,更多的人是奔楼上去的。杜再军找了一个方便进出的地方坐下。只一饭,一菜,一汤。吃完,他还要回到老屋,在那里住上最后一夜。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桌面,食物是什么滋味,他懵然无知。流动的意识里全是记忆和想象中梦幻般的景象,似有一层透明的雾笼罩,时而生动清晰,时而飘忽朦胧,有时甚至自己的身体也似飘浮在空中。恍惚中,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白脸的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手挎着黑脸的胳膊。行至吧台处,黑脸说:“元子,今天让我来吧。”胳膊从白脸的纠扯中抽出,去衣兜里掏钱。白脸东倒西歪,倚靠在吧台上,说:“咱俩谁跟谁呀!”他靠着吧台,腿像抽去髌骨,软软的。吧台一旁供奉着财神爷。香炉上香烟缭绕,供盘中的红苹果摆成金字塔形,似叙说着主人的虔诚与诉求。白脸说着话,一只手伸过去抓起一个苹果,闭目合眼地咬了一口,说:“谁跟谁呀,你吃我,我吃你,还不是一样?”他这一口,像咬到吧台小姐的丰腴圆润的胳膊。她一声尖叫,柳眉倒竖,凤眼圆睁,窈窕淑女的形象顿时变成泼妇:“干啥干啥,这是供奉财神爷的!”白脸人似清醒些,腿坚挺些,说:“对不起,我给钱。”
“给钱?财神爷愿意吗?破了老板财运,你赔得起吗?”
“嗨,什么财神爷呀,真财神爷是顾客。”白脸人进一步清醒,说,“顾客才是真财神爷,要不,我买苹果,重给他供上行不?”“不行!”服务小姐斩钉截铁、态度坚决、不依不饶,说,“你给上供,把财神爷请你家去?我家谁管?你啥意思?啥意思?”
黑脸人说:“小姐,那,你说咋办?”
白脸人也欲息事宁人,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咋办?我也不知道咋办,问老板。”她说着,探出脖子大喊,“良子,老板,快来!”门口逗鸟的光头小伙应声进来,问:“怎么回事?”“你看,他把财神爷的苹果给吃了,你说咋办吧!”光头小伙上下打量黑白二人,又近前一步,给财神爷深鞠一躬,转回身说:“没别的,谁吃的,谁给关老爷磕头,他老人家满意,我没说的。”他供奉的是位武财神,关老爷宝刀不老,卧蚕眉、丹凤眼,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白脸人已经完全清醒,急欲走脱:“老板,这事,是我的错,我认罚,磕头就免了吧,行不?”“不行,磕,磕头,不磕头,别想走!”白脸为难,黑脸说:“老板,也别太过分了,他认罚还不行?”“你说谁过分?是你们过分还是我过分?你吃掉的那不是苹果,是我的财运,你说走就走?”白脸意识到问题的麻烦,但他实在是不想跪,悄悄地捅了一下黑脸,意思是,跑。黑脸心领神会,示意白脸先跑。黑脸有意转移老板的注意力,说:“我要是走呢?”“那你就走一个我看看!”白脸趁机拨开围看热闹的人,迅速奔到门口大喊:“彪子,快走!”彪子掉头就走。
光头小伙一把抓住他的老头衫:“想跑?”奋力一拽,老头衫一声呻吟,彪子情急之中,推出一掌。两个人的力量同时迸发,光头小伙手里抓着老头衫的一部分,趔趄几步,坐到地上。
彪子转身,一个箭步蹿到门口,大喊:“元子,走!”白元却已被门口逗鸟的小伙子们打倒在地。他意识到这场架不打不行了。彪子的胳膊堪比拳王泰森,冲过去,挥拳乱打。脊背上刺着青龙的小伙子正在猛踢白元,彪子一拳将他打倒,拽起白元猛跑。
光头小伙在混乱中回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锃光瓦亮,贼光四射。他追到门口大喊:“快追,别让他们跑了!”于是,呼喝喊叫,踢踢踏踏,一群人追过马路去。
笼中鹩哥蹿跳得更加欢快:“打得好,打得好!”
人们纷纷结账离场:“这买卖还能做?”
“嗨,知道这是谁开的吗?程思伟,这是程思伟的儿子,捧场的有的是。”
职业的敏感和责任心让杜再军迅速结账买单,随后紧跟。他一方面担心发生恶性事件,另一方面,他又想到打更老头儿说过的一高一矮,一黑一白的那两个人。似有一种感应,一种直觉,他们很可能就是。
马路对面是一座十几层高的还没有完成的建筑,马路上的灯光被外面的防护帘子挡住,里面一片漆黑。杜再军追赶过去,不见人影,打斗声叫骂声在楼道里齐鸣共振。
这是发生在一个法治社会法治城市里的故事吗?法制、正义、和谐……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被认为冠冕堂皇打官腔的词汇,这时,在杜再军的大脑里像一个个纯金的大字赫然闪现。他的心脏似擂鼓,身上的肌肉绷紧,骨节嘎嘎响。这些法盲、流氓居然如此嚣张,法律何在?公平与正义何在?一名警察的责任与使命何在?杜再军心中的愤怒烈焰腾空,只几步,赶到打斗现场。或者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仅仅是一名警察的自觉的行动。
这是一个大厅,还没有安装门窗。黑暗中,彪子已被砍中几刀,他挥动胳膊反击时,黑血飞溅,直飞到周围人的脸上,微热的血腥气直扑鼻孔。他已经失血过多,或是筋疲力尽,再一次被逼到墙角。光头小伙举刀叫骂:“操你个妈的,跪下!”彪子气喘如牛,声音却异样的扭捏温柔,断断续续:“我,我又没吃苹果,我不跪。”话音未落,周围几个人的拳脚齐出,彪子像被拳击手击打的沙袋,上身悠来荡去。光头小伙把刀按在彪子肩膀上说:“小子,老子要你一条胳膊,你信不信?”
“住手!”杜再军冲进大厅,大喊,“都住手,我是警察!”
果然都静下来。
光头小伙拎着菜刀,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杜再军,说:“西山派出所都是我的哥儿们,你是哪儿来的?铁路警察,你管不着这一段吧?这里没你的事,别找麻烦,走吧!”杜再军说:“这事我管定了,全体都有,跟我走!”光头小伙后退一步,再一次打量杜再军,冷笑说:“跟你走?你以为你是谁呀?弟兄们,给我打,继续,他不跪就打!”
新一轮散打开始。其实,已经是一边倒的施暴。光头小伙迎住杜再军,一味 地冷笑。
“你这是挑战吗?”杜再军怒不可遏,说,“你这是对警察对法律的挑战!”他喊着,掏出手枪,抬手开了一枪。一声响亮,众人皆惊、皆傻,傻得如木雕泥塑。枪声响时,大厅一角的上方一声闷哼,随后掉下一个人来。扑通一声,像凭空摔下的装满稻糠的麻袋,落地之后,一动未动。这个人就是白元。
彪子和白元逃进大厅,彪子藏在墙角,白元则像白猿一样,迅速地爬上一架电工“埋线”用的四脚架梯,蹲伏在梯顶上。梯子很高,白元蹲着还得弯着腰,不然头撞棚顶。白元确实比彪子更聪明一点,藏在大厅里很容易被人找到,他藏在架梯上,又有彪子和那些人拼打,混乱中发现他就很不容易。
杜再军也傻了。直到白元从架梯上摔下来,他也没有想到是他的子弹击中白元。
那些追打白元和彪子的人一哄而散。
彪子抱住白元哭喊:“元子,我没保护好你,我对不起你呀……”杜再军摸摸白元的脉搏,心脏依然跳动。他让彪子看护好白元,自己跑到街上找电话。他刚走,白元突然醒过来,说:“彪子,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敢下去和他们拼……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儿,我实在是没劲了……你听着,我肯定是不行了,所有的事情,我一个人担着。到时,你就说,你是跑去,劝我,拉我回家的……”
彪子说:“元子,咱哥儿们,死活在一块儿,好汉做事好汉当……”
白元说:“你傻,彪子,卖一个还搭一个?你看,你的血,都淌到我身上了,咱俩的血都流到一起,就当是,死在一块儿了……”
之后的结果是:白元被送到医院,因伤势过重而死。令彪子终生难忘的是,白元在死前对询问他的公安人员说,打死杜百山、砸窗、顶门都是他一人所为。彪子是他的朋友,他是劝他,拉他回家的。彪子到场的时候,杜百山已死,这一切与彪子没有任何关系。当警察问他为什么打死杜百山时,白元说,他想砸开窗户进屋抢钱,是杜百山从身后抱住他,他在搏斗中打死杜百山。
在抢救白元时,彪子也进了抢救室。他身中数刀,失血过多,但很快康复。在回答公安人员的询问时,他的回答与白元的回答基本一致。他的罪名仅仅是知情不举。
最痛苦的是杜再军。白元的律师曾与公安局为他聘请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激烈辩论。白元的律师认为,杜再军打死白元有为父母报仇的主观故意,而事实也完全可以证明。听到这话,杜再军的支队长古贺都吓白了脸,心说再军完了。经过尸检、现场勘察和模拟试验,他被判刑五年。
模拟实验的时候,法院、律师和各方有关人员一律到场,模拟杜再军和白元所处的位置,杜再军向空中开枪时的角度,证明杜再军并非故意。
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如愿以偿,早已等不及的铲车张着妖怪般的大嘴隆隆开进。
光头小老板程惠良在拘留所出来,生意更加红火。不久之后,小饭店变成大酒店,集餐饮娱乐为一体,成为建阳市的一个亮点,名传遐迩。
彪子心知肚明,杜再军虽然被判刑,但和程思伟、左云飞绝不是一路人。杜再军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彪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左云飞和程思伟是白元的幕后指使者,是真正害死他父母的人,杜再军怎会想不到?是他在监狱里发生变化,宁可认贼作父?关于聪明还是不聪明,彪子有彪子的看法。有的人聪明装糊涂,有的糊涂人装聪明,究竟谁聪明?彪子认为,他自己是聪明装糊涂,杜再军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当天黑下来的时候,辽河套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是足以让人失重、眩晕的黑暗。河水却是亮的,截取天空的一部分在怀里,随着慢慢流淌的河水浮动。但彪子觉得这些已不属于他。他穿上无论怎么抡、拧、甩都不干的裤子,爬上河堤,那种让自己美好让别人倒霉的念头萦绕不去。他的意识从过去到现实,又进入幻想:成千上万的警车,警笛啸叫,警灯闪烁,四面包抄,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将火拼的歹徒们一网打尽。那样的话,他就安全了,他就可以继续装他的糊涂,过好人一样的日子。
杜再军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左云飞心花怒放,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他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问手段,他只要赢。这是一个强者的社会,弱者只能是塞伦盖蒂或者是乞力马扎罗山下的角马、羚羊,只有被狮子、猎豹追杀的份儿。杜百山这头角马也曾反抗,但在狮子面前他只有死路一条,那些形同羚羊的钉子户见状四散奔逃。他略施小计,一举成功,站上了新的制高点。他不能不得意,幸福感油然而生。在东方的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踌躇满志,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总经理程思伟的办公室。 “大哥,我早就说这招好使,都他妈屁滚尿流,说搬家都搬。我刚从工地过来。跟这帮人你就得来硬的,做什么思想工作?”
每天早晨,程思伟总是以比别人更加勤勉的工作态度第一个走上自己的岗位。他放下电话,说:“我正想找你。”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出现应有的笑容,肌肉僵硬,似有所思。
左云飞身材笔挺,眼珠子灵活,略微一瞥,忙问:“有事儿?”
程思伟比左云飞大五岁,但看上去至少要大十岁。他身材矮胖,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脱发,如今留守岗位的几绺白发像柔软透明的玻璃丝被他精心地呵护着。头顶明亮,脸色却不够红润,给人一种憔悴沧桑的感觉,比黄世仁他妈年轻一点有限。背后人们都叫他“老妖”,这个称呼有老大,也有老妖怪的意思。他站起身,开门向走廊里看了看,又重新关好,悄悄地以推心置腹的亲切,严肃地说:“云飞呀,杜再军这件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刚得到信儿,省公安厅都插手了。”
左云飞先是一愣,随即镇定,说:“白元进了骨灰盒,谁查能咋的?”
“还有个彪子啊,还有社会舆论啊,只要有一个举报电话,你、我、公司,谁都抖落不清。我还好说,那些天正好去南方,可你就不同,说你是雇凶杀人你咋解释。人命关天,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左云飞的胆子晒干都有倭瓜大,但这时心里还是打了个寒战。他说:“大哥,那你说怎么办?”他眼睛盯看着程思伟,感觉他的话里话外含有别的意思,就有意做出无奈无助的神情,让他说下去。
程思伟沉默一会儿,更加亲切地说:“咱哥儿俩合作这么多年,我知道你胆子大,有魄力,有能力,你要是自己干,我敢肯定,你一定能超过现在。苦就苦了我,没有你,这一大摊子我还真支乎不开,可有啥办法?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求安吧!”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出去?”左云飞心头一紧,像坐飞机时遭遇紧急降落那样,周身的血猛然上涌,耳膜鼓胀;似有无数虫鸣,又似金属划过金属的尖哨声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程思伟倒背手在左云飞身边转磨磨走着,说,“我反复想过,这是双赢甚至是多赢的选择。你想想看,社会舆论和杜再军盯住的是乾元公司,他咬住乾元公司是咬谁,是你。你离开公司,我就不怕他们咬,你走,你安全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干,公司也避免许多麻烦,趋利避害,一石三鸟,你说是不是?”
左云飞没法说不是,问题很可能向这个方向发展。但事情是明摆着的,老妖程思伟是借题发挥,趁机赶他走,独吞胜利果实。他费尽心机,甘冒风险,是搬起一块砸向自己的石头,是自掘坟墓。“老妖”果然是个老妖怪,吃人不吐骨头!左云飞思虑再三,说:“我走可以,怎么走呢?”
“这个嘛,我也替你想过。当初,咱俩各出五百万注册资金成立的公司,这五百万我给你,另外给你加上这几年的利息。你看如何?”
“大哥!”左云飞一声冷笑,说,“就这些?”
“是啊!”程思伟说,“鹏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当初咱们一千万已发展到数千万,怎么只给你五百万呢?其实,咱们公司的账目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有几千万资产不假,可咱们的债务和银行贷款是多少?两相抵,差不多。这些,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程思伟说得不错,公司状况确实如此。可左云飞知道这明显是程思伟设计的陷阱,是个窟窿桥,如果选择的话,他宁可花几千万也要这个公司。可不走行吗?程思伟一旦动这个心眼,他随时都可能利用这个人命官司把他送进去。
“云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干了?其实你这几年并没有白干。你的工资比市长、市委书记都高,怎么算白干?往开想,海阔天空。”程思伟看出左云飞已经动摇,又紧逼一步,说,“再怎么说,也比吃官司强吧?”
这是威胁,左云飞心里的火气往外跳,随时都要爆发,他说:“大哥,你知道我这个人,死都不怕还怕官司?这样吧,你怕你走,我留下,我给你一千万,怎么样?”
程思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愣怔一下,又笑说:“你可能误会大哥了。其实,吃官司,公司最多也就给他们一点赔偿,关键问题是你,我是替你着想。不愿走就别走啦,咱们一如既往,行吧?”他说完回到座位,点着一支烟。
楼梯口、走廊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上班的、办事的,陆陆续续,左云飞站起身说:“我再想想。”
左云飞和程思伟是狱友。程思伟犯的是盗窃罪,他说他在货运公司上班,给经理开车。经理先是偷着霸占他老婆,后来是公开霸占。而且,当着他的面也敢真刀真枪地无所畏惧,他就把经理的皇冠车开出去卖了,就卖了一个车轱辘钱。他还不解恨,又把一辆大货车给卖了。卖完,他就成了左云飞的狱友。左云飞的罪跟他正好相反,他是为保卫自己的老婆,左云飞则是因为搞别人的老婆,属于浪漫色彩的犯罪。
左云飞也当过“知青”,比杜百山晚几年。他下乡的时候,青年点里已经一 片混乱。那时人心浮动,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时有发生。他从小就爱打架,别人欺负他,他打,他欺负别人也打,路见不平打得更是理直气壮,很快在混乱的青年点中成长为一名“点霸”。身为“点霸”不光是能打,为人仗义,更主要的是要有“大哥大”的风范,勇于担当,有一种自我牺牲精神,他基本上具备这些。但对女人他另有一番理论: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服,他对传统文化中的这个理论表示十分赞同,并且,至今身体力行。那时,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是不是叫小芳,他已经记不清楚,但他确实让一个村里的姑娘怀孕。在回城的时候又抛弃她,与同在一个青年点的女同学结婚。婚后一年多没有孩子,他又去采一朵路边的“野花”。媳妇警告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也说不采,但忍不住,还是采了。正采的时候,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妻子,跟踪而来。敲门、踹门,最后是砸门。唯一的逃路被妻子堵住,惶急之中,他和“野花”共同动手,密切配合,把床单撕成条状,连接在一起,一头拴住“野花”腰,他拽住另一头,企图把“野花”从窗口缒下楼去。办法想得是不错,没想到布条半路被拉断,“野花”被摔成脾破裂,带着幸福的微笑闭上了眼睛。为此,妻子和他离婚,左云飞也在监狱里度过两年时光。
他和程思伟在性格方面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程思伟打人、动手能力不强,但做事他能忍耐,会算计,出手阴损,常常是见血封喉,一招致命。左云飞属于全才,通吃的那种。跟高层次的人物在一起,说官话,转文词儿,论派头论长相,他在高层次的人物中也够份儿;和流氓在一起,他就是流氓,而且,比一般的流氓更流氓,流氓也被他涮个一溜胡同儿。
这两个人在一起惺惺相惜,一致崇尚暴力,崇拜强者,居然有一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他们互相吹捧,直吹得热血沸腾,野心勃勃,说是出去之后,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活出个人样来。
从监狱出来,左云飞和程思伟的第一次合作是搞长途贩运。几年下来,他们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在许多人还在为当“万元户”奋斗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每人拿出五百万元,作为成立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注册资金。一开始他们就做了明确分工,程思伟是经理,法人代表,主要负责银行、国土局、税务局、市委、市政府等上上下下的沟通协调,左云飞全面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那时,他觉得自己握有实权,现在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程思伟已经为自己织就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他不过是这网中的一条鱼,无论怎么摇头摆尾,都逃不出这张网去。
如今,火暴的房地产市场,把乾元公司烧烤得迅速膨胀。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左云飞怎舍得离开自己亲手打造、熬干心血、绞尽脑汁,使出千条诡计、万般手段的公司呢?他心里先是骂老妖程思伟,他娘的!他姥姥的!他大爷!这他妈的不是打劫吗?而且,这不是利用我左云飞对公司的突出贡献打劫吗?这比劫匪还霸道阴损,比蝎子、眼镜蛇还狠毒,孙子,你以为我左云飞会放过你吗?随后他开始骂自己,自作聪明,自作自受,打一辈子雁被雁啄了眼睛,纯粹是他妈的傻狍子、傻帽儿,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左云飞心里叫骂连天,烈火熊熊,脸色一会儿红涨一会儿青紫。但他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如何把握火候,掌握时机。回到他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风平浪静。财会室的、工程队的、动迁办的,三三两两过来找他,他说:“今天程总在家,找他去,我还有事,马上得走。”说完,左云飞头也不回地走了。
彪子知道程思伟和左云飞闹翻的消息是在此事发生的一周之后。左云飞经过再三考虑,与程老妖彻底决裂。他已经预订好飞往海州的机票,带领他的助手肖大兵去那里发展,拓展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临走,他要给程老妖留个“纪念”,让肖大兵去找彪子。
彪子又回到西城废品收购站。他家在郊区,家里的承包地由他父亲和哥哥管理,人手足够,他只好出来打工。乾元公司他不能去,抡菜刀砍他的人居然是程思伟程老妖的儿子,没有那个程惠良仗势欺人、专横跋扈,白元也不会被杜再军打死,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乱糟糟的事情。这个仇不能不报。他的刀伤时常隐隐作痛,白元的死和被追杀的场景时隐时现,他时刻准备着。
肖大兵来找彪子,说有一项重要任务。彪子一听说重要任务,心像被人抓了几下子。刚刚稳定下来,怎么又有任务?他小心地问:“什么任务啊?”肖大兵说:“老板说教训一下老妖,这老家伙太不地道。”
这是真的吗?彪子心头一震,装傻说:“我不去行不?”跟这些人混,他不能不留个心眼儿,每次装糊涂都不吃亏,每次装聪明强出头多多少少都吃亏,这是不是个窟窿桥呢?
肖大兵知道是他打死了杜百山,就说:“行啊,你要是不想活,什么都行。
要么你去自首,要么我替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都行。”彪子最怕的就是这个事,忙说:“他们不是好朋友吗?”肖大兵说:“闹翻了,彻底决裂。你听信,到时我通知你。”
终于等到机会了,能给白元报仇,给自己报仇,彪子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欢快地抽动,他说:“我听大哥的,随时!”
肖大兵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彪子端着一大碗炸酱面,走到大门口,边吃边盯着公路上往来车辆。他愿让肖大兵早点到来。这时,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见是他的老板,就傻笑一下,问:“有事呀老板?”整天手里拿着手机的老板说:“彪子,我看你像有事呢?”彪子说:“我没事,老板,在屋里吃饭,太他妈的热!”老板说:“你没事啊,那好,你跟我走。”彪子担心肖大兵来找他,忙说:“哈,我还真有点事,老板,你让别人跟你去吧,行不?”老板回到院子里,发动了早已准备好的面包车,说:“还啰唆啥,上来,把碗扔一边去。”彪子不好再推辞,跑回去把碗筷放到窗台上,准备坐到车里,老板又探出头来说,“坐那干啥?前边来!”彪子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往副驾驶的位子上一坐,车明显地忽悠一下。老板说:“这大堆儿。”彪子说,“瘦不少了,才二百斤多一点儿。”说着话,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头发像堆乱草似的人,闭目合眼,似睡非睡。彪子问:“谁呀?”老板说:“发子。”
车启动,发子还是一动不动。
面包车驶上公路,向右转,在一个岔路口奔向一条伸向林子的小路。
小路也是柏油路,很窄,路两旁的蒿草高过车顶,升腾着黏稠的艾蒿的香气。林子也保护得很好,树高林密,太阳刚落,树林里已一片朦胧。
树林深处停着一辆“奥迪”,面包车叫了一声,“奥迪”也叫了一声,面包车驶到近前,老板停下车说:“下车。”彪子和老板下车,发子仍坐在车里没动。彪子看见左云飞和肖大兵从“奥迪”上下来,心里明白了大半。他环顾左右,路上,林子里静静悄悄,只有树梢上偶尔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左云飞问:“亮子,准备好没?”亮子说:“好了,一共三把,我们三人一人一把,你们俩没有。”彪子的老板叫毕亮。
“那好,跟我走。”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林中小路上一阵疾驶。
前面不远处一片灯火辉煌,灯光中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朦朦胧胧,像一片缥缈的海市蜃楼在光影中浮动。这时彪子才转过向来,原来这里是全市最大的开发区,老百姓都叫这里五里城。在这里经商的人全国各地都有,在商贸区的一侧,靠近小山树林那一带是专门为商贸大佬们准备的别墅区,他们是转到开发区的外围来了。
车停下来,众人下车。左云飞说:“亮子,你和彪子在树林里等着,发子开车拦截,等程老妖从车里一出来,你们就 ——明白不?”毕亮说:“明白。”彪子说:“左哥,老妖不从这里走咋办?”
“这个你们不知道,从城里直接去开发区经常堵车,老妖一般情况下都走这条路。万一他今天不走,算他走运。”左云飞说着,用手一指,“我和大兵在那边等你们,事后,原路返回。”说完,他径自上车去了。
“彪子,啰唆啥!”毕亮已经拿出用布包着的砍刀,说,“大哥都有安排,过来吧你。”彪子也去车上拿起一把用布包裹着的砍刀和用做蒙脸的黑布,跟毕亮藏进林中。
前面是一片仙境般的城市,身后是一片带有原始意蕴的森林,城市的喧嚣和脚下的虫鸣和谐共振。彪子说:“老板,原来你是杨哥的人。”毕亮说:“没想到,你也是。”彪子说:“我不想有什么别墅,能在城里有一套住房就好。”毕亮说:“跟着左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住房也会有的,左哥义气。”彪子说:“他的人也太多,你看那个发子,戗毛戗刺,闭目合眼,像个哑巴,连个憋屁都没有。”毕亮说:“他是左哥从省城叫过来的,车也是他的。”彪子说:“吃饭前这车就进来了,原来是他,就他那样儿,能行?”他们说着悄悄话的时候,程思伟的“奔驰”已经奔驰而来。
发子的车滞滞扭扭地斜横在路中间,似要掉头却掉不过去。“你会不会开车呀?”随着喊声下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往后倒,你倒一点我就过去了!”
彪子藏在树后说:“坏了,老妖不在车上。”毕亮说:“不能。”彪子说:“他不下来咋整?”他眼看发子的车往后倒,又突然往前冲去,差一点撞在奔驰车上。那个小伙子走近发子大声叫骂:“你他妈瞎呀,往哪儿开!”
发子推开车门跳下来:“我操你妈,你骂谁呢?”
“我骂你呢!你看看,差点就撞上了,你赔得起吗?往后倒!”
“我他妈不倒,你咋的?”
“你他妈讲理不?”小伙子冲过来,一把抓住发子,“给脸不要脸呢!”
发子顺势抓住他的胳膊,一扭身把他背起摔在地上,骂道:“小样儿,跟我来这套!”摔倒在地上的小伙子还没起来,车上又下来一个小伙子,直奔发子扑来,发子飞起一脚,小伙子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干啥干啥?劫道咋的?”程思伟终于从车里钻出来,“完蛋操的玩意儿,谁保谁的镖啊?”
两个小伙子被骂得心浮气躁,同时出拳来打发子,发子腾跃后撤,喊着:“程总,是您啊,程经理,我哪知道是您的车呀?对不起!我倒车!”发子像在道歉,其实是报信,反身钻进车里。面包车迅速后撤,又往前一冲,贴着“奥迪”身边开过去。
程思伟似挽回一点面子,双手拤腰,嚷着:“我还以为你俩是高手呢,让一个戗毛的小崽子打成这个熊样儿!这小子他谁呢?还认识我……”他扭头去看面包车,发子已开车疾驰远去。程思伟似乎有一点遗憾,说:“谁呢?嗨,一半会儿想不起来了,走吧!”
“程总,我俩是没有防备,主要是没想到他这一手。”两个小伙子心有不甘,也想挽回一点面子。程思伟说:“我看出来啦,有防备你俩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他认识我,今儿,你俩吃大亏了!走吧!”
他的话音未落,两个蒙面人冲到近前,举刀就砍。
毕亮和彪子藏在树后,看不清程思伟出没出来,听见发子喊“程总”才发现老妖从车里钻出来。两个人举刀冲到近前,毕亮的刀去砍他的肩膀,程思伟身子一偏,刀砍在车上,一声响亮,几点火星。彪子又奔他的脊背砍来,他知道不好,往前一扑,彪子的刀尖从他的肩膀斜划到下身。这时程思伟才喊出声来:“枪,枪,后备箱!”两名保镖,一个和毕亮对峙,毕亮不想伤他,他也不敢过于近前;另一个保镖慌忙去开后备箱,彪子还想给老妖做个记号,毕亮喊:“行啦,走!”两个人跑进树林很远的时候,果然听见两声嘹亮的枪响。
这是左云飞和程思伟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左云飞去海州后,双方的势力像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矛盾逐步升级。彪子小鱼穿在大串上。后来,左云飞让毕亮当上万发物流公司建阳分公司的经理,给了彪子一个废品收购站的经理干。地位提高了,钱包鼓起了,但危险越来越近。这个杜再军是怎么跑到他那儿去的?这个仇他能不报?彪子站在河堤上,渴望树林里传来枪声,渴望警车呼啸而来,但他失望了,四周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