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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 第十四章

程惠良感到左云飞车里的浓重杀气,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下怀里的手枪。左云飞说:“把你那个破鸡巴玩意儿搁起来吧,我要杀你,还等你上车?”程惠良说:“左叔,你肯定是做了这个准备。”左云飞说:“不错,后面那辆车上就坐着我的人,你说不出理由,我就宰了你,让你连尸首都剩不下。”程惠良说:“左叔,这都啥情况了,还自相残杀?我找你,也是不得已!”左云飞把车开得很慢,说:“你说吧,你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左云飞手扶着方向盘,扭头看着程惠良。这小子已经折腾得走相了,那张像白面馒头似的脸变成像纸糊的,干干巴巴,脏得像花狗舔。胡子从鬓角连到下巴,眼睛里的精光也不见了,亮还是够亮,但是缺少了那种神采,发贼,发空。

只听程惠良说:“左叔,我爸那两本日记里,把多少年的事,一件不落,我王姨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你和我爸都买通哪些官员,谁给你们都办了什么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变天账’,有用是有用,可让杜再军给拿走了,这小子有开锁的技术,我那安全门、保险柜根本就挡不住他。你说,他们这次行动这么大响动,为什么我那几个朋友,我爸的朋友,一个给我通风的没有?都让人家给‘双规’了,你说,他明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爸他妈,为啥还跟着你干?他已经知道了左薇她爸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还有那个彪子,你说他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了?”左云飞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说,“彪子让杜再军给做了,这事我知道。”“不一定,很有可能是被人家收押。”程惠良看了看左云飞的神情,说,“但是,这个事我也说不太准,彪子给我打完电话就没影了。”

左云飞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他把杜再军来后的种种事情都在记忆中翻找出来,看不出什么问题。他知道得够多,如果真是公安或者检查部门来调查他的,现在采取行动也不是没有理由,但是为什么没有行动?证据不足?想着,他说:“杜再军他爸妈的事,我早就跟他挑明了,我不是有意害死他们;左薇她爸的死,都是你爸瞎记的,我是说过那句话,但也不是真心害死人,再说,有啥证据?你他妈别拿这事吓唬我,我没啥把柄在你手!”程惠良感觉到左云飞的杀气又在蔓延,脑袋膨胀,坐在车上像坐飞机刚起飞时那样,耳朵嗡嗡响,完了,他想,这是自己把自己当肉包子送到狗嘴里来了。

“你还有啥说的没有?”

“有!”程惠良脑子来了个急转弯,为了保命,开始编造,说:“杜再军做掉彪子,还有谁知道,看见了吗?彪子跟我通话时,最后喊了一句,程哥,便衣,便衣,警 ——没喊完,就没声了,他这啥意思,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要是没有人亲眼看见杜再军做掉彪子,这事就很复杂,杜再军这小子就不能再留,趁他还没掌握你太多的事……”

“你他妈这是啥主意,他要真是公安局或者检察机关派来的,除掉他,不是找死吗?”“左叔,这说明他们只是把你作为侦查对象,还没有太多证据,等他查清就完了。”

左云飞推开车门,向后面招了招手,蔡宝金、罗汉臣从面包车上下来,几步赶到近前:“大哥!”左云飞说:“上来!”二人钻进车里,左云飞说:“杜再军做掉彪子,你们亲眼看见了吗?”

“没有!我要去,小杜不让,他说杀父之仇,他必须亲手!”罗汉臣说。

“这小子给姓程的通风报信,做了他活该!”蔡宝金依然愤愤不平。左云飞说:“你们去吧!”蔡宝金、罗汉臣回到面包车上,程惠良说:“左叔,我可是深有体会,人心不能软,我知道你挺喜欢杜再军,其实我也是,要不然我能上他当?趁他还没掌握你多少证据,做了他,神不知鬼不觉,以后稳稳当当的,这一关就过去了……”“走吧,我先给你安排个地方,你眯几天,以后再说。”车又开了,程惠良觉得自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到另一个人,只要把杜再军抓住,按进水里,自己就死不了。

左云飞把程惠良安排在奉华大酒店,说:“小良子,不管怎么说,我和你爸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能伤害你,我左云飞不欺负倒在地上人,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地眯着,没人能到这儿找你的麻烦。”

“左叔,你不除掉杜再军,你让我在这儿眯着也眯不了多久。我知道你这人,打架的时候下黑手,对自己的人又心软。那个杜再军不是你自己的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彪子明明被收押,杜再军说谎,你还蒙在鼓里。你想想后果,那得严重到什么程度?你下不了手,这事我做,我安排,保证不让你有一点责任,还能保证咱们的安全……”

左云飞心里像装了一窝小耗子,百爪挠心。程惠良把他看得很透。他这人在争斗的时候,心狠手辣,杀人越货,抢男霸女,什么事都敢干。但他对老人、妇女、孩子却绝不动手,甚至连发火的时候也没有。对不危害他利益的人,对手下的人也是常怀同情怜悯之心,对杜再军他更下不了手,杀了他,左薇怎么办?这段时间他和杜再军也有了感情,有几天见不着,心里还有点牵挂,现在让他下毒手,心里怎么想都不是个滋味儿。但程惠良说得没错,杜再军确实不是自己人,等到全明白过来就晚了。他像得了寒症,心里火烧火燎,身上拘挛乍冷,心一横,牙一咬,有几分悲壮,也有几分伤感,说:“你想招吧!”就走出去了。

杜再军的伤口刚刚见好,这是程惠良藏进奉华大酒店的第二天夜里,左云飞给杜再军打电话:“小杜,你伤咋样,好点没有?”杜再军正和左薇母女商量结婚宴请的事,说:“好多了!”左云飞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在 11楼!”杜再军说:“好,我这就去。”王辉说:“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实,你就说没好不就行了?都这么晚了,干啥去?”左薇说:“不去,反正咱也不在那儿干了,明天你就正式辞职。”杜再军说:“今天还没辞,再去一次。”杜再军下楼,楼下已有车来接他,就上了车。

左薇和夏雨田把结婚证换了离婚证,就算离婚,左薇去药厂上班的事也定下来,王辉说:“你们结婚这事可不能再等,看电视剧情节曲折点好,咱这过日子的人,不是出事故,就是出故事,谁受得了?结完婚,都消停,你们都上班,我就省心了。”杜再军说:“我和左薇也是这么想的,往后绝不会让您操心了。”杜再军一走,左薇母女的话题又被杜再军牵过去。王辉说:“这又是什么事呢?”左薇说:“一会儿,我再打电话问问。”

杜再军来到左云飞的办公室,左云飞说:“没睡吧?”杜再军说:“正说事呢,我王姨让我和左薇把婚事办了,我也是这么想,省得让人家当故事讲,结完婚,闲话就没了,您的意思呢?”左云飞愣了一下,说:“我早就这么想,你就是不听话,惹这么大的麻烦。”他应付几句,话题一转,“小杜啊,那个高军,又他妈起皮子,我想让你再去一趟,让别人去,我不放心呢!”杜再军说:“也难怪,罗大哥就是不应该往人家头顶撒尿,回来那天,车轮胎被扎,我判断,就是高军的人干的,不能太伤人自尊。”“那,还得让他服帖。”杜再左云飞说:你就去吧!别太伤他自尊,军问:“什么时候?”“越快越好,”“行,左云飞说:最好是现在。 杜再军说:我现在就去。”杜再军下楼,左云飞像瘫了,靠在沙发上,手摸了一下额头,全是冷汗。

韩蕊从里间出来,穿着睡衣,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地盘着,边走边把盘着的头发打开,黑亮厚重的长发便扑棱一下弹落下来,她的狭长的脸显得更窄,走到左云飞身边,抬起一只手臂,在头顶上划过,把长发一拢,黑缎子似的长发就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说:“你就让他一个人去呀?”左云飞说:“柯正东那有不少人!”韩蕊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扭过身子,手在左云飞的鬓角拨弄着,说:“应该染染了。”左云飞说:“哪有时间?愿意白它就白吧!”左云飞去年还没有几根白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头发说白就白了。韩蕊的手还在他的头发里翻着,像黑纱覆盖着一团脏棉花,他的头发大半灰白。韩蕊说:“你说,咱们为什么没孩子呢?”左云飞扭头看着韩蕊,说:“你问我,我知道吗?就指望你呢,不争气!”韩蕊说:“我没毛病啊!”左云飞说:“我有毛病?年轻的时候,一枪一个准儿,怕怀上,又怀上了,是年龄的事儿?”韩蕊想象着,说:“你才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比年轻人还厉害,怎么会呢?”她又开始撩拨他,左云飞说:“我心正烦着,你先睡吧!”他在她的脸上走过一下亲吻的形式,站起身来。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在很静的屋子里,声音像被放大了。左云飞脸色苍白,韩蕊发现他打开手机的时候,手在颤抖,他这是怎么了?亲他的时候嘴唇也是凉的。出人命的时候,左云飞的手也没有抖过,韩蕊很惊讶地盯着他,心里也开始紧张。

“喂,哪位?”左云飞等待对方说话,对方却没有声音,“喂,说话!你谁呀,怎么回事?”对方还是不说话,韩蕊说:“要错的吧?”左云飞摇摇头,他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左云飞又问一次。

“你是,左云飞?”对方终于说话了。

“对,我是左云飞。”

“你知道我是谁吗?”

左云飞像与对面的人说话,摇着头说:“听不出来,你是 ——”“你的声音没变,”对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说,“我是柳英。”“柳英?”左云飞一愣神,随即也沉默了,脸色是从没有过的庄重。他过了好一会儿,说:“你的声音也没变,还那么亮,你好吗?”

“还行。”

“我三叔,他怎么样?”

“早没了,都五年多了。”

左云飞声音哽咽,眼睛湿润,说:“我左云飞不够个人啊……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着去看他一次呢?嗨……”

“左云飞!”

“英姐……你说吧……”

“左云飞,你那个公司,是不是叫万发物流什么公司?”

“是。”

“我儿子,也是你儿子,在你那个公司打工,你知道吗?”

左云飞被震得晕头转向,说:“我有儿子?他叫啥?”

“叫杜再军,我也是才知道。”

像一条激越的水龙冲进左云飞的脑里,积垢纷纷脱落。杜再军身上确实有许多他的影子,这一点他从第一次看见他就感觉到了,但没敢往那方面想。世上长相相似的人成千上万,怎么会想到血缘的关系?他还是有一点不放心,问道:“你没弄错吧英姐。”“错什么错,过几天我就去看他!你爱认不认,我得认。我告诉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道……”

韩蕊在一旁插话:“杜再军他爸妈早死了,瞎扯什么呀?”

左云飞捂着电话走到一旁。

“你走以后,我把他送人,这家人姓杜,男人叫杜百山。”

“英姐,你先把电话撂下,我有急事,一会儿再说!”

事情已经确定无疑,想到和程惠良设下的阴谋,左云飞如雷轰顶。杜再军是自己的儿子,这不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吗?不用说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他的身份,就算他真是来抓捕自己的人,左云飞也认了。险,太险了。时间刻不容缓。左云飞惊慌失措,攥着手机跑到门口,又返回来,手哆哆嗦嗦点击手机号码,错了,重按,又错,拨通了,手机里却传出: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左云飞一连拨打多次,都是正在通话中。左云飞明知未通还在喊:“杜再军!杜再军!”他关上手机,气得破口大骂,“程惠良,我操你姥姥!”骂着,拉开门,神色仓皇,身上带着一股风,奔出去了。韩蕊惊得目瞪口呆,跟出门外,左云飞似乎忘记了电梯,直接奔下楼去了。有保安过来问:“韩姐,左总是怎么了?”

韩蕊说:“我哪知道啊,像疯子似的又喊又叫的。”

左云飞跑到楼下,开出他那辆黑色的“大奔”,一头突进大街上飞快行进的车流中,见缝就钻,逢车必超,直奔吉隆镇。

“奔驰”车时速达到二百多公里时,路两旁的黑暗的田野似在飘浮中旋转,路旁的因背景黑暗车灯明亮而显得立体感极强的花树变成了彩色的流线,不是一棵棵的树,而是一条条横线的色彩的组合。一路上,只有迎面而来的车,没有超过他的车。他不曾眨眼,或者忘记了眨眼,一直盯看着路面,兼顾路旁的沟渠,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行程,他已经跑出二百多公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在一个岔路口,一辆大货车没有亮灯,快速地开上路面。他心里似打了一个亮闪,一个惊叹号似的电闪,在脑海中划过,这是程惠良开出的车吗?他踩了一下刹车,又踩了一下刹车,高速行驶的“大奔”想一下子停下来已不可能。他飞快转动方向盘,企图避开。但大货车像个傻子,慢腾腾又拦住他的去路,“完了!”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喊了一声,“大奔”贴着货车直插过去,咣的一声响亮,同时是尖厉的刺耳的金属摩擦金属的惊叫,“大奔”像一条凌空跃起的海豚,偏着身体摔进路旁的水渠。车灯依然亮着,只剩下一只眼睛,斜睨着天空。溅起的水,上面的晶莹闪亮,下面乌黑黏稠,左云飞在这一刻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英是柳三叔的女儿,比左云飞大两岁。原来叫柳晓芳,“文革”的时候,觉得叫小芳太女性化,应该做英雄,又改名叫柳英。柳英生得健美,黑红脸膛,两只短辫子粗壮有力,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性格也泼辣豪爽。那时,她是全公社有名的铁姑娘队队长,属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劳动先遣队。左云飞在青年点里,胡打乱砸,在生产队里却中规中矩。他不是不敢,是觉得不好好干对不起柳三叔,也对不起柳英姐。他饿了去三叔家吃,衣服脏了,三婶给洗,有时是英子给洗,左云飞自己说,再捣乱就不是人了。

1978年,知青开始陆续回城,剩下的知青们人心浮动,再也没人喊扎根。聪明人都玩起“走后门”,争取早日回城。左云飞在干活时就没了耐性。割高粱那天,每人十条垄,别人在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很快割出一大片来,眼前是一面墙似的站立的高粱,身后是开阔的高粱茬子,和横躺着的高粱捆。左云飞割出几 米远就不干了,坐在高粱捆上抽烟,抽完烟,在潮湿的地垄沟里画小王八,他说那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画完王八主任,他就不知还干什么了。就坐着,看别人弯腰叉腿,镰刀在手里刷刷刷。眼看着高粱纷纷倒地,被捆成捆,他无动于衷。柳英和他的垄相邻,白衫、黑裤、红头巾,英姿飒爽。她的动作像一种劲道的舞蹈,镰刀下的刷刷声是优美的旋律。自如,轻松,准确,敏捷。她很快超出所有的人,在高粱地里开出一溜胡同,又返回身帮助左云飞。他先是装看不见,渐渐地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他这个人最怕的就是别人对他好,看着柳英,他那颗顽劣的心又软成了鼻涕,把上衣脱下来,系在腰上,抄起镰刀。

技术上他不够熟练,但他有的是力气。那时,他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量能在瞬间爆发,他要对得起三叔,对得起英姐。收工时,柳英看着他笑,皓齿明眸,红光满面,说:“小左,晚上去我家吃吧,瞅你那样儿,今个够累了。”后来,左云飞说:“没有柳三叔,没有英姐,我在生产队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那年冬天,知青点的状况是糟透了。知青们无心恋战,但又不能不坚持。你的户口粮食关系都在那个集体户,回家就没饭吃,没工作。可回到青年点,冷屋子凉炕,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冻成了冰坨子。知青们熬得见着油花都想舔,都说,弄点什么好吃的呢?那年生产队长换人,柳三叔不当队长,左云飞就解放了,他说:“你们都有仇人,我他妈有仇驴,那驴把我坑苦了。听说过没,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老子今天给你们改善改善!”他去生产队的饲养棚,和饲养员老周头儿说:“周大爷,我们知青点磨面去,把驴借我用一下。”老周头儿说:哪头好“牵去呗,你牵哪头。”左云飞走进牲口棚,从东头走到西头,认出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驴脸,他拍拍驴头说:不是哥心狠,不是哥嘴馋,是你的肉太香啦!”

“小子,是你伤我心;左云飞骑上驴背,驴腿欢快活泼地跑出节奏。从生产队到大队青年点也不过二里路,一会儿就回来了。

走进在青年点的院子里,毛驴不知死活地引吭高歌。歌罢,被牵进屋里。左云飞的几个弟兄早已做好准备,恨不得活吃驴肉。一个人抡起镐把,直击驴头。驴一躲,打在驴脖子上。驴斜身倒在地上,头往上够,仿佛呼天天不应;另一位战友,抡起打钢钎的铁锤,捶打驴头,驴脑门上立刻出现一个拳头大的坑,驴头垂在地上,前腿弯回,后腿弹,仿佛叫地地不灵。驴腿弹着,越来越慢,弹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最后,高举的驴腿,垂死挣扎地奋力一蹬,便无力地落下来。后腿肚腹下那个惹祸的根苗,流出一股焦黄的液体。

知青们欢呼胜利,无不感谢左云飞的大无畏精神。他们不知道如何扒掉驴皮,用菜刀,在驴屁股上乱砍乱剁。然后掀开驴皮,挖出大块的驴肉,扔进锅里。

驴肉,是蘸盐面儿吃的,鲜香无比。

生产队丢驴,不能不找。左云飞说已经把驴送回,老周头儿说没太注意。谁都不会想到知青们如此胆大妄为。吃过驴肉的知青们个个守口如瓶。这桩杀驴大案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告破,被左云飞画成王八形的大队主任,一个电话过去,公社派武装民兵把左云飞押解人保组。先是皮鞭子蘸凉水,然后是炉钩子烫胸花。皮鞭抽打,左云飞咬牙挺过,一声不吭。用烧红的炉钩子在胸脯上出溜,烫得香烟袅袅飞,黑油吱吱响,左云飞疼得大叫:“你们把我当驴煮了吧!”但他一口咬定,牵驴杀驴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干。随后,他被关进学习班,整天搬石头,砌大墙,两个月下来,把个英俊潇洒的左云飞教育得面黄肌瘦,听说还要把他送到县里的看守所,那时的左云飞真是有点悔不当初了。

柳三叔和柳英去大队说情,跑到公社担保。说左云飞是可以教育好的青年,他是一时糊涂。另外,这头驴确实得罪过左云飞,他是属于报复性杀驴,不是有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这样,左云飞的罪名就没那么严重了。又教育了一段时间,被放出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次学习班,为他日后的监狱生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没有他受不了的罪,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

那天,柳英骑着白山牌加重自行车,赶到公社人保组,接回了左云飞。

走出公社大院,柳英含着眼泪,说:“你呀,太让人操心,饿了吧?瞅你瘦的,走,上饭店!”柳英推着车在前面走,左云飞在后面跟着,说:“英姐,别麻烦你了。”柳英说:“说啥呢?让你去就去!”走进饭店,十个馒头,两盘菜,一碗汤,狼吞虎咽,一会儿,全吃了。柳英在旁边看着他吃,说:“还能吃不?”左云飞说:“能!”柳英又给她买了两个馒头一盘菜,左云飞又来个风卷残云。最后用馒头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吃得溜溜光光。柳英说:“不是舍不得,别撑着,回家再吃。”领着他走出饭店。

那时,已是孟夏时节。阳光灿烂,柳絮飞花,燕子在空中飞舞,小鸟在绿荫中鸣唱。柳英跨上自行车,说:“上来!”左云飞说:“姐,还是我驮你吧!”柳英说:“少废话,我还驮不动你呀?”左云飞屁股一颠,就坐到货架上。暖日熏风,柳英身上的青春少女的气息,让左云飞心醉神迷。回想这一家人,对他从无所求,却处处关爱,时时呵护,让左云飞心里陡然生起一种崇高的情感。这是一种极为纯净的不掺杂任何条件的情感,他想他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他用自己的良心保证,他要干一番事业,他要混出个人样儿,他要对得起这一家人……

走出公社小镇的街道,几十里刻满车辙的乡野小路,柳英把车骑得轻盈而又快捷。路旁的密林里,树叶封了门。两只黄鹂,村里人叫“黄包谷”在浓密的绿 荫里跳来飞去,“包谷!包谷!包包谷!”叫声里满含深情,也有几分凄凉,听起来像:“好苦,好苦,好好苦!”柳英说:“小左,你们知青都要回城了,你可不能再瞎胡闹,坚持一段时间,回城就好了。”左云飞说:“英姐,你放心,我将来一定干出个人样来,报答你们。”柳英说:“谁想让你报答?就是看你小伙子不错,往好道走,将来能有点出息;就怕你不往好道赶,把自个弄白瞎了。我爸说,你这个人,学好能干大事,学坏就是个大坏蛋!”说完,柳英“咯儿咯儿”地笑起来。她这一笑,车把乱晃,左云飞失去平衡,手一伸揽住了柳英的腰。柳英激灵一下,“哎呀”一声,自行车噼里啪啦摔到一旁。两个人摔到一起,左云飞的手挨到她的胸前,再近一点就摸到乳房,他的手像被吸盘吸住一般不肯再动。柳英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也没有推开。青春的热血汹涌澎湃,左云飞控制不住,抱起柳英,钻进树丛。柳英哀叫:“我的天!”左云飞喃喃:“我的姐!”树荫里的黄鹂依然在叫:“好苦,好苦,好好苦。”柳枝摇摆迎风,紫燕捉对颉颃。激情过后,两人躺在嫩草地上,遥望密林缝隙中的蓝天,晴空无限深远。树冠上的叶子摇曳着阳光,像万支耀眼的钢针刺激人的眼睛,两人都觉得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左云飞说:“姐,我娶你吧!”铁姑娘敢做敢当,说:“小弟,不怨你,你得回城,一切后果我一人担;与你无关,只要你将来学好,我就放心了。”

那一年,知青全部回城。左云飞走时,柳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柳英告诉他她怀孕了,她说:“你不用害怕,不耽误你回城。”

送君送到大路旁,柳英送走左云飞,从此再无音讯。

左云飞回城与同一个青年点的同学结婚,随后出了个“路边野花”,让他进了监狱。他本来想干出个人样来,结果是越干越不像样了。他想念那位柳三叔,想念他的柳英姐,却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见他们。他知道,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左云飞,但他不是。

柳英无怨无悔,但未出嫁的姑娘生孩子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在临产前的两个月就去了建阳市,住在她的二姨家。后来在医院做了剖腹产。她坚持要养大这个孩子,然而,铁姑娘的肩膀能扛住风雨,却扛不住人间的唾沫星子。在那间弥漫着来苏气味儿的病房里,她用蜡烛烧红了缝衣服用的比日光还要刺眼的钢针。消毒之后,她下了狠手,眼泪噼里啪啦掉在孩子的身上。心中哭天抢地地祷告,保佑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为革命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他就是她的肉,她的第二个生命。在未来的岁月里,在茫茫的人海中,她能够认出他,找到他,哪怕只说一句话。在她的心里,二十年后的儿子应该是一个眉目俊秀、举止大方、出类拔萃的文化人儿,那才不枉那日的“我的天”……

柳英依然矫健,依然风风火火。她的比她大了十岁的丈夫去世,她一人拳打脚踢,把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生气蓬勃,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她养大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有出息。只是他们都离得太远,她有一点孤独,有一点寂寞,常常望着门前的老杨树发呆。抚今追昔,眼泪扑扑簌簌。冥冥中她看到了那个没满月就送了人的儿子,这是她二十多年来一直坚信不疑的事情。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这样认为。即使没有他身上那个英字,她也一样会认出他,在抱走他的那一刻,她倾注了太多的情感……

聆子来电话了,她说什么?杜再军?他叫杜再军?我的儿呦!她被震得昏天黑地,东倒西歪。电话话筒上的连线哆嗦出节奏,在茶几上哗棱棱哗棱棱,你倒是说明白,我去找他!这孩子,把电话撂了。她重新要通了聂玲的电话,“聆子,你怎么不说清楚就撂电话呢?他到底在哪个公司?”聂玲说:“妈呀,你可急啥?我不是说我去接你嘛!”柳英说:“你别说你接的事,你一会儿建阳,一会儿海州,万一哪天你出去呢?你告诉我,公司叫万发,我记住了;老板叫啥,地址在哪儿,你都给我说明白!”聂玲知道妈妈的脾气不可对抗,也许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她告诉她了。结果是一次更强烈的地震,更大的一次泥石流。柳英在一阵惊骇、眩晕之后,心里又突发奇想,这是碰巧还是当年祷告显灵?各路神佛一起出动?怎么都跑到一块去了?她给左云飞打电话,这小子,当年没看错,还真干出个大公司来。他有急事,是正常的,大经理,日理万机。她不能给杜再军打电话,平白无故就说我是你妈,人家能信吗?那得见面,见面再说。她开始找出存款折,翻找身份证,她要亲自去看那个让她愁肠百结、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曾忘怀的儿了。心说,小子,别说你在海州,就是纽约、华盛顿、渥太华、莫斯科老娘也要去,只要我知道你在哪儿!你老娘当年也不是个简单人,如今照样不白给。

再次给左云飞打电话时,手机关机,柳英心里不怎么痛快。你以为你是谁?我去求你吗?她哪知道啊,左云飞此时还在车里昏迷不醒,手机压在身下,就算是听见也不能再接了。

程惠良逃跑的那天夜里,杜再军就收到专案组的通报,知道程惠良在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程惠良会跑到左云飞这里。他向芦家林提出抓捕左云飞的建议:左云飞藏有大量武器,而且手下聚集着数十个亡命徒,如果做困兽斗,势必造成伤亡。他建议在他和左薇的婚前宴请时实施抓捕,时间是 12月 12日。芦家林说那样好吗?会不会引起恐慌,伤及群众?杜再军说,他分期分批地请,这天专门请左云飞手下的骨干……芦家林说,这是一次跨省的联合行动,目前省指挥中心已经完成警力调动,布控完毕,他需要向指挥中心汇报。时隔一天,在他从奉华大酒店出来时,他收到芦家林发来的信息,同意,12月 12日上午十点三十分。这样,杜再军就有些紧张。还有三天时间,他必须保证左云飞被当场抓获,绝不能出现像程惠良那种情况。为了不出破绽,他对左云飞的指令积极执行。婚前宴请的事已没有问题,将近一年的忍耐即将爆发,多少努力只为这一天,他不能不激动。那不是一般的恩仇快意,那是天理与法律的昭彰。天理人心,彰善瘅恶,他像一匹临战前的战马,弹蹄喷鼻,振鬣长嘶。他告诫自己稳着点,稳着点,但骨节儿还是嘎嘎响,像高粱拔节儿。这时左薇首先打来电话。一向少言,甚至有一点吝啬语言的左薇这天的话特别多,刚离开像分别了多少年,她问:“我爸找你干啥?”杜再军说:“去吉隆镇。”左薇急了,说你如果真去咱们就怎样怎样,不去才如何如何,她把从前的事现在的事和以后想的事全都纠结在一起,让杜再军实在没办法解释,最后说:“我没去,正和你爸商量宴请的事,你别说了,让他听见了不好。”左薇说:“就是让他听见!”这才结束了通话。随后是柯正东的电话,说高军坚决要报尿顶之仇……左云飞的电话因此打不进来。杜再军知道还有一个电话没打进来,但这时左云飞已经开车上路了。

柳英给左云飞的电话实际上是让杜再军避免了一场要命的车祸。

这是左云飞和程惠良策划好的阴谋,只要杜再军去吉隆镇,只要他上了这条公路,大货车就会让他车毁人亡。他们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杜再军没死,程惠良还有手枪……左云飞赶在了杜再军前面。同是一样的奔驰,程惠良没法及时判别。他想分辨一下车牌号,左云飞的车已经积极主动地撞过来了。大货司机“哎呀”一声,程惠良说:“叫唤个屁,下去看看,是谁?”司机下车,往躺在沟渠里的车里细看,车牌还看得见,他失声大叫:“是左总!快下来救人哪!”

这时的程惠良也等于遭遇了车祸,他的思维系统,他的神经系统被撞得四分五裂。心里暗叫一声,完了!左云飞是他最后的屏障。现在,无论左云飞死活,他都没有了容身之地,左云飞就算不死,还能饶他吗?跑,这是大脑传递给他的第一道指令,趁着司机高喊救人,他驾驶着大货车以最快的速度,向城里奔去。

司机大喊:“哎,你想干啥!哎!”

大货车消失在黑暗里。

杜再军的车与程惠良迎面相遇,程惠良看出“奔驰”的车号是杜再军,心里叫骂连天:“还他妈左总呢,连肉(右)总都不如,你可干啥来呀?这不叫替死鬼吗?”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一踩油门,开过去了。

杜再军没有注意大货车,贴身而过。

“杜哥杜哥!救人哪!”大货车司机拦住去路,他从车牌号上认出,开车的人必定是杜再军。他不拦,杜再军也得停车,他看见了翻在沟渠里的“奔驰”。

“怎回事?”

“左总,左总在车里!”

“那你还咋呼啥?先把人救出来呀!”杜再军慌了,如果左云飞死于车祸,这桩涉黑大案不知又会产生多少变数。他不管不顾,奔进水里。沟水臭气熏天,脚踏进去,立刻陷到小腿,咕噜咕噜的水泡围着小腿成串儿泛上来。

左云飞醒过来,他看见了杜再军。喊:“快拉我出去!”杜再军喊:“左总,你还能开车门吗?”过了一会儿,车门吧嗒一声,杜再军拉开车门,说:“左总,你,怎么样?”

“没大事,我下边这个胳膊八成是不行了。”左云飞挣扎着说,“你没事就好,拉我上去。”“左总,左总!”司机喊着,也跟下来。杜再军说:“你赶紧,给交警大队打电话!”

白天像超市一样拥挤的门诊大厅这时清净了。

左云飞被送到医院,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灯光晃的还是大脑出了问题。看见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推着平板车,车上躺着的人蒙着白单,他们都像飘拂的云在移动。三三两两的患者都像一个个影子,晃来晃去。看什么都飘忽不定。他的伤其实并不严重,只是抓着方向盘的一只手臂断了,像安装了万向轴,往哪个方向都可以活动。胳膊放下来,手就提拉当啷的,他就不敢放下胳膊,用一只好手托着。杜再军的手臂伸在他的腋窝下,搀扶着走进大厅。身后是左云飞的闻讯赶来的弟兄们、高管们,有的人已跑进急诊室,喊着让大夫“赶紧”。一群人吵吵嚷嚷,门诊大厅里又杂乱起来。

走进急诊室,大批的人都被关在门外。医生听说是左云飞,一面检查伤情,一面嘴也不闲着:“左总,您是命大呀!就我这儿,我一个人一年处置的车肇事患者也得有几百人,你这是最轻的。还是高档车,人家那保险系统就是好。”左云飞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淋漓,咬着牙说:“我脑袋没事吧?怎么看啥都转个儿呢?”医生扒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他的瞳孔,说:“现在看,没有问题,你这头上没有伤,只是鬓角这儿有一块擦皮伤,一会儿做个 ct,检查一下,我估计没问题,你主要是心理上的,紧张造成的。”肖大兵说:“那个肇事车呢?不能饶了他!”左云飞说:“咱们自家车。”肖大兵说:“自家车也不行,我非收拾他不可!”围在跟前的人也说:“那是,没长眼睛咋的?也不看是谁?”左云飞像有一点虚脱,烦躁又无力烦躁,发火又无力发火,有气无力,说:“行了,你们别闹腾了,收拾他,不是跟收拾我自个一样吗?”赵志刚说:“小杜,左总这儿有这么多人,你快回去换换衣服。”杜再军看看自己,也真的不像样了,说:“那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左云飞在门诊做完检查和处置之后,天已经亮了。和昨天一样的太阳,紫红脸膛,然后慢慢变白,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区别?事情会像程惠良说得那么复杂吗?太悬了,差一点就把自己的儿子送进鬼门关。不管将来事情向什么方向发展,杜再军是他儿子这一点不用怀疑,就凭这,断了一只手,值得。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被人搀扶着,走进电梯,说是去病房。

在这里,他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二十年前,他做过一次阑尾炎手术,以后就再没因病住过医院,什么病房门诊,这个科,那个科,越分越多,越分越细,挂在门上的牌子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病房还分 ab区,他分不清楚,杜再军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身后跟着一群人,都要送他去病房,那就去吧!乘电梯上楼,在漫长的走廊里,在拥拥挤挤的人群里,一群人护着他。走到一个楼梯口,看病的人怎么这么多?还得下楼才能到 b区,看来,没有人护理,来这里看病就是找病,没病也得有病。他被人搀扶着,簇拥着,下楼又上楼,迷迷糊糊,痴痴呆呆,来到 8楼病房。

这里清静。一下电梯,眼前是一个很宽敞的厅,高高低低摆放着大量的盆花。转过身,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房子,上面的字左云飞认得,叫做护士站,四周的玻璃上贴着祝您早日康复一类的话,玻璃擦得干净,干净得不用手摸看不出有玻璃。玻璃房里的人也个个标致。白衣白裙,戴着护士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群小绵羊,在玻璃房子里忙忙碌碌。管她们叫小天使,还真有点叫人信服。那个“领头羊”长得最漂亮,帽子上多了一道杠,和当年的王辉不相上下。杜再军扶着他走进去,后面的人都站在门外,往日在别处一贯豪横逞强的好汉们在这里规规矩矩,咳嗽都捂着嘴。杜再军把从楼下门诊带来的一把单子交给那个“领头羊”,她用会说话的眼睛看了一眼,另一个“小绵羊”就走过来,接过单子,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还有一个姑娘在电脑前,用细腻白皙的小手在键盘迅速地点击。“领头羊”这时才说了一句话:“跟我来吧!”左云飞就跟着走。在静谧的走廊里,脚步声显得很重,都是他们这些人的,护士的脚步十分轻盈,像飘。

身边走过几个人,一个是拄着双拐的,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一个是坐轮椅的,后面有人推着,都不说话。走过这条走廊,又一拐,领头羊打开房间的门,说:“你们可以进去了!”这是一间相当宽敞雅致的病房,里面空调、电视、沙发、茶几、橱柜、衣架、穿衣镜、盆花,卫生间里,包括洗浴的设备一应俱全,左云飞说:“这是病房吗?”杜再军说:“这是高间儿,在这层楼里是最好的了。”床可以升降调节,愿意头高,床头就抬起来。左云飞从半夜被送进医院,头一次露出笑容,说:“还真行,就住这儿了!”众人七手八脚要铺床,让左云飞躺下,一个小护士推着摆满药品的处置车进来,说:“你们别动,我来!”她把处置车先推到一旁,动作轻巧麻利。床铺好后,让左云飞躺在上面,指着另一张床,说:“护理的家属可以住在那张床,医院规定,只许一名家属……”她又说了许多医院的规定,注意事项,有事按铃呼叫等等,一面说一面准备药品,话说完,打点滴的药液也准备好了,左云飞伸出手来,小护士在他的手背上,用棉签擦抹几下,那枚连接输药管的闪着亮光的针就深入到左云飞的血管里去。左云飞说:“扎上了吗?”小护士抬头看了看,说:“滴得挺好。”左云飞说:“你个小不点儿,还真行!”小护士甜美地一笑,又把药放在桌上,交代服用时间、药量,推着小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左云飞说:“我没事了,你们赶紧都去吃饭,再军也去!”杜再军说:“让他们先去吧,我在这儿。”左云飞说:“都去,都去,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你们记住,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快去吧!”

“左总,你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杜再军问。

“不吃,啥也不想吃,你们去吧!”杜再军知道在医院大门和这层楼上都已布控,也就放心地跟着吃饭去了。左云飞也真想静一静。伤痛无所谓,关键是心痛。他要把自己的思路捋顺,他要决定去留,他要重新选择一种活法,这一切都需要他对他的处境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从接到柳英电话开始,他就乱了阵脚;到了医院,看上去他很平静,其实,那个疼痛还在延伸……

滴壶里的药液像一粒粒晶莹的珍珠,有节奏地掉下来,吊瓶里不时蹿起一串串气泡儿,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企图排除一切干扰。事实上外界对他已没有什么干扰,干扰的是他自己。在他大脑的屏幕上,在他的心的湖面上,首先出现的还是柳英,还是柳三叔。从 1975下乡,时间过去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呢?掐头去尾,差不多就是人的一生。那时,天天政治学习,讲改造世界观,但他的世界观似乎形成得更早,那叫不叫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也说不准,反正他从小就认为人不能等死。英雄是另一回事,更多的人都把老死病死看成寿终正寝,算是理想的死,这有意思吗?患了癌症,让人家左一刀右一刀地切割,然后化疗,疗得毛发脱尽,骨瘦如柴,最终还是个死。人生几十年,早早晚晚都有这一天,何必循规蹈矩,何必把自己的欲望藏着掖着?他尊敬柳三叔,尊敬柳英是珍惜他们对人的那种纯净的情感,他不赞成他们的那种活法。如今,三十年过去,他按照自己的这种想法走过来,一路上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把自己的欲望尽情地释放。玩命玩到今天,玩得扬眉吐气,玩得有声有色,玩得大名鼎鼎,还玩下去吗?那时只想把事情干得越大越安全,现在看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他的这个人生游戏已接近尾声,而他的儿子正是他的违规游戏的终结者,他的疼痛就在这里。

柳英在他的记忆之湖里,早已像水面上的薄雾,朦胧缥缈,像湖里莲花的藕,深埋在湖底。但她的一个电话却让他的心湖里风云突起,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掀天的巨浪。儿子,是什么?是亲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无法抗拒,怎能去伤害他?在杜再军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时,在杜再军搀扶着他时,他感受着那种亲情的传递,可杜再军他知道吗?即使他知道他是他的父亲,他也不会放过他,他有他的职责,他的疼痛也在这里。在这样的儿子面前他感到羞愧,他不配。但他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至少应该为他操持一下他和左薇的婚礼,让柳英来,他和她一起为他们祝福,对柳英姐也算是个交代。然后,远离他们,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想是这样想了,真下决心不容易。他的公司日进斗金,如日中天,就此放弃了?

在和程惠良确定制造车祸之前,左云飞曾给他的朋友打过一个电话,他告诉他暂时没有行动。这就是说,至少暂时他还是安全的,他还有时间完成他的计划。在美国的花旗银行他有大量的存款,即使美国佬的金融危机让他的存款缩水,也足够他和韩蕊享用一生。至少不会像程惠良那样,像个被遗弃的宠物狗,失魂落魄;像只耗子东躲西藏,他应该让韩蕊尽快地去办理签证,申请绿卡……

两手准备,程惠良又跑了,一旦被抓住,事情将急转直下……

想到出境,他的思路像撞到墙上,撞得和手臂一样疼痛难忍。难忍的时候,思维突然又峰回路转,像拉开脑子里的一道窗帘,看到外面还有另一片天空。我的天!他在心里快乐地呼喊,当知青的时候,柳英去人保组救他,这次她送来个儿子,这不是又来救他吗?他想起了他的几个朋友,地位够高,权力够大,他和赵志刚用钱照样像套马那样把他套过来。杜再军是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他认不认,这个关系他改变不了,他能无动于衷?将来这一大摊子资产是谁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认这个爹,事情就会逆转。程惠良知道的那点屁事,不在话下。想到这里,他兴奋了。怎么才想到呢?这脑袋是让车撞糊涂了,以前绝对不是这样,他妈的!他重新振作起来。

疼痛又开始了,杜冷丁的作用消失,现在是胳膊的伤痛。他想他必须尽快治好,许多事等他去做。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不行,还得用止痛药。胳膊一疼,脑子就乱。

大概是个主任级的人物,他走在前面,身后医生护士跟着四五个人。左云飞说:“大夫,能不能再给我一针杜冷丁,太疼!”主任很负责任地查看着他的伤情体征,说:“那药不行,对你没好处,用点芬必得吧!”

“疼得闹心!”左云飞皱着眉头说。

“受伤了,想一点不疼不可能,疼一点对恢复伤口有好处,你主要的还是得调节一下情绪,不能急躁,好吧?”

主任走,都跟着走,不一会儿,护士把药送过来,把输液的瓶子也撤了。左云飞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他可以活动一下身体了。

“受伤了,想一点不疼不可能。”这话有道理,左云飞这时对什么都很敏感,什么都能给他启发,他想,做事也是一样,干的是吃苦头的事,想一点苦头不吃也不可能。

杜再军他们回来了,赵志刚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买回来的饭菜。进门就说:“大哥,咋样?”左云飞说:“没事,想一点不疼不可能。”赵志刚说:“我说给你买点好菜,小杜不让,你看,这玩意儿你能吃吗?”他把买回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在床头桌上,两个混合面的窝头,一盒玉米小子粥,一盘榨菜炒肉丝,一盘清炒油麦菜……左云飞露出一点笑容,说:“你呀,白跟我这么多年,还不如小杜,我吃。”赵志刚说:“这有营养吗?”杜再军说:“晚上,晚上是得加营养了。”左云飞说:“你们都回去,都有一大摊子事,别为我一个人都耽误了。回去以后,跟谁也别说我在这儿,要不然踢哩秃噜地都来我受不了。这里有小杜一个人就行了!”赵志刚说:“大哥,那我们就先回去,晚上再来!”

众人走了,杜再军说:“左总,您吃饭吧!”

“好,我吃饭!”左云飞的思路打开,胃口也打开了。受伤的手臂正是拿筷子的一撇,换一只手拿筷子,怎么调动也不听使唤,他索性扔下筷子,抓起一个窝头,杜再军说:“左总,您还没洗手!”左云飞“嘿”了一声,把窝头放下,杜再军牵着他的手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在他的手上涂抹香皂,洗后,给他擦干。左云飞“嗨”了一声,说:“受这么一点伤就需要人伺候,老的时候得了脑血栓可怎么办呢?”洗手回来,他抓起窝头,先是咬了一口,然后用汤匙当筷子,上一点榨菜丝,吃得有滋有味儿。吃着,心思整个集中到杜再军身上,他问:“你明天想请客?”

“是,左薇婚礼那天,让我给搅和的都没喝着酒,影响怪不好的,请大家一次,明确一下我和左薇的关系,省得别人再说闲话,也算婚前宴请!您看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也去!”

“您这伤,能行吗?”杜再军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人名,递给左云飞,说,“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人,您看还有谁?主要都是跟您关系比较近的人!”左云飞看了看,说:“你这才多少人,那些分公司、货站的头头脑脑,都得来,不能让大伙挑理!这不是你请,是我的事!”杜再军说:“是,我跟他们没联系!”

左云飞又说了一些人,杜再军都记在纸上,说:“就怕您这伤,不方便哪!”

“这点伤算啥?我当知青那年,人保组那帮家伙,拿炉钩子往我身上出溜,不都挺过来了吗?我去,该请的都请着,我不到场算怎回事?”

明天他就要被带上警车了,杜再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痛楚的暖流,并迅速地堵塞了胸口。他觉得左云飞如果没有罪行,应该是一个可亲可近的人,他为什么要以身试法呢?

左云飞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深入,他的眼神不时地观察杜再军。他似乎想从他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里寻找他的影子,也想发现一点别的东西。可疑的东西没有发现,他的影子在杜再军身上却越来越清晰。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他就有一种感觉,杜再军很像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他觉得杜再军就是他年轻时的自己,造化真的是如此神奇吗?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包括他的声音,太像了。只是杜再军更稳重,不像他年轻的时候,顾盼神飞,喜欢出花样儿,喜欢给别人制造一点惊奇。他觉得像有一只小手在心里抚摸他,怂恿他,你还在等什么?这是他计划之外的事情,他想等到柳英来,现在他不想等了,先告诉他有啥不好?

杜再军感觉到左云飞的目光,笑着说:“左总,您今天是怎么了,老看我?”

左飞说:“等会儿,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用另一只手,别别扭扭掏出手机。昨天进医院时他怕人打扰把手机关了,到现在一直没有开机。他给韩蕊打电话,这只手有一点笨拙。

接通了,没等左云飞说话,韩蕊先嚷起来:“怎么回事你?打一百次电话了,你都关机!”左云飞说:“喊什么喊,没事我能关机吗?我在医院,你把我那本影集拿来!”

“你在医院?拿影集干什么?”

“这么多废话呢?让你拿就赶紧拿来,我有用,听着,要最早的那一册!”

左云飞从来对留影照相这一类事情不感兴趣。他的这些老照片原来装在一个破信封里,那时韩蕊坚持要看看他年轻时的样子,韩蕊说你年轻的时候我没跟着你,看看照片还不行?他回家翻找半天才翻出来,都发黄了。韩蕊把这些照片重新冲洗放大,装进影集。韩蕊说,“你是个有成就的人,有成就的人在每一个年龄段都应该留一本影集,那是你的足迹!”左云飞说:“人死如灯灭,哪来的足迹?就我这样,还指望别人瞻仰?”这些照片被韩蕊修整得相当漂亮,后来,左云飞也知道珍惜了,人这辈子说不定,万一青史留名,哪能一张照片没有呢?

“你在医院什么地方?说明白,你是医院大门哪?我一到门口就看见你?”

左云飞笑了,说:“也是,”他回头问杜再军,“咱这是啥地方?”杜再军说:“外科病房 b区,810室。”左云飞说:“你听见没?”

韩蕊说:“知道啦!”

时间不长,韩蕊到了,如弱柳摇风,高跟鞋在走廊里踏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门没关,便直接走进来,看见左云飞额角上贴着一块胶布,胳膊被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一愣神儿,一着急,刚要发声,左云飞走过去,说:“别吵别吵,我就怕你这套,没敢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他从她的手里拿过相册,说:“小杜,你看看,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韩蕊说:“你到底是咋的了?”左云飞说:“车碰的,没啥事,你赶紧回去,小杜明天请客,你给通知一下子!”

韩蕊摸着他的胳膊,又在他的额角上摸索,说:“你说你,昨天我看见你往楼下跑,疯疯癫癫的,眼皮就跳,打电话你又关机,吓死人了!”说着眼泪就要下来,左云飞说:说着说着就来了,”“你看,我不是告诉你回去给通知吗?我这儿没事了。

“没事我也不走,”韩蕊一回身坐在沙发上,说,“通什么知啊,电话在哪儿打还不是一样?”左云飞说:“你安排别人通知,你自个能忙过来吗?不少人呢!”杜再军翻着相册,说:“韩姐不愿回去,一会儿我自己来吧!时间来得及!”韩蕊忽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谁说不愿回去了?说吧,通知什么,什么通知!”杜再军把请客的名单交给她,说:“就这些,时间地点,都写着。”韩蕊略扫一眼,说:“哈,就这么个事,发个信息全过去了。”左云飞说:“糊弄不行,得保证都来!”韩蕊说:“你请客,谁敢不来!”左云飞说:“行,任务明确了,你不愿走就在这儿吧!”

相册的首页是一张在辽河大堤上劳动中休息的情景,二十几个男女青年或坐或站,有的躺着,有的蹲着,还有人端着饭碗,腿旁是一只饭桶。左云飞在画面的正中间,侧身卧在堤坡上,手臂托着脑袋,蜷着一条腿,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儿,笑得开怀。看得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他身后站立着一位姑娘,丰满健美,脖颈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让人想起当年电影《海霞》里的海霞。也许是刻意地模仿,她笑弯了腰,一手攥着毛巾,一手指着什么。她的身后侧插着一面红旗,旗上的几个大字写着铁姑娘队,队字被挡住了一角。整个背景是辽河套,天高地阔,一直扩向远方。杜再军不知道左云飞让他看相册的用意,但觉得也挺有意思。看着,他说:“左总,人家是铁姑娘队,你们几个男的怎么进来了?”左云飞的心思似乎飞出很远。他也是很久没有看相册,这天拿出来,心里又有几分感慨,说:“这是辽河裁弯工程结束的时候照的,我们几个是借了人家铁姑娘队的光。整个工地上万人,只有这么一个铁姑娘队,记者就来了。铁姑娘队是我们那个生产队的,照相的时候,柳英就喊,过来,都过来!你看,她不是还在喊吗?我过来的时候滑倒了,干脆,就不起来了,这不,就照上了。”

韩蕊说:“小杜,你说你和左总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像?”杜再军又翻了几页,认真地看,说:“是,是有点像!”韩蕊说:“还有点像?我看多半都像,你呀,认左总干爹得了?”韩蕊很轻易地摆脱了几天前的尴尬,谈笑自如。

左云飞转过身去,又走回来,他说不出口,也说不明白,在地上转了几圈,说:“小杜,你想不想认识一下照片上的那个人?”杜再军说:“谁呀?”左云飞说:“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铁姑娘队的队长,叫柳英,她可是你妈妈!”杜再军吓了一跳,左云飞从没跟他开过玩笑,这话从何说起?他瞪着眼睛看定左云飞,左云飞说:“你不用看我,我现在就让她跟你说!”他在手机上翻找通话记录,随后就要通了:“英姐,我是左云飞!”

“左云飞,我说你是怎么回事?话不说完你就挂机,你真就那么忙?”

“英姐,出了点事,我这不给你回话了吗?你说你来,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嗨,本来今天就能到,我机票都买了,下大雪,航班停飞,我又从机场回家来了。明天看,只要有航班,我明天就到!”

“你不用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

“杜再军就在我身边,你跟他说两句?”

“电话里能说明白吗?”

左云飞想了一会儿,说:“那就等你明天来再说吧!我挂啦!”

“哎,别价!我说,你让他接电话!我这妈还怕儿子了?”

左云飞把电话递给杜再军,说:“你跟她说吧!”

杜再军蒙头蒙脑,接过手机像接过一颗定时炸弹,怎么突然出现这种事呢?只听电话里说:“你叫杜再军?”杜再军说:“是啊!”杜再军听出,说话的人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里又说:“你爸叫杜百山,你肩膀上有一个英字,这都没错吧?”杜再军说:“没错。”电话里的人说:“孩子,那个英字就是我刻上去的,我怕将来找不到你……我是你的亲妈……”杜再军急速地在记忆中翻找,这件事他没有记忆,父母从没提起过,他说:“您没搞错吧,您怎么知道的?”

“你认识聂玲吧?她是我的小女儿,是她看见了你身上的字……孩子,你别着急,等我明天一到,就都明白了,你不用先跟我叫妈……”

是聂玲?杜再军想起聂玲那天在他肩膀上看字的情景,说:“我不管您说得对,还是错,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今天喊您妈也是我的幸福啊……”他说着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变得不怎么顺畅,他想起他的母亲。

“孩子,你别哭啊……你把电话给你爸,我跟他说……”

“我爸?谁是我爸?”

“左云飞呀,你还不知道?”

杜再军又遭到致命的一击,他感觉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自己眼看快到三十岁了,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知道了,却是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造物弄人,何其不公啊?悲从中来,眼泪却突然干涸,泪腺封闭。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纷至沓来。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被种植?被诞生?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就这样被呼来唤去地指认?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人伦,这就是生命的肇始。没有他就没有你,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从此就有了牵挂,就有了让人类生生不息的情感。

“孩子,你把电话关了吧!我明天就去。”

左云飞见杜再军还在傻着,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说:“英姐,明天,你到的时候打电话,我去接你。”说完,关了手机,说:“军仔,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是我没尽到责任。好在,我才五十多岁,还有补偿的机会……”

他的神情黯淡,远不如看照片时的情绪了。

韩蕊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心里大呼我的天,她也差点成了柳英。她说:“小杜,你还傻什么呀?快叫爹呀!”杜再军跑到洗手间,稀里哗啦洗了一阵脸,回来说:“韩姐,爹这个字眼太神圣,还是等明天吧!”韩蕊等着他,眨巴几下眼睛,表示她的不理解,不赞成。

明天?明天就是他和这位所谓的父亲生离死别的日子,今生今世他和他的父子情还没有开始就要终结。太残酷,太让人无法接受了。那种让杜再军胸闷气短的酸痛又开始蔓延,他站起身来说:“爸,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安排。”这一声爸喊得自然,喊得亲切,带着父子的情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顺嘴就喊出来了,韩蕊惊得张开嘴巴,让左云飞热泪盈眶,随后是老泪横流。

韩蕊说:“不行,我得通知去了!”

当汹涌的情感的潮水稍稍平息之后,左云飞在他心里的灰暗的天空上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军仔既然承认了他这个父亲,即使他是个执行任务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无论如何,有这样的儿子他感到满足,只是觉得他欠他的太多了……

程惠良开着大货车又跑回城里,车是货站车队的,他又送回车队。这样就更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去向。去哪儿呢?奉华大酒店是不能去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己鼓舞自己,自己安慰自己,事情可能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满街人来人往,哪能那么碰巧就被盯上?现在他已无路可走,即使有危险也顾不了许多。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左云飞派人给他办的假身份证起到一定作用,没有这玩意儿真是寸步难行。

一连两天,他躲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最终决定还是要离开海州,去更远的地方,最好是偏僻地区。只要有钱,活下去没有问题。但钱从哪儿来?他的银行存款、企业账号肯定早已被冻结。人在落魄之时,勇气委靡,智商也暗淡无光了。

小旅馆的二楼走廊和客房都是地板,脚踩上去声音很响。墙壁隔音不好,隔壁房间里一对男女大呼小叫的一夜折腾数次。大概也是服了春药,不然不会如此强悍。程惠良对这类事情已没有兴趣,听着反而恶心,他悄悄地走出来。走廊的一头有门,门外是个小阳台,他站在阳台上,手扶栏杆,向街里望去,整条街都睡了,亮着的几盏灯也是昏昏沉沉,在弥漫着薄雾的深夜里像一团火球闪着惨淡的微光。看来,在这里躲避几天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问题是要找钱,然后再去寻找一个长久的安身处。料想那两个狗男女的肉搏战已经结束,他又悄悄走回来。只听隔壁的房间里开始对话,男人说:“明天左总女儿搞婚前宴请,我不去能行吗?”女人说:“她不是婚一回了吗,还搞什么搞?就是想搂钱!”男人说:“这你可说错了,左总的钱用车拉,让你装车都能累死你!他女儿和那个小子黄了,被现在这个杜再军给搅黄的,这小子可霸道……”

程惠良听得心里咕咚咕咚乱跳,思路也开了窍。左云飞老伴虽然是属于被他“基本不用”的女人,但在钱财上是基本不受委屈,这一点程惠良心里有数,他对他媳妇孩子也是一样。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只听那个女人又说:“你说也怪,左总那么有钱,为啥还让媳妇女儿住在华夏,和我一个小区?”男人说:“这你可不懂,住小区里安全,楼上楼下都有人,小区还有保安……”女人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要是我有左云飞这样的老公,让我住这样楼我不干!”男人说:“你想要哪儿?”女人说:“我—要—别—墅!”男人说:“所以左云飞不要你!”女的说:“你讨厌!”两个人又闹起来,弄得地板和床吱嘎吱嘎响。

程惠良现在听他们“嘎吱”不再闹心,他越想越生动,越想越深入。天快亮时,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赶紧收拾准备,把原来的程惠良的脸做了一些修改,戴上在奉华酒店时左云飞给他的一副麦克镜,他对着镜子,不细看,已经不像程惠良,就满意地大模大样地下楼去了。

出租车找到华夏小区,程惠良下车,打听左云飞没有人知道,打听王辉,知道的人很多,“不就是天天早上去练剑的那个女人嘛!”程惠良说:“对对,就她家,在几楼?”“那可不知道,你再往前面打听打听!”程惠良找到左云飞家,先是站在门口稳定情绪,他开枪杀人拿刀砍人的事干过,这种抢钱的事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一点紧张,他按响了门铃。

“谁呀?”程惠良听见有人应答心里暗自高兴,他最怕的是家里没人,那样的话还得等,如果都回来,又不好下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说:“我是左云飞老家来的人,开门吧!”

“王姨,是老家来的人!”

“快,让他上来!”程惠良在楼下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门开了,程惠良摸了摸身上的手枪,他来时预备两套方案,一个是冒充老家 人借钱,但那样搞到的钱不会太多,还容易被人追查,被他否定,要干就彻底大干,有多少要多少,反正也是一锤子买卖。他左右看看无人,迅速地奔上楼来。

聂玲开门让他进来,说:“王姨在楼上!”程惠良看出她只是个保姆,不予理会,直奔楼上。王辉手扶栏杆,从程惠良的气色上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心里正在犹疑,程惠良已到近前,掏出手枪,逼住王辉,“老太太,没别的意思,赶紧把钱都给我拿出来,我不伤害你,你不拿可就别怪我手狠!快点儿!”

“你要多少钱哪?”王辉根本不怕,手依然扶着栏杆,坦然面对。

“有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你给我快点,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小伙子,我都五十多岁了,愿崩你就崩吧!”

程惠良把枪口抵在王辉头上,喝道:“你以为我跟你逗着玩啊?我手指头一钩,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要钱还是要命?快点儿!”王辉说:“我没钱!”程惠良冷笑道:“说你家没钱,谁信?你再不拿钱我可真动手!”王辉看了看他,说:“行,你等着,我给你拿去。”王辉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伸手从墙上摘下那柄剑,正要拔剑出鞘,程惠良的枪口抵在她的脑门上:“你他妈找死啊!”

程惠良真的要动手,这件事再不成功,他没有别的退路。只听保姆在身后说:“王姨,你的钱不是在厅里吗?这位大哥,你别动手,我给你去取!”王辉借题发挥,说:“我都被这小子吓糊涂了,行,我给你去取!”程惠良夺过剑扔在床上,逼着王辉来到厅里,枪口一转,指着聂玲说:“你他妈敢骗我,先崩了你,远点儿!”他的话音未落,聂玲的上身略一偏,一只手臂闪电般拨开他拿枪的手,另一只拳头击中他的面门;同时,脚下一个冲踢,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王辉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程惠良已跌倒在地,枪是响了,子弹打在墙上,他刚要收回拿枪的手,聂玲飞起一脚,枪被踢飞。程惠良要挣扎起来,聂玲的枪口已经指住了他:“别动,你个程惠良,不堪一击!”

惊疑,“你是,程惠良鼻孔流血,猫一样的黄眼睛里瞪着惊恐,问道:干啥的?”“建阳刑警,聂玲!程惠良,你被逮捕了!”王辉跑回屋里拿出她的宝贝剑,抵在程惠良身上,说道:“小子,你敢动一下,老娘就用这把剑,给你做个切除手术!”一向反对暴力的王辉,关键的时候也敢动武,这是聂玲没想到的事情。聂玲一面指住程惠良,一面打电话:“一号,我是聂玲,程惠良已被捉住,请速派人来!”

聂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一年的土话是怎么说过来的呢?

很快,程惠良被带走,聂玲说:“王姨,我还有任务,再见!”

王辉追到门口,喊:“聂玲,那杜再军呢?”

“他是防暴支队的,特警!”

奉华大酒店的宴会大厅里,抓捕行动轰然展开。如排山倒海,雷霆万钧。这次动用的警力为近年来少有,建阳、海州两市的刑警、特警、武警联合行动,把个奉华大酒店围得水泄不通。同时,对左云飞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黑团伙成员分别实施抓捕。建阳的王绪峰、发子、毕亮已经落网,餐厅里的好汉们一个个如木雕泥塑。

左云飞的表情异常平静,他说:“军仔,我料到了,有你,我知足了。你要照顾好左薇,我答应她们母女,要照顾她们一辈子,现在不行了……”杜再军意乱神迷,他觉得左云飞像一部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传奇小说,他还没有读懂,冥冥中他也成为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是幸还是不幸呢?无论如何,他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说:“爸,你放心去吧!”左云飞被两名刑警推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得无法形容。凄惶中有眷恋,眷恋中有悔恨,悔恨中又有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期望和祝福……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了一下,算是给他们的最后的一个微笑。一束阳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这最后的一个镜头,在杜再军心灵的底片上轰然一响,曝光成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

支队长古贺虎步生风地走来,他喊着:“杜再军,哈哈……”他抱着杜再军的肩膀转了一圈,说:“你小子够棒,芦局说给你庆功,弟兄们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那新娘子呢?”杜再军回头去找。左薇正站在窗前,看着左云飞被押上警车,她正用眼泪送走这个让她切齿痛恨又让她怀念的人……

柳英来时,警车已经开走。她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左云飞。杜再军、左薇、王辉、聂玲、程桥、田野都来了。往事钩沉,话越唠越多。他们各自都有伤痛,又各自都有希望。伤痛中有希望,快乐中有痛苦,这不就是人的生活吗?柳英回家几个月以后,也可能是一年以后,柳英记不清了。在晚间的电视节目中,几个穿着橘色号服的嫌疑人被押上法庭,她突然听到左云飞这几个字,急忙凑到电视机前,想更真切地看上一眼。有线电视却突然信号中断,电视机哗哗乱响,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跳跳闪闪的雪花,她气得拍打着电视机。画面恢复了,却转换成别的节目。柳英泪流满面,哭叫道:“我的天,左云飞呀左云飞,你临死都不让我见上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