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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 第十三章

杜再军和肖大兵、蔡宝金、罗汉臣带领二十人,分乘三辆面包车,火速从广州向吉隆镇赶去。

风雨过后,丽日蓝天,公路上铺满厚厚的阳光。路旁的花树花草,远处的稻田庄稼、油菜、蔬菜,大半残留着被风雨摧残的惨相,色彩却格外清新。几处鱼塘,镜面一样反射着日光,一群白色的水鸟纸片一样在上空飞扬。杜再军眼睛看着,心却一直都在悬着,这是个由恶人组成的敢死队,带着的都是真家伙,手指头一动,就可能造成一桩血案。他反复强调,再三强调,没有命令不许开枪,开枪时也只许朝天上开,地上开,绝不许朝人身上开。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心吊胆,哪怕仅仅是一个意外,一个偶然都是人命关天。

路旁有几家餐馆,餐馆后面是一个洁净安详的小村庄,不知何处,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啼,杜再军看看时间,接近中午,回头喊道:“弟兄们,饿没饿呀?”众人都说饿了,杜再军说:“饿了,停车,先喂脑袋!”车在餐馆前停下,后面的两辆车也跟上来。杜再军喊着说:“随便吃,不许喝酒!”

众人听说不许喝酒,情绪受到一点影响,但还是争着抢着地进屋去了。

杜再军把肖大兵叫到一旁,说:“肖哥,我看,咱们直接去高军的营业部不行,一个是他们和当地警察都有联系,再一个,万一枪走火,伤到别人也不好,最好是把他们调出来,在镇外什么地方,干他一家伙,你说呢?”肖大兵说:“大哥让你指挥,你说了算!反正在哪儿都是打,我听你的!”杜再军说:“那我就通知柯正东,让他把高军调出来,你进去吃饭吧!”

“柯正东吗?我是杜再军,你在哪儿?” “杜哥,我在路上,你们到哪儿啦?”

杜再军回头看看餐馆的名头,说:“宏天大酒店,正准备吃饭呢!”

“哈,杜哥,我马上就到!”

“嗨呀,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接你们!”

杜再军想了想说:“那好吧,我等你!”柯正东开着一辆八成新的“上海大众”,在餐馆门口“嘎吱”一声停下来。杜再军说:“来吧,咱们边吃边说。”屋里的二十多人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但他们还知道把主座位给杜再军留出来,杜再军拉着柯正东说:“你坐这儿!”于是,多加了一把椅子,两个人都坐下了。

杜再军说:“你能不能把高军调出来?找个宽敞的地方?”柯正东说:“杜哥,这小子才他妈凶呢,不用说他有几十号人,他单个儿,在吉隆镇也没有不怕他的,我试试吧!”杜再军说:“不怕他凶,就怕他不出来,你想办法让他把人都带出来!”柯正东掏出手机,翻找高军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谁呀,你谁呀,说话!”

柯正东心有余悸,不知道怎么说。

杜再军鼓励他:“他凶,你比他更凶。”

“小高啊,高军啊!高经理呀!”有人仗胆,柯正东的水平开始正常发挥。“你谁呀?”这是高军有点不耐烦的声音。“我是你爹,柯正东!”“我日你妈,你他妈敢骂我?”“小子,我忍让你多少天,寻思你小崽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以为我怕你了?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又把我的门给堵上了?”“是啊,我就是要堵你的门,有本事你告我去呀?没本事你就给我滚!”“我告你妈,有本事你出来!”“行啊,你说上哪儿?”“西草地,你敢去不?”“不敢去的是孙子!”“下午三点,准时,晚到的也是孙子!”

柯正东愤愤地关掉手机,说:“杜哥,你听见没,这小子就这套,他肯定去。”这个电话把“敢死队”成员们的火气给撩拨起来,骂骂吵吵,恨不得拼死一战。杜再军沉下脸喊道:“有肉有饭,堵不住嘴呀!”

“妈拉个巴子的,不吃了,收拾完他再喝酒!”

“对,不吃了,先干了他!”

众人骂骂咧咧,一个跟着一个出去了。

杜再军知道自己的威信还不够,也跟出去,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吃不吃饭我不管,谁不守我先前说的那些规矩,可别怪我翻脸无情!”肖大兵说:“你放心,谁的命也不是咸盐换来的。”

众人闷声不响地上了车,柯正东的“大众”带路,三辆面包车随后,装着满车愤愤不平、胆大包天、企图匡扶正义的好汉们奋勇向前。这些平日像高军一样欺负别人的人,这天去征服高军,和好人一样理直气壮。

高军的人求战心切,提前到了十几分钟,正在草地上等得焦躁,叫骂连天,说要回去活捉柯正东,柯正东当先钻出车来,指着高军骂道:“你他妈的说谁来晚了?你看看点儿,眼睛瞎啦?”

杜再军看这高军,果然是虎背熊腰,大眼珠子,大脸蛋子,大嘴岔子,下面是个大肚子,他见柯正东这边也不过二十几个人,手里也没带什么家伙,大喊一声:“少玩嘴皮子,弟兄们上!”他的四五十人,挥舞着棍棒,号喊着汹涌奔来。杜再军说:“你们靠后,我先来!”他抢先上前,本想擒贼擒王,亲手把高军制伏,避免一场大冲突。肖大兵见高军的人来得凶猛,一着急,当时取代了杜再军的指挥权,喊了一声:“弟兄们,操家伙!”这伙人便亮出枪来,二十支枪几乎同时射击,噼噼啪啪,有的飞上天空有的钻进地下。上天的跑远了,入地的可是看得清楚,在眼前的脚下,吱溜吱溜地钻进土里。高军的人也都有丰富的想象力,这小东西钻进土里,看着好玩儿,钻进身上,那就是一个透明的窟窿,身上出现这种透明的窟窿,一切都白扯了。枪声一同发作,惊天动地,高军那伙人愣怔了一下,随后便哭爹骂娘,四散奔逃。

杜再军也被吓呆了。如果有一个人对着人群开枪,那是个什么后果?他见并没有伤人,心里轻松许多。柯正东说:“杜哥,这不行,要打就得把他彻底打败,要不然,你们一走,我就遭殃了。”杜再军回顾左右,见众人余怒未消,余兴未尽。现在回去,这些人不干,左云飞那里也不好交代,就说:“各位,把枪收好,退出子弹,咱们端他的老窝去!”

高军的人跑出一段距离,听听没有了枪声,又都止住脚步,渐渐地聚拢。猛见这几辆车挑头追来,又一哄而散,只有十几个人陪着他。跳过沟沟坎坎,像一群被猎狗追赶的秃鹫,挓挲着膀子,跑中有跳,跳中有跑,逐渐地变成小人儿,最后是十几个黑点儿,逃进镇里去了。原来,高军的这些人里多数都是雇用的地 痞流氓、嘎杂子、琉璃球、小混混,打胜不打败。胜的时候,下手比谁都狠,败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但他的主力却个个剽悍,柯正东说:“杜哥,没有枪,想打败他们可太难了,高军那小子,一个人就顶好几个!”杜再军说:“开枪打人容易,打死人以后还容易不?听我的,把枪收好,退出子弹,开车!”于是,车又回到正道,向镇里奔去。

高军和他的十几个骨干,跑回他的东北货运服务部。喘息未定,惊魂未定,高军的骂声未落,杜再军的人就到了。这是高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里再败,那就只有举手投降。高军抓起刚扔在桌上的木棒,他的弟兄们个个发狠,各抄家伙。但他们的家伙大部分都丢在草地,成了赤手空拳。蹿出门来,高军说:“是爷儿们,咱们凭本事,拿枪算什么能耐!”杜再军的人骂道:“放你妈的臭屁,有本事你也拿枪啊!”

杜再军约束住自己的队伍,说:“你就是高军?”高军说:“高军就是我!”杜再军说:“你说得不错,你是想混战还是单挑?”高军说:“随你的便!”杜再军就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直接向他走去。柯正东大喊:“杜哥小心!”话音未落,高军的木棒已挂着风声当头砸下。众人都看得清楚,杜再军一只脚做轴心,另一只脚向后一滑,上身随着一偏,高军的棒子走空,杜再军抱在胸前的一只手突然捅了一拳,高军的脸当时就塌陷了一半,胖大的身躯转了一个磨磨,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方的人都看傻了。后来人们说,高军的半边脸是以后才鼓起来,当时绝对是瘪下去的。高军像一只要死拼的公猫,戗毛弓腰,要爬起来。杜再军的脚伸进被他双手支撑起来的身下,用力地一抬腿,高军那个胖大的身躯像一只被掀翻的大海龟,挓挲着胖成香肠一样的手指,大手在空中挥舞,两只丢了鞋的大脚像跟爹妈撒娇的孩子一样踢蹬,再想起来不容易了。杜再军的人无数只穿着皮鞋的脚一阵踢打,疼成了驴打滚儿。他的手下惊愣之后,要冲上来救护,但手是抖的,脚是往后移动的。杜再军只一步便欺近高军的这些人里,一拳砸断一个人的肩胛骨,又一拳打得一个人吐出了胆汁,打掉的牙齿咽下去了。第三拳要出未出的时候,高军的一个人抓着一块红砖从侧后蹿过来偷袭。杜再军身不动,膀不摇,只伸出一只手臂在半空中抓住那人的腕子,那人一咧嘴,一“哎呀哦”,一挓挲手,砖就掉了,掉到杜再军的另一只手里。杜再军把那人的胳膊一拧,背到身后,脚在他的腿弯处随便地踢了两下,那人就跪下了,说:“大哥饶命!”杜再军手里掂着那块红砖说:“你说你的脑袋硬还是红砖硬?”那人说:“大哥,那还用问吗?”杜再军说:“那你就看着!”他像电视里、舞台上那些手段高强的人一样,有意地卖弄地秀了一把,略一运力,一掌把那红砖砍断,说:“你想想看,这一掌砍在你身上,我要废了你,还用刀枪吗?就我这两下子,在我的弟兄们里还是个“末末渣”儿,根本就排不上号儿,你们也想支毛奓翅起幺蛾子,拔梗梗?要做生意好好做,靠武把式行不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借着这个机会,极有耐心地给所有在场的勇士们上了一堂政治课。

肖大兵一挥手,喊道:“你们还等啥?”当先冲进屋里开砸,众人随后拥进。

叮叮当当,声音都很不好听,唯有玻璃的响声清脆悦耳。高军好汉不吃眼前亏,跪地大喊:“大哥,大爷,爷爷,我服了,我服了行不行!”罗汉臣没有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咧着青紫的厚唇,龇着黑黄的牙齿,嘻嘻地坏笑,在裤裆处掏弄半天,对准高军的头顶,滋出他憋了一天,浓度极高,咖啡色的带着泡沫的液体。

柯正东说:“高军,当着杜哥和大伙的面,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高军说:“不敢了。”柯正东说:“以后不准你再经营东北货运,你答不答应?”高军有一点为难,说:“那,我干啥去呀?”柯正东说:“那我不管,你必须走!”罗汉臣说:“小子,我还有一泡尿等着你,下回我往你嘴里尿,你信不信?”高军说:“我走,我他妈走!”

杜再军皱了一下眉头,喊道:“行了,上车!”

众人意犹未尽,还没打够,没砸够,没折腾够,摧残人折磨人的水平还没得到充分发挥,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弃了。现在杜再军的命令是真正的命令,这些敢于无视法律、无视政令的好汉们却对暴力、对拳脚功夫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乖乖地钻进了面包车。柯正东说:“杜哥,你们别走,我请你们喝酒!”杜再军说:“你把你的弟兄们招呼好,别让人家反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得走!”

三辆面包车各自欢快地鸣叫一声,先慢后快,转眼间冲出了吉隆镇。

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活跃多了。蔡宝金说:“小杜,我他妈还寻思你光会耍鞭子呢,今个,我算开了眼啦!你是真人不露相!”众人一致赞成蔡宝金的观点,七嘴八舌,把奉承话七拼八凑地往杜再军身上“扎古”,在他们认可的人身上,他们绝不吝啬赞美,甚至不惜夸大其词。杜再军说:“得,你们可别瞎吹乎,我这不是怕整出人命,给左总添麻烦嘛!”肖大兵说:“书上咋说来着,咱这叫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这叫班师,凯旋,今天得他妈的一醉方休!”众人又一致赞成,喝,喝!杜哥,小杜,你可别小心眼儿!杜再军这时也想喝一场子,没出大事,他轻松了,需要用酒把长时间绷紧的神经安慰安慰。他说:“喝,谁不喝谁是孙子!”

又到那个宏天大酒店了,杜再军说:“这个地方的饭菜咋样?”

“不错不错,就这儿吧!” “上午那会儿,没吃好,早饿了!”

于是,车停在门口,人走进屋里。这次上了二楼。众人上楼的时候,楼梯忽闪几下,像要塌下去。这个宏天大酒店名字不小,其实不大,和那些动不动就叫什么城,什么大世界一样,都是大忽悠。

众人分两桌坐好,杜再军说:“肖哥,这事我外行,你安排吧!”肖大兵对服务员置之不理,拍桌子喊:“老板,让老板过来!”一位形体和罗汉臣有得一比,把服务员显得十分苗条的女老板冲上楼来:“来啦来啦,各位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明媚,温馨,亲切自然。肖大兵说:“你这里能做什么好菜都给我做,都做了,赶紧的,越快越好。还有,搬上两箱‘国窖’白酒,有没有‘国窖’?”老板说有,肖大兵说:“有就搬上两箱,去吧!”肖大兵知道杜再军爱喝“国窖”。

这一场酒从傍晚喝到酒店里再没一个食客,喝得老板溜圈,服务员躲到一边打瞌睡。杯盘狼藉,桌椅东倒西歪。人都胡说八道,最后有人叼着骨头睡觉,有人趴在地上打起呼噜,咬牙放屁吧嗒。杜再军也站起来,走起了梅花步,前三后四左五右六,看什么都是双影,不管盯住什么东西都能看上几分钟。“这一宿也不能就这么睡呀!”他自己跟自己嘟囔,迷迷糊糊地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在梦里惊醒,摇摇头,擦擦眼睛,也是迷迷糊糊地应:“哎,来啦!”杜再军问:“有旅店没有,这附近?”服务员说:“这饭店后面不就是旅店吗?”杜再军拍了一下脑袋,说:“完了,这酒喝的,我记得后面是个酒店,不,是个旅店,哎,都起来,上旅店睡去,人家这是饭店!”服务员说:“大哥,你也不用去旅店了,这不天都亮了吗?”杜再军往窗外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已出现了那种被称为鱼肚白的景象,天真的要亮了。杜再军一拍大腿,继续他的梅花步,自我恨道:“这事闹的,说谁醉生梦死?杜再军也!”

肖大兵的电话响了半天,就是不知道接。杜再军喊他:“肖哥,电话!你接电话!”肖大兵挥起手臂乱胡噜,“别闹……”吧嗒几下嘴,又睡过去了。他刚要替他接电话,自己的电话响了:“小杜,你们都干啥呢?都不接电话!”是左云飞的声音。其实,杜再军的电话也响过多次,都被众人呼喝喊叫的声音淹没。现在,左云飞的声音是有一点急了。杜再军说:“左总,我不是跟您汇报了吗?咱们是大获全胜,弟兄们,都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喝得再多,也得接电话呀!我打有十遍了!明天,我告诉你,什么明天,就算今天了,左薇结婚典礼!”

“你说啥?”杜再军像被人打了一棒子,清醒一些,问道,“你说谁的婚礼?”

“真他妈的喝多了,左薇,左薇和夏雨田的婚礼!”

杜再军只觉得天旋地转,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手机摔出多远,还能听见左云飞的喊声:“小杜,杜再军!……”

“左薇,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有话,我要跟你说啊……”杜再军捂住脸,像个孩子呜呜大哭。哭着,酒劲就释放了一点,脑袋就清醒了一点,站是站不起来了,他爬着,摸到手机,竟然还能记得左薇的手机号,他一边按键,一边嘟囔:“你不接,我把你的手机打爆,打没电,你非接不可,你必须接!”接通了,左薇接了,却不说话。

“左薇,你真忍心,你,真要这么做吗?不行,绝对不行,左薇,我,憋了一肚子话,我要跟你说,你得让我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可我暂时,还不能,你不能和别人,结婚,你是,我的,谁也抢不去,我马上,就回去……”

“杜再军……傻子……你别说了,晚了,都到了,这时候,我……”左薇说话的时候,是在哭,哽哽咽咽地哭。

这时的杜再军脆弱得还不如个孩子,哭得气堵喉噎,由第一滴眼泪引出的滔滔不绝的眼泪,把死去的父母,把许多往事与左薇的种种,种种,都纠结到眼前。没喝酒的时候,他把这些痛苦藏着掖着地封闭得很好,酒喝多了,就把这个封闭的暗室打开了,把绷紧的神经泡软了,眼泪堵都堵不住:“左薇,你等我……我马上,回去……”

“不,再军,你别来,我认了……”左薇分明是在哭。

这场酒如果早几天喝,杜再军如果像今天的这个态度,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杜再军关闭手机,粗略地计算一下时间,他们可以在婚礼前赶回。一场泪雨已把他的酒意冲刷殆尽,他大手像在面盆里洗脸一样,把眼泪就当成了自来水,在脸上擦了几擦,捏着鼻子擤了几擤,喊着、吼着、踢着、打着,把他的那些横躺竖卧、七扭八歪的好汉们弄醒:“天亮了,发车,回海州!”打哈欠的、伸腰的、蹬腿的、放屁的、抠眵目糊的,都起来了。

肖大兵跑到楼下买单,众人分别钻进卫生间里又出来。杜再军觉得这时间已经相当的漫长,他嚷着:“快点儿,撒尿还这费劲!”也不知道谁还有心逗乐:“罗大哥前列腺肥大,不费劲咋的?”罗汉臣喊道:“肥大不肥大,高军那小子知道,老子这家伙就是他妈喷水枪!”杜再军心里焦躁,说:“快把水枪收起来,上车!”

众人刚要上车,司机却喊起来:“杜哥,坏了,咱这车轮胎,都被扎坏啦!”

左云飞在左薇婚事上的发言权有限,他的最主要任务就是所有的花销由他买单。婚礼的规模,隆重的程度他有一部分发言权。左薇的母亲王辉说:“咱也别搞得太过张扬,中不溜儿,过得去,不让人家笑话就行!”这个任务对左云飞来说易如反掌,和请他的弟兄们喝一回酒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他要上台当爹,这个角色他也是愿意的。左薇在他心里就是亲生女儿,他从没含糊过。但他心里一直感到窝囊,说窝囊也不准确,用书上的词说,惆怅、失落、茫然、空虚?都是胡扯,用这词儿的怎能是左云飞?他想到自己几年几十年打打杀杀,如今身家过亿,算不上富豪也混个半拉价儿,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最后还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为女儿做嫁衣裳他心甘情愿,可左薇却不买他的账,在她心里,她根本就没瞧得起他这个爹,结果让杜再军也吃了“瓜落儿”。如果杜再军那时答应离开公司,与左薇结婚,他们早已顺风顺水,成了和美夫妻,他觉得他是欠了杜再军的一个大人情。现在他心里想的还不止这些,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都在这几天集中凑热闹。在他心里七上八下,像噼噼啪啪的大雨点子砸进水里,泛上许多小泡泡,也荡起一道道波纹。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不痛快。除了公司的人和他在附近的朋友,其他有一点身份,上一点档次的客人他一个不请,但这也基本上能够达到中不溜的水平,也算完成了老伴交给的任务。

夏雨田家属于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他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在商场经营一个服装档口,收入无法和左云飞比。但积攒多年,为他的宝贝儿子一下子砸出来,也足以砸出一个响动。婚庆公司要最好的,主持人要最有名的,包括婚纱鲜花,礼炮礼花,甚至准备放飞的气球也要挑最好的。这一切的目的,无非都是为让左家满意。而事实上,左家根本就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左薇只想快一点把这个让人闹心的折腾人的仪式办完。按道理说,有了一纸婚书之后,她和夏雨田已经是合法夫妻,但人们还是特别看重这个婚礼,只有在完成这个仪式之后才算夫妻。具有高等学历的左薇也坚决地恪守这个古老的至今仍大行其道的习俗,并以凛然难犯的气度把夏雨田拒之门外。夏雨田急得抓耳挠腮,气得磨磨丢丢,说:“左薇你等着,到那天我要加倍,把浪费的、耽误的加倍地补回来!”左薇说:“到那天我就是你的吗?”夏雨田说:“那你是谁的?”左薇说:“我是我自己的!”

夏雨田就有一点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左薇离他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像看着那些一笑值千金的明星的广告,漂亮是够漂亮,摸上去,凉丝丝,滑溜溜,那表情却是一点不变,一笑到底,一派随你便的满不在乎,这娶的是媳妇吗?

天蒙蒙亮,左薇和她母亲都早早地起来,其实根本没有睡。该说的都说了,该想的都想了,车轱辘话已经转了多少天。母亲为左薇做了一碗面条,几个荷包蛋,说:“你赶紧吃下去,这一天比上台演戏还累,没你吃饭的时间。”左薇也不说话,端起碗,拿着筷子,眼泪就开始噗嗒噗嗒地往下掉。

左薇的母亲没太在意,老一辈人管这叫“哭嫁”,许多女孩在出嫁前都这样。这是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重大转折,她要告别自己的父母,告别自己的少女时代,组成自己的家庭。在这一刻,有多少往事需要回忆,有多少未来让人猜想?人生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是欢乐还是忧伤,是幸福还是痛苦,都需要她与另一个人共同面对。朝朝暮暮,相伴相亲,生死白头。什么叫终身大事,这不就是终身大事吗?哭,是正常。但王辉,左薇的母亲此时对女儿的理解还只能说是一知半解,在左薇内心深处的风景区里,在那个被绿树鲜花掩映的梅亭旁,等待她的依然是杜再军。她和他只是在赌气。千万次的呼唤,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等待,终于重逢,终于团聚,难道真是情深缘浅?为什么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竟然选择所谓的工作而放弃爱情?爱情这个字眼被糟蹋了,被贱卖了,被他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扔进冒着腐臭气泡的臭水沟里了。她由不理解变成愤怒,由愤怒变成痛恨,接下来,她就像一个被父母娇惯的孩子,说,你不这样我就死给你看,我就跳河!但哭的时候,眼睛却在指缝间偷看父母的表情。父母不理她,她就往河边跑,跑到河边的时候又害怕了。在这个时候,她希望父母赶上来拉住她,她做出更加激烈的要跳河的动作,又被父母拉住。那样的话,她就不跳了,她就会扑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切都重归于平静。杜再军也拉过她,但力度远远不够。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义无反顾,距离婚礼的时间越近她越恐慌,她失望了,绝望了,就这么结束了吗?就这么开始了吗?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像被遗弃在荒野的小女孩,不知家在哪里,不知路在何方。她走到河边,准备跳了,跳之前,不能不想到很多……

杜再军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左薇听出杜再军是在哭喊,像一头野兽在咆哮,他和她一样的痛苦,左薇反而产生了一点报复的快感,早干什么了?现在你想挽回,晚啦!但她还是被打动了,想说几句更尖锐的让他感到更深刻痛苦的话,却说不出来。心里波翻浪涌,喉头哽咽,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别再害我了!”母亲赶过来,脸上写满惊慌,眼睛里带着问号:“谁,谁的电话?” 左薇说:“你别管了,还有谁?”她母亲说:“那可不行,他上婚礼搅和去,那叫啥事?无论如何,千千万万不能叫他来!”左薇说:“那是我让不让的事?他要来,谁挡得住?他来还能怎样?”眼泪没有了,杜再军的电话让她吃下两个荷包蛋,喝下半碗味道很对口味的面汤。她母亲说:有点思想准备!

“我得告诉他们,”程桥第一个来到左薇家。她将以伴娘的角色陪伴左薇完成婚礼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结婚的事,左薇谁都没有告诉,她的同学、好友,知道的也都是夏雨田的邀请。左薇不想张张扬扬,只想马马虎虎,所以,陪伴她的帮忙的人不多,程桥算是主力。左薇不愿去美容婚纱影楼化妆,婚服公司把专业美容师派到家来,化妆刚刚开始,摄影师、摄像师、主持人、介绍人陆续到场,帮忙的、随礼的,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这时的左薇就只能任人摆布,包括思维都被导演了。

左云飞回来了。他一如既往,走到哪儿都带着扈从。这天似乎又多几位,屋里人的密度又大一些。左云飞抱拳拱手,与客人们大声打着招呼,感谢着,客气着,楼上楼下关注的重心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倾斜。左云飞高声大嗓地走到楼上,见左薇的化妆还没结束,就走到近前,弯下腰,脸凑得很近,像看她在襁褓时的那样看着,眼神凄凉,面色仓皇,左薇和他的眼神相遇,心扭搅般地疼了一下,眼泪即将漫过眼堤。美容师忙说:“别别,影响效果。”左云飞转身离去。左薇听见他又和刚回来时一样,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客套也有调侃,嘻嘻哈哈潇潇洒洒地招呼客人,同时也被人导演了,胸前戴上了一朵作为父亲标志的小花。

化完妆的左薇穿上婚纱,被程桥和美容师扶着站在镜前欣赏,左薇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吗?”程桥说:“姐呀,把你的美丽分给我一点好不好,太让人嫉妒了,在你面前,我都成丑小鸭了!”左薇说:“你胡说,被人装扮得漂亮是漂亮吗?你才是真美,让人感到舒服自然的美,谁嫉妒谁呀,你别气我了!”程桥站在她身后咯儿咯儿地笑,美容师似乎对自己这天的作品也感到满意,效果出奇的好:“漂亮!漂亮!你们站在一起,更漂亮!”程桥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裙,衣领上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她站在左薇身后,就是一片蓝天,左薇就是一片白云。左薇很怕自己再出现那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情绪,转身走到一旁。闪光灯不停地闪着,几台摄像机围前跑后地忙着,众人赞赏着、惊叹着,左薇的母亲自豪着、快乐着、幸福着,但表现是:她流下几滴眼泪。

她留在镜头里的是带着眼泪的微笑。

楼下鞭炮齐鸣,音乐声说话声被彻底淹没。接新娘的车到了。这是一个庞大车队,小区的街道被塞满,从车上下来的人衣着鲜亮,一张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把整个小区也传染上喜庆。有的窗口探出人头,有的楼下站着人群,腿脚勤快的 走过来,好奇心强地挤进来,不知不觉地混入迎亲的队伍。夏雨田从披红戴花的卡迪拉克上下来,白西服,红领带,胸前插着一束红玫瑰,依然是齿白唇红,眉清目秀,油头粉面,脚下踩出几分喜兴,头上晃出几分得意,眼睛闪出几分聪明,从楼下一口气跑上五楼。喘息平稳之后,敲门。

程桥在门里喊:“你懂不懂规矩?”夏雨田恍然大悟,这里还有小姨子的一道关。北方婚礼上的习俗,不敢不从。他鼓起勇气,捋直了舌头,大大方方地喊道:“爸!妈!开门哪!”左云飞背过身去,没有回答,左薇母亲也有些不够自然,只听夏雨田在门外又喊:“爸,妈,开门哪!”左薇母亲坚持不住,答应一声:“哎!”要过来开门,被程桥挡住。程桥喊:“夏雨田,你爱左薇吗?”夏雨田回答:“爱!”

“你亲过她没有?”

夏雨田的回答有一点迟疑:“暂时没有!”

“为什么?你不爱她?”

“她不让啊!”

程桥“哧”地乐出声来,问:“从今天开始,你跟她怎么称呼?”

“媳妇,老婆,不不,爱人!”

左薇明显地表示出不耐烦,说:“桥桥,你与他扯啥?开门!”

“不!”程桥倔犟地一摆头。

程桥对左薇的选择,一直表示不满,她说薇姐,我要是你,我一定选择杜再军,我现在是在上学,要不然,我就选择杜哥,他要饭去我也跟他,流血牺牲我也跟他!左薇说你为什么这样说?程桥说,凭感觉我就知道杜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靠着他就像靠在大树上,靠在大山上……左薇逗她,那你就嫁给他吧!程桥很认真地说,你以为,我现在才大一,要是三年后,你认为不可以吗?现在,程桥很想借这个习俗,报复这个夏雨田:“夏雨田,你真爱左薇吗?”

“当然是真爱!”

“回答我,你为什么雇用流氓伤害她!”

“你谁呀,审问哪!”夏雨田有些急躁,习俗是习俗,都是吉祥话,怎么问起这些?他大喊:“开门!”“我是程桥,你不回答,我就不给你开门,怎么着?”程桥更加坚决。

“好好,我说,那是因为,我更爱她!”

“有你这么爱的吗?”

“我不这么做,我能得到她的爱吗?”

“你以为这就得到了吗?”

远远地超出习俗的范围,左薇母亲赶紧过来,说:“桥桥,让他进来吧!”程桥还真动了气,但一想自己不过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也就放过了。

夏雨田走进来,脸上洋溢的喜兴被虚假的做作的微笑取代,他觉得大跌眼镜,居然跌在这个小丫头手里。心里的气恼通过眼睛攻击程桥,程桥用更激烈的目光反击。最后,还是夏雨田以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姿态,避过程桥,向众人示意。然后,他说:“爸,妈。我们上车了!”他挽过左薇的手臂,说:“上车吧!”

二人挽手下楼,屋里本来都是欣赏的目光,这时也掺杂了许多别的成分。

“真的假的,怎还雇流氓呢?”

“现在这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想一套是一套,啥事干不出来?”

议论的是少数人,更多的是眼神交流。

庞大的车队招摇过市。天气是格外好。高高低低的建筑都泡在温柔的带有一点紫色的阳光里。色彩明快的大小车辆在马路上是那样流畅,行人是那样的逍遥,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烦恼呢?左薇觉得她就是那个要跳河的小姑娘,现在不是要跳的问题,是已经跳进河里。那个傻小子杜再军是不会来了,来了也无济于事,就认吧!但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她应该是手指着他的鼻子,痛快淋漓地破口大骂,然后再掐他,咬他,随后几个大耳刮子,再然后,还是应该和他说点什么,有许多话还窝在心里。做了别人的妻子,这些话就没法再说了,只能烂在心里,这不是遗憾吗?她知道自己想的有些不靠谱,但越是不靠谱越要想。有时候,人的思维,人的情感,就是这样固执,这样不讲道理。嗨!

奉华大酒店披红挂彩,门前的广场上几只巨大的氢气球颔首致意。迎接新娘的人群活跃起来,卡迪拉克刚一露头,那些早已严阵以待的炮手们立刻发射出震天巨响,鞭炮在地上蹦跳,在半空炸响。纸屑飘飞飘落,一团团白色的硝烟在空中消散。呛鼻子的硫磺味儿却在人群中弥漫,终于把左薇的胡思乱想炸成一片空白。她忍受着,等待着这种过分的热烈快一点结束。她渴望安静,渴望在安静中再一次放飞她的思绪……

身旁的夏雨田乐得坐不住金銮殿,拽着左薇下车。震耳的鞭炮声渐趋沉寂,无数的五颜六色的气球又在人们的手中放飞。于是天空中又生动了许多,快乐了许多。左薇享受着被搀扶被簇拥的荣耀,心又像气球一样在空中飘浮。她的脚刚 一接到触猩红色的地毯,从人们的身后又扑扑啦啦蹿出数不清的被视为吉祥鸟的鸽子。它们快速地闪动着翅膀,在彩色气球的缝隙中灵巧地射向蓝天。然后,在空中形成一个很有气势的群体,向更远更高的天上飞去。

脚下是吉祥的红地毯,周围是无数双艳羡的目光,身旁是多情的丈夫,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丈夫,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这应该成为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左薇理解,她感受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但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排遣,她分明感觉到那一颗心的呼唤,那一颗心的诉说,这是一种心理感应吗?还是真有一种神秘的人们传说中的“场”?那是一颗年龄不大却饱经磨难,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的心。他是何等的坚强,那不正是人间的大爱,人间的真爱吗?自己这算什么?是对爱的背叛,是对那颗心的杀伤,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啊!为什么在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晚了,完了,脚下的红地毯就是小女孩投进的河,她正在往河的更深处走去,身后没有退路……乐队的演奏,主持人背得滚瓜烂熟的被应用到所有新婚夫妇身上的赞美诗一样的华丽辞藻,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或者根本就没有去听。抛洒在身上的缤纷的花瓣,喷向空中的闪烁着梦幻般色彩的自由飞翔的彩泡儿,都与她无关。恍惚中,朦胧中,那个人正在向她奔来,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的喘息声;他的烟味儿,酒味儿,汗味儿,她熟悉的气息,她为之迷醉的气息。近了,这是梦吗?

“左 ——薇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带着凄惶的呼喊,这是包含着深情的呼唤,苍凉而又遥远。但它就在身边, “左薇,你不能,我说过,你是我的……”从门口到大厅,几个人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被推得连滚带爬,他闯出一溜人胡同。喊着,跑着,杜再军来了。

“杜再军,你想干啥?”夏雨田在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放开挎着左薇的手臂,勇敢地理直气壮地拦住了杜再军。

“滚开!”杜再军胳膊一拨,夏雨田跟头把式地坐到地上。

“左薇!”杜再军手臂一钩,将左薇搂在怀里,两个合在一起的人站成一座雕像。

大厅里霎时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定格在最后的一个动作上。

“小杜,杜再军,你不能胡闹!”

左薇的母亲早有心理准备,第一个发出呼喊,大厅里凝固的图像开始复活。她奔下台来,一手推搡杜再军,一手拉住左薇,企图将他们分开,但她的力量太过渺小,这两个人像焊接在一起,要么是一动全动,要么是一不动百不摇,真个是撼山易,撼人难。

夏雨田仰着脸怒视着杜再军,他站起来了,他必须捍卫自己作为合法丈夫的 尊严和权利:“杜再军,我请你放开她,她是我的妻子,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杜再军把左薇更紧地抱在怀里,旁若无人,他早晨只用泪水洗过的脸上挂满风尘,低下头,脏兮兮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像喃喃自语,像娓娓诉说,像当众宣布:“你是,我的左薇,我也是,你的傻子,我们永远……”夏雨田在喊什么,大厅里的人在说什么都与他们无关。左薇像醉了、晕了、休克了,她双目微合,任泪水奔流,像个孩子,像只羔羊,向那堵墙一样的胸膛靠拢、偎依。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切都在自然之中,他们在这一刻获得了无他、无忧、无惧、无悲无喜的大存在、大自在。他们的灵与肉在一起陷落,一起升腾,成为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夏雨田滔滔不绝的理论无可辩驳,关键是没有人去驳,不可理喻。他的聪明智慧,一筹莫展,一败涂地。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暴力,选择了最原始的争夺配偶方式,拳打脚踢,并动用了那张齿白唇红的嘴。拳头打在杜再军的身上,像打在紫檀木的雕刻上,疼的是他,踢在杜再军的身上像从小吃店里钻出的酒疯子踢打水泥电杆,崴了脚脖子。他不得不张开咀嚼力强大的嘴,叼住杜再军的胳膊,摇晃着脑袋,像一般的哺乳类食肉动物一样撕扯着猎物,然后咬下一块皮肉,“呸”地吐到地上,杜再军浑然不觉。

夏雨田的亲属中,悍勇者不乏其人,蜂拥上前,数不清的拳头,数不清的脚,踢打出咚咚咚、咣咣咣的沉闷而又产生了强烈共鸣音的声响。杜再军岿然不动。和他一起归来的大获全胜的好汉们站在门口喊:“杜再军,小杜,鹰子,还手啊!干他!”杜再军充耳不闻。

“你他妈的是人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夏雨田对面前的这个活死人表示出万般的不理解。他把手伸进一张餐桌下面的啤酒箱,抓出一瓶还没启封的啤酒,向杜再军头上奋力砸去。咣的一声闷响,哗啦一声脆响,杜再军身体摇晃了一下,立即站稳。他现在是四条腿,左薇的腿帮助他支撑住了这个突然的重创。血流是无声的,与啤酒一起,在保持沉默中流淌。夏雨田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半截啤酒瓶,这时他的眼睛是斜的,鼻子是歪的,嘴也似乎移动了位置。他勇敢地刺向杜再军的脊背,只隔着一层 t恤衫的脊背抽搐了一下,血如泉涌。随后是无数次的刺,像捣蒜一样地刺,他反而没有了反应,任凭血肉模糊,任凭鲜血涌流。

夏雨田的手在颤抖,手中的半截酒瓶上,锋利的尖刺已经磨损,大半都镶嵌在杜再军的皮肉里。他的勇气像烟一样消散,像贼一样溜走,剩下的唯有惊恐。脸上血色全无,身上血迹斑斑,那身洁白的西服上像点缀着大量的鲜红的花朵,让他心惊肉跳。他浑身抽搐,整个人也像在变小。他无计可施了,没辙了,天底下就没有 这么憋气的事。连生活中常理也受到颠覆。他根本就不是人,起码是个特殊材料的人?他想坐下来,积蓄一点能量,思考一下对策,却一屁股坐空,坐到地上,索性就不起来了。他愤怒地大喊,绝望地大叫:“这他妈的,还有没有法制啦!”

在这天贵客中,司法的公安的都有,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惊讶,最后都把眼神转向左云飞。

端坐在台上的左云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手捏着下巴仰脸盯着吊灯。他知道满大厅人都在等待他的表态,他的裁决。他的亲家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亲家,你得说个话,这叫啥事啊?”

左云飞站起来,郑重宣布:“亲家,咱哥儿俩没有做亲家的缘分,就别亲家了,你的花销我买单,你的损失我补偿,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小杜,左薇,你们给我上来,这个婚礼,是你们的啦!”

全场又一次像电视片被按了暂停。

程惠良对孔西为他设计的出逃方案表示十分满意,他说:“孔哥,你这招我再逃不出去,那就是我命里该绝。自作孽,不可活,就按你说的干吧!”孔西的方案是先用木材制作一个木笼,类似古代的木笼囚车,也像现在的囚禁兽类的木笼。里面准备好新陈代谢的所有物品,先装在卡车上,让程惠良进去,然后装上一车大白菜,就等于在白菜车里为程惠良预制了一个房间。

当时,运送农产品的车辆正享受国家政策的优惠,不但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还能节省许多过桥费。孔西说:“老弟你看着,我不但把你安全地送到海州,还能挣一笔钱回来。”程惠良说:“孔大哥,我有东山再起那一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用我的下半辈子报答你!”

餐馆和旅店的身后就是一片白菜地,这年的白菜大丰收。二分钱一斤,菜农们连化肥种子钱都赚不回来。白菜是太多,菜农们遇见一份买白菜的都像遇见了救星。白天,孔西完成木笼的制作,用自己家的车拉回一车白菜。夜深人静的时候,孔西找来他的儿子,把木笼先安放在程惠良的空车上,让程惠良钻进去,再和他的儿子共同努力,把自家车上的白菜装到这个车上。

程惠良像一只被偷猎者从峨眉山抓来的猴子,坐在木笼里,眼睁睁看着自己 被大白菜埋没。几万斤的白菜装车卸车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瘸着一条腿的孔西,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豁出老命。当他们把程惠良完全封闭起来的时候,孔西已经是汗流浃背。他一瘸一拐地去喊人,再往高装,他做不到了。现在也安全了,他把他的雇工们在睡梦中喊醒:“你们起来,装车去!”员工们不太情愿,但一致都认为老板有眼光,抓住这个机会,往南方运大白菜,肯定能大赚一把,于是,都起来了。

正是秋冬交替的季节,晨星寥落,小北风劲冽如刀。看不见天上有云,却有像小米一样的霜雪的霰粒机巧灵敏地钻入脖颈、衣缝。众人缩着脖子,抱着胛,得得瑟瑟,都说冷,孔西说,快干活,干活就不冷了。天将亮时,把一车白菜装摆得像房一样高,齐齐整整,揽绑得结结实实,孔西的儿子开车,孔西说:“走吧,加点小心!”程惠良就这样被打发上路了。

白菜车里,比下水管道还要黑。车一上路,那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笼,在这时显得太过单薄,稍有一点沟沟坎坎,包包塄塄,承压过重的木笼便扭扭歪歪,吱呀乱叫,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如果塌陷,他的下场就是一个被压扁的破烂。空气勉强够用,但黑暗给他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到活人被装在棺材里的感觉,想到地震被压在废墟下的感觉。这几天里遭的活罪把他多年超额的享受找平了。他想到人们在喝酒时说过的话,说人的一生消费额度是固定的。比如说你一生消费的额度是一千斤酒,你十年就把一千斤酒喝光,那你就只能喝十年。到十一年的时候,就没有酒再给你喝。如果你八十年喝一千斤酒,那你在这八十年里,一直都有酒喝。那时程惠良想这都是瞎胡扯,现在看,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三十五岁消费的总量已经超过了一般人的一辈子,这三十五岁就是他的大限,以后就是能够逃生,也没啥大意思了。这时,他甚至希望那个木笼子塌陷下来,一了百了,黑暗应该属于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黑暗对他就没那么压抑了,呼吸正常了,心律平稳了,身体也舒服了。身体舒服了,想法又变了。他首先想到他的老婆和儿子。老婆还在其次,那个和他一样白白胖胖的儿子,上三年级了,还他妈的穷贱。他一回家他就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爸爸,我不让你走!”真他妈乖乖,他要是知道他的爸爸在这个木笼囚车里,他得哭成个什么样子?儿子这一幕结束了,他用眼泪跟他告别。他又想到老婆,真有点对不起她,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都够优秀。与那些拉一把就跟着上床的女人不是一个档次,她比她们强多了,可为什么总是看人家的女人好?省下自己的老婆不用,专惦记尝新鲜,没想妻妾成群却贪得无厌,越多越好,像熊瞎子劈包米,劈下一穗丢一穗,最后剩下的是老婆。现在她知道她的丈夫这个熊样会怎样想?在想着自己老婆的时候,那些女人,他多数记不清她们的名字。有的是一晌贪欢,有的是一夜风流,还有的仅仅就是那么耍一把。她们一起都来凑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黑暗中各个真而且真,触手可及。细看时又缥缥缈缈,像上演驴皮影,愁眉苦脸的,大呼小叫的,嬉皮笑脸的,一颦一笑的……幸福得过头了。一直都在地狱里的人其实没有痛苦,痛苦的是从天堂被推下地狱的人。

大货车在公路上奔驰,程惠良能感觉出车速,能听到公路上其他车辆的声响。这使他不至于过于寂寞,为什么停下了?长时间的停车。是经服务区吃饭,加油,还是遇到追捕的警察?他又开始紧张,现在抓捕他,太容易了,不是瓮中鳖,也是笼中鸟。想到警察,他又想到杜再军。这小子就是把他从天堂推进地狱的人。那两本“变天账”就是他给拿走。程惠良回忆与杜再军接触后的每一个细节,他坚定地认为,被推进地狱的人绝不仅他一个,那些官位显赫的“内线”也被推进地狱,至少被“双规”了。如果不是这样,这么大的行动,怎能一点信息没有?还有那个朱柏贵,不是公安局就是检察院的人,他实际上是为了把他拴住,为了夜里的大搜捕,程惠良追悔莫及。坏了!他坐起来,像他奶奶坐炕头那样,盘着腿坐起来。思维像撞到一堵墙上,撞得眼冒金星,金星变成了金色的盾牌,就是那个警察的徽标。杜再军如果真是便衣,左云飞还能好吗?程惠良的今天就是左云飞的明天,自己投奔左云飞岂不是自投罗网?怎么没想到呢?他急得戳脚闹心,在阴冷的木笼里浸出一身冷汗,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想站起来,头“咣当”一声撞在横木上,又坐下了,是被撞跌坐的。他觉得要疯,要精神崩溃,想喊,想哭,想死,什么都想,什么也做不到,离精神崩溃是越来越近了。

还好,孔西的儿子打进电话:“程叔,咋样?”

程惠良激动万分,终于听见人的声音,他问道:“刚才,怎回事?”

“加油,油站那里有人要买白菜,给大价,我没卖!”

“小子,你还想卖,你卖菜不是把我卖了吗?”

“嘿嘿,程叔,我还真差点忘了你在里边。”

“到哪儿了?”

“蚌埠,刚过,快了!”

“好,关了吧,我省点电。”

程惠良又缓过来,如果没有这个电话,他要么是疯,要么是死。这个活棺材,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他想到那些被抓来被关进笼子里的动物,难怪它们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撞,不撞不行,是本能。但这时的程惠良已经冷静下来,他知道他应该比动物更聪明一些,绝处逢生的奇迹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有智慧,他 有超过一般人的智慧,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思路又重新被打开。如果杜再军真的是公安检察机关派来的人,左云飞为什么安然无恙?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个是他们还没有掌握他的足够的证据,要么就是杜再军根本就不是他们派来的人,是自己多疑。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有周旋的余地。

程惠良毅然决然地要通左云飞的电话。

“左叔,你好啊!”

左云飞接通电话却没有回答,传来屋里其他人的说笑声。

“左叔,咋的,不敢认我了?我是小良子!”

“你等等!”

程惠良听出左云飞远离了那些说话的人。“小良子,到处都在通缉你,还敢打电话?”“你怎么知道?”“老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啥不知道?你给我远点走,别给老子添麻烦!”“左叔,你让我往哪儿走?帮个忙,指点一下。”“这个……偏远地区,还有出境,肯定能安全一点。”“左叔,我想过,你那里是最安全的。”“我这儿可不行,你小子想把我也牵扯进去?你赶紧给我远点走!”“左叔,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讲义气的人,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唇亡齿寒哪!”程惠良特别强调这句话,说,“你想想,左叔,我如果被他们抓住,我不交代能行?我要是把什么都说了,问题就复杂了,所以说,我的安全就是你的安全。你的实力我知道,别说隐藏我一个人,就是隐藏武器弹药,隐藏几十个人也不在话下……”程惠良停顿了一会儿,他想听听左云飞的反应。左云飞没有反应,他继续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前,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早就说过,是您非要往死里整我,你还有啥恨我的?”

“你就不怕我灭你的口?”“嘿,左叔,我这人您也知道,没把握的事我不干,你灭我没用,我能不留后手吗?”“那,你想咋的?”“先在你那儿安顿下来,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左云飞好久没有回答,但程惠良料定他一定答应,他又装成绝望的口气,说:“左叔,你实在难心就算了,我自谋出路,活一天算一天,凭命由天吧!”“你,现在,在哪儿?”

“在路上。”

“好,你来吧!”

“杜再军还在你那儿吗?

“在!”

“他没啥反应?”

“反应啥,啥反应?”

“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

“好!”

程惠良现在感到车速很快,他靠在木笼上,像有人推着。

这时,左云飞正在和胜利归来的勇士们喝庆功酒。

左薇的婚礼已不了了之。这也就是左云飞,一锤子定音,换个别人不知道还得闹腾几天。夏雨田家的人撤了,左云飞的客人也撤了,已备好的酒宴便宜了左云飞手下的员工。夏雨田家人财两空,左云飞也觉得过意不去。委托赵志刚继续善后,夏雨田家的经济损失,就由左云飞承担。

左薇母女还有程桥陪杜再军去了医院,他的伤不是太重,但也很危险,玻璃瓶子深入几厘米,数十处扎伤,需要休养几天。左薇母亲气得发昏,左云飞却眉开眼笑,“爽!真他妈爽!”他当着众人面说,杜再军这小子为他争了一口气,左薇就应该找杜再军这样的。吉隆镇“大捷”,没伤人,又能把事情也摆平,谁能做得到?杜再军暂时不能来喝酒,他也要犒劳这些弟兄们,往后都得学着点儿。

肖大兵说:“大哥,杜再军这小子是他妈邪乎,那个高军比彪子还壮,要是咱们这些人收拾他,不动真家伙不好使。人家杜再军,拳头往前一捅,我眼看见高军脸上就瘪下一块,当时转个圈儿,趴下了。还有一个小子,拿着一块砖要砸他的脑袋,像变戏法似的,那砖就到了杜再军手里。啪地一掌,削掉一半儿,高军他不服行吗?”罗汉臣说:“随后,我照这小子脑瓜顶上来了一泡尿,让他记一辈子!”众人都笑,左云飞也笑,说:“他服就行了呗,整那一下子干啥!”蔡宝金说:“我看左薇和杜再军这事是铁成,咱们有这员大将可借老劲了,省不少麻烦!”左云飞说:“我早就这么想,可我那个老太婆穷他妈搅和。来吧,喝酒!”

刚端起酒杯,左云飞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显示屏,拿着手机走到一边。

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的电话:“左兄,说话方便吗?”“都是自己人,你说吧!”“这次‘打黑’是全国性的行动,你老家那里已经开始,程惠良团伙被打掉了,程惠良正在被通缉……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我明白,啥时候的事?”“昨天夜里。谨慎点儿,我撂了。”

左云飞心慌意乱。程惠良这小子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他必须做好程惠良被逮捕的准备,回到酒桌,喝酒的兴致就没了,程惠良像一条鬼魂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不灭掉他,早晚都是个祸害。他要在程惠良被逮捕之前,弄清他在什么地方,然后让他永远闭嘴。

程惠良也真会找时候,偏偏在这时来电话。

左云飞答应他了,答应之后该怎么办呢?

肖大兵还嚷着要喝酒,左云飞说:“你们喝,我得抽根烟!”

四天三夜还是三夜四天,程惠良分不清也记不清了,他在几天里制造的肮脏味儿和白菜发霉的辛辣气味儿把木笼里的空气弄得腐败不堪。他感觉到死神的翅膀正在他的头上拍打,那种叫做牛头马面的东西开始扯动他的双腿。他又给孔西的儿子打电话:“小子,到哪儿了?”小子说:“快进城了。”程惠良说:“要是快进城了,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我得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得憋死!”小子说:“你别着急,我得从高速上下去!”

程惠良感觉到车开始转向。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漫长,不知是热还是急得出汗,身上卤得像咸菜疙瘩。停车了,车上的白菜晃几晃,木笼跟着叫几声,程惠良的心急得跟着跳几下。不管结果如何,仅仅是这个经历也足以让程惠良刻骨铭心。

小子开始卸车了。孔西的儿子才二十一岁,学什么都够聪明,就是不愿上学。压在木笼上的白菜至少也得有一万斤,搬掉这一万斤,够这小子累一阵了。

他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粗略估算,小子卸掉车上的白菜,至少也得一个半小时,就是说,他能够从木笼里出来的时候就是半夜时分,这个时间去找左云飞,怎么找?住旅店不安全,坐出租车也没把握,还是找左云飞。事到如今,程惠良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等待,想象着钻出木笼之后的事情……

他感觉到通风了,而且进来的风是暖的,和北方那种刮皮刺骨的冷风完全不同,像娜塔莎,像红霞的手,抚摸在脸上,温热而又轻柔。“小子,够快的!”透亮了,他能跟他说话了。即使在夜里,他看到外面也够亮。“卸车比装车快,也不用都卸,”小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脚一起忙活,手往下扔,脚往下踹,小子说:“程叔,这几天也够你受的了。”“嗨,我是自作自受,你不是为我吗?就是不知道老天爷还给不给我报答你们爷儿俩的机会!”程惠良动了感情,眼睛泛潮。“你救我爸的时候也没想让我们报答,我也一样,还报答什么呀?”木笼顶部完全地露出来,小子用力地搬动上面的方木,“嘎吱”一声,掀掉一根,然后又掀掉一根……

程惠良可以出来了,但出不来,四肢都像被嫁接的,跟大脑想的不一致。小子伸出双手,把他拉上来,说:“程叔,你下车以后赶紧走,这里的情况咱可不熟悉。”程惠良说:“是。”就踩着车下的白菜,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路上过往车辆速度都很快,没有人注意这辆把白菜翻到路上的货车,刷 ——刷——一辆辆轿车在身边箭一般闪过,车灯亮得刺眼,程惠良知道这是长时间在黑暗中的结果。他避开灯光,现在他很羡慕这种跑得很快的车。小子也从车上下来,程惠良问:“这是哪儿啊?”小子说:“来时我问过,这个地方叫西槎路,那边的小区叫阳光花园,你想去哪儿啊程叔?”程惠良说:“小子,你不用管了,送我到这儿,你算够意思了,我再说一遍,你们爷儿俩的恩情,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抱过小子的肩膀拍了几下,说:“我走了。小子,你记住,回去告诉你爸,我要是消失,那一定是左云飞干的,想着报案!”小子说:“我记住了程叔,你保重啊!”

程惠良尽可能走得远一些,这样,万一出事也不会牵连小子,在这一刻,他变得特别善良。路灯不是很亮,像房间点起的蜡烛,光是橘黄色的,他走进树影下,给左云飞打电话:“左叔,睡了吧?”“小良子?你在哪儿?”“西槎路,阳光花园附近,有个住宅小区。”“啥打算哪?”“你得接我来,出租车我不能坐,住旅店也不安全。”“他妈的!”左云飞像不怎么情愿,停了一会儿,说:“行,你等着吧!”“左叔,你别打别的主意,我都有准备。”“我打什么主意?”“嗨,你心里想啥,我能不知道吗?就怕你做傻事,那样咱就全完了。”“你小子胡说八道,你等着,我去接你。”

程惠良在树影下扭腰伸腿捏胳膊,他身上关节都像缺了润滑油,不活动活动 要报废了。身后的车辆不停地驶过,他觉得还是活着的生活精彩,为了精彩的生活,他一定要活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惠良的耐性变得异常顽强,他不计较时间。一辆“大奔”,后面跟着一辆面包车,疾驰而来。

左云飞看见他了,车慢慢地停在路旁。

程惠良迟疑着,有意无意地摸了一下藏在身上的手枪。

左云飞推开车门,说:“还他妈等啥?上来!”

左薇把带血的婚纱换掉,穿上了一身裙装,她和她母亲还有程桥陪杜再军来到医院。左云飞的几个弟兄也要来,被左薇的母亲撵回去了。

在医院外科的处置室里,医生拿着镊子,一个一个地从杜再军的伤口里钳出玻璃碎块儿。钳出一个,当啷一声,扔在盘子里,又钳出一个,又当啷一声。当啷一声,左薇和程桥就闭一下眼睛,这两个人手攥着手,手心里都出汗了。程桥愁眉苦脸,问:“杜哥,疼不疼啊?”杜再军说:“不算事!”他额头出汗,两只手背过来,抓住椅背,一动不动。医生的镊子探进很深的肌肉里,钳出的玻璃碎块儿,大的如指甲,小的像米粒儿,再小的用盐水冲掉了。左薇的母亲看看处置得差不多了,就说:“薇呀,你们陪他,我得回家看看去!”左薇说:“回去吧!我和桥桥在这儿。”

左薇母亲对杜再军这样的人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和左云飞有什么区别?

这种人,蒸不熟,煮不烂,打不怕,骂不怕,生死不怕,被他盯上的女人这辈子只能认倒霉,他可以背叛你,你却不可以离开他,遇上这种人,这一辈子就像魔鬼缠身,没法摆脱了。

左薇的父亲出车祸那年,左云飞就是用的这种手段,她想躲都躲不开。那时王辉被称为市医院的第一号美女,不知有多少人朝思暮想,但谁也抢不过左云飞。王辉住在医院家属房里,是个筒子楼。左云飞那时刚从监狱出来,和程思伟跑运输,每次从外地回来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有时还在拎来的东西里夹带钱,王辉就说:“左云飞,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也给过赔偿,以后不要再来,我也不需要这些。你老往我这儿跑,让邻居看见,算怎回事?”左云飞说:“我于心不忍哪王辉,孩子这么小,剩下你一个人,你说,我能放心吗?”王辉说:“你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法律裁决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谁也用不着记恨谁,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左云飞说:“好,你怕邻居说闲话,我就不来了!”他不上家里来,去医院,坐在护士值班室里,没话找话,有时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往桌上一扔,说:“王辉,给孩子买几件小衣服!”扔下钱就走,气得王辉大骂:“左云飞,你回来,什么东西你是?我要过你钱吗?孩子买不买衣服,与你有什么关系?把你的臭钱拿走!”左云飞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让你的同事们说说,我做得不对吗?事故是我给造成的,你的痛苦是我给带来的,我关心一下孩子,不应该吗?”王辉的同事都说:“王辉你用不着生气,人家左云飞做得没错,他有这个心,你就收下呗!”

如果是一般的人,王辉当然不会多心,左云飞是为女人进过监狱的人,王辉不能不多加小心。那年过春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左云飞从外地回来,让人把一箱箱年货搬上楼来,王辉说:“左云飞,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你都给我拿走!”左云飞根本不理她,对搬运工说:“你们都下去吧!”搬运工走了,左云飞说:“你何苦呢?王辉,你就是铁人也该有点温度了吧?”左云飞在地上搓着手说,“今天这天,太冷,你有酒没有?让我喝一口!”王辉说:“我不喝酒,哪来的酒?”左云飞想了想,说:“哈,我带来了。”他从搬运工搬上来的箱子里抽出一瓶酒来,居然拿自己不当外人,进厨房端出一盘花生米,坐在沙发上喝起酒来。王辉说:“你在我这儿喝什么酒啊?快走吧!”口气不知不觉就软了许多。仔细想来,左云飞人长得仪表堂堂,浓眉朗目,除了名声不好,还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好。那时左薇还不到两周岁,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左云飞突然跪在地上,说:“王辉,答应我吧!”王辉吓得脸红心跳,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答应什么呀?”左云飞说:“就让我用我的下半生照顾你和孩子吧!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王辉说:“你快起来,我连想都没想过,你胡说啥呀!”左云飞说:我宁可死也不起来! 王辉过来拽他,左云飞双手抱住她的腿,王辉“你不答应,”推他,他又站起来,把王辉整个儿抱进怀里。王辉打他的嘴巴,像打在墙上,咬他的肩膀像咬在胶皮上,左云飞身高力大,直奔主题,王辉做了他的俘虏。

一晃二十多年,左云飞遵守诺言,对她们母女尽职尽责。尤其是对左薇,比亲生女儿还要关切。但他的恶行,让王辉不堪忍受,他在外面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王辉气得拳打脚踢,甚至动刀子,左云飞一如既往,死不悔改。王辉怀孕,做掉了;又怀孕,又做掉,她坚决不给他生孩子。就在那一年,左云飞患了阑尾炎,手术时,为了维护家庭,王辉让她的医生同事,顺便给他偷偷做了结扎。她以为这样可以让他多少老实一些,结果却相反,左云飞像患了性机能亢 进,变本加厉。但这个措施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果左云飞在外面有了孩子,这个家庭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左薇怎么遇见了杜再军这样的人?在人家的婚礼上居然敢抱住新娘不撒手,那么多人打,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满不在乎,这种事,只有和左云飞一样的人才能做得到。左薇,左薇呀,你的那么多书是白念了,你怎么是这个命呢?王辉一路上想,回到家想,最后躺在床上想,无计可施。

夏雨田是杜再军处置伤口的这个医院的职工,许多人站在处置室门口,探头探脑,都要看看这个新娘和抢新娘被打的人。处置完伤口,医生说:“住两天观察观察吧!”左薇不愿让人指指点点,说:“不用了!”程桥已经回家,左薇拉住杜再军说,“咱们回家吧!”杜再军说:“我哪有家?我还是回我的办公室!”左薇搀着他的胳膊,说:“还胡说,我家不就是你家吗?”杜再军说:“老太太对我已经深恶痛绝,我去还不得把她气昏?别惹她生气了。”两个人说着话,从医院走出来,左薇说:“你挨打都不怕,还怕她生气?其实,我妈这个人特别明白事理,为人特正直、热情,她也挺喜欢你的,就是怕你成为我爸那样的人。”杜再军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在公司干了,最多十天,我把事情交代一下就走。省得把媳妇再让人抢跑了。”左薇说:“还说这话,我都要被你气死了,你要是早离开我爸他们,何苦惹这些麻烦?”走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

这一天的变化也太大了,早晨夏雨田站在门口喊爹喊妈,晚上又换了一个人,王辉怎么想怎么别扭。她见左薇把杜再军领回家来,躺在床上装睡。左薇知道这是必须通过的一关,就站她母亲卧室门前喊:“妈,杜再军来了!”王辉装听不见,左薇又说了一遍,王辉觉得再装下去也不对劲儿,说:“左薇,你领回个伤病员算咋回事,咱家可不是医院!”左薇看看杜再军,杜再军说:“我有思想准备,保证坚守阵地!”左薇说:“杜再军马上就和我一块去药厂上班了,你就别操心了!”

“我操什么心,我操心有用吗?”王辉拉开门,从卧室里走出来说,“你说你们,办的这叫什么事?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成名人了,天底下还有这种事?行,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也不管,聂玲,做饭,都一天了,没吃饭呢!”聂玲在楼下问:“王姨,做什么饭哪?”王辉说:“吃面条行不?”她问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杜再军的。杜再军说:“行,家里的饭,什么都好吃。”左薇说:“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饭呢!”说着话的时候,杜再军脸色苍白,冷汗从鬓角爬出,左薇扶住他说:“你快坐下吧!”王辉找出体温计,塞进杜再军的腋窝,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说:“发烧,打血清没有?”杜再军说:“打了,消炎药也吃了,没事。”王辉叹口气说:“嗨,男人,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两天之后,赵志刚来了,说:“嫂子,夏雨田家的事办妥了,他同意离婚,明天左薇就可以办离婚手续。”王辉说:“这么快就答应了?”赵志刚说:“他能不答应吗?”王辉问:“雨田怎么说?”赵志刚往沙发上一靠,说:“这小子,婚礼花的钱他不管,那是他爸的事,他只要误工费三十万!”王辉莫名其妙:“什么误工费?”赵志刚说:“他说他追求左薇五年,青春损失,每年至少五万,再加上其他的花销——”“这也有点离谱吧!”王辉说。

“青春无价,夏雨田说,他这还是看你的面子呢!”

“左云飞答应了?”

“大哥说,好赖和左薇相好一回,别和他计较了,得到一个杜再军,岂止是三十万?”

王辉说:“过分,都有点过分!”

杜再军的伤好得很快,但高烧不退,头晕。外科护理是王辉的老本行,这几天她就成了“专护”,在家里挂上打点滴的瓶子。杜再军想喝水,就是心里那么一想,王辉就把水拿过来;他觉得身上的伤口有点痒,他还没动,王辉就知道了,用镊子夹着碘酒棉球在那里处理一下,很快就舒服了。他一直都是脸朝下在床上趴着,时间长了,就想起来,王辉说:“是想抽烟吧?聂玲儿,把烟拿来!”聂玲就去楼下拿烟来,杜再军说:“我在这屋抽烟,呛人,不抽了。”王辉说:“我从来都不反对抽烟,什么抽烟有害健康,抽烟人活过百岁的有的是,不抽烟的人也没见得怎么样,抽吧!”烟还没抽完,王辉又把香蕉剥好了,苹果皮削好了……杜再军感到一种精神上按摩,又感到了母爱的温暖,脸扣在枕头上,父亲、母亲的影子在眼前朦朦胧胧,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偷偷地洇湿了枕巾,王辉问:“你感觉不舒服?还是想你爸妈了?”杜再军感到老太太真的很神奇,他摇摇头,王辉又问,“你这肩膀后面的字是谁刻的?是父母吗?”杜再军不敢说话,一说话自己的情绪就不好控制了,他点点头。王辉说:“嗨,当父母的,都愿让自己的孩子当英雄,我就不这么看,当个平常人最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多好。等左薇把离婚手续办完,你们都去药厂吧!”聂玲看见杜再军肩膀后面的字,也凑过来,细看,看着,伸过手来,去摸,王辉忙把聂玲的手拨开,说:“你那手有病菌,别乱碰。”聂玲就收回手,说:“王姨,那是个英子的英吧!”王辉说:“英雄的英嘛,怎么成了英子的英?”聂玲说:“我知道,英雄的英和英子的英,还有英姿的英,都是一个字。”杜再军的情绪被她们的对话牵引过来,说:“聂玲,你那个玲字应该换成聆听的聆!”聂玲问:“为啥呢杜哥?”杜再军说:“聂字是三个耳,再加上聆听的聆就是四个耳,耳聪目明,人有两个耳朵就够聪明,你四个耳朵不是更聪明吗?”聂玲咯咯笑,说:“我比傻子强不多少,给我一百个耳朵能咋的?”王辉也笑了,说:“你还不聪明?去年我去人才市场,一眼就看中你了。你不知道,我这儿啊,小保姆让我赶走好几个,就你,跟我投缘。”聂玲说:“还不是王姨宽容我,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菜都烧煳好几回了。”王辉说:“别谦虚了,该做饭啦!”聂玲答应一声,走几步又回来,认认真真地问:“杜哥,你爸姓什么?”王辉嘎嘎地大笑起来,说:“说傻还真傻上了,他叫杜再军,你说他爸姓啥?”聂玲想了想,也笑起来,说:“也真是的,可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啦,我做饭去!”

聂玲下楼,走进厨房,又出来,反反复复,跑进自己的卧室打电话,不知道是手机质量不好,还是网络出了问题,拨要几次才要通:“妈,你忙啥呢不接电话?”“我能忙啥?下大雪,暖棚都要压塌了,往下除雪!你上哪儿去了?咋总也不打电话呢?”“妈,我记得你给我讲过,我大哥,就是你的第一个孩子送人了,是不是?”“是啊,咋的?”“你在他的肩膀上刻了一个英字?”“对呀?你问这干啥?”“我遇见这个人了,他叫杜再军。”“对呀,你二姨姥说过,孩子送给一家姓杜的,他在哪儿?”“妈,这事你先别着急,万一弄错不好,等天气好一点,你过来一趟,见面就知道了。”“我过哪儿一趟?”“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在海州吗?到时候你上海州来就行!”“那海州是多大的地方,比建阳市还大,我上哪儿找去?”“他在一家叫万发的物流公司打工,行了,你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聂玲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