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台上,看着列车慢慢地驶入,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要跳下去的冲动……
不矛屯是一个小地方,小到地图上很难找到它的踪影。
这么小的地方自然也没有值得记载的历史,但越是小的地方越有些可怕的传说。
不矛屯位于北京城的西北边,距城区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虽然属于太行山脉,但这里却绝没有半点山区的景色,反而是一片不毛之地。
据传说,古代的某个时候,这里曾是一片战场,有战争自然有胜负,由于主将的失策,败的一方中有五百人都成了俘虏。
但五百名俘虏却都是真正的北方汉子,没有一个人开口请降的,于是他们便被全部杀掉了,每一具尸体都被埋在了一棵树下,而他们的头颅却被人带走缴功请赏去了。
五百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在五百棵树下埋葬着,鲜血浸润着土地,怨气也弥漫在树杈之间,于是,树木开始枯萎,变形,仿佛是一具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僵立在这片山谷之中,令人胆颤心惊。
从此,这里便成了不毛之地,没有水,没有植物的绿色,更没有动物的嬉戏之声。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一群逃难的人来到了这里,他们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这里仿佛是地狱一般,被黑色的怨气所笼罩着,还有那五百棵已具有人形的枯木。
幸好,逃难的人中有一名风水先生,他告诉大家,与其在外面成为战乱的牺牲品,不如在这里求得安生,怨气虽然可怕,但它并不会加害无辜之人。
风水先生让众人将五百棵树都刨了出来,刨树的时候,树根中流出了红色的液体,而且散发着腥味,让人一度怀疑风水先生所说的是否正确。
但风水先生还是说服了大家,他又命人找来了五百块如同西瓜大小的卵石,他在每块石头上都画上了一张士兵的脸,桑沧坚毅,五官表情却各不相同,然后将这些石块分别安放在这五百棵枯木之上。最后将这些枯木与石块组成的假人形堆聚在一起,放火焚烧。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枯木已成灰,石块滚烫地聚在了一起,垒成了一个有两米多高的石塔。果然,黑色的怨气慢慢地散去了,从远山上斜射下来的第一缕阳光便投在了这座石塔的上面。
风水先生为此地命名为“不矛屯”,大有“止戈”之意,而那座并不大的塔也成了这个地方的象征,被命名为“散怨塔”。
没有人去考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也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不矛屯形成的年代,但据说,不矛屯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恶性的事件,活在这里的人至少感觉自己是很安全的,甚至当初日本兵占领北平城的时候,这里也是平静如水。
但不矛屯依旧是不毛之地,物产极其匮乏,人们生活极度艰难,直到通了铁路的那一天,一切才真正地改变了。
北京通向西北方向的铁路必然要穿过太行山脉,而不矛屯恰恰处在沿线之上。
通铁路的那一天,村民们都兴高采烈,但也有些老年人坐在家中,默默地不知在念些什么,当鞭炮响起的第一声,“散怨塔”轰然倒塌,五百块西瓜大小的石头散开了,村里唯一的一名百岁老人则与世长辞,死的时候,他的手指着铁路的方向,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天晚上,村长悄悄地把村里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要求他们每个人搬走一块散怨塔下的石头,放在家中,有些话根本不必说,每个在村里长大的人都知道,这些石头是具有某种力量的,能够安家护村。
由于不矛屯的位置十分特殊,所以这里也建设起了一个很小的火车站,虽然每天只有一辆慢车通过,但已经完全改变了不矛屯的未来。
从此,不矛屯与北京建立起了联系。
不矛屯的人们开始走了出去,这里再也不是不毛之地了,但每一户原住的村民们还是将自己分得的那块石头妥善保存了起来,现在,他们称那块石头为“散怨石”,无论它是否真的具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但它的确是不矛屯的一个象征。
老万就是不矛屯人,一个土生土长的不矛屯人,生活过得不好也不坏。
不好也不坏的意思就是无欲无求,这样的人一般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而他的工作便是和铁路有关。
不矛屯站长的职位让老万感觉很有成就感,但这几天他却有些心神不宁。
几天前出了两件事,不得不令老万心生警惕,如果再出事,恐怕他这个站长的职位是肯定保不住了。
想起那两件事,老万还心有余悸,除了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多血了,在一片血光中,老万似乎看见了通铁路时那个百岁老人僵硬的手指。
那时,老万岁数还小,他并没有真正看到百岁老人临终前的样子,但村子里其它老人却对他说过,那是一个预言!
僵硬的手指,新通的铁路。
几十年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即便村里的老人们也忘记了那个预言,可是,预言真的存在吗?到底谁听到了百岁老人临终前的话语呢?
没有人,没有人听到,濒死前的百岁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夜风呼啸着,吹得值班室的窗户瑟瑟乱响。
老万觉得这世界变得异常寒凉,不矛屯位于太行山麓东南侧,这里的风并不是很大,但今年却有些不同,北风越过了山脉好象便直转急下,仿佛从天下砸了下来一般,吹得人头痛。
门突然开了,一名年轻人拎着手电走了进来,风也随着它抢了进来,老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年轻人名叫吴开,是不矛屯站的站警。
“有什么情况吗?”老万迫不及待地问道。
吴开走到了火炉旁,一边烤着手一边回答:“你真以为还会发生啊?那只是意外!”
老万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笑道:“这几天太紧张了,最好只是意外!”
吴开拿出一根烟来,点燃了:“站长,要不您睡吧,我盯着就行了。”
老万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二十分,他摇摇头:“半点有列车通过,咱们还得到月台上转一圈,意外,真出事了就不是意外了!”
“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如果真有人,我还摆不平?”吴开轻松地说道。
老万相信,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魁梧,几年前曾在北京城里一个人撂倒了三名壮年的小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现在成了不矛屯车站的站警。
但不知为什么,老万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是咱们两个人一起转一圈吧,这趟车过去了,后半夜就好熬了。”
吴开的表情中有些不以为然,老万自然装作没有看见。
不矛屯的站台还是二十年前重修过的,现在已经显得有些破败了,由于站不大,这里并非全封闭的,所以每一个人都可以随便进入站台。
但此时,站台上却空荡荡的,一排候车的棚子虽然亮着灯,看起来却显得昏暗无比。
远处,太行山脉巍峨高耸,初冬的寒风便从那里呼啸着扑面而来,站台旁几棵年代并不久远的杨树被吹得瑟瑟发抖,枯枝撞击着,发出咔咔的声响来,干涩而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有月台下的那几条铁轨,在两边山体的斜坡夹击下静静地铺向了远方,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弧线。
吴开把手头的烟屁扔掉了,然后重重地踩上几脚,火星子从他脚边飞散出来,贴着地面挣扎了短暂的瞬间后,便失去了它的生命。
“妈的,往年没这么大风的!”
“其实去年风也不小!”老万叹了口气,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吴开怔了一下:“你想起秦柱了?”
老万急忙摆手:“这件事不能说的!”
吴开闭上了嘴,但显然他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于是又问道:“我听说秦柱是想拿着他家那块散怨石去城里换点钱结果才……”
老万斜眼看了看吴开,说道:“这件事没有人说得清,小吴,你记住,祖上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最好不要违背,尤其为了一点钱,不值啊!”
吴开还是有些不甘心:“那您的意思是这么几百年来,咱们村就没有遭意外身亡的人?”
老万想了想,说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块散怨石就这么厉害?您能肯定没有吗?”吴开有些穷追不舍的意思。
老万刚想说些什么,但突然一只手把手电关掉了,另一只手拽了拽吴开的衣袖:“手电关掉!”
黑暗中,一个削瘦的身影正从护栏上翻进了站台。
这样的护栏有与没有其实都是一个样子的,而此时老万与吴开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人急忙躲到了更黑暗的角落,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削瘦身影的举动。
那个黑影并不想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于是,他有意识地向着较为阴暗的角落走去。但他显然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根本不清楚哪里才能够真正藏身,整个人还是暴露在灯光下,虽然较为昏暗,却足以令老万与吴开看个真切。
黑影也是一名年轻人,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的套头衫,身材显得十分削瘦。初冬的山区,这样的装束显得过于单薄了,但看起来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冷,走起路来的姿式也从容稳定,但山风呼啸,却吹得他头发凌乱不堪。
“站长,怎么着,抓不抓?”吴开显得十分兴奋。
老万有些犹豫,低声说道:“你凭什么抓人家……”
“可是他要……”吴开有些急了。
老万气急败坏地说:“那只是可能,你根本没有抓人的权利!”
“那怎么办?”吴开的脸部表情有些扭曲。
老万咬了咬牙:“走!”说着,他突然站了起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直向那名年轻人走去。吴开感觉有些失落,但只好跟在了老万的身后。
两个人打开了手电,但一束更强烈的光却从远处迎面射了过来。夜里十一点二十九分,列车竟然没有晚点。
年轻人依旧站在月台的边上,看到列车在远处,他似乎很兴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灯光闪烁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将套头衫后面的帽子罩在了头上。
“一定是!”吴开又开始兴奋了,但语气中透着紧张。
不愿被证实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老万此时也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大喊:“哎,那个人,你干什么?”
村里人的嗓门向来很大,但再大也大不过火车的鸣笛声,就在老万大喊的同时,火车也不合时宜地拉响了汽笛声。
这是一辆慢车,用的还是老式的火车头,所以汽笛的声音格外响亮,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起来,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给人一种极度地紧迫感。
吴开与老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两个人同时甩开了膀子,冲着那名年轻人冲了过去。
夜色如刀,风劲如箭,汽笛声更是催命的符。
年轻人却显得极度安详,他挺直了身子,单薄的身体在这个瞬间完全打开了,双臂平伸,头部扬了起来,微闭上双眼。
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列车行驶过来带动的风力,不是自然的风,而是一种具有破坏力的风,剧烈地撞击着他的体侧,与此同时,那道白光透过眼帘刺入了他的瞳孔。
在卧轨的前一刻,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种释放的感觉,轻松得仿佛自己走入了那洁白如雪的天堂,即便这天堂看起来是那么刺眼,即便这天堂之路上充满了呼啸而来的狂风,双耳中充斥着庞然大物的气喘之声。
天堂就在月台的下面,在这个宁静的并不起眼的小站的月台下面。
远处,山脉起伏,夜风依旧,身后老万与吴开依旧在奔跑,年轻人的身体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天堂就在眼前,白色刺眼的光就是天堂的颜色。
年轻人,名叫李彤,20岁!于2010年12月19日夜近子时在不矛屯卧轨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