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弓之影极速地穿梭在车辆如潮的马路上，出了神浦区已经许久了。离开神浦，天空中的太阳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神浦的大厦太高，一座座地堆积在一起就成了遮天蔽日的屏障。在神浦区，是难能看到太阳的，即使下雨，走在大街上必然也是不会被雨淋湿的。因为，一幢幢摩天大楼连阳光都能遮蔽，更何况雨呢？相比神浦区终日阴影笼罩的阴森恐怖，上海都的其他各个区都成了阳光明媚的古镇。一切在中国的其他地区称之为现代、先进的建筑到了神浦，都会成为落后、腐朽的。神浦区就像一座从2220年或者更久远的年代穿越过来的城市，一座未来之城。在这座未来之城里，车很少是在地上开的，多半是穿流在地底或者奔腾在天上的。而且，这里一切的建筑都是灰色的，像是一种特殊的人类所少有接触的某种建筑材料。这座未来之城为什么会存在于现代的原因却很少有人知道，而我恰恰是其中一个。

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头顶上明媚耀眼的太阳，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外面世界的阳光是那么温暖，那么舒畅，那么让人沉醉。遗失在神浦区的好心情又回到了脸上。于是，我打开跑车的顶棚，让清爽的风尽情地吹拂在脸色，与每一丝发梢融为一体。

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了一个绿色的箭头，箭头指向的是一条岔道。岔道的路口分明地写着一行字——栖莘村。

于是，回忆又席卷了上来。时间应该是2016年，末日浩劫之后我漂泊了四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地点就是这处位于上海都郊区的偏僻村落——栖莘村。

栖莘村里有一种民办的中学——清音高中——我曾经上过一年半高中的地方。那时候，我无家可归，无意中偶遇了这所学校的校长，一个眉目慈祥的老妇人。老妇人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便让我在这所她丈夫所一手创立的小学校里上课。学校不大，可以说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小的一座学校，没有之一。学校里一共只有两栋楼，一栋教学楼，一栋教师办公室兼学生宿舍。教学楼是三层的，每层三个教室，一共九个班。学校还有一个不大的操场，那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仰面躺在操场松软的草坪上看天空，然后闻闻清新的青草气息。

记得有一次，在我看着天上的云看得迷迷糊糊时候，一个足球凌空飞来，当头砸中，差点没把我当场砸晕过去。也就是那一次，我认识了林筱，一个小小瘦瘦的，可爱的女生。

足球是林筱的哥哥林要不小心踢中过来的，为了表示歉意，林要当天放学便非要拉着我去校门口的小饭馆吃饭。进门的时候，我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坐在窗边面容干净可爱的女生。

林城，这是我妹妹，林筱。林要说，指着那个坐在位置上翻看着漫画的女孩。女孩听到了林要的声音，抬起头来，青涩地笑了，露出个浅浅的，小小的酒窝。

你好。我点了点头。

你好。林筱也跟着点了点头，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晕，好看的醉人。

呵呵，我们三个都姓林，还真是有缘呐！林要说着，替我打开了一听啤酒。

哥，你喝酒，不要把人家林城也带坏了。林筱笑着说道。

没事，我一直都喝的。没错，我是一直都喝酒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听到”酒能浇愁”这句话时开始的，亦或许是在某一日流落在街头时无意间捡到一听啤酒时开始的。

来，林城，干了！妹妹你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吧！林要说着举起了拉罐。

干杯。

我仿佛又听到了拉罐碰撞发出的清脆好听的声音。

我的嘴角泛起几丝微笑，鼻子里翻滚着浓浓的清新的草香味——清音中学缠绕着常春藤的大门就在眼前了，还是一如几年前那般老样子，让人浮躁的心情在顷刻间得到安宁。青绿色的大门关闭着，只那扇只能单人进出的小铁门依旧敞开胸怀。我的跑车是断然进不去的，我也并没有打算过把它开进去，破坏这个纯洁安宁的地方。

我的跑车一在校门口停下，便使得两边商铺里的店员和地摊上的小贩放下手中的生意，仰头张望。他们张望的无非是绚丽夺目的跑车和更加绚丽夺目的男子。

我下了车带上了墨镜，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会令我浑身不自在。

“找人。”小铁门边上的门卫挡在了面前，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我已是淡淡地回答道。

“傅校长。”我又一次抢在门卫之前回答了他即将脱口而出却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问题。眼前的这个门卫再熟悉不过——李广域，从物业公司下岗后便一直在这所小学校当门卫。那时候，如果上学迟到了想进这扇小铁门，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李广域这里蒙混过去。以清音的校规，若非生病请假或者有特殊情况，迟到一小时以上是不允许进校的。但是每次我却都没能进来，这点就连当时的林要林筱兄妹都啧啧称奇。

我仿佛又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从口袋里掏出帽子，把檐拉的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然后再戴上墨镜。

男孩朝着小铁门走去。

“干嘛的？”李广域问。

“找人。”这个无疑是最好的借口。

“找谁？”

“我弟弟。他把课本落在家里了，我给他送进去。”说着，男孩晃了晃手中的中学课本。

“上次好像也是你吧？”

“没办法，我弟弟小时候摔过跤，脑袋磕了一下，记事总容易忘。”

“好吧，签个名，进去吧。”

“签个名，进去吧。”眼前的李广域还是重复着与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话。我笑了笑，接过他说中的访客登记表。

看着手中这册纸张微微泛黄，却无比熟悉的访客登记表，我微微迟疑了一会，回忆了一些与之相关的回忆，随后学着当年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写上名字，递回给他。

“进去吧。”李广域看了看名册，又看了看我，就好像他能从我写的名字上看出这个人的长相。

门卫挪了挪身子，把小铁门让了出来，我抬起脚缓慢而又慎重地跨了进去。

学校没多大改变，或者说变化得还在我的认知之内。眼前的两栋小楼像是重新进行了修缮，看上去比以前要漂亮白净得多。唯一不变的是东西两侧的墙壁，还是一样的翠绿，一样的整堵墙都爬满爬山虎。学校里的杉树长高了，现在都差不多有两层楼那么高了。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它们都还只是刚刚漫过我的头顶。

继续向前走着，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这栋小楼便是学校的教师宿舍。绕着楼房走了一圈，我站在楼道的底下。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了上去。

二楼右拐第一个房间。我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满颦白发的妇人打开了房门，探出头来，将袋装好的垃圾放在楼道的边上。忽然，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我。

“你找谁？”老夫人平和地问道，透过厚重的老花镜看着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子。

我没有回答，而是拿下了墨镜，老妇人的眼中忽然闪烁起一阵欣喜的光芒，像是等待许久的人终于等来了她所等待的人，更像是处在无边沙漠干涸垂死之际的人看到了水源绿洲。

“林城！”老夫人一把抱住了我，喜极而泣。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泪一般颤抖。我笑了，这个世界终于还是有人认得他的——就算曾经最深爱的女人都不认得他了，就连曾经最亲爱的父亲都不记得他了，眼前这个救助过他的年近八旬的老妇人还是认得他的。

“臭小子！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在你失踪的第二天我就报警了！现在好了……你终于回来了……”老妇人说着又泣不成声。

“怎么啦？闹哄哄的！”木门突然又开了，一个老人探出头来。老人看到眼前的一幕愣在了那里。

“老头子,是林城！林城回来了！林城真的回来了！”妇人手舞足蹈地贴着老头的耳朵喊道，老人耳背。

“啊？哦——林城？真的是林城……真的是林城……林城回来了……林城回来了……”老人说着囔囔自语地拍着手走回了房里。

“老高他在你走后的第二年便得了老年痴呆症……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不过你他还是记得的！你看，一听你回来多高兴!”妇人顿了顿，擦去眼角的泪水，望着那个坐在床沿上拍着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老人。

“傅老师，您老了。”我扶着眼前的这个妇人，看着她这副苍老的样子，心中竟似有几分抽疼。我忍不住抬起手来抚着妇人满鬓的银丝。

“人老那还不是没办法的事？我啊就期盼能在老死之前见上你一面，现在你回来了，就是要我现在去死也值了。”

“老师……你不要这么说……你和高伯伯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来来，不要站在外面了，进来，跟我说说，你这几年都去哪去了。都有三年了吧？”说着，妇人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进了房间。

我看了看窗外，夕阳西下，天色近晚。随即，我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床沿上，老人还在手舞足蹈的拍着手叫“林城回来喽！林城回来喽！”

“高伯伯，我走了，有空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我低下头，轻声地说道。随即握着手中的千把来块钱打算塞到老人手里。但是手却始终停在了半空中，我的脑袋里有两种思绪绞成乱麻——我不能拿钱来玷污他们——就当作给老人买买补品的吧。反复斗争之下，我最终还是决定将钱留下，尽管不多。

走出了不算明亮宽敞却十分温暖的房间，轻声地合上了木板门，我转身流连地看了一眼。傅老师去买菜了，说是要亲自下厨给我做饭吃。我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高中时她烧的红烧肉的味道，上面裹着黏稠的鲜美的汤汁。只是这回恐怕无福消受了，我必须得走。面对着这两个日渐苍老老人，我总会有难以抑制的自责。

我站在楼下，回头望了望二楼右拐的第一扇小门，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筱站在清音中学的门口。她是这儿的常客，每周只要有空便会来上一次。恰巧她的家也就在附近。

“林筱来啦！”门卫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长相姣好的女子。

“李大哥。”林筱笑着冲门卫点了点头，在那一刹，她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匆匆掠过，林筱脑中模糊地出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的模样。她刚想要回头，却被门卫叫住。

“又去找老校长啊？”门卫笑着打趣道。

“嗯，是啊。”林筱回过头来，那个身影却已经没入漫漫人海。

“老校长好像出去买菜了。说是家里来客人了。看她样子可高兴了！”门卫说话的同时将访客登记表递了出去。

“呵呵，没事，我等她。还要登记吗？”

“当然了，这是规矩。咱俩熟归熟！”

林筱笑了笑，接过访客登记表。在她写”林”字的刹那，她忽然停了下来，千百个日夜来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翻滚上来，挤侻了她的大脑，占据思想的每一个细胞。

她在名册上赫然看到了两个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就在她写的林字的上方，被用蓝色的圆珠笔划掉了。

林城。

林筱猛地回过头来搜寻着视野的每一个暗角，眼眶里迸射出泪水。她想要抓住那个模糊的身影，却只看见，一辆银色的跑车迅速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林城——”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但没回过头去，心想，那大概是错觉吧，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还能记挂着我。于是，我没理会，驾驶着跑车继续往前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