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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麦田 玉器行

南阳出玉石,玉叫独山玉。

独山玉是以出自南阳城北九公里之独山而得名。独山由蚀变辉长岩体构成,玉矿成脉状分布在辉长岩体两侧挤压破碎带中。其矿物成分属斜长石类,含斜长石、黝帘石、铬云母、透辉石、钠长石、黑云母、绿帘石、阳起石等多种成分。由于矿物成分差异,玉石颜色亦不相同,色彩变幻达八十余种,可划分为白、绿、紫、黄、红、黑六种基本类型。

独山玉坚硬细腻,色彩鲜艳,具有很好的透明度和高洁净度,是玉雕的上好原料。

于是南阳便成玉雕之乡,出玉器。

早在东汉时代,张衡就在他的《南都赋》中记载过当时的玉雕盛况;宋元时代,民间艺人磨制的玉器,已开始向东南沿海商人出售并转卖海外;到明朝末年,玉雕事业发展最盛,艺人上千;清末至民国期间,玉雕已成一大行业。

历代,从事玉雕的人家多是后坊前店,自产自销,常在门前挂一木牌,上书“玉器行”。或是在“玉器行”三字前再冠上主人的名字,如:一勋玉器行。

本文所记之一勋玉器行,在柳镇!

进得柳镇打听邱爷,无人不晓。

邱爷是“一勋玉器行”的老掌柜,是誉扬国内的玉雕大师,是闻名柳镇的大邱家的家长,谁能不知?

邱爷今晨正准备起床。天已经大亮,街上已有了早起者的脚步响,和他同睡一床的银雄——那只全身乌黑、腰长体壮的公猫,已经钻出被窝,蹲在他的枕边用头蹭他的耳朵。于是邱爷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梆梆梆地敲三下床帮。这是他要起床的信号。敲声刚落,邱爷的老伴冯氏和邱爷花钱从山里雇来的保姆蕊儿,就已推开他的房门,径直走到床前,先扶他坐起,而后把衣服给他一件一件穿上,当双脚上的鞋子最后穿好后,蕊儿从床头旁拎过来一根紫藤手杖,递到了邱爷手里。邱爷在地上顿了一下,这才缓缓下床,慢腾腾一步一步地走出卧房外,在院中站定。

银雄照惯例跟在他的身后,也在院中悬起前爪昂首坐起,与邱爷只隔两步距离。

“咳!”邱爷在院中威严地咳了一声。他的咳声刚落,银雄就也喵地叫了一声。这声响过后一两分钟,在两侧厢房里住着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几个孙子孙女,就相继地开门推窗,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院里向邱爷问候:“爹早起来了?”“爹睡得好?”“爷爷早!”问候毕,便都默默向后院雕房里自己的刻台前走去。

这是邱爷定下的家规:全家人要天亮即起;起床见面小辈问候长辈;晨起要做一气刻活之后再洗漱吃早饭。这家规邱家大小十几口人很少有人敢违。

邱爷在家里有着无上的权威!这权威除了来自他家长的地位之外,还来自他的手艺。邱爷祖辈都开玉器行,艺高工绝,邱爷的爷爷雕出的观音人、罗汉人曾被印度的商人买去,至今还展示在新德里的博物馆里。当年袁世凯病重时,准备的香炉、化钱炉、元宝、龙钱等一应祭品和随葬品,都是由当时南阳的镇守使指定柳镇邱爷的爹爹雕制的。邱爷八岁跟父学艺,十四岁独自操刀,做出的玉器不计其数。五十年代,他雕制的多层转动花熏,曾被选送到香港展销,售价十五万美元。他的儿孙们既然都做玉活,都是玉雕艺人,自然不敢不听他的。

此外,邱爷在家所以有权威,还因为如今邱家的百万家业全是他领头挣来的且掌握在他手里。邱家的“一勋玉器行”解放初被关闭之后,邱爷一直在县上的玉雕厂上班,一九七九年退休后,回家恢复了“一勋玉器行”。一开始借钱买玉石买工具,一直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天天有玉活入柜,日日有玉器售出,这份家业是邱爷操心出力挣来的,便一直紧紧握在手中。他如今虽然因为视力模糊、手上无劲,基本不再拿雕刀做活,行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由大儿子诚龙主持,但他仍把保险柜和玉器库房上的钥匙拴在自己腰里,什么时候动用存折、现金,什么日子售出重要玉器,都需经他知道同意。家财握他手里,儿孙们谁敢不听他的?

“爷爷早!”最后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是梳妆得整齐利落的三孙女峥峥。邱爷的鼻子里立时钻进了一股浓浓的护肤蜜香味。他皱了皱眉头,沉了声说:“不是讲过起床做一气晨活后再洗漱吗?”“我不想披头散发睡眼迷糊地干活!”峥峥朝爷爷清脆地甩过一句,便走进了后院。

“喵呜!”银雄瞪着峥峥的背影凶狠地叫了一句。

邱爷没再说话,只是冷而低地哼了一声。

日头在艰难地爬升,光线到底横过了东厢房的屋顶。邱爷边听着从后院传来的砂轮打磨玉石声,边拄杖在院中踱步,直到看见阳光斜注西厢房的前坡时,才又慢慢踱回堂屋,在当间的一把高背椅上坐了,端起蕊儿送上的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牛奶小口喝着。邱爷如今是特别注意饮食了,他近来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子的虚弱,觉到了那一天的迫近。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创立的这个玉器行将不再属于他了,他的心就揪疼得厉害。

他喝着牛奶,面孔却不似平常那样矜持中带点安详,而是有些阴沉,他不时停下竹筷,把目光望定脚前的地面。

他在生气,惹他生气的是三孙女峥峥,他生峥峥的气主要并不是因为她今晨的先洗漱后干活的违犯家规,而是因为那件“牛郎浴湖惊仙女”的玉器说明书。那件玉器是峥峥自己设计的,邱爷当时一看设计图就坚决反对雕制,但她执意雕了出来,雕出来也就罢了,邱爷内心里也承认她雕得很好,可她竟敢跟着设计印制了那张说明书!邱爷也承认,那张说明书设计印制得很精致很引人,上边有四张玉器的彩色照片,四张照片从不同角度把玉器的精美绝伦处都显示了出来;照片旁边是中文和英文的说明文字,开头一句是:中国河南一勋玉器行最新独创产品。对这句邱爷没什么意见,这是为玉器行扬名,何况“一勋”是邱爷的名字。接下来的是玉器所反映的神话故事内容的介绍:牛郎在天上浴湖畔拿走洗浴的仙女衣服时仙女从水中惊起瞬间的情景等等等等。这些邱爷也基本上同意。惹邱爷生气的是后边那句话:该玉器是一勋玉器行青年玉雕艺人峥峥小姐历经半年独自创作的。还有旁边的那张照片:峥峥的一幅面带自豪笑意的彩色半身照。这两点和过去所有的大型玉器说明书都不同。过去,所有的大型玉器的说明书上,最后都写明:该玉器是在著名玉雕大师邱一勋指导下,由某某人完成,而且所附照片必定是一张双人照:邱爷和那位雕制者的合照。这次,破天荒地改了规矩!

尽管这是他孙女所为,他还是觉得生气。

这件事让他联想到了峥峥的另外一些表现:

先是那次峥峥为那些石膏塑像和画册画片同自己的争吵。那天,峥峥随他爹去南阳城送玉器,回来时买了一纸箱石膏塑像和画册画片,在后院的雕刻房里摆挂了一长溜,什么古希腊美弟奇的维纳斯、古印度逗弄鹦鹉的药叉女、敦煌彩塑194窟力士像、罗丹的《永恒的偶像》、巴特利思的《虔诚》、安格尔的《泉》等等等等。邱爷差不多记不住那些名字。邱爷看见那些东西的第一个反应是十分吃惊:谁敢把这些赤身裸体怪模怪样乌七八糟的东西弄来摆在雕刻房里?继之见十来个孙儿孙女都围着那些东西津津有味地观赏议论,就十分恼怒了!这不但会影响玉雕进度,还会扰乱儿孙们进行玉雕创作时的心绪。他记得他当时吼了一声:这是谁干的?都给我滚开!边吼边上前把那张画着有光屁股姑娘叫作《泉》的画撕了。他没想到峥峥当时会那样强硬地抗议:爷爷,你不能撕!我们这是在学习、借鉴!这家人还从来没人敢当面顶撞邱爷,邱爷当时气得哆嗦着骂道:胡扯!玉雕艺人学这些干什么?你只要把我教你的刀法练好,把我给你当范本的那些观音人、罗汉人、菩萨像记在脑里刻得一模一样就算行了!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把它们给我扔了!儿孙们当时被他吓得无人敢再吭气,但当他离开工房时,他瞥见峥峥和另外几个孙子孙女在撇嘴挤眼,而且峥峥还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看人家的立意构图有什么不好?工艺,工艺,光工不艺能行?这桩事让邱爷气了两天。

再是年初定产品种类时,峥峥对邱爷的那番不恭。玉雕产品一般分两类:一类是以技巧取胜的花活产品,如人物、花鸟、走兽、亭熏等;另一类是以色调显贵的素活产品,如玉戒、玉镯、玉章、鸡心、坠子、烟嘴等。往年定产品品种时,都是邱爷一人说,邱爷的大儿子诚龙用笔记下,而后指挥大家去做就行了,可今年,邱爷刚说完,峥峥竟开口反驳:我不同意爷爷要增加玉章、烟嘴两种产品数量的意见,眼下胶木印章风行且便宜,使用玉章的人在减少;低档次的卷烟在增加,农村中想装饰旱烟袋吸旱烟的人会渐少,这两样东西可不再做。如今讲健身讲装饰的热潮在兴起,可多生产点健身球和玉镯;而且雕人物不要老去雕观音人、罗汉人,可以在古典小说、神话故事、历史传奇里找点题材,比如“晴雯撕扇”“莺莺听琴”什么的。她的话音刚落,竟引来了其他孙儿孙女们的一片喝彩声。这使邱爷十分不快。哪个玉器行不是令出一人?这样七嘴八舌成什么体统?再说,你们见过多少玉器?懂得多少东西?

还有,这次峥峥设计的“牛郎浴湖惊仙女”,仙女们一个个全是裸体,邱爷表示反对时,她竟不理不睬,执意在业余时间把它刻了出来,而且私自印制了这张说明。

这一切都使邱爷觉得,峥峥在向他的权威挑战,在慢慢站向他的对立面。而且,那一群孙儿孙女们,都在向峥峥靠拢,并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

必须制止!不能等闲视之!

邱爷看了一眼卧在脚前的银雄,银雄发现了邱爷的目光,警觉地竖了耳朵。

邱爷突然抬手朝放在窗台上的一盆金橘一指,做了个手势。他的手还没落下,那银雄已箭一般蹿上窗台,飞快地用爪子把那盆金橘推下了地,花盆“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哪,我的花盆!”老伴冯氏闻声从内屋跑出来心疼地叫。

“咋呼啥?”邱爷朝她挥了下手。银雄此时得意地跳下窗台,卧在了邱爷的脚边。邱爷扭身把尚未喝净的牛奶碗放在桌上,朝银雄招了一下,那银雄立时跳上去惬意地喝着……

吃过早饭上班时,邱爷叫住了大儿子诚龙,说:“龙儿,你来一下。”五十来岁的诚龙立刻恭恭敬敬地在父亲面前站定,问:“爹,你有事?”

邱爷嗯了一声,慢吞吞地问:“峥峥做的那件玉器说明书你看了?”

“看了。”诚龙慌忙答。

“好吗?”邱爷的眼皮未抬,慢吞吞呷了一口茶。

“挺好,很吸引人!”诚龙不懂父亲的话音。

“真的很好?!”邱爷把手中的茶杯蹾在了桌上,抬起了脸。

“真的……当然……要是……”诚龙这时才发现爹的脸上有一丝愠色,慌了起来,然而却又一时想不出那说明书有什么错,“爹,你看……”

“我看我还是早点死了的好!”邱爷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免得活着妨碍你们独创了什么的!”

“爹,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有你,哪有咱这个玉器行!”诚龙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脑中琢磨爹的话意,蓦地,他明白了。

“阎王爷为啥就不来收我走呢?早走了,也少给儿孙们添累赘?”邱爷在诅咒自己的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牛郎浴湖惊仙女”的说明书,愤愤扔在了地上。

“爹,你别生气,峥峥这丫头不懂事,说明书写得有差池,我这就叫她改一改,另去城里印刷厂印印,不过是多花几个钱的事儿!”因为峥峥是自己的女儿,诚龙的声音满是歉疚。

邱爷哼一声,算是默许。

诚龙匆匆走到女儿的刻台前时,峥峥正全神贯注地伏台雕着又一件“牛郎浴湖惊仙女”。秀气的双眉因为用力而向两鬓斜起,漂亮的小嘴因为牙齿紧咬而闭成一条长长的细线,圆润的小臂因为手的动作而微微颤着。雕品已近尾声,她正边修边打磨上光,这件雕品和原来的那件在尺寸上稍小一点,但看上去仍是精美绝伦。通常一种雕品只雕一件,峥峥所以又偷偷照原样雕了一件,是因为她太喜欢自己独自创作的这个作品了,她知道原来的那件早晚要售出,再偷偷做一件就可以永久保留下来,双宝存一。峥峥甚至想,从今往后我每创出新作品时都要这样,一式两件,保存到老时我就可以开我的雕品展览会,到时候也印那种精美的展览会门票,门票上除了自己的头像外,还要印上一行文字:峥峥女士玉雕珍品展览。峥峥从小受家庭熏陶,早对玉雕艺术产生了兴趣,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很快就把精力投到了对玉雕艺术的钻研之中。她自从跟爷爷、父亲、叔叔们学会了基本的技法之后,便决心创作一件与已有作品绝不雷同的新雕品,这雕品不仅仅因为它是宝贵玉器而让人喜爱,还要因为它是艺术精品而让人觉得它确实是一件可永久保存欣赏的瑰宝。“牛郎浴湖惊仙女”就是她要实现这个雄心的第一次尝试!

正精心上光的峥峥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脚步,直到诚龙拍了下她的肩头她才回过头来。

“怎么,这件玉器不是已经雕好了吗?”诚龙并不知道女儿手中的“牛郎浴湖惊仙女”已是第二件,有些诧异。

“再修一下。”峥峥怕父亲说她浪费玉石和工夫,没有说出真相,只是调皮地笑笑。

“峥儿,你为这件玉器设计的说明书有毛病!”诚龙看定女儿说。他非常喜欢这个俊俏聪明的闺女,每次看到她,都要在自豪的同时对送子娘娘升起一丝感激,感激她让我和她那个相貌平庸的妈妈领到这样一个女儿!

“什么毛病?”峥峥乌嘟嘟的双眼一下瞪圆。

“嗯……”诚龙把从父亲那里捡来的那张揉皱的说明书展开放在女儿面前,“你看,这里,你的名字前头,该写上‘在著名玉雕大师邱一勋的指导下……’”

“可爷爷对这件作品根本没有指导!”峥峥立刻将父亲的话打断,“你知道,他当初坚决反对我雕这件玉器,他说让仙女从水中站起不穿衣服太伤风化,说这是别出心裁,雕个观音像也比这强,怎么能说在他指导下?”

“这个……”诚龙被女儿顶得有点张口结舌。他心里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当初峥峥是默默顶住老人的苛责,在业余时间完成这件作品的,而且自己也曾阻拦过女儿。不过现在他承认,峥峥的这件作品确实独到,倘是出卖的话,会卖个很好的价钱。“不管怎么说,玉雕行业特别讲究手艺祖传什么的,在说明书上把你爷爷的名字写上,一来有利于玉器出售,可以卖大价钱,二来你爷爷看了心里也好受!”

峥峥不满地剜了父亲一眼,利嘴利舌地叫:“人家买主买的是玉器,玉器雕得好,人家就会要,雕得不好,你就是把爷爷的名字写三遍也不管用!再说,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视力又不济,好好养身体算了,操这些心干啥?这两年多,他不再指点雕刻,咱玉器行不是照样赚钱?”

“憨女子!怎么能这样说?”诚龙见女儿说得出格,只得将脸上的笑意隐了,“去,去把这句话改了,再把照片换成你和爷爷的合照,重去印刷厂印一份说明书!”

“不干!”峥峥干脆地扭过头去,“我不做说假话的事儿!”说罢,扭头又上起光来。

诚龙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给女儿继续说,就在这时,大弟弟的儿子白磊从外边一蹦三跳地到峥峥身边叫:“峥姐,告诉你一个消息,日本和美国的两个旅游团来南阳参观汉画,听说明儿要来咱柳镇看玉器,到时你把你的这件玉器拿给他们看看如何?”

“好呀!”峥峥高兴地站起身来叫,“试试他们肯出什么价!”

正在为难的诚龙,原本在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亲自跑一趟印刷厂去改说明书,这会儿听到这消息,心中也是一喜,也好,只要明天把玉器卖出去,这件事也就算了结了,于是便说:“只要人家肯要,出的价又能保住买玉石的本钱,就卖了它。”

峥峥没有应声,已低下头全神贯注在“牛郎”身上,仔细地为他上光。

晚饭吃罢,邱爷在院中踱了一阵步,回房听了一段豫剧,烫完脚上了床后,便又像往日一样,唤来蕊儿给他按摩。让蕊儿按摩是邱爷每晚临睡前的习惯,当初邱爷花钱把蕊儿雇来做保姆不久,就又送她去附近的方家诊所学了按摩技术,以后每天临睡前邱爷脱衣躺下后,就都是让蕊儿按摩一阵,直到他蒙眬入睡时止。今晚,当蕊儿给他按摩一阵他惬意地闭上眼时,他才又猛然想起那张说明书的事。应该问问诚龙把说明书送去重印没有,今儿后晌他去“新都玉器行”同那里的两个老友品茶聊天一直到天黑,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不过诚龙这孩子会办好的,这孩子听话!总的看三个儿子都算听话,三个儿媳也还不错,对我的话从不说个不字,让人生气的就是峥峥他们一群孙儿孙女,动不动就闹别扭,都是供他们上学的缘故,上几天学识几个字会说几句艺术什么的,就觉着自己了不起,你们还早着哩!

邱爷摇了一下头,不想再顺这个思路想下去,再顺着想下去就会生气,一生气就很难睡着觉。他让自己去想往日的那些荒唐事情。他想起了他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的身体多强壮结实,干一天玉雕活下来,背不疼腰不酸,晚上还总要趁爹娘不注意,从玉货柜里摸出个小镯子、小玉戒什么的,偷偷往镇西的烟花街里跑,跑进去随便找到一家,把镯子或玉戒往老鸨手里一塞,就钻进一个屋子往床上扑。因为他是长子,加上爹娘又都是软性子胆小的人,所以他很早就在家里说话算数。那时候每过一段日子,家里做的玉活多了,总要由他带上一批到远处去卖,最远处他往东跑到烟台、青岛、连云港,往南跑到广州、湛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场面,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危险,当然也亲近过各种各样的女人。

人老得这么快呀!邱爷在心中感叹一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皱起的皮肤,无意中触到了蕊儿那正按摩他肩胛的手,他于是伸掌握住了蕊儿的小臂,这皮肤多细多嫩哪!邱爷轻轻抚着蕊儿的胳膊,蕊儿顺从地一动不动,邱爷顺臂抚了上去,一股微小的激动又从邱爷的心中慢慢升起,那混浊的双眼里有了些光亮。蕊儿一声也没敢吭,只听着邱爷喃喃说道:“我老了,老了,没力量了……”随后手就松下掉在了被子上,与此同时他的两个眼窝就都滚出了一滴混浊的老泪。蕊儿默默把邱爷的两只手塞进被子里,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把邱爷眼窝里的老泪揩去。

银雄一直卧在邱爷的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蕊儿,仿佛是在监视蕊儿对邱爷是否忠诚,直到蕊儿为邱爷掖好被子往外走时,银雄才慢慢向被窝里钻去……

“一勋玉器行”临街的三间房子是出售玉器的房屋,第二天店门刚开,峥峥就站在店门口向街西边观望,一见那伙日本和美国游客向自家店堂走来,就跑进店把那份早已印好的“牛郎浴湖惊仙女”的说明书在柜台上摆好,游客们一进店,她便用银铃般的声音叫:“本店新创一件玉雕精品——‘牛郎浴湖惊仙女’,诸位外宾若有兴趣一观,请先看这份介绍,看完之后谁愿买了我们再拿玉宝!”游客们早已从柜台上拿起那份说明书,那设计印刷很具匠心的说明书吸引住了那些游客,都很仔细地读着。片刻之后,最先读完那段介绍文字的一个游客就用十分生硬的中国话叫:“我的要!给我实物看!”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两个游客叫:“我愿要!”“我要!”峥峥高兴地从柜台边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带有包装箱的那件玉雕,她故意慢腾腾地去解包装箱上的搭扣,以增加游客们要睹宝物的焦躁。

包装箱终于打开,峥峥伸手把玉雕稳稳地取出放在了玻璃柜台上,游客们的眼睛立时瞪大:青山、绿水、白云,牛郎拎仙女衣裳时那憨厚中带点胆怯的情态,仙女们从水中惊起玉体出水双手慌捂时的羞容,老牛在湖畔见牛郎得手后昂首长哞的欢乐之相,惟妙惟肖地展现在了游客们面前。尤其是仙女们的裸身,把独山玉的洁白、光润、细腻的优点全部显示了出来,仿佛那就是真的处女的肌肤。

峥峥听到了几声高兴的赞叹:ok!ok!妙!欢乐中峥峥根本没去留意在这赞叹声中还夹杂着一声轻轻的猫叫:喵呜……

那是银雄在叫。此刻,它正偎在邱爷的胸前。邱爷抱着银雄站在游客的后边,其实游客们进店不久,邱爷就来了,只是峥峥和游客们都没去注意他。他早看出了游客们手中拿着的那张玉器说明书根本没改,但他没动声色,只是眯了双眼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平日,每有外国大型的旅游团来,他都要到店里看看,游客们都是围着他这个玉雕大师问这问那,争相和他合影留念,完全不像眼下这样被冷落一边。

“小姐,这玉宝是你雕的?”有两个游客在把峥峥同说明书上的相片对照之后问。

峥峥矜持地点了点头。

“了不起!了不起!”随着一阵赞叹声,几架照相机的闪光灯对着峥峥和那玉器咔咔地闪了起来。

“价钱是多少?”一个日本游客在闪光灯的闪光中最先开口。

“你说呢?”峥峥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反问。她心里也确实拿不准该开价多少,要得多了,怕吓走这些顾客;要得少了,又怕便宜了他们。

“我出两万美元,相当于你们中国的七万人民币,可以吗?”那人试探地说。

峥峥心中一震:这么多?她本来比照过去其他玉器的售价,只准备要七千美元的。她一时没有开口,她担心立时开口会让心中的欢喜露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我出三万!”一个大肚子的美国游客伸出手指。

“我出三万五!”刚才的那个日本游客有些慌张。

“四万!”另一个穿长裙的金发女客叫。

“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再争了!”那先开口的日本游客笑着向其他游客拱手,“我出四万五,把宝卖我好了,这家还有别的玉器,请你们挑别的!”见游客中一时无人应声,那日本人就急忙拉开提袋去掏钱。就在这当儿,一件意外的事突然发生了,那只叫银雄的猫忽然蹿上玻璃柜台,两爪子用迅疾的动作把玉器推下了地,随着啪的一响,玉器在水泥地面上翻了两个跟头,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牛郎和一群仙女们,顷刻间便腿断臂折。

“打死你这贱猫!”全屋最先对此事做出反应的是邱爷。只见他猛地抬脚向他身边跑来的银雄狠狠踢去,银雄被踢飞到空中,下落时头猛撞到了玻璃柜台的角上,只听银雄凄厉地叫了一声,跌下了地,它的脑袋已被撞烂,脑浆跟着便涌了出来。

“真糟糕!太对不起诸位了!”邱爷此时急忙向游客们拱手,“畜生不懂事,竟然毁了玉宝,本行将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请诸位在柜上选购别的玉器以作补偿!峥峥,快把碎器收拾起来,晚点再刻新的,真是遗憾!”

峥峥从最初的惊呆中醒过来之后,便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

邱爷没去迎视峥峥的目光,只是热情地向游客们介绍柜上摆着的其他玉器。

刚才出价要买的那个日本人,极度惋惜地望着地上的碎玉,扭身要走。

“等等!”峥峥突然朝那游客叫,待那游客站住后,她说,“请等两分钟!”说罢,转身出了后店门向宿舍里跑。众游客不知何故,又都好奇地围了过来望着后店门,邱爷也惊疑地站在那里。

片刻之后,峥峥怀抱她悄悄做好原本准备保存的那件“牛郎浴湖惊仙女”出现在了后店门。众游客都意外而惊喜地叫了一声:哎哟!邱爷也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式双宝,原本准备卖一存一,今日出了意外,你既识货,就卖给你了!”峥峥淡淡地对那日本游客说道。

那日本游客喜极地把玉器用双臂在柜台上围定欣赏,唯恐再出什么意外,一霎之后,便急忙付钱。

邱爷怔怔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当晚,一向健康的邱爷突然病倒了,一家老少围站在床前问候。他谁也不看,只含含混混地叫着两个字:“银……雄……银……雄……”

下午就出去了的峥峥,那一刻怀抱着一只通体金黄的小猫默默走进了爷爷的卧房,轻轻地把小猫放到了爷爷的枕旁。

“喵呜……”小猫轻柔地叫了一声,向邱爷的被头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