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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麦田 泉涸

南阳盆地的盆底南沿,有一镇,曰:柳林。出镇街南口,沿公路前行约三百米,可见路右有一块地,面积不大,五亩许。由北而来的小龙河分汊两股,将地缠绕成桑叶状,而后又在南端合流,潇潇洒洒地继续走。地中间,凸石一块,形若鹅,石上,有一隙,溢清水,量不大,然终年不断,且水温与井水相同,可浇田,被名之为地乳泉。乳泉一侧,坐一半塌砖屋,发黑的门楣上端,还可依稀辨出一些字:土地庙、乾隆三年、周家阖族等。这块地,就是我家如今的责任田,早先的祖产:桑叶田。

我哥哥就落草在这块田里。

二十六年前。秋。一日午后,蝉鸣热烈,日头旺极,只有三片小小的碎云在半空中晃,天闷得很,风小得只勉强能摇动庄稼叶子,我娘不顾我爹“你还要不要命”的警告,为多挣几个工分,挎上我家那个用柳条编成的圆筐,挺着高隆的肚子走进了桑叶田里的绿豆秧中。绿豆叶被太阳晒得发烫,一簇簇黑色的绿豆角在细微的热风中呻吟,盼望着我娘快把它们摘进筐里的阴影中凉快。我娘卷起她那宽大的黑粗布裤脚,小心地蹲在两垄豆秧中间的地上,一边缓缓地向前挪着脚步,一边用两手麻利地摘着豆角。发烫的豆叶摩擦着我娘那赤裸的脚脖,当她起身弯腰想把已盛了一半豆角的筐子向前再挪几步时,一阵剧疼突然抓住了她,我娘只来得及把手中的豆角撒到地上,便仰身倒下了。她的头在一蓬绿豆秧上不停地摆动,那些尚未成熟的青色豆角被她的头压断碾碎,迸出绿色的汁液;地上拳头大小的土块,被她因为疼痛而不停扭动的身体轧成了粉末。她的口中发出了骇人的叫声,那叫声在午后空旷的地里并不能传出很远,但还是把也在不远处摘绿豆的三奶奶惊了一跳,她扔下手中的豆角,扭动着两只被包成拳头大小的金莲,向我娘奔了过来。

你们可不知道,当三奶奶跑到跟前时,土埂那小子已经钻了出来,他还不会哭,可脑门上已经沾了一片绿豆叶子,屁股沟里也夹进了不少土,那一大片绿豆秧子都被土埂娘的血染成了红的。三奶奶手上一时也没带剪刀,咋去把脐带弄断?急得三奶奶团团转,后来只好用牙咬,三奶奶就是用她右边的那四颗牙把脐带咬断的。后来七秃子被三奶奶喊了来,让他抱了土埂娘往回走,没走几步,土埂娘就醒了过来,她看了一眼三奶奶手中的土埂,轻轻开了口,你们猜她说些啥?她说:“三婶,麻烦您老把我摘的绿豆角拿到队里称称,我估摸着能挣一个半工分……”

我哥长到六岁的那年夏天,有一日傍晚,他光屁股跑到三奶奶家门前玩,三奶奶扯了一下他的小鸡鸡,张开她那只剩右边当初咬过脐带的四颗牙的嘴,说:土埂,晓得吧?你小子就是在桑叶田里生出的,刚生下来屁股沟里就塞满了土!门前的几个大人听后哈哈大笑,我哥的那张小脸顿时就有些红了,他飞快地跑回家扯了娘的手问:孩子是不是都生在地里?不是。娘有些奇怪,摇了摇头说:在家里。那三奶奶为啥说我生在桑叶田里?娘笑笑:你就是生在桑叶田里,哥照娘的腿上就是一拳,委屈至极地哭着叫道:为啥不把我生在家里,让他们说我屁股里都是土?娘被问得无言以对。

我哥九岁那年,一日,我和他一起去桑叶田的田埂上割草,恰好碰到了七秃子。七秃子当时边往地上撒尿边对我哥笑着说:土埂,你小子长得真快呀!知道吧?你当初就是在这个地方生出的。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脚旁边的一小片苞谷地。那年这儿种的是绿豆,你生下来就沾了一身土!他的话音未落,只见我哥猛地扑上前,抡起镰刀就朝七秃子的腿上砍去。七秃子提着裤子呀了一声,急忙弯腰,紫红的血已经顺着他的手指缝流了出来。妈的,凭啥动手?七秃子吃惊地叫。俺不是在地里生的!不是的!哥噙着眼泪吼。

大团的浓烟腾跃、翻卷,火,伸出它蓝色的舌尖,轻巧地舔着地面上的东西,把树、草、棚,统统吞进了肚里。

人们在四散奔逃、哭叫。

好多好多年前,黄河中游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就是那场大火,造成了一直栖居在黄河岸边的部分人群的迁徙。关于那场大火的缘由,据我们周家祖传下来的说法,是因为一头野牛的发怒——

那头野牛个大、毛黑、腿粗,平日总围着我们周姓部落的营地转悠,而且不时地还要昂着头高叫:哞——!常把女人们惊得一跳。于是,男人们经一番计议,决定将它杀掉。就在那个太阳极毒的下午,几十个男子手握棍棒,围了它,一顿乱打,要了它的命,而后将它抬回营地。按惯例,猎物抬回,要用石刀砍成块分给众人烧烤吃掉,但那次,大家一致说要吃烤全牛。于是女人们便开始架柴生火。当火生好,十几个女人晃动着被太阳晒得发黑的双乳,一齐嗨哟着把那野牛抬放到火堆上时,那牛竟突发一声怪叫,陡地翻身站起,跳出火堆,先在营地里跑一圈,用身上带的火将所有的窝棚一一点着,这才向旁边易燃的桦树林里跑。在冲进树林前,它又把一个手提尖底水瓶的姑娘撞倒,它撞她撞得很轻,仅仅使她昏倒,还特意低头看她一眼,而后高叫一声,才又向树林里跑。人们先是被野牛的死而复生惊呆,后看到四处浓烟滚滚,才意识到应该逃跑。一个胸前飘着浓密黑毛的汉子,因为听到了野牛最后的那声高叫,看到了那个昏倒在地的提水姑娘,便在逃走前跑去抱起了她。他虽然只耽误了这一点点时间,但火和烟已把他和跑走的人完全隔开,他不得不抱了姑娘慌不择路地向西南方逃。

他抱了姑娘在前边跑,火头夹了浓烟在后边追,一直把他追到嵩山口上。

火头虽已在嵩山南麓停住,可他和那已渐渐苏醒的姑娘耳边仍响着大火那令人恐怖的噼啪声,于是两人拉了手,继续没命地逃。

翻过伏牛山,爬过白河岸,当他们趔趔趄趄、踉踉跄跄跑到被一条小河缠成桑叶状的黑土地上时,疲劳把他们的最后一点气力夺走,他们一齐晕倒了……

我哥哥十岁那年开始上学。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春天。有一日,学校可能是要搞什么活动,老师让学生们带一顿午饭到学校里吃。哥回来说了这事之后,娘就去土瓮里舀了一瓢用最大、最白的红薯干碾成的面,又泡了一把晒干了的红薯叶,剁碎,切了半棵葱,然后又擀了一匙炒熟的芝麻对上,给他包了四个红薯面菜包。我那时已经能用鼻子准确地分辨出食物的好坏,我闻出那包子比平日娘让我吃的红薯面饼子好吃,于是就哭着伸手朝娘要。娘就不高兴地瞪我一眼,说:你哥是去读书,吃点好的;你小五在家玩,还贪嘴?我当时并不同娘理论,只是不依,只哭着问:我比哥小,凭啥不让我吃?后来娘把包子递给我哥时,我就又去扯了哥的衣襟哭。哥没说话,便伸手摸出一个包子递我,我抓过就吃,我哥还没迈出院门的榆木门槛,我已把那个包子完全吞进了肚里。那时我就想,我大了也要去读书,好让娘给我做这种红薯面包子吃!

那天傍晚,哥放学回来的时候,我急忙迎了上去,我怀着一个模糊的期望:哥最好能剩下一个包子。可我没敢开口问,我看出哥的脸色不好,且左鼻孔里还挂着一截鼻涕,我跟在哥的身后进了屋,只见哥重重地把书包朝娘的怀里扔去。娘吃了一惊,问:咋了?咋了?!哥暴怒地反问:你说,七星和杨文为啥吃白馍?娘赔着小心答:人家吃卡片粮,咱是种田的……咱为啥要种田?哥截断了娘的话问。娘很是一怔,嗫嚅着答:咱咋能不种,祖辈都种田,那桑叶田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哥跺了一下脚,转身跑出了屋,我看见他眼中含着泪。

娘不放心地叫我:小五,去看看你哥。我于是就追了出去。半路上,碰到同哥一班上学的四木,四木拉住我,很郑重地说:小五,你哥今儿个把七星、杨文打了。为啥?嗨,今晌午吃干粮时,你哥把包子拿出来,刚要吃,七星和杨文手攥着白馍走过去,指了你哥手上的包子说:看,像狗屎,黑狗屎!连说两句,我听得清清的。你哥那会儿脸一红,抓起包子就朝他俩脸上砸去,七星脸上挨一个,杨文挨两个,杨文的鼻子被砸出血,血一直流到下巴上,七星的眼让包子馅迷住,叫同学吹了半晌,后来老师把你哥叫去,熊了一顿。

我撇下四木去追哥,直追到桑叶田边,我看见他直直地站在田埂上,默望着田里的豌豆。那年桑叶田里种的全是豌豆,豌豆秧已开始爬蔓,绿色的叶片在晚风中摇动得厉害,几朵早开的豌豆花在风中飘落着不大的花瓣。

当那汉子和那姑娘从昏迷中相继醒过来时,第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饿。然而这地方是平地,只有遍地荒草,并无长野果的树,野果自然吃不到。剩下的办法就是猎兽,可惜他们既无猎兽的工具,也无猎兽的力气。怎么办?求生的强烈愿望,逼迫他们在那黑色的黏土地上耐心地爬着找。但是,没有可吃的东西,在他们就要彻底陷入绝望时,忽然,两人一齐发现,在他们的头前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只黑鹅在蹒跚着走。猎获过动物的汉子一喜:只要抓住那只黑鹅,就可立时充饥,于是便拼力起身去追。汉子在前、姑娘在后,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两人紧赶慢赶,到底缩短了与鹅的距离,追到一丛藤叶间时,两人猛地朝黑鹅扑去,但抱在怀中的却是一块似鹅的石头,石上有隙,溢着清水,两人呆住,半晌,沮丧地刚要回头,却蓦地发现石头四周有一大片叶呈伞形的藤蔓植物,那植物的藤蔓紧爬在地,蔓上结着一个个状如拳头的东西。汉子小心地摘下一个,用手捏开,看见内中有红色的浆液和白色的籽流出落地,伸出舌尖一舔,味甜而微酸。他们互相看看,不知道这种土里长出的东西是否可吃,但饥饿给了那汉子最后的勇气,他先开口吃,一个接一个地吃下去,却并无意外发生,女的见了,便也吃,一顿饱吃之后,都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于是便笑,便喜。这片黑土地上长着的这种东西,迟滞了他们继续漫无目的远走的脚步,他们不知道离开这块土地后,还能不能找到这种充饥的东西,于是就在这里停了下来。渴了,就喝泉水;饿了,就吃那圆圆的东西;不渴不饿时,两人就在草丛中嬉戏,做些人类本性要他们做的事情。但随着时日的延长,被他们起名为“菜瓜”的那种圆东西日渐减少,一种要挨饿的恐慌,使他们想到了要再次迁徙。可惜这时,一个新的情况出现:那姑娘腹部已经隆起,走路已变得十分艰难。那汉子在苦恼时无意中发现,在他们最初吃瓜掉籽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瓜秧,瓜秧上又结出了拳头般的瓜来。这个发现使他一愣,但转瞬之后,他便从这个发现中得到了启示,只见他很快地将手中刚摘到的几个菜瓜捏开,把那些白色的种子全撒向了那黑色的土地。

当初冬的第一场冷风刮过来时,那汉子从新长出的瓜秧上摘下了瓜,一堆。

我们遇上了一块救命的宝地!那汉子欢喜地扶起他那腹部高隆的女人,向着那黑色的土地,虔诚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地!

那汉子和那女人,就是我们周家的先辈。

我哥读到高一时,大姐、二姐就已相继出嫁了。爹的喘病厉害,平日家里的活路,原是靠两个姐姐干的,她们一走,这空缺自然要哥哥来填。于是,娘就对哥说:埂儿,学咱不上了,识字终究也当不了饭吃,回来干活吧,要不,分给咱种的桑叶田就要荒了。哥听了这话,一声不吭,不过,两天后的黄昏,哥从学校背回了他的铺盖,悄无声息地把书包塞到了床底。第二日,哥开始干活。也就是从这天起,哥说话愈加少了。

一日,是星期天,我没上学,便帮哥去桑叶田锄麦。那日云淡,天怪蓝,几只叫天子在半空里窜,把叫声撒得到处都是。青麦苗顶着露珠,在地上排得甚是齐整。一开始,哥的情绪还好,还破例地开口问了我几句学习的情况,嘱我要好好学。我俩边说边锄,速度还挺快。不久,忽见镇上的七星和杨文,各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桑叶田边的公路上过,蹬车的样子极是悠闲、潇洒,而且边走还边唱:“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今生今世咱们不分开……”哥闻声,直起身,拄了锄柄,双眼直盯着他们看,待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哥忽然扭过身,挥锄在地上猛砍起来,不管是草是麦苗,一律砍掉。我惊得目瞪口呆,哥直把三垄麦苗砍掉丈把远,才一下子扔掉锄,双手捂脸蹲了下去。我知道哥的脾气不好,不敢开口说什么,只默站在那里。半晌,哥起身,发红的眼看了一下那些连根锄掉的麦苗,又蹒跚着向地乳泉边走,他从泉边提桶水来,开始一窝一窝重栽那些麦苗,栽得极是小心、仔细,栽完,他又一窝一窝地浇了二遍水,才又开始抡锄,一言不发地和我一起锄地。

那日回家,我也没把这事告诉娘。晚饭后,照娘原来的安排,我又和哥一起用平板车向地里拉粪。哥架车把拉,我在一旁推,那晚有月,路看得清,我们连拉了三车,到第四车时,哥的呼吸如娘拉风箱做饭一样,哧啦哧啦,而且很急,我便对哥说:我来拉,你推。哥不应,照样在前边弓了腰拉着车走。好容易拉到地边,两人站那里喘,喘息稍定,哥忽然扭过头,朝我低沉地喝道:闪开!我刚从车边闪开身,只见他猛地把车往小龙河边推,轰隆一声,把粪全倒在了小河沟里。我惊住:咋了,哥?哥默然一霎,咬牙答了三个字:饿死它!声狠而低。

他划了火,点着烟,蹲那里吸。不远处的地乳泉水,依旧在流,淙淙、汩汩,不紧不慢的。

当我的第六十三代祖爷在桑叶田的菜瓜滋养下来到世上时,柳林这地场从北方迁来的人已经不少。人们学着我祖上的样儿,纷纷在桑叶田四周空旷的田野里划定一块地,种起了菜瓜。“始种瓜,继种薯,此地人于是日多。”我们的族志上这样写。

桑叶田用它在数万年间积聚起来的地力,默然养育着我们周家的人。但它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就在我六十三代祖爷执掌家政的第二年,不知何故,桑叶田里种的红薯只长出百十个,其余皆为空秧。族人大惊。六十三代祖爷慌忙请来巫师,巫师沿桑叶田边徐行一周,而后在地乳泉边站定,默然良久,开口:汝等在田里只取不供,土地爷何能不怒?六十三代祖爷闻言,当即跪地,恳询用何供品方能令土地爷息怒。巫师只答三字:吃、穿、住!

于是,祖爷即令族人在地乳泉边,盖窝棚一座,棚内垒一台,台上插牌,牌上画一人,为土地老爷。而后选十五有月之夜,在祖爷的带领下,族人手捧瓜、薯、布、帛,齐来窝棚前,跪下,叩头三个,献上供品,接着,便由巫师领着唱:

土是爹,地是娘,

有了爹娘有儿郎,

儿郎应该敬爹娘,

敬上瓜,敬上薯,

敬上布,敬上帛,

敬上庙屋整一座,

从此不缺你吃喝。

盼你不记儿郎过,

瓜长大,薯长多,

不让儿郎肚饿着……

祭歌唱完,祖爷就令族人在庙门前挖坑,把祭品全部埋了,交给土地老爷。

此祭礼行过,似真有效,翌年,桑叶田所种瓜薯,皆获丰收。族人传,那年,“瓜大者,七斤;薯多者,窝五”。

至今,每年的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之夜,我的爹娘总还要带上馍,端上菜,拿上几尺白布,悄悄地到那座半塌的砖砌土地庙前,挖了坑将东西埋下,而且埋前不仅叩头,还要嘎哑着嗓子低声唱:

土是爹,地是娘,

有了爹娘有儿郎……

我哥有一根暗红色的竹笛,说是学校的一个同学送他的。那笛儿不长,声音却挺亮,哥闲时吹起来,悠悠扬扬的,煞是好听。冬天,桑叶田里的活干完之后,他常在肋下夹了那竹笛,去镇上的茶馆里,掏一毛钱泡盅茶,坐那里喝。喝一阵后,茶客中有相熟的,若说一句:土埂,吹个调儿。我哥便慢慢地从那笛袋中抽出笛,用舌头舔一下笛膜,就开始吹。吹的多是一些徐缓轻柔的调子,颇合那些茶客们品听音乐的心境。有一次我去喊他吃饭,瞥见几个姑娘也站在茶馆前看哥哥吹笛,内中竟有镇政府文书的那个漂亮闺女青儿,而且听得极认真,当时心里就很为哥哥生了几分骄傲。后来,我又渐渐发现,那青儿常找机会同我哥哥说话,并且说话时,黑眼珠儿一闪一闪,腮上还显出几分红来,我当时隐约觉得,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事儿。果然,不久之后,那青儿就常跟在哥的身后来我家串门。每逢她来时,娘就欢喜得合不拢嘴,端水让枣的,哥也把整日罩在脸上的那层冷淡扔开,露出高兴的笑来。

有一晚,我放学回来迟了,忽听镇外的水塘边响起了哥哥的笛声,便抬腿走了过去,近时才发现,那青儿也坐在哥的身边,且把头靠在哥的肩上。我没敢过去打搅,只站在暗处看,片刻之后,一曲终了,猛见青儿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哥的怀里,哥的身子一动,仿佛是吃了一惊,但随即便把她抱紧了,而且两人的嘴,在往一起凑,我看得脸热心跳,急忙转身走了。那之后,青儿来找我哥的次数就越加多,娘也笑得更勤,爹的喘病似乎也有些轻了,一种极欢乐的气氛罩了全家。

有一天的黄昏,一家人正吃晚饭,突听院门处响起一声喊:土埂,你出来!语气挺横,全家人往外一看,是乡政府的文书、青儿的爸。爹和娘当时就急忙起身带了笑去迎,但那文书又只喊:土埂,你出来!我哥放下饭碗,走出去。那文书只把凶凶的眼对准我哥,待我哥刚一走近,竟猛地挥掌朝我哥脸上打来,啪!声音极响。我哥一个踉跄,站稳后,立时有血从嘴角渗出。我爹和娘被吓呆。这当儿,只听那文书骂:狗小子!竟敢勾引我的女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模样,一个种田的,一身土腥味,一头高粱花子,也敢妄想!再看见你同我的女儿在一起,腿给你打断!骂罢,转身就走,身子一摇一晃,迈步极是气派。娘含了泪去拉我哥,他甩开娘的手,不说一句话,只定定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挪步向院门外走。娘见状,示意我跟在哥的身后。

哥出了门,径直往桑叶田里去,进了田,就见他呼地扑在地上,挥起拳,朝那刚犁起的松软的黑土上捶,噗、噗、噗,直捶得土粒乱飞,好一阵,才停下。我不敢上前劝,只站在那里默看,那晚无月,夜很快把哥的身子吞了,映入我眼中的只有那座半塌的土地庙的黑影。天,无风,四周静极,只有地乳泉的响声:汩汩、淙淙。

贵公子谦,现在我处,知尔思子心切,特告。倘想领其回家,极易,只需将桑叶田地契交来人即可。当然,若欲留地契,也罢,只是明日晨,恭请至槐树林观谦之尸。谨致大安。大牙顿首。

我的九十七代祖爷手捧着这张黄色信纸,腿在不停地抖。

其时,已是傍晚,阖族人围在祖爷身边,听他拿主意。

一阵晚风带着极浓的凉意,从院子里吹过,让每个人身上都打了一个寒噤。

前一天的下午,我九十七代祖爷的大儿——十二岁的周尚谦,在出门玩耍时失踪。全族人随之出外寻找,均不见,现在方知下落:他被土匪卢大牙绑走作为人质,来换取桑叶田的地契。

祖爷心中明白,以打家劫舍、四方流窜为生的卢大牙,并不是真要这块地,这其实是镇上景五的主意。景五早就看中了桑叶田,几次托人来游说,要买走这块风水宝地做他家的陵园。但祖爷一直拒绝。定是景五同卢大牙串通,想以此法转手从卢大牙那里弄走桑叶田。

祖爷的双腿依然在抖。他晓得卢大牙心狠手黑,说话算数。一头是长子的性命,一头是祖传的桑叶田产,要哪个,舍哪头?

快拿主意!卢大牙的黑衣信使不耐烦地催促。

祖爷牙一咬,眉一蹙,停了双腿的抖动,转对黑衣信使开口:请转告卢大人,桑叶田乃祖产,实不敢相赠,吾子贱体,听凭大人处置!

黑衣信使一怔。族人震惊。我的九十七代祖奶立时放了悲声:儿呀……

祖爷待那信使走远,就转对族人叫:备棺材!

次日晨,祖爷率族人抬棺前往镇外槐树林,果见长子周尚谦被悬吊在一棵槐树上。树干上写:念尔舍子保地,今还一具整尸!

正午,周尚谦下葬桑叶田边,坟土堆好,我的九十七代祖爷慢慢地在坟前跪下,呜咽着与长子告别:尚谦儿,非是为父心狠,实因这桑叶田乃我家世代粟蔬之仓廪,不敢拿来换尔性命,乞求宽恕……

族志上载:……九十七代祖爷,舍长子谦以保田……

事情来得颇为意外。那日,哥去桑叶田掰苞谷,半路,遇镇上的瘸子江宝,见他拎一鼓鼓囊囊的提兜儿,很欢喜地往镇上走,就顺口问,提的啥?纽扣。江宝含笑答。纽扣?哥带几分好奇地停步。买这么多纽扣干啥?嗨,我去温州我姑家,他们那里家家做纽扣,价钱比咱这里便宜好多,我就买些回来送人,这总共才花几块钱,你看!江宝说着,打开提兜儿,拿出一包一包的扣子。这是大衣扣,这是褂子扣,这是衬衫扣,这是裙子扣,这是圆形扣,这是菱形扣,这是棍形扣,这是枣形扣,这是黑色扣,这是白色扣,这是青色扣,这是红色扣……哥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扣,直到江宝走远,他还立在原处。

那日下午,他掰苞谷时一直心不在焉,收工时,娘在他掰过的那几垄苞谷秆上,竟找出二十几穗未掰的苞谷,娘心疼地骂:土埂,你的眼珠叫鸡啄了?

第三日早饭时,哥对爹和娘说,我要去趟温州!温州?温州在哪儿?去干啥?娘惊问。看看。哥淡淡地答。地里活多忙,你瞎跑啥?哥不再开口,只顺手提一个麻袋,上了路。六天之后,哥扛回了半麻袋各种各样的纽扣。爹和娘看见,惊呼:你疯了?!买这么多扣子干啥?哥不开口,只默默抱一块门板放在街边,把那些扣子摆上,卖。赶集人看见,就拥上来。哥就难得地含了笑叫:机制纽扣,品种齐全,质量第一,价廉物美,买百送七。于是人们就挑、就买,实际价钱,比在温州贵一倍半。

从此,每隔二十天,哥就跑一趟温州。他一边摆摊自卖,一边把进回来的扣子批发给那些乡间货郎担。几月之后,他便用赚得的一千二百元钱买了一间临街的铺面。从此,我和小妹买学习用具时再不用犯难,家里买化肥农药时再不用借钱,爹可以很气派地出入诊所去治他的气喘病,娘炒菜时可以大胆地向锅里边倒油。农忙,哥还可雇几个街上的青年,去桑叶田里帮忙干。

桑叶田里的活路,哥基本上不再插手,只是偶尔地去田里走走。哥一心在纽扣上,他还想大干。一日,我听见他向镇上的信贷员恳求:贷我几千块钱,我想买两台做纽扣的车床。

那信贷员神气活现地吐着烟圈,嘴角轻轻地一撇:我去哪里弄钱?

我的一百零八代祖爷得肺痨死去,终年三十一岁。他装棺时一直双目圆睁,任怎么揉搓也不合上眼皮,因为他放心不下我的祖奶和那一群儿女。

我的一百零八代祖奶名叫芦花,那年二十七岁。芦花奶当时是这柳林镇上很秀气的媳妇。她在埋葬了我的祖爷之后,接管了桑叶田。她鞋尖上白色的孝布尚未除下,就挎起筐子,去桑叶田里摘棉,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把那群孩子养大。

她没有发现,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一直在跟着她的身影移动;更没有想到,有一个针对她的密谋正在进行。

镇上的富户窦凤龙,早就看中了桑叶田这块旱涝保收的宝地,只是欲夺不能,现在来了良机。他想出一个精妙的主意:让他的儿子想法接近我的芦花奶,先把她的心夺来!

窦凤龙之子长得颇为俊气,而且通一点文墨,穿长衫,会背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懂得怎样去勾引女人。

他巧妙地制造着各种各样接近我芦花奶的机会。尽管我芦花奶懂得三从四德,晓得守贞守节,知道非礼勿动,很是端庄、庄重,但她毕竟是一个二十七岁失了丈夫的少妇,几经他的有意招惹,春心就也渐渐摇动。终于,在一个月黑星稀之夜,我的芦花奶在安顿了几个孩子睡下之后,两腿哆嗦着走近了后院的小门,在那里犹豫动摇了许久,最后战战兢兢地伸手拉开了门闩,放进了那个守候在外的黑影。

在最宜于提出要求的那个时刻,姓窦的声音极甜地开口:嫁给我吧,我俩永不分手!芦花奶在幸福的眩晕中柔柔答道:可是,还有孩子……孩子怕啥?带去,我养活他们!真的?那还有假!当然,为防我老父嫌人口太多,我们得想一个办法。啥法?我想想,对了,你只要把桑叶田带过去,我想我老父就不会再说啥。能行?当然!……

当这里的密谋正在进行的时候,另一番密谋也已开始。

我的第一百零八代祖爷的弟弟,也就是我芦花奶的小叔子,一直在暗暗监视着他的嫂嫂。任何一个寡妇的生活,不可能不受族人的监视,这点恰被我的芦花奶忘掉。

三天之后的半夜时分,当姓窦的刚刚上了我芦花奶的床,门就突然被四五个族人撞开。不敢分辩,也根本用不着分辩,姓窦的只有跪下求饶,我的芦花奶这时却还想着救她的情人,呜咽着恳求:这事不怨他,你们处置我!

说!你爹当初是怎样教你的?几根粗大的棍棒放在姓窦的头上,芦花奶的小叔子阴沉地发出命令。我说……我爹让我得了桑叶田后……就休了芦花……姓窦的未说完,我的芦花奶已被惊呆。

灌酒!又一道命令发出。一个时辰之后,窦凤龙那被灌醉了的儿子,被两个黑影抬至镇街口的井边,扔了下去,井水发出咕咚一声,随后便归于寂静。

第二日,晨起,一则消息在镇上传开:窦家长子酒醉落井,丢命。

我们周家的族谱上,在第一百零八代这一页上,一反惯例,没有奶奶的姓氏。

那晚,半片月亮正升,忽见一块黑云移来,一碗饭未吃完,那黑云竟迅速膨大,遮了天。片刻之后,第一排雨点就开始把地上的浮土砸得乱飞。原以为这是阵雨,一会儿就停,未料雨点竟愈密、愈响、愈急。我爹这时就咳喘了一阵,说:该把桑叶田的水沟弄通,免得遍地流水冲走肥土。娘听见,就喊哥:土埂,去地里看看!

我得到铺子里看漏不漏雨!哥一边答,一边啪一声打开他的自动折叠伞,走了。

我自己去,自己去!爹咳喘着披好蓑衣,拿起铁锨,挤进门外的风雨里。娘朝我肩上搭一块塑料布,说:去,跟你爹做个伴!我就拿了电筒,跟出去。

雨点在苞谷、红薯、绿豆的叶面上敲出啪啪的声响,闪电不时制造着更深的黑暗,我紧张地捏紧手电,让爹借了那光亮疏通田间的水沟。几条水沟疏通后,挺凉的雨水已从塑料布缝里把我的衣服湿透,我便催爹快回。爹喘了一阵,说:中!我就拉了他的手往回走。快走出地边时,爹忽然停步,说:什么东西挂住了我的蓑衣?我把手电回过来朝他身后一照,立时惊恐地叫:妈呀!一急向爹怀里扑。爹一边惊问:咋?一边夺了手电去照,随即便听他说:别怕,一只鹅!我这才又敢扭脸去看,果然是一只浑身透湿的黑鹅,用嘴紧咬着爹的蓑衣不放。这鹅八成是回家晚了,让雨弄迷了路!爹对我说罢,就又扭头对鹅说:走,先跟我们回家!

到家,娘和小妹听说我们从地里领回一只鹅,便都披了衣来看。灯光下,只见那鹅身个挺大,一身沾了水珠的羽毛漆黑铮亮,它不吭不哼,只抬了头直看着爹,双眼里仿佛含着不安。爹说,都去睡吧,它八成是被这猛雨吓蒙了,歇一夜就会好。

第二天起床后,我和妹妹首先想起黑鹅,急忙去找,只见它静卧在爹的床腿边,两眼并无睡意,仍如昨夜一样,眸中仿佛露一丝不安。爹从口中拔了烟袋,喘一阵,说:小五,去,拿点东西,让它吃饱了走。我便起身进厨房,倒了半碗剩饭,还将一块馍泡进去,端到它的面前,它吃了几口,就又扭过头,直看着爹。爹见状,说:你们把它抱到院门外,让它回自己的家吧。我于是便把它抱到门外,放到了地上。它抬起颈,环顾了一眼四周,而后抖了一下羽毛,竟又移脚要向我们院里走。我和小妹见了,忙拦在门口,叫:走吧,回你家去!黑鹅站那里望着我们,良久,才摇摇晃晃向一旁的柴堆走去,无声地卧在柴堆旁边。哥回来吃早饭时,那鹅看见,竟忽然惊叫着飞快地跑进堂屋爹的身后,身子在抖。爹觉得奇怪,就说:别怕,你既是不识回家的路,就先在我们这儿住了,等你的主人来找吧。

哥看一眼那鹅,笑笑,说:这鹅!

几天时间过去,并未见人来寻这鹅回去,我们也就习惯了它的存在。娘和小妹喂鸡时,总也要给它放上点吃食。它似乎跟爹的感情最好,平日总跟在爹的身后,爹若去桑叶田干活,它便也默默地跟了爹去地里,收工时,它又默默地跟回,而且夜里,不管我们怎么干涉,它总要卧在爹的床头。大约是见哥的次数少,它每次看见哥回来,总要惶惶地向爹身后躲,哥见了,就笑:这鹅胆量小!

桑叶田一分为三,一人一份,如何?二爷眼瞪着大爷,商议着,而那语气,却分明带了几分威胁。可是桑叶田传给长子,这是祖宗先例,怕不好违吧?大爷也答得绵里藏针。慢慢商量,慢慢商量,三爷在一旁打着圆场。

我们周家传到一百二十六代,老祖奶奶先后生出三个爷来。按惯例,桑叶田传给长子,其余的田产分给二子、三子。可我那二爷是牌场里混出来的人,知道种桑叶田需要花的气力最少,有桑叶田就有饭吃,这宝地若全让大哥占去,实在有些于心不甘,所以便提出:把桑叶田一分为三。大爷当然不同意。三爷虽也极想要桑叶田,但他是精明人,知道在这事上出面争执会遭人讥笑,便只暗中撺掇二哥,本人却并不出头。

大爷不松口,二爷不罢休,事情闹得就有些僵。最后二爷便决定来硬的,去老婆的娘家叫来了几个弟兄,不由分说地到桑叶田里强行用锹掘出两条沟,把田分成了三块,并在其中的一块地头插了木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大爷见状,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何况他还占着祖宗有训这条理,于是便也去老婆的娘家叫来了一帮人,要将老二掘出的那两条沟平了。一方挖了,一方要平,形势就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两班人马在桑叶田里横眉冷对,这时三爷出面调停。他把大哥拉到一边,说:二哥有违祖训,你也真该教训教训他了!再把二哥叫到一边,讲:其实要论打,大哥能是你的敌手?如此一调停,两下的火气自然不会变小,僵持到黄昏,两班人马到底开始动手了,武器主要是铁锹、棍棒,你来我往,只打得尘土飞扬、鲜血遍地、肉渣乱飞。镇上人皆围在桑叶田四周看,却都不敢上前劝止,械斗时谁劝谁倒霉,打红了眼的人乱抡武器,碰着谁是谁。械斗颇和今日战场肉搏有些相近,一旦开始,便只有置对方于死地方能罢手。大战到子夜时方歇,双方参战的人员几乎全部倒在桑叶田里,可谓势均力敌。大爷的铁锹戳进了二爷的胸口,把二爷的半瓣心脏剜出,二爷的锹尖戳进大爷的肚子,把肠子捣得乱七八糟,弟兄俩同归于尽,两人暗红色的血汇在一处,一起向桑叶田那黑色的土粒里渗。

三爷这时悲痛欲绝地出面,含泪掩埋了两位哥哥,并在坟前呜咽着告慰兄长:你们放心去吧,小弟一定撑好这个家。接着,他便名正言顺地把桑叶田录在了自己名下。

三爷经历了这场械斗,临死时特意留下遗嘱重申:桑叶田归长子所有!后代若无子,则归招夫入赘的长女所有。他人若有心图谋,族人当共诛。

那日下午,哥从铺子里回来,很郑重地向娘交代,晚上有几个客人要来家吃饭,并给了娘四十块钱让她上街买菜买肉。自从哥做生意之后,请客吃饭在家已是常事。由于爹有病,哥这时实际上已成了一家之主,他的话,娘一般都默默照着去办。傍黑时分,娘刚把八个凉盘做出,哥已领着几个客人向院门前走来,娘见状急忙招呼爹:快把桌子摆好!娘的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突然响起了黑鹅的叫声,叫声惊惶、急迫,一声比一声凄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抓它。爹停了摆桌子的手,急喊我:小五,出去看看黑鹅!我奔出院门,看见并无什么人蓄意伤害黑鹅,它只是抬颈看着哥和他领来的那几个客人,一边向后倒退着脚步一边惶惶地叫。我上前喝止它,它竟叫得更急。几个客人看见黑鹅这种叫法,都觉好笑,说着玩话:是不是不欢迎呀?哥颇有些生气,沉声对我说:小五,把它赶远点!我便拿个小棍去赶,它却怪,不向远处走,只执拗地绕着柴垛转,而且边转边叫。一直到客人们开始喝酒的时候,它仍然在叫。那时天已渐渐黑定,它的叫声让我听了,不知怎的竟无端地生出一丝恐惧来。后来爹听见它总叫,便咳喘着走了出来,黑鹅看见爹,边叫边快步跑过去,用羽毛蹭着他的腿,仿佛是乞求保护的样子。爹看看四周,弯腰安慰地摸摸鹅的颈说:别怕,没东西敢来害你,有我哪!黑鹅这才将叫声一点一点减小,直到完全停下。爹把它抱进屋,放在自己的床腿旁,它才不甚安心地卧了。那阵儿,堂屋当间的酒桌上,哥正在殷勤地让酒:王主任,您海量,这三杯酒还在话下?喝!喝个样让刘厂长他们看看!……爹默默坐在黑鹅身旁吸烟,静听着酒桌上的动静。每回哥请客,爹总是帮娘把东西收拾好,便默坐在他的床头,并不出去应酬。他大约是觉着家事既已交给我哥执掌,就该放手由他去干。

几个客人到很晚才散,一个个喝得摇摇晃晃,临出门时,相继地拍着我哥的肩说:放心,土埂!那晚哥特别高兴,客人们走后,我破天荒地听他哼起了歌子,娘小声地猜测着对我说:是不是又能卖出一批扣子?

乞土地老爷宽恕,天明,桑叶田契将送去农业社里,这非孩儿不愿侍奉,实是潮流所致,盼您明鉴……

一九五五年那个有一钩新月的夏夜,周家的一百二十八代家长——也就是我的爷爷,领着我那有一双小脚的奶奶和二十一岁身强力壮的我爹,以及刚过门不久、穿一件黑斜纹大襟褂子的我娘,还有两个姑姑,一齐跪倒在桑叶田中地乳泉旁那个半塌的土地庙前,低低地述说着。土地庙内的祭台上,摆着用头遍麦面蒸的像碗一样大的供馍;堆着煮熟的最大的十穗苞谷和蒸熟的十个大红薯;还放着两只大碗,大碗里分盛着绿豆、芝麻,绿豆、芝麻中间插着长长的棒香,棒香把袅袅的烟雾,一缕一缕洒向那地气氤氲、月色迷蒙的夜空。四周,蟋蟀、雨狗等虫儿们把自己的叫声掺进我爷爷那不安而愧疚的申述中。一两只萤虫划过来,照出了我爷爷奶奶那虔诚的跪姿。地乳泉安详而自在地流着,淙淙、汩汩。当我爷爷的申述快要结束的时候,只听背后的地里嘎地响了一声,全家人的身子都禁不住一抖,我奶奶悄悄向爷爷俯过身去,低低地说:像是鹅叫。去!爷爷用跪着的右脚尖朝奶奶的屁股上悄悄踢了一下,低而严厉地说:哪来的鹅?爷爷又带领家人向祭台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起身。我那个最小的姑姑站起身时嘟囔了一句:我的膝盖疼了。话音未落,黑暗中我的爷爷已伸过手朝她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我小姑疼得嘴角咧了咧,可没敢哭。

这之后,我爷爷领着全家,绕着桑叶田的地边缓步走了一圈,绕行中,在正北、正南、正东、正西、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向上,爷又依次带着家人面朝田中的土地庙方向各磕了一个头。这番礼节行完,爷才带着全家蹒跚着向家里走。

第二天早上,我爷爷手哆嗦着从一个黑漆木匣里掏出桑叶田的地契,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上贴了贴,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在门口的那棵榆树上,他解下三头黑牛的缰绳,拉着向镇中的农业社院子里走。我爹手中拿根木棍,在后边赶着牛,不时敲着牛的胯骨。我爷爷刚走进农业社院子,社长就欢喜地站起来,笑着说:看!老中农到底觉悟了!当我爷爷手抖颤着把桑叶田的地契交到社长手上时,社长从桌上拿过来一朵巨大的纸做的红花,亲自佩戴在我爷爷的缀着布扣的粗布衬衣上。我爷爷立时掉了两串黄黄的眼泪,泪珠子把大红花的花心砸湿了一片。社长握着爷爷那被锄头磨出了厚茧的手说:你激动,我也激动……

我哥请客后的第三天中午,娘正在案上擀绿豆面条,爹坐在灶前一边咳喘一边添柴,哥兴冲冲地走进门,顺手在正择菜的小妹头上敲了一下,欢喜地说:成了!

啥成了?一家人一齐住手,一齐把目光对住哥问。哥并不急着回答,从口袋里抽出烟,递一支给爹,爹接过从灶下抽出一截秫秸抖抖地去点,这边哥早用气体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一口烟喷出,才又接着说:镇上的纸箱厂建新厂房,要买地皮,上边规定,买的地若是村民的责任田,买方除了向国家付地皮钱之外,还要向村民每亩付八百元的补偿费,村民的责任田被征之后,镇上将优先发给经商营业许可证,但所征的必须是已不宜于耕种的地。我现在正想买两台做纽扣的车床,急需用钱,要能让纸箱厂把桑叶田征去,就……

你……?!爹的咳喘倏然间停止,双眼震惊地瞪大,眸子上浸出一层浑黄。

因此,前天晚上,我把纸箱厂的领导和镇政府征地审批办公室的人请了来。现在,事情已经办妥。纸箱厂很愿意买咱的桑叶田,他们特别喜欢我们桑叶田中间的地乳泉,他们打算将来把泉圈在厂办公室院子中间。征地审批办公室的人也已同意批准,还特意写明:桑叶田已不宜于耕种。事情……

杂种!爹声音嘶哑地吼道,但只吼出这两个字,就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还没有把地种够?哥冷冷地反问。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犁、耙、种、浇、锄、收,不就是夏季得三四千斤麦,秋季收五千来斤苞谷红薯,这值多少钱?麦两毛来钱一斤,苞谷一毛多钱一斤,两季加起来,不就是两千来块钱?再扣去化肥、农药、农具的钱,能落多少?我们周家为什么非种田不可?

你?!爹张开嘴,一时仿佛找不着词句,只任喉结在那里急剧地抖动。

眼下我这小本生意,一月的盈利也在四五百块,倘若能再买两台车床,连做带售加批发,两月下来,就能顶你在桑叶田干上一年!而且……

杂种!爹到底又吼出了一句。

不卖当然可以!哥冷笑着站起身子。不过我要说明:从今往后,我生意忙,无时间再去干田里的事,弟、妹上学,娘得去我铺子里帮忙,地里的活你自己干吧!而且今后,买化肥农药的钱,我可是拿不出了!哥说罢,猛地转身,昂首出门。

土埂——娘慌慌地喊。

杂种!你生了个杂种!爹猛地朝娘脸上打了个耳光。

嘎——院里,仿佛是黑鹅叫了一声……

一堆白色的纸球在队长的掌心中攥着。

我爹的双眼直盯着队长的那只手。

抓阄!

听说要分责任田,队上每户人家都找过老队长要求:把桑叶田分给俺家吧!

谁都知道,桑叶田旱涝保收。

老队长最后想出这个主意:抓阄。谁抓住写有桑叶田三字的纸球,地就分给谁。

我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曾愣了好久。但随后,就见他拿一捆火纸,在院子里点上,先跪下连磕三个头,喃喃地说:桑叶田是我家祖产,愿祖宗、神灵保佑我能抓到那个纸球!而后,就把右手伸到那火纸燃起的烟火上烤,边烤边翻动着手掌祈祷:有灵有气你就附上来!附上来!附上来!以后我断不了你们的香火,断不了!断不了!附上来!……

队长把那些纸球放在了桌上。

我爹的眼珠已有些发红,塞在棉袄袖筒里的右手抖得厉害。能行吗?能行吗?能行吗?他觉着心脏跳得太重,撞得胸口的肉都在疼。

抓吧!队长的话音刚落,几十个人呼的一下站起来,挤向桌子。我爹本想第一个站起来跑过去,但因为太激动,脚绊住了别人坐的椅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在倒地的一刹那,他绝望地喊了一声:我要先抓!人们此刻都已抓球在手,正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展看,没有人顾到我爹的喊。

桌上只剩下了两个纸球,老队长一齐拿起向我爹走来,说:剩下的这两个,一个归你,一个归我,你挑一个。不,不,不!应该重抓,重抓!我要先抓!先抓!我爹很快地摇着头,摆着手,但队长执意地把那两个纸球伸到他的面前,他不得不绝望地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一个,随即就不抱任何希望地一边叫着应该重抓!重抓!一边展开了那纸球,在纸球展开的那一瞬间,爹口中的叫声陡然停止,眼珠一下子涨大,跟着就听他狂呼了一声:我抓到了!抓到了!话音未落,倏的一声,他手攥着那纸片又向地上倒去。

凉水拥挤着顺着爹额上的皱纹往下跑。老队长把三碗凉水向我爹的额头上泼完之后,爹的身子才动了一下,他挣扎着坐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抓住了!……

爹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

爹与哥争执后的第二天,他的喘病就加重了,有时,就到了不得不请医生坐在床头的地步。那些天,我们只顾操心爹的病,谁也没再想到黑鹅,待到爹的病稍稍好转问到黑鹅时,我们才注意到:黑鹅不见了。反正不是咱家的,它走就走吧。娘对我和小妹说。

由于爹卧病在床,家里的一切由哥执掌,所以哥那原来的计划,就也照常进行了。爹卧床一月后,当我们把能收的秋庄稼勉强收完时,就开始有汽车向桑叶田里拉石灰、钢筋和砖头。一个半月之后,两台做纽扣的小型车床和电动机,运到了哥的铺子里。

娘照哥的安排,在铺子里零售纽扣,身上穿着哥给她买的城里老太太常穿的那种咖啡色衣裤。一个名叫陆茵的高中毕业的镇上姑娘,自愿上门受雇,和哥各包一台车床制作有机玻璃纽扣。每天傍晚,我和小妹放学回来,总要先到铺子里,看一阵哥和陆茵姐在车床上的灵巧操作,而后替娘照顾柜台,让娘回家做饭。

三个月之后,当爹从哥给他买的各类药物和营养品中重新获得了下床的力气时,便蹒跚着拄杖出门,径直向桑叶田里走,我看见,忙跟了上去。桑叶田已经完全变样。绕着地边,砌起了一人来高的红砖院墙,朝公路的地方,开了一个大门,门边挂一木牌,上写:纸箱厂基建工地。走进院门,只见遍地是木材、水泥预制件和砖头,早先松软的黑土,现已印满了汽车、拖拉机的轮胎印子,变成了坚硬的场地;原来的那些田埂、水沟多已被毁,只能偶尔地看到一截半截;旧有的那个土地庙,已被拆除,只能在原址依稀辨出祭台的位置。唯一没变的,是那石隙中流出的地乳泉,泉水依旧汩汩响着,爹双手拄杖立在泉边,双眼呆望着泉水,渐渐地,就有两滴老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滴下。我移目泉水,大约是夕阳的作用,我觉得那泉水似乎有些发红。泉边,已搭起了两间工棚,有几个建筑工人在棚子里听录音机,录音机里的一个男声在叫:占领、占领,不要留情!占领、占领,不要宽容!占领、占领,不要心疼……

回吧。我见爹立着的双腿已开始哆嗦,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晃晃地跟着我走,临出桑叶田时,他吃力地弯腰,抓起一把土,紧紧攥住,许久,才又松开手,任土粒顺指缝下流。出了围墙,到岔路口,他说要去哥的铺子,我劝止不住,只好随他走,我知道,一去就又要爆发一场争吵。

爹进铺子的时候,娘看见,忙过来扶他,但他甩开娘的手,径直向铺后的小车间里走,推开车间门,他的嘴猛地张开,仿佛要吼出什么,可良久并无声音出来,他似乎一下子被那两台车床的响声惊住。他睁大眼睛看着车床,看着哥的两手在车床上灵巧地飞动,看着一粒粒圆形的白色纽扣,从车床上流下。他的嘴慢慢合上,正忙着的哥只是抬头对爹一笑,便又低头去忙他的了。许久之后,爹慢慢向前移步,弯腰从车床下满盛纽扣的塑料筐里,抓起一把,惊奇地看着……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里,一场罕见的大暴雨袭击了柳林镇。我们一家再不需要担心田里的水沟不通,都安心地躺在床上,静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忽然娘喊:你们听,黑鹅叫!全家人一齐抬头侧起耳朵,果然,从风雨声中,辨出了我们听熟了的黑鹅的叫声:嘎——嘎——嘎——,但那声音里已没有惊慌,倒像是透出了几分痛快。

我后来就在风雨声中恍恍惚惚入睡,没有去听爹和娘关于那鹅怎么又会迷路的议论。可那晚我的睡眠很不安宁,老做梦,总是梦见自己手捧一块大烧饼,急急往家走,而黑暗中老有一只黑手伸过来,一会儿把那饼掰走一块,一会儿掰走一块,急得我几次从梦中醒来。

第二日,晨起,雨已住,哥从铺子里回来,说:昨夜,桑叶田地乳泉旁的两间工棚在暴风雨中塌了,十几个建筑工人被砸伤。据一个未伤的工人讲,雨下大时,他忽然记起有一条裤子还晾在棚外,便顶了件雨布出去收,出门后,在风雨中,他猛地瞥见平日缓缓流淌的地乳泉,那刻正呼呼涌出几米高的水柱,那凶猛的泉水和着地上的雨水猛烈地冲击着工棚的后墙,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那工棚就一下子塌了。工棚刚塌,那泉水忽又小了,到了今天早晨,泉已完全干掉,滴水不流。

真的?爹、娘、小妹和我,一齐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