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爷并不是全瞎,瞎爷的右眼还凛凛睁着,放出箭一样的光。
瞎爷的左眼瞎在他九岁那年。一场高烧之后,瞎爷忽然向他爹娘报告:我的左眼看不见了!两位老人一惊,忙过来用手在他左眼前晃,那只左眼果然像坏了的钟摆一样一动不动。他爹娘顿时就抹开了眼泪:一个独养儿子,瞎了只眼可咋办?未料爹娘哭得正伤心时,他慢慢腾腾开了腔,说:“爹、娘,哭啥?应该笑才对!这场病不是才弄坏了我一只眼?总比两只眼都弄坏了要好吧?我比世上那些双眼全瞎的人不是要强多了吗?”这番话先是把两位老人惊住,后想想也在理,遂止住了眼泪。
瞎爷于是继续向高处长。
瞎爷的家境不好,爹娘无力供他读书,但又想让他识些字,便求了相邻的一家富户,让他每日去那家的私塾馆里旁听私塾先生讲课。可只听了一年,那家便不让他再去,理由是他记性太好,和那富户的孩子相比,很显出那家孩子的笨来。爹娘于是就叹息自家的穷,娘抚了他的头流着泪说:“孩子,都怨我们没本事啊,无钱送你去读书……”他听罢将头摇摇说:“娘,你甭伤心,你们已经想法送我去读了一年书,我如今也已经识了些字,总比那些一天书没念、一个字不识的孩子强吧?”爹娘听了,觉得也是,便不再自怨自艾,心情恢复如初。
瞎爷长到娶亲的年纪,因为瞎了一只眼,媒婆们就很少上门,这很让他的爹娘着急。一日,邻居七娘来,说从鲁山那儿逃荒到北庄的一家人,想嫁女儿,而且提的条件很低,只要男方家里有吃的就行,只是那姑娘嘴唇有些毛病,先天豁,问瞎爷的爹娘愿不愿意。他爹娘犹豫了许久,答应吧,有些为儿子遗憾;不答应吧,又怕失去这个机会再无别的姑娘愿嫁进门。老两口思虑再三,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娶!姑娘娶进门后,俩老人一见她的双唇豁得那样难看,上牙都露了出来,又有些后悔,更担心儿子心里难受,于是连连叹息和摇头。瞎爷看见后,反来劝爹娘,说:“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就不错了,和世上那么多光棍汉比比,咱还不是好到了天上?好歹咱还会有个后代,那些光棍汉死了连个扛扬魂幡的也没有!”爹娘一听儿子这话,觉得也真有道理,遂放下了那份后悔歉疚,高高兴兴地做起公公婆婆来。
那媳妇倒也勤快,家里活地里活都抢着干,而且有劲,担水挑粪,都可以和瞎爷比试。只是有一个毛病,不温柔、不驯顺,动不动就要陈述自己的意见,敢和公公婆婆尤其是婆婆顶撞。婆婆说今日晌午吃面条,她进了灶屋偏偏给你做一锅红薯稀饭,而且还要用不太清楚的口齿给婆婆讲一番为啥要做稀饭的道理;婆婆说你去撕块黑布给你男人做条裤子,她拿了钱上街,撕回来的却是一块蓝布。类似的事情一件连一件,就把婆婆气得心口疼。当娘的于是便对儿子哭诉:“我早晚要让你的媳妇气死!……”儿子听罢娘的哭诉,慢声说道:“娘,你这个儿媳妇是有些不大称你的心,可你想想,天底下比她还差的媳妇多得是,村东老万家的媳妇,好吃懒做爱骂人,把所有洗涮缝补的家务活全推给了她婆婆,自家吃饺子让婆婆喝稀粥,三天两头还要找碴儿骂婆婆一顿,你要摊上那样的咋办?你的儿媳妇不是还挺勤快、不骂人吗?……”一席话说得做娘的消了气,耸起的眉心渐渐舒展了开来,嘴角也爬上了两条笑纹纹。
瞎爷和豁唇媳妇的感情很好,婚后六年就生了五个孩子。遗憾的是五个孩子全是闺女。第五个闺女落草之后,做妻子的也有些歉疚,很觉得对不起瞎爷的恩爱,就掉了泪对丈夫说道:“全怨俺没能耐,给你生一色的赔钱货,俺这心里真是愧得慌……”瞎爷听罢笑道:“这有啥愧?我觉得你还是个挺有能耐的女人哩!世上有好多结了婚的女人,压根儿就不会生孩子,甭说五个女儿,她们连一个女儿也生不出来。咱们有这五个女儿,她们长大了就会有五个女婿,日后待咱们老了,逢年过节五个女儿五个女婿一齐提了酒拎了肉回来,多热闹!”这番话说得做妻子的破涕为笑,抱住瞎爷的脖子就在他脸上猛亲起来,直把鼻涕眼泪抹满了瞎爷的双腮。
孩子多了,又没钱多买土地,瞎爷的家境就慢慢地窘了起来。先是没力量翻修房子,住屋开始漏雨;继是没余钱给孩子们做新衣服,几个女儿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最后是饭食越来越差,一月难得吃上一回馍。因公公婆婆已经亡故,女主人的担子早落到了豁唇奶身上,豁唇奶这时就有些着急,几次想办法扭转家境未奏效之后,竟生了绝望之念,沉声对瞎爷说:“这穷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咱们一家熬点巴豆毒药喝喝算了!”瞎爷听罢,默然半晌之后说道:“你只跟那些住三进大院家有万贯顿顿喝酒吃肉的人家比,你越比就越觉得咱这日子没法过,可你只要看看那些拖儿带女四处讨饭的人家,白日饥一顿饱一顿,夜里就睡在别人的房檐底下,弄不好还会遭狗咬上一口,你就会觉着咱这日子还真是不孬。咱虽没馍吃,可总还有稀饭喝;咱虽买不起新衣服,可总还有旧衣裳穿;咱这房子虽然漏雨,可总算还住在屋里边。和讨饭的人们比比,咱这日子还算在天堂里……”豁唇奶被这番话开导得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心遂安定下来,努了力把一个穷家支撑着,再不提熬巴豆喝毒药的事了。
瞎爷的几个女儿虽然落生下来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可到底也慢慢地长大了,而且一个个也都长得水灵灵漂亮亮的。豁唇奶常常望着她那一群身子丰满健壮的女儿在心上诧异:这群孩子们身上的养分都是从啥子地方吸来的?是从那些野菜、红薯和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里吗?
有女百家求,媒婆们开始上门了。瞎爷噙着旱烟袋,很是自豪地坐那儿听媒婆们介绍着一个个求娶的人家,最后为大女儿娥娥选定了一个做木工活的小伙。瞎爷跟大女儿说:“不论到啥年代,木匠总有活路做,谁家不起房盖屋?谁家不做桌椅床凳?有活儿做就能挣到吃的,你跟这小伙子过一家,包你这辈子再饿不了肚子!”
瞎爷的料事还真没错,那木匠小伙手艺好又勤快,四乡里不断有人请他去做活儿,活儿做完,人家总要送上一袋半袋苞谷抵工钱。这样一年下来,家里总要积攒不少粮食,做了媳妇的娥娥从此便再也不用过那种吃糠咽菜的日子了。不过,有一点瞎爷没有料到,就是木匠小伙的脾气特暴躁,动不动就打骂老婆,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动手动脚,直把娥娥打得鼻青脸肿跑回娘家来。有一回,就为娥娥把饭做晚了一点,那木匠就没轻没重地朝老婆的肚子上踢,可怜娥娥这时已怀了孕,一脚踹下去,血就流出来了,她挣扎着勉强爬回了娘家,险些丧了命。娥娥身子恢复过来后,向瞎爷哭诉着说她就是死也不去木匠家了。豁唇奶也站在女儿一边,支持女儿和那木匠分手,说没见过这种没人性的男人!瞎爷一边吧嗒着烟锅一边听娘俩诉说,待那娘俩哭罢诉罢之后,瞎爷对娥娥说:“依我看哪,你的命还算好哩!木匠小伙比起那些识文断字知道心疼老婆的女婿,是差了一些,不过,天底下比他还差的女婿可多的是。就说东庄韭花她女婿吧,整日喝酒逛窑子,家里有一点钱,他要么拿去换酒喝,要么就送进了窑子里,韭花倘是开口稍拦一下,他拿刀就要砍她。韭花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人饿得黄皮寡瘦。你和韭花相比,总是比她好多了吧?你总是顿顿能吃饱饭吧?你总不用天天去酒馆里背喝醉了的男人吧?你总不用在早晨去花柳街口去扶男人回家吧?再说南庄水枝她女婿吧,那人天天去赌场里赌,有时把棉袄都赌输了,光着上身回到家里,水枝敢说他一句,他就把她打个半死。有一回,他赌红眼了,连水枝也押上了,结果赢家非要拉走水枝不可。水枝眼下穷得连五尺土布都买不起,春夏秋冬穿不上件囫囵衣裳,你和水枝相比,有棉衣有单衣,又不用担心被男人赌出去,不是好多了?世上事样样都好的没有……”一席话说得娥娥低下了头,原先的那股怨气和怒气就像房坡上的雪一样慢慢化掉了。是呀,咱总还没摊上那种爱喝爱嫖爱赌的女婿,咱的女婿虽然不很可心,可总比韭花、水枝的男人强呀!第二天,娥娥就收拾了一下,又回了婆家。此后,那木匠虽然依旧常把娥娥打得这儿出血那儿带伤,但她再没回娘家哭诉过,平心静气地跟那木匠过日子,而且为木匠生下了一群儿女。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堆又一堆,瞎爷也显出老了。人老了就要想到死,和大多数老人一样,瞎爷也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把“老屋”——棺材做好,而后安安心心地走。豁唇奶小丈夫几岁,这时便替瞎爷张罗。可是宅子上没有大树,家里也无多余的钱去买好的木材,豁唇奶只好买来一堆槐木。槐木这东西不大适宜做棺材,不禁沤,可是便宜。豁唇奶把木头买来,让大女婿来做。大女婿量了一下那堆木头后说:“太少了,只能做‘二二三’。”“二二三”是棺材的底、墙、盖的厚度,属于最薄最不气派的一种。豁唇奶叹了一口气,说:“真对不起老头子,可家里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大女婿砰砰啪啪地又砍又锯,忙了几天,总算把棺材做起来了。可这棺材实在说不上排场漂亮,邻居的老人们看后都摇头,豁唇奶也愧疚得很。不料瞎爷看后却很满意,他拍着豁唇奶的肩头说:“这棺材比起富豪大家们的上等柏木棺是差些,可比起那些穷得根本买不起棺材、尸体用草席卷的人,不是要好得很吗?我日后睡到里边总也可以少了日晒水浸吧?好,好!”
豁唇奶的心里被这番话说得轻松多了。
瞎爷活到七十二岁。瞎爷是在七十二岁的那年冬天去世的。瞎爷的死属于正常的老死,死前没有发现什么病。瞎爷临死前,听到老伴在床头哀哀哭,还用极微弱的声音劝道:“哭啥?我已经活了七十二了,比起那些活八十九十的人,我不算高寿,可比起那些活四十五十就死的人,我不是好多了吗?……”
瞎爷死时面孔安详,两个眼角还有笑容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