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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麦田 怪火

我们柳镇常出些稀奇古怪的失火事件。

同治二年正月初三,傍晚,全镇三百七十二间瓦房突然同时起火,火光冲天,十几里外可见,镇人拼力扑救,无效。待火熄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镇上所有极易着火的茅屋全未累及,众皆以为奇。自此,镇上盖瓦屋者绝少。

民国十九年四月初七,上午,几百名镇人在环绕镇子的寨河里清淤,一老者嗜烟,瘾发,站于河底打火点烟,不想火星迸出的同时,一股蓝色火苗突然从他脚下的湿泥里蹿起,骇得他大叫,奔上河堤。人们围来看,见火苗仍在原地跳,总不灭。族长听说,慌慌来叩头三个,仍不灭,遂命人在寨河里放水。

一九五一年七月十八,正午,镇上当过土匪的陈良家失火,一溜五间面南房子,东两间和西两间全部烧毁,陈良和妻子和老父老母均丧命火中,独有其半岁儿子睡篮所在的中间那屋,完好无损,救火的镇人冲进屋时,只见那白胖小子正酣然大睡。

“文革”第三年的腊月初六,半夜,丈夫被红卫兵斗死的漂亮寡妇慧妹,突然双手捂胸身着短裤冲出屋门大叫:救火呀!邻人闻声,都提水桶冲进她屋,进去的人皆倒吸冷气一口,连连后退,只见慧妹的床有一半被烧毁,火已熄,烧毁的那半边床上躺一个几被烧焦的裸体男人,众人定睛细看,竟是镇革委会主任。慧妹嘤嘤哭诉:他来与俺那个,那个后俺就睡着了,后来俺被热醒,扭头一看,他睡的那半边床着了火……

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许多。

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柳镇是雷区,阴电阳电相撞极易着火;有说这里早先是森林,地下有可燃的油和气;有说柳镇历代为战地,地下尸骨成堆亡魂麇集,不可能不出来闹点什么,而且断言以后还会有!

过去我对这些不过是听听、笑笑罢了,万没想到,前不久,我家竟也来了一场怪火!

事后想想,那场火来前还真有点征兆!

我是那日前晌到家的。部队让我出差河南,我便拐了个弯回家看看。到家后我就高兴得直绕我家的院子转——我根本没想到我家竟有这么一个气派威武的大院:正面一栋二层楼上四室下五间,右面一栋二层楼上三室下四间,左边一排四间平房是仓库,中间的院子宽得可以安上球架赛篮球!几年未回,家里的变化真使我吃惊。前晌就这样在惊喜快活和激动中过去;后晌,我才得以平静下来和娘坐屋里拉拉家常。就在我同娘拉家常时,忽感身上一阵燥热,热得我不得不把棉衣、绒衣、衬衣的扣子全部解了,以致娘连连制止我:“老二,你是想感冒吗?”其实我未做任何运动,且天冷得厉害,东北风在砖砌的院墙上抓挠得很响,院中那个准备放养金鱼的池子里水全冻成了冰坨,人坐屋里呼出的气也呈白色。可我就是觉得热!那阵奇热持续了十来分钟,我才重又有了冷的感觉。

我当时并没去想什么。

我记得那阵燥热过去之后,我有些奇怪地看着爹。爹那会儿穿着他的黑袄黑裤,正噙着长杆烟袋,围着院子左侧离平房仓库不远的柴垛踱步,不时地拿眼去垛根瞅。院中那样冷,爹这是干什么?丢了东西要找?想到此,我就起身出门,走到爹的身边问:“是找东西吗?”爹闻声止步,朝我极慢地摇头:“不,随便走走。”爹摇头时,我猛然发现,他的双眼上罩着一层浓浓的水雾,眼角挂有泪珠,我的心顿时一抖:爹在难受?但转瞬我就又把这个猜测推翻。爹怎会难受?如今正该是他高兴的时候!我们这样一个早先愁吃愁穿的穷家小户,靠爹的双手打烧饼,渐渐攒起钱开了烟酒铺子;由烟酒铺子的发展,又赚来了买大卡车的款;如今,家里已拥有四辆卡车,雇有七八个工人,成了柳镇上有名的富户,连我一回来都高兴得直笑,爹还去难受什么?

可能是被风吹酸了眼!

我这样想着,就又劝:“爹,外边冷,屋里坐吧!”“人老了,喜欢走动走动,光坐屋里不行,你快回屋暖和!”爹朝我挥下手,又依旧沿着那个柴垛缓缓地踱,不时地拿眼往垛根瞅。

晚饭是在右楼底层一个房间里开的,分成两桌:一桌给雇工们吃,家里雇有四个司机,两个照看铺子的男工和两个做家务兼给哥哥看孩子的女工;一桌是我们家里人吃。大约因为我的回来,桌上都摆了酒,雇工们桌上摆的是“宛城白干”,我们桌上摆的是“卧龙玉液”。全家坐下后,穿一身呢料中山服的哥先端杯开口说:“来,老二,干!咱们家的人如今都过上了好日子,独有你在外边受苦!”我笑着端杯说:“好,今天就补补!”说罢,一饮而尽。在我们喝酒的当儿,佣工四婶和小莲还在做菜,大约是我们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忽听门外砰的一声瓷器落地,随之就听那端菜的小莲一声惊慌的低叫:“噢,天哪!”嫂子闻声快步走出去,片刻之后,走廊上就响起了啪啪的耳光声。我起身出门,见嫂子正抡掌打那小莲的脸,地上是一堆盘子的碎片和辣椒炒鸡块,那小莲不敢哭也不敢躲闪,只低了头任嫂子打,一些血珠已在小莲的嘴角晃悠。我见状就上前劝:“算了,嫂子!”嫂子气哼哼地住了手骂:“穷丫头!做什么都毛手毛脚,不教训你就不行!”那小莲双手捂脸抽抽噎噎地哭了。“哭什么?”哥此时也走出沉了脸叫,“再给我出岔,小心叫你滚!”我刚想开口劝那小莲,却见娘已默默走出,上前把小莲揽在怀里,拿袖子去揩她的脸。小莲此刻哭得越发伤心,边哭边诉:“是一只猫,猛从我脚前跑过,我一惊,就……”“没啥,闺女,不就是一盘菜嘛!”娘低声劝着,扶了小莲向厨房走。我转身进屋时,见爹仍坐原处,默望着小莲的背影,之后便抓过酒壶,连倒三杯喝了。我知道爹有咳嗽的毛病,不宜多喝,就小声劝:“爹,别喝得太猛。”爹没理我,又仰头猛喝一杯。

一瓶酒将完时,四婶又端一盘蘑菇肉片上来,哥只尝了一口,忽然生气地啪一下往桌上扔了筷子,叫:“四婶,这菜是怎么炒的?放这么多酱油,你看看这颜色!”四婶见状,惶惶弯腰:“他大哥,怨我,人老了,记性不好。”哥又冷冷开口:“以后再见你炒成这样,我可不饶你!”说着,挥一下手,让四婶走开。我伸筷尝了一下那蘑菇肉片,小声说:“哥,味道不错嘛!”“不错什么?”哥朝我宽容地一笑,“你是不知道,如今咱这里可不是过去,把粉条豆腐胡乱炒一盆子就吃,现在也讲究个色香味,弄得不成样子,让人看见笑话,我早晚得找一个像样的厨子把四婶换掉!”哥说话那阵儿,爹正点烟,我看见爹点烟时手抖得厉害,烟点着后,只见他把尚未燃尽的火柴凑近了酒杯,杯里的酒液呼一下着了,蓝色的火苗在杯里一跳一跳,四岁的侄儿见状立刻在桌边大叫:“失火了!”全家人立时乐了,爹也放声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在睫毛上跳。

晚饭吃罢,我先去给我安排的睡屋里,在娘的帮助下把床铺收拾好,跟着就向弟弟的屋里走去,想到他那里坐坐聊聊。就在我向弟弟住屋走去时,我身上又觉到了一阵难耐的燥热,我不得不解开领扣,任寒风向胸前灌去。我当时以为,这是我喝的那几杯酒在起作用,依旧没想别的。

弟弟住一套间,两间房的灯都开着,因他未结婚,进他屋时也就随便,我没敲门便猛推一下走了进去,我听到一句女人的低声惊呼:“哟!”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场面使我惊停在门口:弟弟仰身在沙发上,双脚伸进一个盛着热水的脸盆,一个挺漂亮的姑娘,正蹲在那里为他洗脚。那姑娘满脸通红地望着我,两手还呆呆地攥着弟弟的脚脖,显然是我的冒失行为让她受了惊吓。我尴尬地停在门口,不知该进该走。倒是弟弟毫不在意地向我招手:“二哥,进来!”接着伸手拍拍那漂亮姑娘的肩膀,说:“羞啥?这是我二哥。快给我擦擦!”那姑娘红着脸飞快地为弟弟把脚擦干,而后急忙端起脸盆进了里屋。在里屋的门关上之后,我才向沙发前走去。从那姑娘为弟弟洗脚的亲昵动作和进里屋时的熟悉样子,我想她就是弟弟的未婚妻了,于是就低声含了笑说:“我原想来问你婚事定没,你只管摇头,怎么还向我保密?”弟弟立刻摆手:“不骗你,二哥,婚事真没定!”“那刚才这位……”我向里间努嘴。“只是候选人之一!”弟弟打个漂亮的响指。“哦?”“明给二哥说,如今想给我当老婆的姑娘不少,我得仔细挑挑,有些还要试试,譬如刚才这位,我想看看她伺候我时是不是十分——听话!”他的声音挺高,显然是想叫坐在里屋的姑娘听见。我看着弟弟那张踌躇满志的脸,突然无端地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后晌,我领着弟弟去地里割草,每人割一背篓,回来走至半路,弟弟喘着粗气叫:二哥,我饿得很,背不动了。我说天快黑了,再忍一忍就会到家,他却抹着眼泪说:我忍不住了。没法,我只好大着胆子去地里偷扒了两块红薯。弟弟当时边啃着红薯边说:二哥,人一辈子有红薯吃也就知足了……

“二哥,二嫂对你怎样?”弟弟忽然笑问。“不错。”我不知他何以问起这个。“不错倒还罢了!我听说她当初嫌弃我们家是农业户口,要是她如今敢再嫌弃,就把她蹬了,另娶大姑娘!”“嗨,胡说些啥,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过去的事……”我话未说完,忽听娘在门外喊:“老三,你出来一下。”

弟弟向门外走时,我也跟了出去。娘站在门外,见弟弟出门,压低声音对他说:“天不早了,该叫人家姑娘回去了!”娘的话音刚落,弟弟就猛把烟头摔到了地,气哼哼地叫:“谁要你操这份闲心了?!”说罢,扭头摔门进屋。几乎在这同时,柴垛那边蓦地发出一响:“乒!”我的身子被惊得一抖,定睛看时,才知是爹在扔一个破盆。爹那阵儿正在清扫柴垛与仓库之间的过道,那条过道两米多宽,因为风刮羊扯猪拉,那过道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柴草,爹正摸着黑扫走那层柴草。我看见后走过去说:“爹,黑天了,明日再收拾吧!”爹头也没抬,只答道:“人老了,睡不着,找点活做,你先去睡吧!”我知道爹一辈子勤苦惯了,有他的一些执拗习惯,说也没用,就也不再理会,回了自己的睡屋。

从弟弟屋里出来时,大哥在右楼上喊我,说有件事要同我商量。我过去后,哥拿出一张房子的图纸,说:“刚才二坤来过,讲他们队有块宝地想卖,我想你当兵终不是一辈子的事,早晚有回来的一天,干脆趁早把那块宝地买了,给你也盖座楼,你回来前先租出去赚钱,回来后你住,反正眼下房地产一天一涨,盖了也值,你看看这种样式行不?”我听后一阵激动,哥考虑得终比我远,正想开口说话,忽见家里雇的一个司机突然慌慌地推门进屋,带着哭腔对哥说:“老、老大,糟、糟了!”大哥的双眉一竖,眼一瞪:“出了啥事?”“刚才……刚才……”那司机汗泪俱下:“我开车去镇供销社装货,想今晚把车装好,明早就去南阳,谁知车出大门拐弯时,把南街的一个瘸子撞了。”“混蛋!”哥听罢猛起身揪住了那司机的衣领,怒声吼道,“你又给我闯了祸!”“那人被撞得怎样?”我急忙插嘴问。“当时……就死了……”司机嗫嚅着答。“天哪……”我惊呼一声。“大惊小怪什么?”哥瞪我一眼,猛把那司机搡得后退了几步,骂:“妈的,算老子眼瞎,雇了你这个破财的杂种!”说罢转向嫂子:“去,给他拿钱,老数目,让他去把事情结了!”嫂子慢慢起身,走进里屋,片刻后出来,把厚厚一沓钱放到了那司机手上,同时用眼剜他一下:“去吧,我们雇你可是没赚!”那司机感激涕零地向门外走。我见状有些吃惊,忙说:“哥,光拿这些钱就完了?”“那不完还有什么?”哥重重坐到椅上,“被撞死的人家只有承认晦气要笔钱作罢,他们一般不告状,告状后司机顶多坐半年一年牢,可他们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你不去看看死者家属?”“不必了。”哥摇着头,“咱家几个司机在外跑车,出事故可不是这一桩!要都让我去看望家属还不把我累死?再说,这瘸子也算是有幸让咱家的车撞了,给他八千块;要是撞上公家车,能给他家六千元就算不错了!好了,不说这个!”哥又拿起那张图纸向我递来,“你看看这样式行吗?”我去接图纸时,借院中的路灯瞥见爹从厨房里拎了四个空水桶出来,齐齐地摆在了厨房门口,爹这是要干什么?这么晚了摆弄空水桶做啥?我没再想下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图纸上。就在我看图纸的当儿,又骤然觉到了一阵奇热,那热状如火烤,使我不得不再次把衣扣解开,我当时估计,自己八成是要病了,于是转身对哥说想把图纸带回屋细看,就匆匆走了出来。

那会儿已经是夜间十点,几颗冰块一样的星吊在空中,天冷得比白日更甚,我急步朝自己的睡屋走,想赶紧去睡。推睡屋门时,隔壁爹娘的睡房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抑得很低的哭声,我以为是娘,一愣,待细听,不是。我估计八成是被车撞死的那人的亲属来家了。一种要去安慰安慰的冲动使我走去推开了爹娘睡屋的门。进屋后看见,爹还是老习惯,不坐椅子和沙发,仍蹲在墙根,嘴里依旧噙着他那根长杆烟袋,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奇怪的是他当时正连续划着火柴,宛如在做着什么游戏,嚓嚓嚓,一根接一根,这根灭了,那根又划着。人老了,常有些返童现象。我当时这样想着,就去看娘怀里揽着的那个陌生姑娘。那姑娘面庞清瘦,正低声啜泣,娘的眼角也沾有泪珠,娘那阵儿正低声劝说:“孩子,别伤心,我会替你出气!我一定要教训他!”我当时以为这姑娘大约就是那死者的女儿,就轻声安慰:“姑娘,事已经出了,你要节哀!”“你胡说些啥?”娘瞪我一眼,随即又附了那姑娘耳朵说:“孩子,你要想开点,自己可不能乱来,大出血可是要出人命的!”娘边说边轻抚了一下那姑娘的腹部,我这才注意到,那姑娘的腹部有些隆起,孕妇!我此刻方明白弄错了。这时只听娘又说:“这几天你就去城里医院,央求个熟人让他悄悄给你做了,做后你保养保养身子!”娘说着掏出一沓钱,硬往那姑娘的口袋里塞,那姑娘哽咽着执拗地不要,娘执意把钱塞进了她的口袋,扶她出了门。娘重回到屋里后,一触到我那疑问的目光,立刻撩起衣襟去揩眼泪:“都是你弟弟那个东西作的孽呀!让人家怀上了,又不要人家,这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啊!……”原来如此!我默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娘。“睡吧!”一直蹲在墙根的爹这时突然抬头开口,与此同时又猛划了一根火柴。

我看了爹娘一眼,心绪不宁地回了自己的睡屋。刚躺床上时,杂七杂八的事还在脑中翻腾,但疲劳最后把那一切全都赶走,让我沉入一片混沌的雾里。

我后来被一阵惊慌的喊叫声惊醒。在我似醒非醒眼睛还未睁开的那一瞬,一股强烈的煳味钻进了鼻子,就是这股煳味把缠住我的最后一缕睡意赶走,才使我辨清那惊慌的喊声出自我的家人,才看到火光已透过玻璃窗把屋里映得通红。失火了!我在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飞快地穿上衣服跑出了屋子。出门后方看清,着火的是那个离平房仓库两米的柴垛。在看到柴垛上火苗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爹在晚饭后清扫柴垛和仓库相隔的过道上柴草的事,幸亏爹那样做了,要不然,火很快就会蔓延到平房的屋檐。我出来时火头还未蹿上垛顶,不高的火苗正贪婪地舔着漆黑的夜空。“救火呀——失火了——救火呀——”娘和哥、嫂嫂、弟弟一边向火上泼着水一边扯开了喉咙叫,叫声尖厉刺耳钻心瘆人。我一边在厨房门口顺手抓个水桶往院门外的井边跑,一边也加入了这呼叫的行列。这柴垛上的火要是救不下就会危及那四间平房仓库,那就糟了!我看见在我们的喊声中,全镇的电灯都亮了,我心里一热,我想只要镇上人都提了水桶端了脸盆跑来,要不了片刻这火就可扑灭,烧不了平房只烧一垛柴算不了什么。但十多分钟过去,竟只有三四个邻居拎了水桶奔来,仅凭我们这几个人提水灭火显然不行,柴垛上的火头终于爬上垛顶并肆无忌惮地抓住了平房的屋檐,几丈高的火苗顿时向上蹿起,就在那火苗蹿高的瞬间,我朝四下一望,看见远远近近的墙头屋角都站着人群,那些人只伸头向这边看却并不跑来。“救火呀——”我愤怒而绝望地喊。怎能见火不救?你们这些混蛋!这之后好像又跑过来四五个人,但此时的火已经没法救了!火头像大蟒一样把平房上所有没着的地方全爬了一遍,房顶已经洞开,几桶水泼上去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所幸的是,这四间平房仓库与两栋楼房都隔有一定距离,还威胁不到两栋楼房。“用不着救了!”大哥木然地对还在提水泼水的我和弟弟说。那一刻,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不用救了!火已经把四间房上能烧的东西差不多全都烧净。一家人和来救火的那些邻居,都默看着那正渐渐低下去的火苗。

“仓库里放着刚进的两千斤白糖和五百斤茶叶呀!”大哥痛楚地喃喃自语。

“这火是怎么着的?谁先看见的?”弟弟瞪眼转了一圈,问。

“我最先醒!”嫂子接口,“我看见火是从柴垛中间着开的!”

“那就怪了!”大哥叫道,“柴垛在院里,院墙那么高,院门又插着,就是有人隔墙放火,火也不会从垛腰着起!”

“天火!八成是天火呀!”娘呻吟着说。

我的身子一抖,我蓦然记起了镇上那些关于怪火的传说。

“什么天火?”弟弟瞪了娘一眼,随即猛上前抓了四婶和小莲的领口叫,“说!是不是你们抱柴时在垛根留下了火种?”

“冤枉呀!”四婶慌慌地叫,“我和小莲今儿黑抱柴你爹在旁边看着的!不信问问你爹!”

“是的,放开他们!”身后突然传来爹嗄哑粗重的声音。我扭头,见爹一手提那根长杆烟袋,一手拎一个瓦盆,正倚在一棵树干上。

弟弟恨恨地松开四婶和小莲,绝望地叫:“这火着得可真怪了!”

“怪是有些怪!”爹极慢地开口说,“不过,一开始也不过是烧了柴垛,要是镇上来救火的人多,平房是绝不会毁的。可惜,只来了九个!”

我听后抬头去看,一数,果然,来救火的乡亲只有九人。爹看得真清!

“就这已经不少了!”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空旷,“民国三十五年春上,镇上的地主郝大牙逼死了你们的奶奶,你们的爷爷一恨之下,把他的堂屋点了,我当时站在远处看,那晚上去救火的镇上人只有四个!”

烧毁的平房上最后一股火苗摇了几下,熄了。

爹的嘴又噙住了烟袋,院里沉入死一般的静寂。

一股夜风陡然旋来,浑身汗湿了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爹就病了,一月后方能起床。爹在病中和病好后,有一个奇怪的变化是:再也见不得火柴!只要一见火柴,他就牙关紧咬眼露惊恐面孔发白。没有法子,娘只好藏了屋里所有的火柴。

他自己也只好把烟戒掉,整日拎一个空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