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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麦田 白门槛

村边果然有棵老桑树。

离桑树不远真有口井。

井旁是立着间独立屋。

这么说,是已经到了。到了!

方生哥,我找到了你的村子!找到了!

他久久地站在邹家村头,定定地望着这个瓦房、茅屋杂陈的不大的村子。

……幸春,妈的,人生一世,红黑总有一死,咱们既来了,就要准备死得像条汉子,你说呢?

当然!

我俩是南阳老乡,倘若都战死,那就作罢,只要留得一个,就要照顾好亡友的家人,如何?

还用说?

……

从西向东数,第五家。

土坯垒的院,柳条子编的门。这家就是了!

院中,一个男孩正扶着一块石板蹒跚学步,口中在欢乐地叫着:“呀呀,呀,呀……”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娘正一边用菜刀在男孩的两腿间向地上剁着,一边神情庄重地念道:“剁剁,剁断绳,俺宁儿,腿上轻,能上镇,能进城,能过河,能越岭……”他的脚步声惊动了老人。她停了声扭过头来望着他,“你找谁?”

“娘!”他沙哑着嗓子喊。

“你是……?”那老人被这声极简单又极亲热的称呼弄得有些发愣,她身旁的男孩也瞪大了一双墨黑的眸子,目光中似也含了不少的惊异。

“我叫甄幸春,是方生的战友,唐河县的。”

“哦,哦!”老人边应边极快地扭头,看了一眼挂在堂屋当间墙上那幅加了黑框的儿子的照片,眼圈立时就有些红,“他叔叔,快进屋坐!”

他的目光在触到墙上方生的那张照片时,身子分明地哆嗦了一下。方生哥,我来了!

“宁儿妈,快,唐河县他甄叔叔来了。”大娘把头扭向厨房喊,那声音,明显地已有些发颤。

一个围着围裙的少妇走出厨房,一边撩起围裙擦着湿手,一边朝他柔柔地一笑:“他叔叔,快屋里坐。”

“中,中。”他进屋放下提包,禁不住又抬头看了墙上的方生一眼。

“你们都回来了,可俺方生……”大娘突然地开始了呜咽。“娘……”宁儿妈摇了一下婆婆的胳膊,那用意显然是想劝老人不哭,然而,她自己,却也已有两滴晶莹的泪渗出了眼角。“来来……”吐字不清的宁儿大约是看见奶奶哭了,就急急地抱住了奶奶的腿叫。

“娘、嫂子……”他颤了声喊。

……幸春,这两天我总后悔。

悔啥?当初不该结婚,像你这样单身多好!

咋?嫂子不好?

不是!你嫂子的相貌和心肠都没得说!我是觉着,有个老娘,已够我挂心,再有这妻子、儿子,一旦“光荣”,娘哭妻叫儿喊的,叫人死也死不痛快!

少瞎想……

看那炊烟,袅袅地升起来,多像冷炮爆炸后的硝烟。四周好静,除了几声狗吠鸡鸣,真像激战后的阵地。

“吃菜,他叔叔。”宁儿妈声音柔柔地让道。“吃!”大娘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到了他的碗里。“起才!”宁儿扶了饭桌,学了奶奶、妈妈的样子朝他喊。

他微微笑着吃了一口饭,就在他抬头咀嚼时,他又看到了墙上的方生。

他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

你吃得倒挺舒服!

……幸春,排长让你去三排阵地上要一点子弹来,咱排的子弹快光了!

方生,我、我的脚脖……

伤了?

刚才从山上下来时,扭了。

噢,那你歇歇,我替你去!

小心敌人的狙击步枪,方生!

没事!

小心!

哒哒哒……

方生……

“呀,呀,呀,呀……”宁儿又在扶着桌沿学步。

“剁、剁、剁断绳,俺宁儿,腿上轻,能上镇,能进城,能过河,能越岭……”大娘依旧如刚才那样地低声念着、剁着。

他坐在椅上望着这祖孙俩,双眼中全是惊异。

“呀,呀,呀,呀……”

“剁、剁,剁断绳……”

“娘,”他到底没能把心中的疑问压下去,“你这是干什么?宁儿腿上没有绳要剁呀?”

老人蔼然地一笑:“这是俺邓州这地方的老规矩,娃儿初学走路的时候,当妈当奶的要用刀砍断娃儿两腿上缠的绳。祖辈人都说,送子娘娘在给人们送娃娃时,怕娃娃们嫌这家、挑那家,哭闹踢腾,就在每个娃娃的两腿上捆一根凡人看不见的绳,大人替娃儿把这绳砍断了,娃儿学走路才能学得快,日后走路才能走得稳、不摔倒。”

“哦?!”他的惊异加了倍。

“咋,你们唐河那儿不兴这规矩?”老人含了笑问。

“记不得了,”他含混地摇头,“我懂事时就随一个叔叔去了河北。”

“噢,”老人漫应了一声,便又低头为蹒跚学步的孙儿剁起绳来,“剁、剁,剁断绳,俺宁儿,腿上轻……”

在老人那低低的声音中,他情不自禁地向自己的腿上看了看。

“呀,呀,呀,呀……”

“剁、剁、剁断绳……”

……幸春,老哥考考你,你知道娃儿们多大会走路?

说不清楚。

哈哈,这方面你比咱可是差一截子,告诉你,壮十一,瘦十二,弱十三,特弱的要到一岁半。

懂这有啥了不得的?

哈,哈,做人不懂这个可不行!人一生都在走路,啥时候起头走的咱应该弄清楚;再说,你晚点要是当了爹不知孩子何时能走路,咋能提前教他?

你想得倒挺远!

那是!我琢磨着,待咱们回撤以后,我的宝贝宁儿差不多可以学走路了……

树影子向东斜得挺长,该是干活的时候了。

“娘,后晌干啥活?”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你嫂子用拉车往地里送点粪。”

“我去送。”他扭身就往外走。

“不用,不用,你刚来,是客人,快坐下歇歇!”老人急忙扯了他的胳膊。

“他叔叔,你快坐下吸烟,”宁儿妈也慌忙拦在门口,“几车粪,一会儿我就拉完了,不用你动手!”

“我去!”他执意挣开胳膊,拉起了粪车。

“地在哪?”粪车装满,他扭脸向宁儿妈问。

“唉,你真是,大老远地跑来帮俺拉粪。”女人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抬手向村南指了指,而后,麻利地在车帮上拴了根绳,搭在肩上帮着拉。

粪车由大路拐进了田里。胶皮车轮滚在土坷垃地中,使重量陡然增添了十倍。

他听到了宁儿妈那粗重的喘息。为了拉车,她的腰佝得那样低。

……幸春,你他妈的别看不起乡下姑娘!别的咱不说,就说你嫂子,不是吹的,要让她穿上那种熨斗烫过的衣服和裙子,抹上那种香喷喷的东西,要真比不过你看过的那些城里姑娘,老子头朝下走路。咋,你伸啥舌头?……

“他叔叔,你就睡这屋。这床还是方生在家做的。”宁儿奶指着墙角的一张床说。

“好,好,娘,你也去歇吧。”

“夜里天凉,半夜要是起来解手,就别去外边茅房了,我在床下给你放了个罐。”

“不用,不用。”他慌慌地摆手,脸有些红了。

“他叔叔,平日里宁儿妈怕我伤心,一直不给我说方生在战场上是咋死的,留没留个囫囵尸首,我这心里老放不下,今夜里就咱娘俩,你给大娘说说,让大娘心里知个底,你放心,大娘不伤心。”

他的身子蓦的一个哆嗦。

“他叔叔,给我说说吧。”

“娘。”他的声音在抖,“那一天……排里的子弹快打完了……排长让他去三排取子弹……敌人开了枪……”

“噢,噢,这样说,不是炮炸的,留的是个囫囵尸首。”老人点着头,眼角果然没有泪,“和他爹是一样的,也是枪伤,他爹是在朝鲜伤的,没伤着要紧地方,回来了……”

“娘,我……”

“你别担心,我不哭、不哭,战场上的事,大娘懂得,哪有不死个把人哩。他叔,你歇吧。”老人的声音也在抖,蹒跚着走出了屋。

你竟这样说?!

……幸春,排长让你去三排阵地上要一点子弹来,咱排的子弹快光了!

方生,我、我的脚脖……

老牛卧在树下,缓缓地倒着嚼。

黑狗趴在墙角,沉沉地打着盹。

他把刚挑回的两大捆棉秆柴在院门外的柴垛上垛好,这才掏出手绢,慢慢地擦着脸上的汗。院中,又传来了宁儿和他奶奶的声音:“呀,呀,呀,呀……”“剁、剁、剁断绳……”

他默默地倾听着那声音,良久没动。

“他叔,看,出了这么多的汗,快回屋把汗湿的衣裳换了。”宁儿妈那轻柔关切的话音,把他从凝神状态中惊醒。

“没啥,嫂子,出一点汗。”他淡淡一笑,拿了扁担,向院中走去。

“他叔,回来了?快坐下歇歇。”大娘忙地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叔,你已经来七八天了,天天这样干,叫俺们心里过不去。眼下正是忙的季节,你老家里也要人干活,你就别留在这儿给俺干了。你歇两天,叫宁儿妈给你把衣裳洗洗,你就回去,待晚点农闲了你再来住,行吧?大娘可不是嫌你住长了,俺是庄稼人,知道你是有心要帮帮俺们,可你老家也要人做活呀!”

“娘,”他的嗓子似乎哑得越发厉害,“你和嫂子要是不嫌弃添我这张嘴的话,就让我在这儿长住下去,帮你们干活!”

老人和宁儿妈的脸上几乎同时闪过了几分意外。“可你家老人……”

“我来时已经给家里说好了,我家劳力多。”他低低地打断了老人的话。

“那……”老人看着他那张满是恳求的脸和身边的儿媳,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近似欣慰的东西。“那你就住下吧。”她终于这样说。

“娘!”他哑了声喊。

……幸春……我怕是……不行了……

不!不会的!方生!

我……死后……家里……

别瞎说!你会被治好的,顶多残废一条腿,我会帮你照顾家里,我一定!

……

院里的一切都已看不分明,夜色,是十分浓了。老人在厨房里忙着刷碗,宁儿妈在院里喂猪,他抱着宁儿坐在当间的煤油灯下玩。

“数数,数数。”宁儿连声地叫他,伸出白嫩的小手去揉他的鼻子。“宁儿,宁儿,”他呵呵地笑着,心上就同时流过一股极柔和的东西。“走,走。”宁儿在他的怀里闹腾了一阵之后,踢着腿要下地。他放宁儿在地上,宁儿便立时蹒跚着扶了他的膝走。

“宁儿,来,让叔叔歇歇。”在院里喂完了猪的宁儿妈走进屋,向儿子拍了拍手,宁儿立时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他叔,俺看你带的烟吸完了,后晌七哥上街,俺让他捎了三盒。”宁儿妈说着,一手抱了宁儿,一手去针线筐里拿出了三盒“白河桥”香烟递过来。

“嫂子。”他心中一热。

“已经会了,就吸吧。只是少吸点,听说烟吸多了对身子不好。”她柔柔地说。

他慢慢地动手撕开烟盒点了一支。

“好吸吗?”宁儿妈含了几分担心地问,“俺不懂哪种牌子的烟好吸。”

“好吸,好吸。”他觉得心里比吸了云烟还要舒服。

这当儿,刷完了碗的大娘从院里收回了晒干的衣服:“他叔,你嫂子给你洗的这些衣服干了。”“娘,嫂子,衣服还是让我自己洗。”他慌忙起身去接。

“娘,把他叔叔那件灰衬衣给我,上边有个地方绽了线,我给缝缝。”宁儿妈把宁儿放在怀里,让孩子自在地噙上奶头,自己从婆婆手里接过一件灰衬衣,便动手去针线筐里找针线。

“算了吧,那衬衣终究是穿不久了。”他知道宁儿妈家里地里忙了一天,实在不想再去麻烦她。

“缝缝,要不的话,会烂得更快。”宁儿妈双手灵巧地穿针引线,很快,屋里就响起针线穿布时所发出的轻微哧啦声。

煤油灯火苗颤颤地摇着。

老人拿过一个簸箕,用手从新晒干的玉米穗上抠着玉米粒,预备着碾成糁吃。他挪过椅子,和大娘一起抠了起来,玉米粒在簸箕中轻轻地跳着。

豫西南乡间的夜,好静谧……

……幸春,给老子说实话,回撤以后,你打算干啥?争取转志愿兵?复员到城里?妈的,都想进城!老子偏不!回撤后,咱就要求复员,回家安安稳稳地过咱农家生活,三间房子一个院,老婆孩子在一块儿,多美!

美晕你了!

当然。晚饭吃罢,油灯一点,娘纺线妻缝衣,我逗儿子玩,你说能不美晕……

正午的阳光还真有些暖。他抹了一下额上的汗,走进牛棚,向牛槽里添草加料。老母牛刚下了犊,喂草必须十分及时,他拿起拌草棍在牛槽里轻轻地拌着,力求使自己的动作像宁儿妈那样利索、好看。

蓦地,他听到牛棚外大娘十分惊慌地喊了一声:“他叔叔……”

他闻声几步奔出棚外,眼前的景象令他一惊,宁儿妈脸色煞白地歪斜在棚前一堆刚背回来的牛草上。

“他叔叔,快,快把她抱回屋里。她刚收工回来又去割了一背篓牛草,累的。”抱着宁儿的大娘急急地对他说。

他快步跑到宁儿妈面前,喊了一声“嫂子”,便急急地弯腰去抱,这时他猛地发现,宁儿妈的裤子上浸了好多血,顿时骇然地叫道:“娘,嫂子伤着了,看,血!”

“不是伤,快抱她进屋!”老人摇着头,“按说她这几天是不能干重活的,天呀!”

他觉着自己的脸有些燥热,忙弯腰抱起了她。

她微微地睁眼看了一下,就又疲乏至极地掩上了双眸。

她那丰满的身子软软躺在他的怀里,他先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但随即,当他看到她那被汗水浸湿了的衣服前襟,一股巨大的痛惜霎时涌上心头:嫂子,苦了你了,我原来不能代替方生哥!不能啊……

……幸春,排长让你去三排阵地上要一点子弹来,咱排的子弹快光了!

方生,我、我的脚脖……

他站在院门外,默望着灿烂的星空。一颗流星划过头顶,向辽远的天边落去。该睡了,他转身走进屋,见宁儿妈正弯腰给他铺床,忙说:“嫂子,我来。”

“已经铺完了。”宁儿妈把被子抻好,扭头含羞地一笑,“娘说她腰有些疼,让我给你铺铺。”

他心里又流过一股暖暖的东西:“往后我自己铺就是,你们都忙了一天。”

“铺个床又累不着。”她温婉地说罢,转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替他把尿罐拎了进来。

“嫂子。”他有些尴尬地伸手去接,脸孔有些红了。

宁儿妈挡了他的手,把罐给他放到床底下,而后直了身柔声地说:“这罐以后俺和娘给你拎就是,在俺们这儿,男的拎它会遭人笑话的。”

“哦?”他呆呆地看她出了屋。他脱了鞋刚坐到床上,宁儿妈又端了一盆温水进来:“他叔叔,洗洗脚吧,你累了一天,洗洗好睡觉。”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句客气话,她已放下水盆走了。

方生哥,你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你他妈的别看不起乡下姑娘!别的咱不说,就说你嫂子……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抽烟。一天的劳动之后,他常常这样让疲劳随着烟雾,悄悄地从鼻孔里消散。

“他叔叔,”大娘走进了屋,“有个事想和你打个商量,你心上咋想的,就咋说,中吗?”老人脸上是一种反常的肃穆和庄重。

他的心头莫名地一紧:莫非大娘知道了什么?

“按说这话我做老的是不当说的,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着不找外人咱自己商量着好。”大娘语调缓缓地说着,“宁儿妈一个人撑持这个家太累太苦了,我过去给她说让她再找一个人成家,她舍不得我和宁儿,说啥也不答应。其实宁儿妈今年比你还小一岁,不能因了俺祖孙俩,让她苦一辈子。昨日个我和她闲扯时,顺便问她一句:让幸春和你再成个家咋样?她没像往日我劝她再成家时那样摇头,只是红了脸不吭声。我琢磨着,她是心里愿意,说不出口。这会儿想问问你愿意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就张罗着给你俩把事情办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几年以后我咽了气,有你们在这儿住着,俺这一家总算没有绝后。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你给大娘说句话就中。”

他意外地瞪大了眼。他实在是没有料到,老人会说出这番话。在最初的一阵惊诧过后,一股欣喜突然涌上了心头,但还没容这股欣喜在心中膨胀,一阵强烈的自责又开始刺疼他的心:好一个东西!你是干什么的?你配和宁儿妈结婚吗?配吗?配吗?……

“他叔叔,你心上咋想的,就咋说。”

“我……”他垂下了头,他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

老人把他的这种吞吐理解成了心上同意但不好意思说,于是,就蔼然地一笑,起身走了。

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老人的背影……

……幸春,排长让你去三排的阵地上要点子弹来,咱排的子弹快光了!

方生,我、我的脚脖……

雨点,砸到屋瓦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如滇南的雨点砸到芭蕉叶上那样乱。因了这雨,外边的活干不成,他于是就坐在床沿,眼睛怔怔地望着房檐那一下连一下的滴水。

“呀,呀,呀,呀……”

“剁、剁、剁断绳,俺宁儿,腿上轻……”

厨房里,隐约地传来宁儿和他奶奶的声音。他侧了耳去听,他很想听老人所念的那些颇带韵律的句子。就在这时,门帘轻轻一掀,宁儿妈进来了。

“嫂子。”他慌忙站起。自那日大娘提了那事之后,他见了她,都会抑制不住地感到一阵慌乱。

“他叔叔。”宁儿妈的动作中,分明地也无了往日那份大方自然,显出了羞赧。

“有事,嫂子?”

“没、没啥事,是娘、叫、叫来的。”说话一向流利的宁儿妈竟也吞吞吐吐起来,而且脸全红了。

他觉到自己的双颊一热,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于是,急忙把头低了下去。

“娘……给你说了吧?”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屋外的雨声压住,“俺不能离开方生家,俺要把他的宁儿养大,要给宁儿奶送终,可俺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俺没有大本事,可只要你愿意跟俺过一家人,俺给你洗衣做饭……”

“嫂子!”他冲动地压低了声音喊,“我愿意帮你一块抚养宁儿,一块侍奉老人,可我……”

宁儿妈红红的脸孔抬起来,漆亮的星眸里含着一种紧张的期待。

“……我不能……按娘说的……那样做……”

宁儿妈的身子像是摇晃了一下。

“我……我不……我不是一个……不配!”

她一听到他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脸孔霎时变得煞白,只听她双唇哆嗦着说:“俺是不配……你没结过婚……俺不是姑娘身……”

“不、不,我不是说、不是说……”

“呜呜……”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压抑着已经出口的呜咽,奔出了他的屋。

“嗵!”他猛地挥拳朝自己头上捶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床上扑去……

“呀,呀,呀,呀……”

“剁、剁、剁断绳,俺宁儿,腿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