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天夫的脐带被产婆剪断的那一刻,一股小麦新熟的香味在全村弥漫开来,除了鼻子有病的七爷之外,满村人都闻到了那股麦香。当时正是寒冬腊月,离麦熟的夏季还隔着一段日子。这件事让全村人惊奇了许久,人们都说齐家人世代种麦,与麦子打交道,弄得连胎儿身上也带了麦子味,保不准又是一个种麦高手来了。
天夫头一回跟他爹学种麦是在他过罢六岁生日不久。他记得是一个阴云重重的早晨,他正费力地在一碗清汤稀饭里捞一块不大的红薯,他爹走过来扯了扯剃头匠在他头顶留下的那撮头发说:今儿个跟我去学种麦!他当时多少有点意外,因为饭前娘交代给他的任务是头晌割草,而且他自己也还另有点安排——去邻居家看昨日刚得的一只狗崽。他怯怯地说完他的打算,他爹就瞪了他一眼:看你娘那个屁狗,看狗能顶饭吃?咱种庄稼的要紧的是早学种庄稼的手艺!他自然不敢再犟,紧忙把碗里的稀饭吸溜进肚里,出门跟爹向地里走……
多年后天夫告诉我,他头一回跟他爹下地学的是种麦的头一道工序:整地。他爹让他站在地头,看如何用耙把犁好的地耙得平坦如镜,再看怎样用镢头把稍大的土块砸碎,后看如何把土肥均匀地撒进土里。他爹让他记住六个字:地平、土细、肥足。
天夫说,他接下来学的是牵牛拉耧,牵牛讲究脚走一条线,这样才能麦垄不打弯;牵牛人要走得不紧不慢像新郎去见岳丈,被牵的牛要走得不慌不忙像新娘去入洞房。
天夫说,待他把选种、摇耧播种、查苗补缺、苗期施肥、锄草松土、浇水保墒、防倒伏、估产量、确定收割日期这全套的种麦手艺学会,已经整整十二岁,蛋包子上都长了小毛毛了。
天夫说,学种麦最关键的是先学会敬土地爷,土地爷是所有神灵中脾气最古怪的一个,你要稍有不敬,他就会给你点颜色瞧瞧,弄不好就会叫你颗粒无收。天夫说他曾亲自给村北的土地庙庙门里外各贴过一副对联:庙小神通大,威灵震四方;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天夫说最好的敬法是每年种麦前在自家地头摆点香火,让他老人家知道你要动耧下种了,请他从种子落地时就开始关照。
到我能记事的时候,天夫已经是闻名四乡的种麦好手了。每到种麦时节,天夫很难闲下来,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叫,这时的天夫,常常扛起他家那个种麦的耧,跟着邀请的人得意洋洋地向田野里走。他倘是碰巧看见我站在俺家的门前,就会高喊一声:嗨,跟我吃肉包子去!我知道肉包子的香味,有时会跟上他跑出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最后总是被娘或姐姐喊回来。有一些傍晚,如果我没有早睡,天夫帮人种罢麦从俺门前过时,常能真的塞几个肉包子到我手里,且低声交代:记住让你姐也尝尝!可我很少照他的叮嘱办事,总是三下五去二就把几个包子全塞进嘴里,之后才跑到姐姐面前解释:天夫给的包子太小!姐姐这时常要咯咯一笑,用指头弹一下我的肚子叫:馋猫!
天夫那时闲下来常怂恿我要学会种麦这门手艺,一再对我说:你娃子这辈子只要有了种麦的本领,你保准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永远不会饿肚子。他还常教我背一些种麦的谚语,比如:肥田种稀,薄田种密。比如: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比如:麦子浇五水,馍馍送到嘴;芒种夏至麦穗黄,快收快打快进仓。天夫教得非常认真,但我却学得心不在焉。一句谚语有时背一天还背不下来。天夫这时就有些生气,就屈起指头敲我的头说:你太不成器,你的脑子比你姐差远了!逢这时我也会生气,会朝他突然吼起来:我姐脑子好使你找她教去,缠住我干啥?!他见我发了火,又会带了笑说:好,好,不训你了,没想到你个小狗娃,脾气还挺大哩。
天夫的种麦技艺到他爹下世时已趋炉火纯青,凡经他手种、管、收的麦子,总能比别人种、管、收的麦子在产量上高出二到三成。不过我爹对天夫并不服气,我爹认为自己的种麦本领并不比天夫这个晚辈低,倘不是那一年我爹被驴踢断了一条腿,我们家和天夫在种麦上就不会发生联系。
我爹被驴踢伤时已近霜降,别人家都在忙着整地种麦,我们家则忙着给爹找接骨大夫,待大夫把爹的骨头碴对齐打好石膏时,别人家的麦子都快种完了。爹忍住疼叫住他的长女也就是我的姐姐说:小米,今年这麦子我是种不成了,你赶紧去找天夫,一定请他来帮忙,帮工费咱出最高的!姐姐小米于是拉上我去找天夫。
那是一个正午,天夫和他妈还有两个妹妹正在他家的灶屋里吃着午饭,饭是面条,天夫吞面条时发出的响声有点惊天动地。姐和我站在门口时,天夫正在全心吃饭,姐有些惊奇地注视着天夫吃饭的样子,直到眼睛有些毛病的天夫娘问了一声:谁?天夫兄妹几个吸溜面条的声音才戛然而止,天夫才意外而惊喜地站起来叫:小米,是你?!
姐说了来意后,天夫立刻放下碗应允。行,后晌我就去帮你家种,反正俺家的地已经种过了,只是谁帮我牵牛?
牵牛?姐诧异了,姐对种麦一窍不通。
播种的耧是要用牛来拉的,牛套上耧后,需要一个人在旁边牵了它走。牵牛的人必须保证牛笔直匀步向前走,这样才能使播出的麦垄直溜漂亮不缺苗断垄。天夫比画着说明。
那,我来牵吧!姐说。我们家在齐村是外姓人,没有别的亲戚,爹躺倒之后,就只有娘和姐两个劳力了。
那天后晌,天夫扛着他家的耧,拉着他家的牛和姐姐一起向俺家的地里走,姐姐胳膊上挎着麦种,我则跟在后边用一根柳枝不时去打牛的屁股。
到地头之后,天夫先把麦种倒进耧里,然后从怀里掏出四个鸡蛋外加一把敬神的香点燃了插进地头的土中,跟着就跪下去面朝着麦地磕了个头。我有些惊奇,问:磕头干啥?姐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俯耳告诉我说:这是在求告土地爷,让他老人家保佑播下去的麦种都能出苗!
接下来天夫开始套牛,他把牛往耧上套好之后,笑着对姐说:我得摸一下你的额头。姐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问:干啥?天夫说:你没有牵牛的本领,在一侧牵着它的缰绳走还不如你在前边领着它走,这样才能保证垄不打弯;可要想让牛顺从你领路,得让它先闻闻你的汗味,让它和你熟络起来。姐有点半信半疑,但为了种麦,她最后还是把脸朝天夫伸去,天夫在姐的额头上慢腾腾抹了一把,临撒开手前还碰了碰姐的两个脸蛋,使得姐的脸红了个透。然后他把手伸到牛鼻子前停了一霎,这才开始让姐在前边走,他吆牛拉耧跟在后边种了。
天夫的话似乎不假,那牛果然老老实实地跟在姐姐身后走,种出的麦垄笔直笔直。我站在地头看守着麦种,有两个外乡男人这时从地头过,看见地里的耧印后赞叹道:这小两口种麦的本领还行。我听了也很高兴,待姐引领着牛从地那头走过来时,我兴奋地向她报告了那两个人的夸赞,我说:姐,他们在夸你和天夫哥哩,说你们小两口种麦的本领还行!天夫听见,快活得眉毛都飞走了,他一边看着姐姐一边扶着耧问我:他们是咋说的?我刚想重复那句话,姐就红了脸朝我叫:小豆,你个傻东西,不能胡说!
那天晚上照雇人种麦的规矩,也包了肉包子要招待天夫,但天夫执意不来吃饭,天夫说:把肉包子给小豆吃吧!其实娘只舍得包了五个包子,我两顿就把五个包子吃完了。麦种完那天,姐舀了五升绿豆给天夫家送去算是帮工费,但姐姐送去后又被天夫原样提了回来。天夫对姐说:绿豆俺家有的是,你要真想谢我,就麻烦给我纳一双鞋底,俺妈眼不好,纳鞋底太吃力。姐听了笑笑说:行。姐当下就找来一块黑布,让天夫在布上踩了个脚印。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姐让我把一双黑帮布鞋给天夫送去。天夫接了鞋笑道:我说是要双鞋底,怎么做了一双鞋来?好,好,我也得谢谢你姐和你。说完走进里间屋,摸出一块花布和几块冰糖送到我手里交代:冰糖你吃,花布给你姐,只是别叫你娘和你爹看见。我当然答应,这点事我能办成,我先把那块花布塞进俺家门前的柴堆,待吃罢晚饭爹娘在睡屋里说话的当儿,我轻步走进姐的睡屋把花布交给了她。她又意外又高兴,把花布披到身上比试来比试去,还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那天没有告诉她天夫哥给我冰糖的事,我想我得到的东西其实比她的好。
天夫帮俺们种的这季麦,出苗很好。到春天麦苗长高锄草的时候,从地头走过的人都夸俺家的麦子长得齐整。那时俺爹腿上的骨头虽然已经长牢,但因接得不很到位,只能走路,不能干活,一干活用力,就疼得龇牙咧嘴。所以麦地里的活只有靠娘和姐去干,娘还要做家务,地里的活便主要靠姐去做。把五亩地里的草锄一遍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姐从早到晚在地里抡着锄头。那些天,总是姐锄地,我和妹妹在麦垄间寻找着野菜。看着姐姐满头大汗的样子,我真想上前帮帮她的忙,只可惜我抡不动锄头。有天后晌,我忽然看见天夫拎把锄头过来了,进到我家的地里就弯腰锄起来。姐看见后说:天夫哥,锄地我行,你快歇着去。我真怕天夫哥听了这话会走,可天夫哥没理会姐的话,只管低了头唰唰地锄地,到天快黑的时候,他锄了快有一亩。说真的,我那天对天夫心里充满了感激,收工后,我拉住他要让他到俺家吃饭,他不,他说:小豆,等日后你长大了也来帮我锄地不就行了。姐那天没有再对天夫客气,只是在天夫拎了锄头走时,她直盯住他的后背看,好像是看他走路的样子,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看到他走进村子。我喊了一声:姐,咱们也回吧。姐这才回过神来把头点点。
那年的麦子长得很高,扬花时节我走进麦垄里,麦穗子都高出我的头了。有一天姐姐请天夫到地里看看要不要再浇一遍水,麦穗子都齐住他们的腰了。我那天站在地头看他们往地里边走,看着看着,忽然不见他们的影了。我担心他们是碰到蛇了——麦垄里有时有蛇,姐对蛇可是特别害怕。我于是就也钻进麦垄去找他们。在麦地里找人可是真难找,麦秆太密,根本看不出多远去。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他们,要不是后来听见一种类似牙疼病人的吸溜声,我真要急坏了。我听到那种声音后急忙喊:姐,你在哪儿?是叫蛇咬了吗?我这样一喊,那声音停了,过了一阵,天夫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抱住了我问:小豆,你没看见啥东西吧?我说:我能看见啥?麦秆这样密,又有风刮得麦秆乱晃,啥也看不清。这当儿姐也满脸是汗过来说:小豆,我在这儿。我看了看姐的两个脚脖,果然没见伤口,这才放下心。
所有的人都在断言这是一个丰收年景,家家都认为今年的收成会好于往年,爹甚至在忧虑家里的老麦囤盛不下今年打下来的新麦。谁也没想到老天爷会在这时来作梗,会突然决定在我们村子附近下场冰雹。冰雹到来是个正午,当时我正在天夫家门前同几个伙伴玩玻璃球,太阳倏忽间被黑云遮住,一阵冷风狗一样叫着围过来,我打了个冷噤,我刚想再打个喷嚏,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已到了耳边。我以为是暴雨来了,但那雨点打在头上却意外地疼,我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雨点,而是些比玻璃球大不少的冰蛋蛋。我和几个伙伴急忙躲进天夫家的门楼底下,正端碗吃饭的天夫这时从屋里奔出来,先是嗷地叫了一声,随即便扔下碗抓过一块薄木板顶在头上向地里跑去。我呆望着天夫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冰雹里。几分钟之后,冰雹像它刚才来时那样,又突然间停了。这时村里的各家人都开门向村外的田里奔,我看见姐正慌不择路地向俺家的麦田里跑,便也跟了上去。路过天夫家的麦地时,我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只见天夫抱头蹲在他家的麦地里,冰雹刚才从他家的南半截麦地经过,那半截地里的麦子全被冰雹砸断在地上,麦穗和麦秆都成了碎片。我和姐奔到自家地里,顿时也傻了眼,只见从麦地的南头到中间将近一半的麦子被冰雹砸了个七零八落,姐也当即哭开了。我那时不知道心疼麦子,流不出眼泪,只是有些惊奇地望着满地的麦子尸体在心里嘀咕:冰雹原来是这样厉害的东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夫来了,他走过去劝姐姐别哭,说老天爷总还有点良心,还给咱们留下了一半口粮,要想开点。我抓住这机会问天夫为啥冰雹没砸了那另一半麦子,天夫吸了吸鼻子说:冰雹不像雨,雨下一大片,雹走一条线。可能是它作起恶来太厉害,所以老天爷没有全放开它的手脚……
这场冰雹把村里大人们的笑声一下子砸得无影无踪,日子变得沉重起来。就在这种沉重的气氛里,麦收开始了。由于每家人所剩的麦子都不多,所以今年的麦收没有显出紧张,各家人都是不慌不忙地磨着镰刀。
开镰割麦后,天夫收拾完自家的麦子,又来俺家帮忙。爹瘸着腿和娘在麦场上忙活,姐和天夫负责把割下的麦向场里挑。那天晚上,眼见天已经黑定,去地里挑麦的姐姐和天夫还没回来,娘就叫我去看看,说别是谁挑担子扭了脚。我走到地头时,月牙子还没升上来,四周净是黑。我有点害怕,喊了一声:姐——姐在两捆竖立起来的麦子那边应了一声。我刚要跑过去,却又听姐说:小豆,你快由站的地方往南走一百步,把我的扁担拿来!我照姐的嘱咐往南数着走了一百步,可哪儿有扁担?我回头高声朝姐姐报告:没见扁担!姐说:没有你就过来,我在这边找找。待我走到姐姐身边时,她已经和天夫都把扁担插进麦捆担在肩上了。往回走的时候,天夫问我:小豆,你刚才看见啥了没有?我说:没有,天黑乎乎的,能看见啥?他说:那就好!我有些不明白,问他啥就好,他又不吭声了。
这年收罢麦不久,住在县城里卖蒸馍的表姑按照惯例,来俺村里买麦子。她到了俺家和随行的伙计喝罢一碗柳叶泡的开水后,就高腔大嗓地宣布:我这次来,除了买麦之外,还想给小米说个婆家。她这一说,姐立刻脸红了,姐说:我这辈子不找婆家。娘听见姐这话,就瞪她一眼说:哪有不嫁的闺女?快听你表姑说下去!表姑这时便眉开眼笑地介绍:我说的这人,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县立中学的校长,姓耿,人长得气气派派,一月的薪俸够买一石麦子。
那校长多大年纪?娘先开口问。
三十七,前妻死了,没留下孩子,说要续娶一个,但不找寡妇,这样,我就想到了咱小米。那可是个福窝子,小米只要去了就会享福!你想,一月的钱够买一石麦子,不管旱涝风雹都是一石麦子,比在乡下种地可是美气。要紧的是,咱小米从此可以到城里过日子,再不用到庄稼地里受风刮雨淋日头晒……
姐要找婆家的事,我觉着是个大事,而且在我的心里,总觉着和天夫也有些关系,于是就在傍晚去天夫家院门前玩时给天夫说了,天夫听罢很吃惊,拉住我的胳膊一连声地问:可是当真?我点点头说:俺爹娘都已经答应了,过几天就送姐去城里让人家相看。天夫的脸阴沉下来,跟着就见他进屋扛了一袋麦子出来,径往俺家走。我问他扛麦子干啥,他不答,只一个劲儿地走,双脚在地上跺得很重,像在和谁赌气。他进了俺家院子,嗵一下把麦袋子靠在俺家堂屋门前,爹和娘闻声迎出来问他这是干啥。他说:送给你们的!送麦干啥?爹有些意外。天夫好半天没有出声,最后才脸脖子通红地说了一句:我想娶小米!爹和娘都被他这话惊住,半晌说不出话。天夫这当儿又说:我会种麦,我能养活你们全家!爹这时回过神来,慢腾腾地开口道:天夫,你是个勤快孩子,你有娶小米的心并且想养活俺们,我和小米他娘都很高兴,只是你该知道,小米有弟弟、妹妹在吃闲饭,我的腿又干不了啥活;你也有几个小妹妹在等着你养活,你娘的身子又不好,咱两家的田地合起来不到十亩,单靠你一个人来种庄稼,怕是很难让这么多人吃饱肚子。我知道你种麦的本领不错,可种麦不是光凭本领的事,还得老天爷点头,老天爷要下场冰雹,你种的麦子再好,也吃不到嘴里,咱今年这季麦子,不是被砸了一半?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该替小米和俺们家想想,现如今她表姑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男的是城里的一个校长,一月的薪俸能买一石麦子,你说俺们该不该答应?
天夫被说呆在那里。
一直在里间屋听着的表姑这时出来冲天夫说:我说你这个小伙,鸟往高枝落,人往高处站,俺表侄女她好不容易有了个进城过日子的机会,你可不能耽误了她!表姑的话还没落音,天夫就扭头跑出了门去。这当儿,一直坐在里间床沿听着的姐姐,便哇一声哭开了。
当天晚上,爹拐着脚把天夫扛到家的那袋麦子又送了回去。
姐姐是一个来月之后出嫁的。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姐姐趁爹娘不注意,将一个钉死了盖的小木头盒子塞给我,让我偷偷交给天夫哥,可天夫那天晚上不在家,我只好将那个小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妹妹。
第二天姐姐上了城里派来迎娶的马车出村之后,我去找天夫问他见到那木盒没有,我估摸那里边装有贵重东西,姐要留给天夫作纪念。他娘看见我,指了指村外地里他家的祖坟说:一大早他就去坟上砍树枝了。我犹犹豫豫地向他家祖坟走,那坟上长有松树、柏树和一些杂树棵子,我有点害怕,离着坟地还有老远我就喊他的名字,躺在坟地青草丛里的天夫闻声抬了抬上身,我这才敢向他身边跑去。干啥?他看着跑近了的我问。木头盒子你见着了没有?我气喘喘地问。见着了。天夫并没有显出高兴,边说边从身边的草丛里摸出那个木盒子——里边啥也没有,只有一颗用几层纸包着的麦粒。我要麦粒干啥?他瞪住我问。我也有些意外,真只装了一颗麦粒?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了看,内里只有一个纸包,揭开几层纸后,果然只见一颗麦粒。我想看出那颗麦粒和别的麦粒的不同,但到了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姐姐这是干啥?我有点愣住了。
你姐八成是提醒我要继续帮你们家种麦。天夫懒洋洋地说罢,又仰身躺了下去。回去吧小豆,到了种麦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我们齐家人也只配帮工种麦啊……
姐姐婚后第三天回门来家,趁姐夫和爹娘在堂屋说话的当儿,她把我拉到厢房里问我把那个木盒子交给天夫没有,我说交了。她又问天夫看罢木盒里的东西都说了些啥,我就把天夫在他家祖坟上说的那些话对姐姐复述了一遍,没想到姐姐听了这话怒火满腔,气汹汹地叫了一声:猪脑子!并无端地朝站在她身边的狗踹了一脚,使得那只家养的黑狗委委屈屈地叫了好半天。
我不明白姐姐这是气从何来,就说:其实以后要想叫天夫来帮咱家种麦,我去喊他就是,你何必再给他留一颗麦粒……
姐姐闻言急忙捂了我的嘴,姐姐眼瞪住我压低了声音说:小豆,从今以后绝不准再提这事,再提我会撕你的嘴……
二
姐姐嫁到城里的第二年,解放军开过来了,同来的还有土改工作队。一些土地多的人家作为地主被看管起来,我们这些土地少的农户被告知获得了解放,可以从地主们那里再分回一些土地。天夫家分回了二亩,我们家分到了三亩。
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年头。
天夫继续种麦,而我照爹的吩咐,开始割草、放羊和拾柴。
由于天夫有种麦的手艺,他在互助组和初级社里都受到欢迎,并成了村上的劳动模范。有一年他所在的社里小麦亩产破了纪录,社里还让他披上红花到乡里出席了一次模范会议。也就在他开罢这次模范会不久,说媒的三爷走进了他家的院门,把一个名叫雨的邻村姑娘说给了他。
天夫那些天显得非常高兴,每逢看见我都要忍不住地重复:小豆,你等着瞧,我一定要让麦子的亩产再增高一些,说不定会增二百斤!我那时已经会开玩笑,我说:天夫哥,你这劲头是不是因为有了“雨”?他笑笑,说:你个小毛孩懂得啥子?!
我在去城里姐家做客时,顺口把天夫要娶亲的消息说了出来,不想我的话音刚落地,姐姐手中正洗的一个白瓷碗砰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说:姐,你咋了?姐说:这个碗上有油,太滑了……
天夫举行婚礼的那天,姐姐突然拉着她的长子——我的外甥长穗回来了。姐说:邻居结婚是喜事,我也该回来送点贺礼。她带回来的是一个红花被面,我替她送给天夫家记礼单的人,让他在礼单上写清:小米,送红花被面一个。
新娘雨是坐着披了红绸的牛车进村的,车在天夫家门前停下那阵,姐抱了长穗也挤到人群里去看新娘。新娘雨拉住天夫的手在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唢呐声里下车向院门走,经过姐面前时,没想到被姐抱在怀里的长穗会突然扬起小手把麦粒撒向了新郎,那些麦粒全都落到了天夫的头上。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便都哄地笑了,有个小伙还朝天夫叫:这是在提醒你,以后别忘了种麦……
那天回家我拉着外甥长穗问他:你从哪里弄到的麦粒向人家天夫身上撒?他指了指他的褂子口袋:俺妈给俺装的。姐这时在一旁接口:那是图个吉利,麦从天上掉,人在地上笑,是祝愿新郎今后的日子过得更美……
天夫婚后的日子果然过得不错,每次看见他,都见他脸上挤满着笑意。我有时忍不住问他:人结了婚是不是特别舒坦?他笑笑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等你日后娶了老婆你就知道了!
谁也没有想到,天夫的这场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就宣告了结束。姐也没有料到这个结局,那一阵我每次去姐家,姐总要问:你天夫家嫂子生孩子了没有?我常常回答:没有,没见她的肚子大起来。姐听了我的回答总是自言自语地在那里诧异:应该怀上了呀?!
天夫的这场婚姻毁于因种麦而引发的一场批斗——这已经是另外一个秋天了。这时候全国都在“大跃进”,农民们当然也要跃进,上级命令齐家村的麦地要实行密植,每亩地下种不能少于一百斤,以保证亩产达到十万斤。对于这个命令人们都默默照办,独有天夫站出来反对。他站在地头高声发着牢骚:咱种了这么多年麦子,还从来没听说麦种能下到百斤的。种子下得太多,苗出来就会密不透风,每棵苗就只能长一个蝇头小穗,到最后,五百斤的产量也难达到!他的话当然惹恼了上级,他于是便成了反对“大跃进”的典型。他先是让人押着在四周的村庄和田园游走示众,脖子上还挂了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他的两条罪状:反对科学种麦,反对农业跃进。后来被关进了乡政府里反省。
姐是从进城办事的村人嘴里知道天夫被关的消息的,她于一个傍晚骑自行车回来,车后架上带了不少吃的东西。她进屋就把那些吃食交给我,要我第二天一定送到关进乡政府里的天夫手上。姐那晚还让我和她一起去了天夫的家,去看了天夫的妻子雨,雨看见我们就流了泪,雨说:日子没法过了,以后咋还有脸往人前站?姐说:人啥日子都能遇上,要能挺过去!姐那天临走时还给雨手里塞了二十块钱。
可雨最后没能挺过这段日子。在天夫被关的那段时间,县上来的“大跃进”工作队陈队长经常找雨训话,要她同天夫划清界限,坚定地站在三面红旗一边。雨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经常低眉顺眼地站在陈队长面前接受教育,竟让陈队长起了邪心。于是在此后的训话进行时,陈队长便使用了另外一套词语,并最终在一个晚上把雨抱到了他的床上。渐渐地,村里人包括我都风闻到了那个晚上的情景——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雨走进陈队长的宿舍时衬衣被淋得有点湿,陈队长拿过他的一件衬衣放到雨手上说:先换一换,你穿着湿衣裳我心疼。雨说:不用。陈队长说:你要不好意思了我就扭过脸去。雨说:不。后来,陈队长就拿过一张纸说:县种子站为了保证实现农业种子上的跃进,最近决定从农村招一些有实践经验的青年农民进城到种子站工作,当国家正式工作人员,我想推荐你去,你愿意吗?雨有些意外和惊喜,问:真的?那队长将手中的表格递给她:当然,你看看!我够格吗?雨有些不放心。我了解过了,你懂种麦,又有点文化,而且你手巧,你看看你这指头,让人一看就知道啥都会干……那队长边说边拿起雨的一只手摩挲,由手指摩挲到手背,由手背摩挲到小臂,又由小臂摩挲到胸口,最后把雨摩挲到了他的怀里……
人们都恨那个队长,我心里也替天夫抱不平,我决心等天夫反省出来后把雨背着他干的事告诉他——我那时还不懂这种事对一个男人的打击有多大,不懂这种事的处理办法。
当天夫在反省期间被押回大队里接受批斗时,我常默默站在远处观看,我在同情之余总觉得他太傻:你为啥要多嘴多舌?叫你密植你就密植呗,为啥要逞能去公开反对?反正是上级让干的,减产了又不让你负责!而且就是丰产了,分到你手上的麦子能有多少?
天夫后来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后晌被释放回家的。他走到村口时我看见了他,急忙披一个蓑衣去接他,就在村口,我告诉了他雨和那队长的事,我原以为天夫听了我的报告后会满脸感激,没想到他会恶狠狠地瞪住我叫:你胡说!
我急忙解释:这事千真万确,我要说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他一把抓住我衣领子叫:你为啥要告诉我这个?
我愣住:这还用问为啥吗?
你这个混蛋!他骂了我一句,搡开我,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走。
那天晚上,天夫家传出了吵闹声,我有些担心地凑近去听,却主要是雨在叫:你这个反对“大跃进”的坏蛋还有资格来吓唬我!告诉你,老娘已经决定跟你离婚,老娘要进城去当工作人员,再不跟你种地受罪了……
雨是三天之后离村进城的。那个工作队长没有骗她,果然把她安置在县种子站,那种子站离我姐家并不远。
十几年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也已进县城工作的我办事经过县种子站,在种子站的大门前,我看见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正朗声向一群购买麦种的农民介绍小麦新品种“南达二四”的优点,我定睛一看,是雨。她也认出了我,走过来同我说话,我望着年龄、风度、气质都已大变的她心里充满感慨,尤其是当她的一双城里打扮的儿女跑过来拉她回家吃饭时,我忽然想:雨当初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
雨走之后,天夫常常一个人枯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再不就是到村四周的田地里转悠。他有时会在傍晚,一动不动地蹲在麦地头,直到天黑透。有天傍黑,我看见他又走到西坡的麦地头蹲下,就走了过去,我原想劝劝他想开点,别为挨批斗和雨走的事伤心,不料他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小豆,快准备准备吧,要有灾难了!我当时一惊,忙问他啥灾。他说:我这些天每夜一合上眼睛,就看见我爷爷抱着一些人骨头过来,让我帮他埋埋,过去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不会是一个好兆头。我当时以为他这是因为生气说的胡话,就没往心里去。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收工走到村边,天夫忽然喊住我说:小豆,你快来看!我以为有啥好景致,就快步走到他身边。他指着村边的庄稼地说:看见了吧?那么多人在地里找东西。我打眼一看,地里哪有人?人们早收工回村了。我笑道: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地里哪有一个人?他说:你看仔细点,明明有那么多人在地里找东西!我估计他因为心情不好精神有了点毛病,就没再同他多说,只劝他:快回家吃饭吧。
这之后,我就见他在刷洗他家的一些坛坛罐罐,而且还到我家借了两个不用的空坛,我问他干啥用,他不细说,只叹口气道:有点用处。有一次,他让我去另一户与俺家关系不错的邻居那里为他借两个空坛,我因为认定他是精神不正常在瞎折腾,就干脆拒绝了他。直到那个可怕的春天过去之后,我才算知道了那些坛子的用处。
这期间,天夫还催我去城里告诉我姐,说灾难就要来了,让她做点准备。我自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没去城里给姐说什么。
我为我的愚蠢终生后悔!
三
我和许多人一样,都以为那是一个寻常的春天,以为它和过去的春天没有两样,只会带来草木旺发和百花绽放,带来温暖的阳光与和风,根本没有料到它会一改往年的温柔面目,狰狞可怖地把饥饿这个厉鬼悄然释放了出来。
那厉鬼起初只在远处啸叫,因为村里有大食堂做依靠,人们并没有太紧张,到食堂宣布已经无粮做饭,各家须自想办法寻吃食的时候,人们才真正慌了。村里人一齐拥向地里,起初是去寻找去年秋季遗留在地里的早已冻坏的红薯和刚刚发出嫩芽的野菜;后来是寻找刚刚从寒冬里缓过劲来的可吃的动物:兔子、老鼠、蛇;接下来开始剥树皮、捋树叶、找无毒可吃的野草。望着满地里低头寻找可吃之物的人们,我忽然想起许多天之前天夫给我说过的话,他说他看见好多人低头在地里寻找什么,我的心一颤:莫非那时就是一个预告?想到天夫,我才注意到这些天一直没有看见天夫的影子,他好像并没有到地里寻找吃食。我这时已无精力去想天夫的事,饿鬼已经闯进我的家里,我们全家每天都被饥饿折磨着,找什么东西吃成为全家唯一忙碌的事情。我去城里找姐姐求救,不想他们家也几乎断顿,姐只能给我五斤红薯干让我带回来。这之后,我们把榆树皮捣碎成粉,做成类似粥的东西吃下去;把陈年积下的旧棉籽放在锅里炒,而后捣碎去壳吃籽仁;把不知什么年头剥下的一块牛皮放在锅里蒸煮,然后去毛把煮涨了的牛皮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下去;把往年剥去了籽粒的玉米棒芯,粉碎后蒸着吃。到最后,所有可吃的东西全吃完了,再也没有啥东西可供全家吃了,家里能够进肚的东西只剩清水了。在喝了一天清水之后,娘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对我和弟弟妹妹们说:娘实在没有办法给你们找吃的了,你们各自出去想法寻个活路吧。这时我和弟弟、妹妹的身子都已浮肿,走路已经很困难,哪里有力气出去找吃的?娘摇晃着身子刚走到院门口,就扑通一声倒下了,我拄着木棍走过去,拼力将娘扶起来,娘只看了我一眼,就咽了气。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已无力再哭,只用苇席将娘卷了,勉力在院墙外十几步处挖了个坑,将娘埋了。村里这时已相继开始死人,能听得见这儿那儿有断续无力的哭声响起。除了这几缕哭声,村子里再没有其他声息,没有鸡鸣狗吠——所有可吃的动物早进了人们的肚子;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村里人已没有力气把话送出口,交流都只靠眼神了。我已经绝望,我估计自己和弟弟妹妹也将在一两天内饿死,我根本没想到,奇迹会在娘死的这个晚上突然出现——
这天晚上我们都睡着后——其实是处于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状态,肚里难忍的饥饿不可能让人睡得很沉,我忽然闻到了一股麦子的香味,这时我的嗅觉已变得十分灵敏,任何一点可吃的东西所发出的气味都能被我的鼻子发现。但我对鼻子闻到的这股香味不敢相信,这个时候哪还有麦子存在?我没有让自己睁开眼睛,我在心里断定这是鼻子所犯的一次错误,但那股香味却持续不断地往我的鼻孔里钻,那味道之好之浓之有魅力,最终迫使我睁开眼下床去寻找那股麦香的出处,我拄着木棍循着那香味找去,最后发现那香味来自屋外窗台上的一个布包。我有些惊奇:这个布包是哪里来的?我记得很清,这窗台上从来没有放过布包!莫非真是神仙来搭救我们给我们送来了麦子?我踉跄着上前抓住了那布包,哦,天哪,真是麦子!是一包麦粒!我急忙去掐自己的胳膊,我害怕这又是一个梦——这些天的几乎每个夜晚,我都梦见自己找到了美味的吃食,有多少次,当我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些美味往嘴里送时,梦醒了。手指掐胳膊所引起的疼痛使我吸了口气,我明白这不是梦,我高兴得心都要蹦到窗台上了。我抓紧那布包抱到怀里,唯恐它再一下子飞走。啊,一定是神仙可怜我们,给我们送来了麦子!我几步走进屋里,高兴地对处在昏沉状态的弟弟妹妹们低了声叫:我们有吃的了,是麦子!他们几个都醒了,我点亮了灯,把布包里的麦子拿出来让他们看,他们的脸上立刻放出光来,弟弟甚至抓了一撮麦粒就要往嘴里送,我急忙攥住他的手说:等等,不能吃生的,我这就去煮!
我去灶屋给锅里舀上水,而后抓了一小把麦粒放进去,我说:咱们不能一顿吃很多,咱们必须细水长流,争取靠这点粮食熬到公社发来救济粮;再说咱们饿了这么久,乍一吃多也会撑坏了肚子。弟弟妹妹们都点头,默站在那里看我向灶膛里添柴。
锅里的水终于开了,正在变熟的麦粒所发出的香味变得更加浓郁诱人,弟弟妹妹们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锅盖。我告诉他们要耐心再等一会儿,煮麦粒比煮面条需要更长时间。我边说口中也边流着口水,我感觉到肚里的肠胃因为这即将变熟的麦粒翻腾得更加厉害。
麦粒终于煮熟了,一个个饱胀得如吹足了气。我拿来四个碗,每个碗里分十七颗麦粒,而后加满带了一点麦香的水,依次递给弟弟和两个妹妹。我要他们细细嚼慢慢咽,这样才能使麦粒完全被吸收,但弟弟并没管我这叮嘱,接过碗三下五去二就把十七颗麦粒全送进了肚子,而后便眼巴巴地看着我的碗,这时我才刚把碗端起,我没有办法,只好又把自己碗里的麦粒给了弟弟四粒。许多年后,我从一家粮库的门口过,看见门口的尘土里散落着许多麦粒,我当时想,如果在一九六〇年春天,这些尘土里的麦粒至少可以救活十个人的命。
我们兄妹四个,就靠这一包麦子坚持到了救济粮发下来,我们虽然都全身浮肿,但命总算保住了。事后我才知道,就在我们收到那包小麦的那个早上,全村每户人家也都收到了同样的一包小麦,人们都在为这包救命的小麦的来历惊奇。我最初只相信这是神仙的恩赐,后来细细审视那个包麦子的布包时才注意到,它是用一件旧衬衣改缝的,而且在上边发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钢笔字:大坏蛋。我立刻认出那三个字是我写的,是我当初同天夫开玩笑趁他在树下睡午觉时在他衬衣上写的。啊,老天,麦子原来是天夫送的!问他那包麦子是不是他送的。他不置可否地说:管他谁送的,你只说吃着香不香吧?我说:香,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的麦子!他说:知道香就行了,就该以后好好种麦子。我追问他那些麦子是从哪里来的,他起初死不开口,在我顽强的坚持下,他才在我保证不说出去之后说明了原委。原来,他早在几年前就看出饥荒会出现,开始用偷的办法悄悄收藏麦子,他把那些麦子装进坛坛罐罐深埋进院中的地下,在饥荒发生之后才一点一点往外取,他原本是只为自家一家人度饥荒做准备的,后见村里死开了人,才给每户分了一点……我想起当初他向我借坛的事,问他是不是就是为了藏麦,他说是的,他说如果你当初多为我借几个坛子,我就可以多藏一些麦子,说不定会多救活几个人……
我后悔得心都发疼了。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也才明白天夫何以会有心绪和力量在这个饥饿的春天娶一个媳妇。那女人名叫清音,也很有几分姿色,要是正常年景,怕是难看上天夫这样的人。天夫娶这女人的经过十分简单,据天夫后来说,那是一个晚上,他刚用小锅煮了点麦粒预备给全家吃,忽听门外扑通响了一声,他一惊,以为是有干部来搜查,到门外一看,才发现是一对母女晕倒在他的门前,那当妈的二十几岁,怀里的孩子也就两岁的样子。他知道她们是饿的,先抱那娘俩进屋,喂她们喝了点煮麦粒的热水,待缓过气来,又喂她们吃了点熟麦粒。母女俩肚子里有了东西,这才有劲睁开眼睛,那当妈的当时就挣扎着给天夫跪下了,感谢这救命之恩,天夫慌忙把她扶起说:大妹子,快起来。那天晚上,看着那母女俩已无处可去,天夫和娘就在外间屋为她们铺了个地铺让她们睡下。半夜里,睡在西间的天夫正做着梦,忽觉着有人在掀他的被子,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就着月光一看,原来是那个少妇正想钻进他的被筒。他吓了一跳,慌忙坐起身抓了一件衣裳披上身说:大妹子,这、这可……那少妇就哽噎着说:大哥,俺看你是好心人,想求你救人救到底,把俺娘俩收留下来,给一口饭吃,让俺们能活个性命。反正俺娃他爹也已经饿死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让俺做了你的媳妇……天夫当时惊得半晌没吭声,倒是天夫他娘在东间接口说:天夫,就让她们娘俩跟咱们过日子吧。天夫这才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在那女人的肩上……
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我和天夫说起那个名叫清音的少妇,天夫以淡然的口气告诉我,他那天晚上虽然和她睡在了一起,但真正让她成为他的媳妇却是在将近一个月之后。天夫说他当了几年的单身汉,又一直有吃的在养着身子,见了女人当然有冲动,但当他摸着清音那筋骨毕现的身子,就涌起一股痛惜和心疼,他实在不忍心压向那个几乎承受不了任何压力的身子,他是把她抱在怀里抚慰她睡了一夜的。此后的那些日子,他只管每日煮了麦粒让清音母女吃,当然是逐渐增加数量以免撑了她们的胃。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清音母女的身子渐渐恢复了过来。清音先是身上有了肉,继是颊上有了红色,再是月经也恢复了正常。当那次久违了的月经过去之后,有了力气的清音主动把天夫拉上了自己的身子。那是一场慌乱而持久的忙碌,也就是在那些忙碌之后,他们的女儿冲冲才得以来到世上。在整个齐村,冲冲是一九六〇年那年唯一出生的孩子。其余的夫妇则都因为饥饿而停止了生育活动。
大饥荒过去之后,有了老婆、女儿的天夫干活更有精神,种麦也更加上心,只可惜那时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种地,天夫麦子种得再好,分麦时也只能和别人一样,分回来一百二十斤口粮。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种麦的热情,每次见我都劝我跟他学种麦,说要把种麦的手艺都传给我,但我对种麦没有兴趣,我一心想像姐姐那样当一个城里人,后来姐夫为我在化肥厂弄了一个招工指标,我得以进城当了工人。
我离家进城当工人的那天,天夫刚好在村边的麦地里锄草,他看见我从地头走过时喊住我说:要是在城里干活不顺心,你就还回咱村里种麦子,种麦子才是世上最要紧最值得做的事儿,天下哪个人不要吃麦子?人活世上,就该去干值得干的事儿。我听了虽然连连点头,心里却在笑他不懂事:我好不容易进了城,还能再回来种地去受风刮日头晒?
进了城见到姐姐,我把天夫劝我回村种麦的事给她学说一遍,我原以为姐听了也会笑的,未料姐听了呆了半晌叹口气说:他的话并没错,大家要都不把种麦当回事,咱们上哪里去吃白馍?
这之后我有几年没有回村,没有再见到天夫。有一天,我最小的妹妹来城里看望姐姐和我,在饭桌上顺口说到天夫,说天夫最近倒霉了,又开始天天挨斗,而且可能会被划成牛鬼蛇神——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我和姐姐听了都一惊,姐姐立时停了筷子问:为啥?妹妹说:他犯傻,给队里种麦之前还要敬土地爷,又烧香又摆鸡蛋的,被人汇报了上去,大队的人就说这是搞封建迷信,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姐姐听罢,要我立刻回村一趟,去找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为天夫说说话,那革委会主任早先在城里上过学,是姐夫的学生。我于是就骑了自行车回去,到大队部见了那革委会主任,那主任还真给面子,当下就把关在大队部里的天夫给放了出来。我用自行车驮着天夫往村里走,他说:谢谢小豆来搭救,幸亏你还记得我。我抱怨他干啥这年头种麦还敬土地爷,惹来这些麻烦?他毫无愧意地说:“咱种地的不敬土地爷咋行?多少辈子的规矩咋敢破?你没见如今的小麦亩产越来越低,要再不敬敬土地爷,说不定又会有闹饥荒的一天!”我问他果真相信有一个土地爷存在?他说,当然。这世上这么多的土地,没有个神灵掌管哪行?我看他一脸虔诚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那天把天夫送到家,他老婆也就是那个叫清音的女人非要留我吃饭不可,我谢绝她的挽留走到院门外时,天夫又追出来小声说:小豆老弟,麻烦你在城里帮我买点保胎的药。我问他给谁吃,他指了指院里的女人清音,低声说:给她,自打我挨批后,怀了孕的她因为担惊受怕,总说肚子不好受,我担心她流产。眼见我年岁大了,她要是流产了生不出个儿子来,我这种麦的手艺日后传给谁?我急忙点头应允。
几天后我就从城里给他捎回了药,可惜那一胎最后也没能保住,清音还是流产了。我劝天夫别伤心,让清音以后再怀。不料几年过去了,清音到底也没怀上。天夫有一次见到我很沮丧地说:八成是我老了,精水里没有东西了……
清音带来的那个女儿和天夫的女儿冲冲相继长大出嫁之后,天夫曾想把自己的种麦手艺传给两个女婿,但这时打工潮已经兴起,两个女婿都愿意到城市里打工挣钱见世面,根本不愿去学种麦。两个女儿也不赞同她们的丈夫在农村种地,天夫只好作罢,毕竟不是儿子。天夫不敢强迫两个女婿改变选择。
天夫老了,满头的头发都白了。我有次回家看见他一个人弯着原本就开始佝偻的腰在自家的麦地里锄草,喘息声惊天动地。我心疼地走过去劝他歇歇,他摇着头说:忙惯了,不干活心里也空得慌。我说:你两个女儿都孝顺,就是不种地她们也会养活你,你该享点福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看见麦地里有草,不锄掉心里总着急……
我没想到这竟是我和天夫的最后一次交谈。
天夫死在第二年的种麦时节,死讯是村里一个来城里卖菜的人到我姐家歇脚时说的,说是天夫在抱着麦种袋往耧里添麦种时,一头栽倒在地死了。他死那天,他家的麦地才种了一半。
姐和我听了这消息都呆了一阵,姐随后就对长穗和我说:咱们得回去一趟,给他送送终,人家过去帮过咱们。长穗如今在县政府机关上班,工作很忙,听了他妈的话后面有难色,说:妈,我们机关里这两天事挺多,天夫和咱家又只是邻居关系,我就不回去了,你和舅舅回去到他坟上看看也算尽了礼数。没想到姐一听这话生了气,厉声说:再忙也得回去,啥事有比给死人送终要紧?长穗见他妈生了气,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我们三个人回到村里时,天夫的女儿、女婿们已把他埋葬完毕。我们赶到齐家的祖坟上,送葬的人那刻都已经走了,坟上只有白色的纸幡在风中摆动。也已显出老态的姐姐弯下腰点着了带来的大捆火纸,我放了一挂鞭炮,之后姐对站在一旁的长穗说:按村里的辈数,你该向天夫叫舅舅,你今天既是来到了他的坟上,就给他磕个头吧。长穗一怔,十分意外地看着他妈:你说让我给他……?晚辈给长辈磕个头有啥了不得的?姐姐顿了顿她的拐杖。长穗求助似的看了看我,我也觉得姐让长穗给邻居天夫行磕头这种大礼有点过分,但又不好当面再说什么。长穗见我没有说话,只得不甚情愿地在坟前跪下了双膝……
第二天早饭吃罢,姐让我和她一起去天夫家一趟,我猜姐可能是想去安慰安慰天夫的媳妇清音和他的两个女儿。不料到天夫家院门前一看,门上已落了锁。旁边的邻居说:天夫的两个女婿如今都已在城里做起了生意,清音已随两个女儿去城里了,一大早就动身走了……
我们那天返城经过天夫家的责任田地头时,看见天夫死前种下的麦子已出了芽芽,旁边尚未来得及种的那二亩多地里,草苗苗也已开始露了头。姐姐在地头停了步,长久地拄杖望着空无一人的麦地。长穗上前催她走时,姐叹了口气说:长穗,你该留下把这块地补种完的!
凭啥?长穗惊得几乎跳起来。
姐姐没再说什么,只是揉揉眼睛,拄着拐杖朝前走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姐姐那也已开始佝偻的后背,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