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是一个拜上帝教的教国,而拜上帝教的确跟西方的基督教新教,有着渊源和教义上的联系。虽说洪秀全学的那点基督教教义和轨仪,不过小半桶水,而且后来基本上是按照中国特色,创立了一个中国味道和民间意味很浓的“新教”。但是,至少在天国的人眼里,西方来的洋人,依旧是他们同教的兄弟。对此,广东来的洪秀全,从开始就有这样的认同,而广西的人,最初还比较模糊,当得到洋人的“证实”之后,也就兄弟情深了。他们不像其他的中国底层百姓,至少有一些对洋人不仅充满了好奇,还有天然的敌意。
反过来,在华的西方人,一旦确认太平天国的确跟基督教有关,最开始,对这个农民王朝,也怀有强烈的善意。毕竟在那个时代,在华有势力的西方主要国家,无论是英法还是美国,宗教气息都相当浓厚。太平天国跟基督教有关的消息,零星地来自清朝官方和民间,更准确地则来自香港的瑞典牧师韩山文,因为这个瑞典牧师,见到了洪秀全的族弟,跟洪秀全一起创教的洪仁玕。当这个消息经美国牧师,那个曾经做过洪秀全几个月老师的罗孝全嘴里,通过报纸传递出来之后,在华的西方人一片欢腾。这个时候,太平军正在凯歌行进之中,如果这个西方人意中的“基督教王国”真的落到地上,那么一直困扰着西方的难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当然,西方的外交官比较冷静,在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之后,英国公使文翰、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和美国的公使麦莲,都先后访问了天国的首都天京。尽管他们都遭遇到了“万国来朝”的困窘,被要求承认太平天国是天下中心,而洪秀全是天下万国的真主,甚至被当作来朝进贡的,但太平天国的天下,比当年马戛尔尼遭遇的清朝皇帝的天下,柔软度更高。彼此间甚至没有在礼节上过多的纠缠,因为天王和东王根本就没心思见外国人,当然也就不在意这些老外是不是需要下跪。
英法公使见了一些天国的要人,比如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而美国公使只跟低一级的太平天国官员打了交道。双方第一次正规接触时,太平天国给英法公使留下的印象还不错,他们感觉到了天国人对他们的友善。当北王韦昌辉发现洋人跟他们信仰一个上帝,而且连十诫都是一样的时候,非常高兴,认同这样高鼻子的洋人是兄弟。同样,英法公使也对太平天国未来充满了期待。一些官阶低一点的天国官员,则对洋人有些不满,他们认为,既然是兄弟,洋人为何不帮助他们打清妖,而且,对洋人贩卖鸦片,也有微词。但是,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情绪。美国公使的考察,得出了与英法相反的结论,他认为,太平军信仰的根本不是基督教。如果太平军取胜,西方跟他们平等的交往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很难纠正他们在宗教方面的谬误。自然,西方也就别想从太平天国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农民的王朝,对于西方文明世界是完全陌生的。但是,美国公使预料,太平军可以打败清朝的军队。
太平军攻占南京后,英国于1853年4月委派的香港总督兼驻中国公使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赴天京(今南京)访问,了解太平天国的对外政策,并企图让太平天国承认《南京条约》,结果遭到拒绝。文翰所乘舰船经过镇江时,太平军镇江守将罗大纲、吴如孝特致书文翰,表明太平天国独立自主、反对侵略的外交政策,并希望英国不要帮助清军。图为罗大纲、吴如孝致英国公使函。
然而,新一任英国公使包令上任之后,造访天京,却吃了闭门羹。包令以书面的形式,提出了一些问题,比如太平天国的体制、通商、英国轮船、能否得到太平天国的煤炭供应等等。结果,他得到了一个来自东王杨秀清的“诰谕”,反问这个老外五十个问题,要他回答。这些问题,有一些是因为太平天国对西方的无知,比如总是问,洋人拜上帝、拜耶稣有多久等等,但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根据洪秀全杜撰的教义提出来的,比如洪秀全是上帝的二子,受命统辖天下各国等等。同时,也回答了一些具体问题,比如没法提供煤炭,但通商没有问题。得到这个“诰谕”之后,在华的老外们稍微清醒了一点。他们意识到,不能等太平天国夺天下,还得跟清朝打交道。保持中立,是最佳的选择。而这个时候,第二次鸦片战争,已经在广东打响了。
但是,西方的传教士和一些与太平军特别对脾气的西方人,比如呤唎,对太平天国依旧充满了友善之情。在他们看来,太平天国的宗教,顶多是有点偏差,就像在西方,基督教传到中欧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教义异端派别一样。如果能费心加以改造,是可以纠正过来的。他们的信心,有相当部分来自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此时的洪仁玕,不仅已经受洗,而且成为一个合格的牧师了。洪仁玕可以改造,那么洪秀全为何不能?他们设法让洪仁玕回到太平天国,对这个西化了的洪秀全族弟寄予了希望,指望他可以说服洪秀全,让太平天国改弦更张。如果他们碰巧遇到了某些对西方格外亲和的太平军将领,比如忠王李秀成之类,那他们对太平天国的好感就会更进一层。1860年6月,传教士们探访了太平军占领的苏州,归来之后,对太平天国简直就是交口称赞,他们认同太平军跟他们崇拜同一天父,信仰同一天兄的说法,对“洋兄弟”的称谓,洋洋自得。在他们看来,太平天国比清政府好得多,从心底里充满了友善——这倒也不假。一个传教士进了天京,他发现,赞王蒙得恩的长子,一个位高权重的天国贵公子,只要是见传教士,就必定笑口欢迎,反而对自己的官员,倒是一副冷面孔。出于迎接洋兄弟的急切,有时甚至会让他来不及穿妥帖裤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观察逐渐深入,太平军的败象愈加鲜明,外国人的态度变了,不仅世俗的外交官变了,连传教士也变了。1861年,英国来华特使布鲁士根据一些情报,写报告指出,这个叛乱运动,已经没有希望了,没有一个正当的中国人乐意与之合作,而他们的工作,就是烧杀破坏,除此以外,别无所事。连受邀来到天京,跟洪仁玕住在一起十五个月的罗孝全,最终也离开了他昔日的学生。在他看来,他的学生是一个精神错乱者,他的宗教走了邪路,实际上是反对耶稣福音的。而他的政治体系,一直没有一个像样的政府,一切都是军法从事,所有的当权者都是在杀人这条线上走。不是杀他们的敌人,而是杀自己人。太平天国,就是一个专制恶魔。
回过头来看,这些西方人,到底是因为太平军不能成事,才这样心灰意冷,还是因为看不惯太平天国的行事,由失望导致反水呢?这个事情,已经不好说了。反正,在太平天国日暮途穷之际,多数的在华西方人,都撤回了他们对这个农民王朝的支持。当然,说他们都支持清政府,甚至帮助清政府打灭了太平天国,也不确切。在客观上,西方在太平天国后期,的确是帮了清政府一点忙,但真正剿灭太平天国的,还是清政府和乐意帮它忙的汉人士大夫。
天国玉玺印文字。关于印文的读法,在从事太平天国史的研究者中存在争议,至今没有定论。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在太平天国里,不仅那些对西方心怀善意的领导人,比如李秀成、谭绍光,就是洪秀全自己,也并没有心思跟西方人闹翻。在长江上,只要过往船只挂了西方的旗帜,无论真假,太平军都不会去动它。以至于在上海,买卖西方旗帜,成为一种生意。他们只是不解,为何洋兄弟有时会帮助清妖来打他们。不解归不解,但所谓的反帝行为,在天国依旧是不存在的。西方于天国,始终是一个友善的存在。但是,他们也没有放弃自己天朝上国、天下中心的成见,去努力争取西方的合作,好像西方天然就会帮他们一样。在天国后期,西方越来越明显地倾向清政府的时候,他们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愤怒。这些农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顾及这些。外交这个概念,在当年连清朝的士大夫都没有。
天国木玺。太平天国原有金、玉、木三玺,金玺已毁,玉玺珍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木玺后来发现于原删书衙旧址的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