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天国大乱到来之前,安徽的淮上是个捻子与团练并存的地方。捻,在淮北方言,就是一股,一支,一伙的意思。所谓捻子,就是流民的武装,但是,也有村民甚至土豪组织的。恶一点儿的,打家劫舍,滋扰商旅;好一点儿的,主要是自卫,但也会干一点儿违法的事,比如贩私盐。团练当然不需要解释了,属于官方允许地方乡绅办的地方武装。两者一个具有反叛性,一个则是非建制的朝廷地方武装。
虽然两者看起来区别很大,但实际上,在大乱临头的时候,实际的分别并不大。它们都是地方势力办的武装,第一位的目标就是保护乡里。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做。所以,它们在朝廷和太平军之间,往往两边摇摆,有的时候,则是两边都不得罪。团练掘壕建圩,捻子也掘壕建圩,所有危及自身安全的因素,无论来自何方,都会被抵御。
张乐行是淮北涡阳的土豪,私盐贩子,后来成为几股捻子的大头领。这样的人,如果碰上李鸿章,也许就成了淮军将领。可惜,他没有碰上,拉起了捻子。大乱之年,淮上这种地方,盗贼蜂起,拉起武装,退可自卫,进可获利。私盐贩子,只要是头领,跟土匪没有太多区别,由他们拉武装,很有基础,也很是方便。苗沛霖的家乡凤台,离张乐行的家不远,这是个出身农家的秀才。淮上不是富庶之地,也没有读书的传统,一个地方,出个秀才,就是个人物了。只是,大家都在拉队伍的乱世,没人把个秀才当回事。苗沛霖投张乐行做过师爷,没受重视,转过来跟官府混,也不受待见。最终,在吃了很多亏之后,当地的办团练的豪绅们,觉得这个秀才还是真有点道道儿,于是,苗沛霖做了一个乡的团练头子,通过挖壕建圩,训练兵勇,逐渐壮大起来。他据守的村寨,壕沟比别家的深,寨墙比别家的高,所以,被攻破的可能性小,所以,别的村寨的人,投奔他的就多,逐渐地,淮上几个县的团练,都奉他为首领。只是,昔日的苗秀才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称霸一方的土豪。他手上的团练,无非是苗家军,只听他一个人的。
其实,在太平天国乱时,张乐行跟苗沛霖的地方割据,本质上相差无几。张乐行也多次接受过朝廷的招安,反反复复。即使被太平天国封为沃王,也是听调不听宣,大体自行其是。苗沛霖也是一样,一会儿靠上朝廷,得封二品虚衔,一会儿又跟太平军勾结,成了太平天国的王。两者都像太平军悍将陈玉成说的那样,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只是相对来说,捻子的反叛性要强一点儿,而团练对官府的亲和性要多一点儿,但也只是多一点点而已。
西方人笔下的勇营、清军洋枪队和捻军士兵。
张乐行最终选择了太平军,其时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所以,他的捻军没有干成什么大事,就被彻底剿灭,被俘被杀。苗沛霖干的最大的事,是诱捕了太平天国后期最杰出的将领之一的陈玉成。但是,这样的事情,只能让他在江湖中得到恶名。所以,等到太平天国覆灭,朝廷要跟这些反复无常的地方势力算总账的时候,他被迫反清,最终众叛亲离,不旋踵即被剿灭,跟张乐行一样,身死族灭。
其实,张乐行和苗沛霖做的,是多少代以来中国乡村的精英都会做的事情。战乱到来之际,当然有人会选择逃亡,这最方便。但也有人选择拉队伍,结垒自卫,东晋时的坞壁,就是这样的产物。中原大大小小的坞壁主,大多都是地方精英,有原来的士绅,也有强人和土匪。只要有这个能力拉起武装,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自保。自己所在的地方的安宁,是第一位的。捻子在多数的时候,都是小范围活动,甚至修寨墙固守。后来的捻军进行大规模的流动,是朝廷的围剿给逼出来的。本质上,能够拉起这样队伍的人,都是地方性的精英。他们的行为,主要受地方性的支配。天下大乱,谁知道新朝得胜,还是旧朝能够维持?危险当头,如果能抵挡,则官军来了挡官军,贼寇来了挡贼寇,太平军来了,自然是挡太平军。但是如果对方势力太大,就只能委曲求全,先靠上去再说。整个大乱过程中,这些地方势力,其实看不清动向,很难判断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所以,在很长时间内,只能两边押宝。在新旧朝争天下的时候,他们最佳的选择是中立。但没有人让他们中立,只要有这个能力,就必须逼他们选择站边。当年的安徽,是两边拉锯的战场,你拉来,我打去,平民的生命损失无数。为了自保,来不及逃走的老百姓只能选择像张乐行和苗沛霖这样的新时代的坞壁主,求得庇护。但是又难免不被庇护他们的强人左右,去参与争斗,抢掠和屠杀比他们更弱的人群。最终还是落得个被剿灭的下场。官兵来了,百姓是贼,贼来了,百姓又是官兵的人,安徽在大乱之后,千里赤地,无数冤魂,到哪儿诉屈?张乐行和苗沛霖都是皖北淮上人,此地土地贫瘠,民风彪悍,所以,容易产生这样的强人。同时期,皖南没有逃走的乡绅,则更倾向于跟强势的太平军合作。在留存下来的太平天国文物中,有一份翼王石达开给皖南青阳乡绅刘悔庵的凭条,提到这个刘悔庵曾经给本县的太平军师帅进贡了500两银子、20头猪、鸡鸭200只和熟米20担。而且这个刘悔庵还带人亲自来见翼王石达开,贡献了更多的东西,得到了翼王的嘉奖,还回敬了礼物。显然,如果官兵打回来,这些乡绅也会这样孝敬。太平军打到苏州、常熟一带时,当地留下的乡绅,也是分成两拨,一拨顺从,给太平军交粮纳赋,贡献鸡鸭猪羊,一拨组织民团对抗。一般的小民,就只能凭着感觉跟着这些乡绅走,他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更安全一点。
易知由单,是旧时征收田赋的通知单。也称由帖、由单。单上开明田地等级、人口多少、应征款额和起交存留各项,发给纳户。图为太平天国海盐县粮户易知由单。
一般来讲,对于官方而言,他们对于张乐行这样具有破坏性的捻子,在剿抚之间,只要有能力,往往趋向于剿。所以,捻子变成官军的不是没有,但大股的队伍一般都落得个被剿灭的下场,除非哪个首领在关键时刻叛变,对整体剿灭捻军有了巨大的贡献,此后才有可能转化为官军。官方对于乡绅搞起来的团练,亲和感多半要强些,但是,也不排除经常会出卖他们,让他们打头阵,在关键时刻以他们为壑,牺牲掉他们。苗沛霖的命运,也是如此。在他的团练生涯中,至少有两次,他的反叛,是因为一些官员处置不当造成的。显然,尽管跟官方走得近一点,但像苗沛霖这样的枭雄,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和自己的乡亲受损的。玩着,玩着,就成军阀。然而,尽管苗沛霖为朝廷建过诱捕陈玉成的大功,朝中也有人向着他,可是,这样的功劳,也不足以抵消他的反复,抵消他曾经的反叛,抵消朝廷对他的疑虑。一旦朝廷有了这个能力,多半会对他下手。而恰好在这种时候,苗沛霖在朝廷的靠山胜保也倒了。而他自己又不识相,没能早早解除武装,及时贿赂大员,求个平安,反而铤而走险,那么被剿灭的命运是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