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又被称为长毛,清朝方面则——概呼之为“发匪”。因为太平军不剃发,不蓄辫,有的时候束发,戴上帽子(冠),扎上头巾,有的时候,干脆披散着。一般来讲,太平军对长毛的称谓是认账的,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呼自己人为长毛。当然,他们不会认可“发匪”,对应地,他们会回敬清兵为清妖,并不刻意强调他们的异族身份,叫他们胡匪。
英国人笔下的太平军将士,只是这画师太性急,居然把他们画成了短发男子。
太平天国的这种做法,是针对清朝剃发蓄辫的。当年满人入关,为了强调征服的意义,刻意让汉人随他们的习俗,男人需将头顶的大部分头发剃掉,然后将剩余的部分,编成小辫子。这种习俗,早年的鲜卑人就有,因此被称为索头奴。后来,女真人也是这样,继承女真传统的满人,继续这样,而且逼着汉人也这样。不消说,满人的征服,恰在这个头发的问题上,引发了汉人自发的反抗。所谓嘉定三屠,揭竿而起的汉人,其实不是反抗满人进驻,而是不愿意剃发蓄辫。
强迫汉人剃发易服,此前的异族征服者不是没有做过,但都不大成功,最终不了了之。在古代,人们对于事关身体的习俗,特别敏感。对汉人来说,“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圣人信条,是深入人心的。这样的信条,在民间其实已经不仅仅是事关孝道,而且有巫术的意义。人们固执地认为,一旦伤害了自己的头发,就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灾难。而害人的时候,也每每要搞一点对方的头发,施行法术。但是,满人很强大,也很执拗。虽然在推行剃发令的过程中有过妥协,但最终,还是以不妥协的强力推行了下去。而汉人,包括士大夫,也只好以所谓“生降死不降”,聊以自慰,死的时候,不仅穿明朝衣冠,而且把剃掉的头发也装殓进棺材。
只是,到了晚清时节,汉人经过两百年的努力,已经悄然地将剃发蓄辫的满人习俗,给改良了许多。从大部分剃掉,小部分留下编辫子,变成额头前小部分剃掉,大部分留下编辫子。汉人顽强地用自己的努力,一分一分地收复着失地,弄得满人也觉得这样剃发蓄辫才好看。而对于皇帝来说,只要剃发和蓄辫这两个屈服的象征还在,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整个清朝,反清的造反,一般都在辫子上做文章,一刀剪掉。所以,只要听说哪儿有人剪辫子,皇帝就神经过敏,要地方官严查。乾隆皇帝,就发过这样的神经,闹得举国上下,鸡飞狗跳,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见鬼。
太平天国不剪辫子。他们只是不剃发,不蓄辫,尽量保持汉人原汁原味的发式。在太平军控制区域,不仅不许剃发,连剃刀都不能有,谁私藏剃刀,就是阴谋投敌,把自己变成清妖。太平天国对此严惩不贷,发现就要杀人。所以,太平军不仅不剃发,连胡须都不能剃。在太平军统治时间长一点的地区,男人额头前的头发都是比较长的,因为较长时间没有剃了。如果发现一个前额头发短的,不是新来的,就是敌人的奸细。当然,头发最长的,就是广西来的老长毛。对于他们,前额基本上已经看不到剃过的痕迹了。清兵辨别新老长毛,一般都是看头发。
太平军用他们的头发,讲述一个古老的民族主义的故事。以杨秀清和萧朝贵的名义发布的《奉天讨胡檄》上说,“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犬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正因为如此,太平天国不许剃发,把所有的头发都留着。太平天国的冠服是不是真的复古了?看来未必,只是跟清朝不一样而已。但发式却的确在复古,不剃、不削,保留原样。今天复原的太平天国领袖的像,都经过了今人的修饰,实际上,当年的他们,是可能长发及腰的。
这位太平军军官,多少有点“长毛”的意思。
然而,在现实中,除了少数的檄文之外,太平天国在跟清朝的恶斗中,似乎并不刻意强调对手的鞑虏身份。按照汉人传统的华夷之辨的思路,所谓的胡虏就是禽兽,就是狼犬,不仅无文明,无人伦,而且非人类。强调胡汉的分野,激起汉人的民族情绪,从理论上讲,的确是一种合适的策略。但是,这样古老的民族主义的呼吁,在两广也许还有点儿市场,到了长江和黄河流域,却已经很难唤醒当日的记忆了。由于清朝的满汉隔离政策,亲民之官,多用汉人。同时,清朝赋税不高,徭役不多,很多人不觉得自己身处异族统治之下。甚至对于脑袋上的头发,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剃发蓄辫,岁月已经将这种原本满人强加给他们的习俗,变成了他们自己的。跟太平军对阵的满人也微乎其微,满眼望去,都是自家同胞。
在这种情况下,太平天国刻意强调的,每每是人妖之分。自己是人,而清朝人则是妖。人妖的分别,标准不是种族,而是宗教。对于头发,相对于此前反抗者激烈的做法剪辫子(还包括后来的革命党),太平天国则更加温和。无论抓到了清兵,还是对征服地的老百姓,只要求他们散掉辫子,不再剃发就可以了。因此,一旦清兵再打过来,老百姓转投政府军很容易,找个剃刀或者别的替代品将前额剃一剃,刮一刮,再把辫子编起来就结了。在两军对垒之时,太平军投降的人不少,太平军占领的城市,想要逃出来的百姓更多。但是他们往往都会做一件事,剃发蓄辫。因为,他们也害怕清朝的官员计较。而剪辫子的做法,则更像是投名状,无论太平天国之前的反叛者还是后来的革命党人,这样决绝的做法,用意就在于让人没有回头路可走。事实上则为渊驱鱼,对争取民众,效果更差。
这位“长毛”,头发被头巾拢起来了。
其实,太平天国打出古老的民族主义旗帜,对争取汉人,唤醒民族压迫的记忆,唤醒民族仇恨,是一个非常好的武器。再次易发易服,也是一种很好的策略,只要坚持下去,就可以唤醒人们的被压迫的屈辱记忆。但是,最容易有这样记忆的人,是汉人士大夫。对他们来说,在异族统治下固然不舒服,但太平天国拜上帝、毁弃传统、羞辱圣人,令他们更不能忍受。即使有个别民族意识特别强的人,乐意响应民族主义的号召,投奔太平天国,进来之后,也会为这个天国农民领导人所吓倒。所以,长毛这个原本能唤醒民族仇恨的象征,最终,除了作为太平军的标志之外,什么都没剩下。随着太平天国领导人的宗教气息越来越浓,士大夫们更喜欢曾国藩的《讨粤匪檄》,而忘记了那个同样文采飞扬的《奉天讨胡檄》。这个变化,在太平天国自己,也有体现。《奉天讨胡檄》里通篇都在骂胡虏,到了洪仁玕再次草拟讨伐满清檄文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讨妖檄文》,里面的华夷之辨的色彩已经淡了,剃发蓄辫这样的事,居然不提了。只有在《钦定军次实录》的宣谕众民条里,才强调一下,“凡欲脱满洲鞑子妖魔之轭,投诚天朝,仍为中国华民者,必须留发。以诠父母鞠育之恩,以顺上帝生成之恩,切不可剃之”。
其实,到了晚清,清初紧张的民族关系,早已缓解。相对于种族的不同,人们更看重的是统治者的行为。在乱世之中,两下争斗,人们只是想要一个比较靠谱一点的统治者。长毛的毛发虽然留得合乎圣人之训,但其思想和行为,却非常让人不放心。长毛的复古发式,眼见得,越来越没有市场了。连进军浙江这样清初曾经激烈反抗满人统治的地区,他们都没有迎来渴望光复大汉天声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