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造反拉起队伍,建立政权,稍有规模,都必须解决自己的给养问题,建构自己的经济供给模式。从历史上看,农民造反队伍,一般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流寇型,如黄巢、李闯之流,到处流窜,走哪儿抢到哪儿,所有的军资供应,全靠劫掠。一种是换班型,如刘邦和朱元璋之辈,创出一份家业打出一片地盘之后,按照原有的统治模式统治,尽量安定民心,照旧交粮纳赋。还有一些,则是介于两者之间。太平天国,是一种独特的形态,它提出了自己完整乌托邦国家模型,并真实地在某些控制区内(比如天京)推行。但多数地区,却并不认真落实。体制运行成本,大半要靠劫掠来支付。属于一种非驴非马的模式。实际上,若不是一些握有权势的将领,在具体的治理过程中实际实行换班型统治,这个政权的统治状况恐怕会更糟。
太平天国的乌托邦模型,是由两个文件提供的,一个是佚失了的《百姓条例》,还有一个是《天朝田亩制度》。从各种资料中辑录出来的条文看,《百姓条例》相对简单,只是规定,天下的田地都归天父或者天王所有,所有百姓的出产都要上缴,然后由太平军发给口粮为生。而《天朝田亩制度》则规定得比较细,百姓按口计田,按照太平军的编制,每二十五家为一单位,设一两司马统帅。每家养5只鸡,两只母猪(不知小猪和公猪如何安排)。每个单位设圣库一个,所有的剩余产品,悉数上缴圣库。所有婚丧嫁娶之事,由圣库支取费用,天下一式,任何人不得多用一钱。只是,在这样一个处处平均、人人饱暖的天堂里,如果天国的公务人员犯了错,却依旧要“黜为农”。看来,设计者也知道,这样的天堂,并不真的美妙。这样的乌托邦天堂,里面没有私财,没有市场,没有交易。所以,也没有用钱的地方。所有底层的天国百姓,都不许私藏金银珠宝。所有人劳作的目的,除了自己的口粮之外,只为了上缴天国。城里也是一样,所有人都分列男营女营,有手艺的进入各种名目的工匠营,没手艺的参加政府组织的劳动,比如修建王府。所有人都只能领到自己的口粮,别的一无所有。没有店铺,没有市场,更没有交易。圣库变得非常庞大,里面发展出各种衙门,负责各个等级的天国人的供应,当然,主要是满足诸王的供应。这样的圣库组织,繁复而且运行困难,这些进城的农民,显然没有这个能力,去建构和维持一个庞大的供给制的体系。贪污腐败和低效率,很快就充斥了圣库的各个机构,什么事都办得一团糟。
显然,这样的天堂,谁在里面都会很难受的。方案提出来了,也颁布施行了。但事实上,太平天国统治区,至少是农村,基本上没有什么地方能让这样的乌托邦落在地上。太平军占了一个地方,人们依旧交粮纳赋。有传教士说,太平天国的赋税比清朝还重,但更可怕的是不时掠夺,所以,在太平军的控制区,人们日子不好过。加上来回拉锯的战争,夹在当中的百姓,真是没法活。刚占领天京时,从各地掠来的粮食尚多,可以维持几十万人大锅饭供应。两年之后,情况就变坏,甚至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地步。到了1854年春,一般的平民,就只能食粥了。随之而来的是居民大量的逃亡和死亡。到1854年之后,来到天京的外国传教士看到天京已经一片荒芜,只有不足两万人口。除了高大的天王府和一些比较高大的诸王府之外,就是一些残存的低矮破旧房舍,原来南京的繁华街市、庙宇、楼台,全部化为乌有。少许破旧房舍里面住的人,实际上是给官府和王府服役的奴隶。也只有在这个人口水平上,天京才能靠其他控制区的支持来维持供给制。但是到了天京被围困之时,连天王都要吃甘露(野草)了。
除了天京之外,这样等级制的军事共产主义在太平天国并不多见,交粮纳赋依旧是其基本的经济模式。只是,这样的模式,只有在一些比较开明的将领,比如石达开、李秀成和李侍贤等人的控制区域,才能实现。太平军控制的区域,也不都像天京那样,没有商人存在,但能切实保护商业活动的,也只有不多的将领。中国商人,每每只能靠挂上洋人的旗帜,才能安全一点(太平军对西方人,相当客气,因为他们是同教的洋兄弟)。如果赶上一个贪酷之辈,苛捐杂税,各种摊派,比清朝还要多,谁敢不出,就军法从事。而且太平军体系紊乱,你来我往没个准儿。坐地统治者,相对安稳一点,但难保不来流窜的部队,这些部队来了,多半要胡来。就整体而言,太平天国的维持,至少有相当的部分,是靠劫掠。这样的劫掠,在湘淮军的打击下,在越发难以向外发展的时候,就只能对自己统治区下手,结果不是逼人逃亡,就是逼人造反。在太平军的控制区内,居然也出现了反抗他们的农民造反。一支农民造反的队伍,很快就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1853年冬,太平天国颁布了《天朝田亩制度》,它是太平天国的建国纲领。图为《天朝田亩制度》书影。
太平天国这种设计出来的模式,平均是切实的,但却只针对底层,对财富的分配,也只在底层有平均的意思在里面。太平天国是一个繁复的等级架构,而且军民合一。从伍长、两司马到丞相、诸王,等级架构非常复杂,层层叠叠。同一等级之人,当然待遇相同,但不同等级,则千差万别。不同等级的官员,不仅称谓不同,旗帜大小不一,连自己儿女的称谓也不同。当然,饮食服饰上的差距,就更大。早在永安建制之时,当太平天国还很弱小,普通成员连肉渣都见不到的时候,诸王就可以天天食肉了。即使是被后人多番称道的《天朝田亩制度》中所说的平均,也只是底层的平均,底层百姓的耕地平均,养的家畜平均,享用的口粮平均。实际上,人人都是具有平均所得的奴隶,这些奴隶在为天王劳作时,可以付出均等的劳动,耕作均等的田地。所有的均等,都没有物质享受的意义。这些人在本质上,跟天国的“公家人”、吃供应饭的不同。公家人如果犯了错,会被黜为农,降格为农民,享受这种“理想”的平均。
同样,太平天国实行禁欲性的制度,男女分营,一度即使夫妻也不能同房。这样的禁欲,在早期,实际上是留战士的妻子在营,作为人质,以防止逃亡和叛变。同时,也避免了过去农民造反的队伍,拖男带女,影响作战的弊病。永安突围,大部分的将士妻女都死掉了,坐大之后,不可能不让这些人不找配偶,到了中后期,太平军人数众多,成员复杂,这样的禁欲制度,基本上已经形同虚设。
太平天国田税单,可见天国的百姓也是要纳粮的。
但是,天国军事共同体的性质,却一直维持着。无论治军治民,一律军法从事。太平天国始终没有自己的法律,也缺乏司法审理系统。无论内部成员还是治下的百姓,只要被当权者认为有罪,就是一个死。滥刑,从天王洪秀全开始,就毫无节制。几个书记员,仅仅是抄写出了点差错,就立刻被拖出去斩首。严刑峻法,乱世不免。但问题是太平天国内部,并非严刑峻法的问题,而是无法无天,全凭有权有力者一时的喜怒,说杀就杀,说放就放。传教士们说,他们在太平天国控制区内行走,经常能看见倒在路边的无头尸体。被滥杀的人,称为“军法从事”。所谓的军法,就是将领一时兴起发布的禁令。但是,这样的禁令,每每朝令夕改,令人无所适从。人们要想得到安全,唯一的办法,是靠上一个有实力的人。
事实上,洪杨内讧之后,太平天国作为一个共同体,已经趋于瓦解。但靠着滥杀造成的恐怖,这个团体还是能够维持。显然,这样的维持,外界压力一大,就撑不多久了。古今中外的例子证明,凡是乌托邦,只要真正落在地上,肯定变味儿。备受后人称赞的《天朝田亩制度》和这个制度所带有的平均主义,跟太平天国的滥杀和酷刑之间,其实存在本质上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