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是蔺珮瑶计划告别重庆这座破败灰暗、死气沉沉的城市走向新生活的日子。魏蓝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晚上九点,她们将在佛图关下的望江茶馆接头,过了佛图关后,一辆夜行货车将把两男两女接上,连夜直奔成都。行程早已经过缜密的规划,最后的目的地令人神往——延安。这是那个年代许多不满现状的有志青年向往的地方。
尽管魏蓝一再叮嘱蔺珮瑶,她和刘云翔应该各自分头前往那家接头的茶馆,不要带太多的行李,以免引起怀疑,组织上会为他们准备好一切。但对蔺珮瑶来说,出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是出远门;更何况,是一场投身革命加浪漫意味十足的私奔。
这是很寻常的一天(魏蓝也多次告诫蔺珮瑶,不要慌乱紧张,一切要做得跟平常一样)。早晨,窗外的鸟儿一如既往地鸣叫,邓子儒起来梳洗,蔺珮瑶还赖在床上,做沉睡状。其实她几乎一夜未眠,又不敢让丈夫察觉出异样,连翻个身换个睡姿都很小心。这让她第一次感到装睡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而睡在一个没有了爱的男人身边,跟睡在牢笼里又有何区别?假装睡累的是身,假装爱累的是心。自由啊自由,爱情啊爱情,马上就要得到它的人们怎么能睡上哪怕一分钟!
“哎,别睡了。你今天不是要出去吗?”邓子儒嘴里还含着牙膏泡沫,从盥洗间里出来说。
蔺珮瑶在被窝里一激灵,他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我告诉过他我要出门吗?她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终于想起来了,昨晚吃饭的时候,邓子儒说明天上午他要去商会参加一个活动,问要不要一同去。蔺珮瑶当时搪塞了一句,不想参加你们男人的聚会,又抽雪茄又谈生意的,我要和魏蓝姐去南开中学看老师,有外地的同学回来了。
蔺珮瑶装作睡意蒙眬地说:“再睡会儿,还早嘛。”
这是一个需要掩饰的早晨。她不想面对一场背叛强作镇静,不想把卧室当成戏台,让看不见的神嘲笑她拙劣的演技、拷问她脆弱的神经。这场婚姻本来就是一个强扭的桃子,在桃花开放的季节,并不是为那个摘桃人而绽放;而当爱情尚未成熟的果实被雨打风吹去时,另一只手聪明地捡了个大便宜。但就像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占了便宜的人终归得偿还。蔺珮瑶并不觉得邓子儒有多么可怜,正如她也不会认为自己有多么不忠一样。一个视婚姻为牢笼的人只有砸碎枷锁的幸福,而绝不会还有对它的一丝留恋。她不知道北平、大上海的那些名媛明星们,当她们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勇敢地走向新的彼岸时,她们是如何做到的。报纸上把她们描述为追求真爱的“新女性”,坊间的传闻又将她们形容为离经叛道的“红颜祸水”。比如那个集浪漫与才华于一身的陆小曼,当她离开自己的丈夫王赓扑向大诗人徐志摩温情的怀抱时,她会不会也有一个像蔺珮瑶今天这样既不是很伤心,也不是很矛盾的早晨呢?可能人家不会像她这种家庭妇女般的优柔寡断吧。名流们总是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她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豪迈之情:名媛能做到的,我蔺珮瑶也能做到。人一旦走出了那不寻常的一步,都可以成为英雄,书写传奇。
丈夫去到衣帽间,从衣柜里找衬衣、吊带裤、领带。他今天似乎有些心烦意乱,翻找衣服时不断嘀嘀咕咕,动作很大,蔺珮瑶在床上都知道他至少在穿衣镜前试了六条领带,换了四件西服,才让镜子前的那个男人看上去顺眼一点。最近一段时间,一向乐观豁达的丈夫也开始忧心忡忡了。昨天他对蔺珮瑶说,日本人的轰炸让邓家不少产业饱受重创、灰飞烟灭。三家饭店被炸没了,纱厂的机器炸成了废铁,一船桐油、两船棉纱被炸沉在长江里,城里的那些房产,几乎都是废墟了。更要命的是,最近的几单大宗期货买卖失手,损失不是几幢房子、几家工厂的价值可以相比。蔺珮瑶对这些并不感到心痛,战争时期嘛,多少人家破人亡,至少她的生活品质还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只是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战争夺去了他的万贯家产,但他的心思还在话剧上。商界的朋友都在囤积大米和白面,转手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邓子儒就是不去做,说这是发战争财,是在间接帮日本人。平心而论,这是个好人,但好人不一定就是好丈夫,他就要失去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世界了。不过呢,也许白羿今天会跟他一起去参加那个聚会,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聚会,只有和白羿的幽会。这样一想,蔺珮瑶就既伤感又释然了。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爱情的牢笼,因为爱是自由的。
“我走了。”邓子儒最后选了一身米黄色的西装,从头到脚,神采飞扬。像他当年追求她时,来南开中学接她时的样子,爱意写在全身的每一个细节上,哪怕是西装上衣口袋里探头露脑的白手绢,都饱蘸了一个男人的情欲。他回身望向大床那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今天外面的鸟儿叫得好怪哦,就像出不到气一样。”
歌乐山上的邓公馆周边都是茂密的树林,日机的轰炸似乎让鸟儿们也知道躲避了。蔺珮瑶没有注意到林子里鸟儿鸣叫的异样,她今天只想把自己变成一只鸟。
鸟儿就要飞向自由天空之前,还会留恋一下自己的窝吗?蔺珮瑶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倚靠在床头,打算目送一个背影从自己的人生中离去。
“它们在催你赶快走。”她慵懒地说。
邓子儒脸上现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蔺珮瑶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怜悯,在他就要转身的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撒了一次娇:“来亲人家一哈嘛。”
邓子儒仿佛有些难为情。“我已经穿好衣服了。”
“未必你要脱了衣服才亲别个(重庆话里的“别个”,在不同的语境里,有时指自己,有时又代指别人)唛?”
邓子儒显得有些拘谨地走到床前,伸手揽住了妻子的肩,将嘴唇凑了过去,而蔺珮瑶借着抹去脸上的一缕头发,巧妙地避开丈夫的嘴唇,只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他们都听到了两颗心飞速逃离的脚步。
即便到了晚年,风霜染白了双鬓,邓子儒还在为那颗叛逃的心感到心寒,为自己在这个早上精心扮演的猎人角色感到羞耻;即便到了晚年,岁月漂白了所有的爱与恨,蔺珮瑶也会在寂静的深夜里为一只被折翅的鸟儿哀泣。
但这是充满了错误的一天。蔺珮瑶上午九点下楼时,惊讶地发现丈夫还坐在饭厅里喝咖啡,还拿着一张《新蜀报》气定神闲地看着。
“我不去了。”邓子儒抢先说,目光审视着蔺珮瑶的慌张。
“啷个……又不去了呢?”
“汪会长上午要去见委员长,聚会改期了。你什么时候出门?”
“我……等一哈,再说……”蔺珮瑶心乱得都快蹦出来了,“我……我先吃早饭。你吃过了?”
“要不我陪你去南开?”邓子儒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太太。
“你去干啥子?”蔺珮瑶叫了一声,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同学聚会,你又不认识。”
“你的同学我可认识不少呢。”
“烦不烦嘛?人家同学叙旧,你夹在中间,话都找不到说的。曹二娘,端早饭来!”蔺珮瑶使起了小姐脾气,一般来说,这一招在家庭生活中很管用的。
“到处战火纷飞的,哪个还有心情叙旧哦!”他冲妻子的背影说。
蔺珮瑶不搭理丈夫了,让曹二娘把早饭端到花园里的桌子上,她已经无法面对丈夫询问的眼睛。她在检视自己今天的穿着打扮是否会暴露什么。她穿了一件立领的白色丝绸衬衣,脖子上系条黑底暗花丝巾,外套一件紫色马甲,下穿一条凡尼登马裤,配长筒靴,头上还戴顶贝雷帽。这身打扮是跟孔祥熙家的二小姐孔令俊学的,按重庆话说是十足的“操妹儿”、假小子。蔺珮瑶有一次去郊外骑马,意外看到孔二小姐的这身行头,人家是蒋夫人身边的红人,也引领着陪都上层社会的时尚潮流。那天她回来跟邓子儒描述时,邓子儒鼻子哼了一声,说她是女的还是男的啊。今天蔺珮瑶如此装扮,不要说会让丈夫诧异,就是去母校会同学,也似乎显得有些扎眼、不合时宜。但谁晓得那个挨刀的赖在家里没走呢?管他的了,今天该哪个挨刀,就该哪个当“背时鬼”。
“背时鬼”原来在花园的草地上。她看到了那只今早叫得很急促的鸟儿,原来它的翅膀不知为何折断了,在草丛中艰难地蹦跳。蔺珮瑶喊了一句,哪个龟儿手痒啊,敢在这里打鸟?伺候在一旁的曹二娘连忙说,太太,没人敢的。可能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吧。曹二娘昨晚从主人那里得到了一对金镯子,外加一百个大洋。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那么大方,为什么又忽然对一只受伤的鸟儿那么在意。
“逮住它,给它敷点药,让它飞走。”
折翅的鸟儿最终还能飞向自由的天空吗?蔺珮瑶不知道。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脱身。按原定计划她该在邓子儒离开家后,立马就进城去找刘云翔。这也是一个违背了魏蓝指示的临时决定。因为昨晚她在整理行装时,忽然发现指甲油没有了,口红好像也没有带够。延安那个地方,肯定没有这些美国来的东西吧?女人在出远门时,总是恨不能把衣柜、首饰柜、化妆箱的东西都搬走,魏蓝的嘱咐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她收了一个大皮箱,这也是她必须等邓子儒离家后,才走得出这个家门的原因——哪有跟同学聚会带上大皮箱的?现在还没有出门,就被堵在家里了。通往延安的道路怎么就那么难呢?
半个月前,当她告诉魏蓝想和刘云翔一起去延安时,魏蓝除了惊讶就是恼怒。魏蓝一直在动员对现状深感失望的刘云翔投奔一个新的天地,这是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其实她知道,魏蓝未尝就没有个人的考虑。一个女人揣测另一个女人的心思,几乎就如观手掌上的爱情线,尤其是当她们都深爱着同一个优秀的男人时。魏蓝当时脱口而出,你有家庭,你怎么能去?蔺珮瑶轻轻一笑,跟你们干革命的人,哪个不是抛弃了家庭的呢?魏蓝被噎住了,半天才说,你能不能去,我还要请示组织,去延安可不是一场小姐太太们的春游。蔺珮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这个共产党派来的说客,因为爱情的砝码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上。她说,蓝姐,去延安即便不是你说的春游,也是一场生命中的浪漫。我们是为了爱才去延安的,要么我们都去,要么都不去。这是我和云翔商量好了的,不信你问他。魏蓝叹了口气,瑶妹,你参加革命的动机多么不纯啊!蔺珮瑶现在想来都感到好笑,我们的爱是纯洁的就足够了么,革命不过是一份职业,就像去上班一样。
刘云翔养好了伤,就随部队转场到了遂宁机场。自从零式飞机出战以来,他们已经没有多少飞机能够跟日本飞机作战,仅剩的飞机不得不分散隐蔽在重庆周边的几个机场,三四个飞行员才有一架飞机,还不敢轻易上天。加之苏联政府和日本签订了《苏日中立条约》,苏联不再卖给国民政府飞机了,国军空军雪上加霜,飞行员们只能窝在地上打牌酗酒、学总裁讲话,刘云翔已经苦闷了许久了。
所幸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春夏之际,爱情在陪都的废墟中万物复苏般生长。在经历了国泰大戏院的那场轰炸之后,蔺珮瑶再次印证了刘云翔才是她生命中生死相依的人。炸弹落在国泰大戏院之时,自己的丈夫在哪里?在白羿身边。而那天的轰炸之后,他又在哪里?一夜未归。邓子儒后来解释说,他们从废墟中爬出来时,白羿吓坏了,一个夜晚都在哭泣。她的下巴磕破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以后在舞台上的形象,所以他就陪了她一夜。可谁来宽慰劫后余生的妻子呢?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室内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恨与感时伤怀。刘云翔在邓公馆坐了一夜。两人先喝了些葡萄酒压惊,然后喝着茶等邓子儒归来。他只来了个电话,问明蔺珮瑶已平安到家,就再没有消息了。人没有一同经历过劫难,不会明白生命无常、真爱无价的道理。刘云翔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从纱布里不断渗透出来,像爱的印记,让蔺珮瑶心疼不已、感慨莫名。这不屈的头颅和伟岸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多少横飞的弹片和瓦砾?当一个人愿意为你毫不犹豫地奉献生命时,他的爱无以复加。
在那个春雨潇潇的晚上,旧日的桃李已被雨打风吹去,再寂寞的枝头也经不住春风吹拂、春雨滋润。直到天都快要亮了,蔺珮瑶湿了三四块手绢,曹二娘已经睡了,再没有下人送手绢来了,刘云翔才捧起了那只纤弱的手,慢慢地将它放在自己的嘴前……
那轻轻的一吻,融化冰雪。
刘云翔第二天就回部队了,带着对昔日恋人如今的爱人的浓郁思恋,带着从今以后要为爱人而战的强烈责任。这场看上去不易获胜的战斗既是针对日本人的,也是面对蔺珮瑶的婚姻牢笼。要一架多大马力的战斗机,才能让他们的爱在战火纷飞的乱世中起飞呢?
复燃的旧情是不能撕破的伤口,也是见不得火星的干柴,更是不能捅破的那层纸,它或许厚如长城,或许薄如蝉翼。它是心灵深处最不能触碰的痛点,是压垮道德伦理壁垒的最后一根稻草。情欲漫过了堤坝,堤坝就没有用了。
他们鸿雁传书,感情急速升温,最后终于作出了私奔延安的决定。不仅仅因为在国统区,他们的爱情没有指望。刘云翔早就对军营里的腐败、上司的平庸、抗战的消极愤懑不已,他还因为给《新华日报》的一个记者透露了去年“九一三”空战国军指挥系统的盲目、莽撞、混乱,最终造成了中国空军不应有的大灾难之内情。《新华日报》发表了一篇立场相对客观中立的《九一三空战之反思》,就立即遭到国民党报刊审查部门的封杀,报纸被迫开了“天窗”。此事最后追查到刘云翔头上,他受到了上司的严厉申斥,连军统的特务也来盘问他,这让刘云翔深感耻辱。老子们在天上浴血奋战,地上的小人却在扯后腿。这抗战是哪个在打?是他妈的军统那些人吗?那个年代的飞行员都是骄傲的,陆海空三军就他们的战绩最辉煌,蒋夫人宋美龄也时时宠着他们。刘云翔有击落敌机四架、击伤五架的战功,再击落一架日机他就是国军空军中的“王牌飞行员”了。这样骄人的战果让他在军营里学习总裁讲话之类的课目时从来不参加。总裁讲话既不涉及战术要领,又不能让我们的飞机飞得更快,我干吗要学呢?当然,类似的言论也让刘云翔在军中的日子愈发不好过。
共产党方面此时也加紧了对刘云翔的工作。魏蓝在跟刘云翔的通信中告诉他,延安亟需他这样的人才,我们将建立自己的空军。苏联政府已经不卖飞机给国民政府了,等我们有了自己的红色飞行员,老大哥会支援飞机给兄弟党的,因为我们都是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政党。这对刘云翔相当具有诱惑力,飞行员没有飞机,就跟士兵没有枪一样。你让他如何投身到抗战中去?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部或多部关于过去的“旧电影”。蔺珮瑶的“旧电影”可以起名为《一九四一年夏季的浪漫与苦难》——黑白片,时空交错,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苦难潜伏在浪漫华丽的外表之下,青春的激情挥洒在死亡的追逐之中,战火让爱情升华,战火也让有情人分离……
这天中午,这部“旧电影”进入到最乏味又暗藏玄机的部分。邓子儒夫妻俩吃了一顿索然寡味、又各自心怀鬼胎的午饭,以至于吃到一半,蔺珮瑶忽然想呕吐,她真的冲到卫生间哇哇大吐,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邓子儒满腹狐疑地站在她身边,为她捶背。蔺珮瑶眼含泪花喝道:“别碰我,我难受得很。”
邓子儒说:“那就别出去了。”
蔺珮瑶白了丈夫一眼说:“关你屁事!”
她去床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发现丈夫立在床前,正用手摸她的额头,吓得她一个激灵爬了起来。邓子儒一脸关切地问:“你没有啥子事吧?我要出去一会儿。”
蔺珮瑶就像得到大赦一样,不无欢快地说:“走你的嘛!”
“我让曹二娘给你端杯牛奶来。”邓子儒微微一笑。
“我不要,我还要睡会儿。”她重新躺下,翻过身去,用被单蒙住了头,就要渡过难关的快感,她可不想让丈夫看见。
下午三点多,蔺珮瑶精神抖擞地迈出了离家出走的那一步,午饭时的病态荡然无存。汽车开出邓公馆时,她连回望一眼的心情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才想起魏蓝交代的应该单独去与她碰头的叮嘱。算了吧,和刘云翔一起走有什么不好的呢?她急迫地想去万国大饭店见刘云翔,她想让刘云翔陪自己去临江门的一个上海私贩那里买指甲油哩。昨天下午刘云翔就从遂宁机场偷偷溜回了重庆,两人匆匆见了一面,由于有魏蓝在场,他们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只能用炽热的目光相拥。魏蓝在絮絮叨叨地交代各种注意事项时,他们也没有听进一句完整的话。现在蔺珮瑶渴望立即投入他的怀抱,亲他、吻他,向他诉说她昨晚整整一夜是如何想他,幻想即将面临的新生活,她是如何害怕又是如何向往。
车到万国饭店门口,司机问,是在这里等太太吗?蔺珮瑶说,你先回去吧。司机又问,那啥子时候来接太太呢?蔺珮瑶看了一眼这个忠心的老司机,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要是能带着这辆车去延安就好了。她那么多心爱的首饰、衣服、鞋子就可以带走几大箱了。她有些伤感地说:“回去吧,等我的电话。”
她敲开刘云翔房间的门时,刚才的愁绪一扫而空。门一关上,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长长的亲吻,就像他们初恋时一样。这也是恋情被迫中断以来,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
“都要出远门了,你的打扮还是那么……娇艳。”
“终于可以和你一路同行了,人家能不打扮一下吗?”
“噢,瑶妹,我们是要一同走向战场的,前方的路,还不晓得有多艰险。”
“没有比我们已经走过的路更艰难的了。长江和嘉陵江今天汇合了啊,海哥哥。”
当两条大江汇聚在一起时,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激荡、吸纳、交融和碰撞。在枯水季,它们远隔千山万水,深藏相互的思念,悄无声息地向共同的目标慢慢走近,人们几乎察觉不出两条不同源头的大江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它们迟疑的步履在漫长的旅程中时而封冻、时而回旋,它们的倾诉只有水里的鱼儿知道,它们的追求只有掠过江面的风才赶得上。当终于汇聚在一起时,它们并没有欢唱,只是相依相偎,在风平浪静中默默地融入对方,一切就像一场隐秘的偷情。
现在是洪水季节了,两条大江躁动不安,不舍昼夜地一路奔跑着终于拥抱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情人,它们波涛汹涌、感情丰沛,如泛滥的情欲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在朝天门外宽阔的江面上奔腾、冲撞、翻滚,尽情地将重逢的眼泪挥洒成冲天的浪花了。
江河如此,何况人乎?两个历经悲欢离合、战火熏染的痴情者不知不觉中就滚到了大床上,拼命地亲吻、抓挠、挤压、吸吮……与刘云翔的迟疑、羞涩、犹豫不决相比,蔺珮瑶显得更急迫、勇敢、激情四溢。刘云翔还是童子身,怀中扭动起伏的身子让他感到像面对潮起潮涌的海浪,兴奋莫名、张皇失措;而蔺珮瑶已是轻车熟路、拨云撩雨,“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在经历了两个月前国泰大戏院的那次轰炸后,他们曾经在书信往来中讨论了爱情为什么会“死灰复燃”得那么快、那么炽烈。这是一次化学反应。刘云翔曾经在信里写道,时间酿造了它的品质,苦难催生了它的能量。就像日本人投下的燃烧弹,是铝和镁两种金属粉末,当它们在爆炸中被引燃时,烈火就不可阻挡地燃烧起来了。蔺珮瑶也曾眼含热泪地写下这样的话:“那就让它把我前一段错误的婚姻烧毁了罢!”
爆炸吧,燃烧吧,把负重的过去、黑暗的牢笼都烧毁了吧!她的身子如温柔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地覆盖了他;她的热吻滚烫得足以熔化钢铁。她现在是逃出牢笼的鸟儿,幸运地把未来交给了一个飞行员。他们将一同翱翔在自由的天空,蓝天白云在他们的身下,她坐机舱的前面,刘云翔在身后温柔地依偎着她,驾驶着奔向光明前程的自由之鸟。飞机在天空中划出华尔兹的舞步,她的白色纱裙从机舱里飘拂出来,白云为之翻滚,百鸟紧随鸣唱。这是一架满载着浪漫情欲的飞机,轰鸣着在一张大床上准备起飞。
“不、不、不!”刘云翔衣衫不整地抽身出来,“瑶妹,我不能这样。等到了延安,我要正式娶你,我们让共产党人做我们的证婚人。等到那一天,我们再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刘云翔面红耳赤,跪在床上,面对已裸露出半个身子的爱人说。蔺珮瑶此刻双颊绯红,梨花带雨,雪白的乳房已是挣脱了牢笼的白鸽,振翅欲飞……多少豪情盖世的英雄,曾折戟在这温柔乡;多少浪漫多情的才子,曾迷失在这玉峰间。刘云翔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是风流才子,他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爱执着到无以复加的清白处子。不到延安,不失其身——不仅指他自己,还事涉蔺珮瑶的贞洁。在他眼里,尽管蔺珮瑶已是有夫之妇,但因为坚信这爱是纯洁的,她就是洁白无瑕的;因为相信新的生活是共同追求的幸福彼岸,过往的一切就只是生命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因此,这爱的高潮需要在一个庄严的仪式、郑重的承诺兑现之后,爱才是最高贵的,性也才最完美。
“放屁!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狠!都到这一步了,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婚床吗?”蔺珮瑶头发凌乱地爬起来,挥手就给了刘云翔一个耳光。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临阵脱逃”了,更是第二次伤害一个深爱他的女子的心!如果说第一次刘云翔将她拒之于门外,是因为他们分离得太久,沧桑演变得太剧烈,蔺珮瑶的婚姻是横亘在他们中间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么现在,鸿雁已经搭起了一座鹊桥,鸿沟已被无畏的勇气踏平,万贯家产、优渥生活都敢于抛弃,他凭什么不能多给一点点的爱?有多少女人,能够经受得起两次同样的伤害?
刘云翔被打蒙了,他默默地转过身去,把宽阔的背朝向女人,任由蔺珮瑶长江水一般的眼泪,从失意的“婚床”漫上他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