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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10.山城之灯

每当夜幕降临,山城重庆变得无比妩媚,尤其是嘉陵江和长江两岸的滨江路上华灯绽放,与市区高楼五光十色的灯光相互辉映,映射到波光粼粼的江面,如美艳少妇脉脉含情的目光。那些灿烂如花的灯火或在雾中迷蒙诱人,或在朗朗月空中熠熠生辉,勾勒出一座城市迷乱而又梦幻的轮廓。灯火的海洋哪座大城市都不缺,比如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外滩、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东京的银座、纽约的曼哈顿,但它们都是在平面上的铺展,除非你从高空俯瞰,才可以感受到它的壮观。而山城的灯火是立体的、多层次的,是夜色中的海市蜃楼,是人间的太虚幻境。

这年春天,两个日本律师再次来到重庆调查取证。晚上休息时,原告团的邓子儒、赵铁、钱嘉陵等人陪同他们去南山一棵树欣赏重庆夜景。从山上往下望去,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如同天堂。这座城市的壮丽与简陋、光荣与苦难、丰富与深奥,和它的火锅一样既五味俱全、神秘莫测,又粗犷豪迈、特色分明。你要么被它麻辣昏了头,要么对它充满怀想。

梅泽一郎对同行的斋藤博士说:“重庆的灯火,就像一个参加盛装晚会的女人,珠光宝气,神秘撩人。”

“这是重庆的守望之眼。我小时候顽皮,常常夜不归宿,母亲总会让我家门前的灯一直亮着。我回来时远远看见那盏灯,就像看到妈妈那双焦急不安的眼睛。而重庆的灯火呢,仿佛有千万个母亲,在等待没有回家的孩子。”

梅泽一郎面对灯火阑珊的城市忽然说:“斋藤君,我想为重庆之夜写一首诗了。”便掏出纸笔来写了一段骈文体诗歌:“良夜微风起,银河星飘落。妆扮雾都景,照得守望人。”

“好诗。”斋藤博士赞叹道。他知道梅泽一郎精力充沛、爱好颇多,曾自修过日本的骈体诗。一个律师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是需要一些浪漫情怀的。在东京的全日本律师协会每年的年终团聚会上,梅泽一郎都有诗朗诵的节目,有一年他在举杯朗诵中,竟然醉倒在舞台上了。

斋藤博士从温暖的回忆中又陷入伤感的叙说:“下午我看到原告团的一份材料说,一个小男孩在日本军的飞机来轰炸时,因为玩大人的手电筒,被当成给日本飞机打信号的汉奸抓起来枪毙了。不知道这孩子的妈妈还在不在,还会不会为他点燃一盏回家的灯?一个母亲的守望,我们男人是永远不知道的。”

梅泽一郎应道:“是啊。真难以想象六十多年前重庆的夜景——也许几盏惊恐的孤灯都会成为日军的轰炸目标,战争与和平的区分其实可以简单到城市的灯光是否安详柔和。”

他把写好的诗稿收进包里,不无得意地说:“我以后要出版一本专门描写重庆的诗集。”尽管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来重庆了,两人却都背一个双肩包,像个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梅泽一郎那个包至少有十多公斤重,里面有相机、摄录机、录音笔、笔记本、文字资料等,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连重庆人往小面碗里大把撒佐料都要记录下来。似乎他要为一座城市包罗万象的生活留下记录,以作为法庭上的证据。

“邓先生,战时的重庆也实行灯火管制吗?”

邓子儒说:“当然。各种防空措施都管制得很严,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老百姓连头上的白头帕都不敢戴了,那时的四川人,尤其是乡下的农民习惯在头上裹一块白头帕,防风挡汗,但这也被认为会招来日本飞机。后来人们对轰炸习惯了,就不那么害怕了,你炸你的,我该过什么样日子还过什么样的日子。”

斋藤博士说:“轰炸是一门人生课。我们刚遭到美国飞机轰炸时,也曾惊慌失措过。但更多的是迷茫,日本怎么也会被炸呢?军方不是一直宣称到处都在节节胜利吗?我的感受是,日本对重庆的大轰炸,却让这座城市的士气愈发高昂;而东京被炸后,连那时还是孩子的我都知道,我们快要输掉战争了。”

那天晚上把日本律师送回酒店后,翻译靳老师一脸不高兴地说:“你们去日本打官司,虽然给中国人长了脸,但同时也丢脸丢惨了,你们晓得不?”

邓子儒愕然:“此话咋个说?”

靳老师说:“那个唐老三,竟然去骚扰日本妇女,幸好人家是帮助我们的友好人士,没有跟你们较真,不然这个老不要脸的就要进监狱了。”

靳老师也是在和日本律师闲聊时才得知这个让重庆人丢尽了颜面的插曲。龙舟赛被炸案开庭的第二天,按计划对日索赔原告团在日本律师陪同下,和日中友好青年团以及东京的两个反战团体,一起去日本外务省外面游行示威并递交抗议请愿书。唐老三和邓子儒原本是主角,但那天早上起来唐老三说血压很高,头晕得不行,只好把他留在“支持中国战争受害者协会”副理事长菊香贞子家里。像往常一样,邓子儒、赵铁、唐老三在东京期间一直都住在贞子小姐家。见过菊香贞子的重庆人都很敬重她,每次去东京打官司的重庆人都得到过她的盛情款待。况且她上次来重庆后,已经和邓子儒、蔺珮瑶成了好朋友。照理说人家也是四五十岁的女士了,唐老三怎么也该放尊重一点。但那天菊香贞子在给他递水服药时,唐老三摸了贞子小姐的乳房。开始贞子小姐以为是不小心,没有理会,因为语言不通嘛,菊香贞子小姐担心唐老三无聊,还翻出家里的影集给他看,两人坐在沙发上时,唐老三又去摸人家的大腿。

“这个狗日的老骚狗,当年咋个不把他的两只手一起炸断哦!”钱嘉陵大叫起来。

“别鬼喊呐叫的。”邓子儒制止道。他努力回忆那天游行回来后菊香贞子的反应,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他还记得在回国前日本友人为他们饯行的晚宴上,菊香贞子一身盛装,雍容华贵,谈笑自若,让他想起年轻时妻子的神态。他当时给她敬酒时就是这样说的。贞子小姐浅浅一笑,说你们中国人都很爱自己的家。那日本女人保养得真是好,皮肤白皙,身段匀称,仪态万方,风姿绰约,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美艳少妇。邓子儒不明白的是,他们还在日本时贞子小姐为什么不告状?梅泽一郎来重庆为什么不提出抗议?不得不佩服这些日本友人的宽容,邓子儒想。

靳老师说:“也许是唐老三没见过日本女人服侍男人的那种殷勤阵仗,便为老不尊了。”

“都八十多岁的老果果了,还那么骚气勃勃的。”赵铁也恨恨地说。

“我们自己要争气啊,不要真像人家说的,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到别人的国土上,重庆就在看着我们呢。”邓子儒叹了一口气。

唐老三是个精瘦精瘦的老人,在一九四〇年的端午龙舟赛中邓子儒目睹了他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曾为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这个曾经来闯过邓子儒的码头的唐三哥、唐三爷,在他的江湖远遁后,就慢慢活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寡老人唐老三了。原告团成立时,邓子儒在一家敬老院找到了他,两个经历过战火的老人时隔半个多世纪重逢,论起当年江湖上的英雄豪情,说起那年的龙舟赛来,如同摆刚刚发生的龙门阵。邓子儒当时感叹道,那一场龙舟赛,把你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唐老三用一只手抹一把鼻涕,说从前老子们在长江上,风里浪里讨生活,洪水天也能把一条船像赶牛一样赶回岸边,现在我连一盆洗脚水都端不起来了,还去打啥子官司哦?算尿啰,老子们这个样子还不是活了一辈子。邓子儒鼓励他道:“不能算。这是日本侵略者欠你的血债,我们要去找他们讨回来。”

这个孤独一生的老人像一棵枯老的树,干硬的树干里浓缩了岁月的苦难,连残缺的丫枝也让人眼睛刺痛。他的皮肤焦黄、粗糙,额头上、手臂上青筋暴涨,一看就是那种为了挣到每一个铜板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的底层劳动者。他粗鄙、鲁莽、简单,没文化却有勇气,在日本的法庭上说话日妈打娘、老子连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遭了一辈子的罪,又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能把先前准备的证言背下来,把事实陈述清楚,已属不易。好在留日的中国学者白莲女士并没有把那些重庆俚语原汁原味地翻译过去。尽管行前邓子儒和赵铁一再告诫唐老三,我们一旦踏上日本的土地,代表的就是国家的形象,你那些重庆烂崽儿的毛病,要收着点,可不能给我们重庆人丢脸。法庭上的那些日本人从骨子里是瞧不起中国人的。因此我们既要不卑不亢,更要理直气壮。我们不是讨口子,我们是来给中国人争口气的。唐老三问,啥子叫不卑不亢?邓子儒白了他一眼,说就是不要太骄傲,也不要太邋遢。我再拜托你一次,穿西装时把衬衣扎进裤腰里好不好?袖子不要动不动就挽上去好不好?上回开庭梅泽一郎力邀邓子儒再次来日本,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个有价值的粗鄙原告和一个有文化的儒雅团长,多少会相互有所弥补吧。

唐老三上诉那天的辩论曾一度充满了火药味,参加出庭的原告团成员回来后讲得津津有味,邓子儒在法庭上的证言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让对方无话可讲。唐老三毕竟文化水平低,在作完陈述回答对方问题时,被日本政府的代理人塚木敏义作为突破口,差点让被告方占了上风。

这个塚木敏义是日本外务省的右翼“知华派”,对中国事务很精通,还自修过汉语。他是梅泽一郎的老对手了。几年前,梅泽一郎代理的中国常德细菌战索赔诉讼时,塚木也是作为被告方的代表之一。似乎日本官方认为,对付这些来自中国的原告,派几个课长级别的官员来就足够了。梅泽一郎经常加班到半夜,然后到小酒馆里喝上两杯再回家,有几次碰到也是一脸疲乏地来喝酒的塚木,那时他们会坐在一起对饮几杯,扯些闲话,共同和酒馆里的妈妈桑打趣逗闹,但他们都绝不谈各自的工作。

塚木敏义是个身高体胖、注重仪表的政府公务员。那天他在法庭上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领结,头发一丝不苟、光可鉴人。他看上去很严肃,但不难发现他向原告问话时骨子里透着的傲慢。他盯着唐老三足足看了半分钟,让没有见过多少大世面的老人神色有些慌乱,然后他才缓缓地问:“原告,你刚才提到有许多单位参加了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的龙舟赛,这个活动是重庆国民政府组织的呢,还是民间的自发行为?”

唐老三愣住了,抓了抓耳朵才说:“我咋个晓得呢,我们的船老大说,今年长江上还是要赛龙舟。往年赛龙舟,我们木船帮回回拿第一。船老大问我们敢不敢去。那年我二十出头,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我想为我们木船帮长脸,就去了。”

塚木说:“这场龙舟赛连主办方你都不清楚,你所陈述的实情之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这就像你说你应邀参加了一个宴会,但事后你却记不清主人的名字。谁能相信你有没有参加这个宴会呢?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人都会忘记一些真实的细节,难免会根据现在的想象去补充,是这样吗,原告?”

辩护席上的梅泽一郎高声说:“反对。法官阁下,原告一条失去的胳膊难道是用想象打断的吗?”

旁听席区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审判席上的吉田法官踌躇了片刻,才说:“反对有效。但原告方应该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和证据。”

“请允许我来回答这个问题。”邓子儒从证人席上站了起来,在获得法官的许可后,他有条有理地说,“法官先生,一九四〇年端午节的龙舟赛是由‘新生活运动总会’和‘重庆体育协进会’联合主办的,我那时是重庆体育协进会的副理事长。那天报名参加龙舟赛的共有二十四个单位,川江航务管理处负责水面纠察和救助,岸上由警察局和宪兵三团负责维持秩序。本来在龙舟赛结束后还有横渡长江的比赛,但日本飞机轰炸后,这个活动也取消了。如果被告方的律师先生有兴趣,我这里还保留有当年的日记可供审验。”

邓子儒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黄中带黑的日记本,举在手上,就像举起一段沉重的岁月。

但塚木敏义对邓子儒的日记并不感兴趣,他颇为自信地说:“据我所知,贵国的新生活运动开初是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先生发起并领导的,一直具有浓郁的官方色彩。那么这次龙舟赛就是由官方组织的啰?”

“没错。当时的政府就是想借助龙舟赛鼓舞民众士气,强身健体,团结抗战。”邓子儒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是邓先生,如果一个政府在战争状态下,把自己的民众无辜地置于轰炸之中,它有没有责任呢?”

“反对!”梅泽一郎再次提高了声音,“被告这是混淆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责任关系。”

“反对有效。”吉田法官说。

“你这是强盗逻辑。强盗闯进了家门,难道还反怪人家的门没有关好?”邓子儒也愤然追问。

塚木敏义感觉到了邓子儒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便又转向了唐老三。“请问原告,一条龙舟上有多少人?”

“三十几个吧。”

“三十几?三十一人还是三十九人?”

唐老三想了想,说:“恁个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啷个记得清?可能是三十多个吧。应该是三十五六个左右。”

塚木如炬的目光盯着唐老三,问:“应该是?可能是?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问题。我再问原告,刚才你在陈述中说两条龙舟被炸翻了,人都落在了江里,还被日本军的飞机用机枪打坏了一条龙舟,那么,那天的轰炸中有多少中国人死亡,又有多少中国人受伤?”

梅泽一郎喊:“反对!”

“反对无效,原告必须回答问题。”

“我……我后来听说大卡车拉走了两车尸体。”唐老三被庭上有些火药味的交锋吓蒙了。

“听说?两车尸体?每辆车装了多少尸体呢?”

“反对!”梅泽一郎不等法官发话就急速地说,“法官阁下,鉴于原告当时已经受伤昏迷,被告这些提问是毫无道理的。”

“反对……无效。”吉田法官停顿了片刻才说,“原告方最好能提供具体的死伤人数。”

塚木继续说:“法官阁下,原告指控旧日本军的飞机在端午节那天滥杀无辜,但却无法提供具体的死伤人数。就像他们指控南京事件中旧日本军杀害了三十万中国人一样。三十万人是一个多么庞大模糊的数字。这三十万人的姓名、职业、年龄、社会关系、被杀经过、时间、地点等都混沌不清,我们如何认可?”

“连南京大屠杀你们都要否认,这世界上就没有公理可言了。”证人席上的邓子儒愤怒地一摔手上的材料。

唐老三也禁不住冒了一句重庆话:“狗日的龟儿子些打横爬哦,还来这里打个锤子的官司。”

法庭里一阵骚动,吉田法官不得不高喊:“请保持肃静!”

梅泽一郎说:“我反对。南京事件与本案无关。”

“反对有效。被告不能用与本案无关的事件类比,提问须事涉本案。”

这时被告辩护律师松本茂站了出来。“原告,你刚才在陈述中说,在划龙舟时看到了日本飞机上的太阳旗徽,是这样的吗?”

唐老三有点冒火,就像跟人吵架一样高声武气说:“看得清清楚楚。好多人都看见了,还看到了飞机驾驶员,他们戴着眼镜,还有人说看见那些开飞机来炸我们的日本人在笑哩。”

松本茂不经意地笑了。“法官阁下,我查阅了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海军省编制的《日本帝国海军航空史·战史篇》,里面有关‘重庆作战’一节中说,重庆军地面防空高射炮的射程在一千五百米至两千米之间,而重庆国民政府空军的伊-15和伊-16苏式飞机由于受其吸氧装置限制,最高只能飞到五千米。因此旧日本帝国海军航空队的作战条例规定,在重庆轰炸作战时,应保持在六千五百米高度投弹。原告,你能看到六千五百米高空上的人在笑吗?回答我!你并没有看到过飞机上的太阳旗徽,更没有看到飞行员,是不是?你在撒谎,是不是?”

唐老三在松本茂一声高过一声的追问下怔住了,喃喃说:“他们……他们有时候真的飞得很低,日本膏药旗看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法官阁下,原告的证词许多地方都是不严谨的,缺乏具体可信的数据,这让我方不能不怀疑原告陈述的真实性。我的问话完了。”

吉田法官这时转向原告方,问道:“原告方还有什么问题吗?”

梅泽一郎和邓子儒以及本方律师团的人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从证据中抽出一本书和一叠复印件说:“法官阁下,我这里有中方证人邓子儒于二〇〇一年出版的一部个人回忆录,书名叫《少年弟子江湖艺》,因为邓先生当年是重庆有身份、有地位的一名绅士,也是那次龙舟赛的组织者之一,书里第三章就记录了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端午节重庆龙舟赛的筹备、比赛、日机轰炸情况以及善后处理的全部过程。我这里还有同年六月十一日、十二日重庆国民政府的《中央日报》、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对这次龙舟赛遭到旧日本军飞机轰炸的报道复印件。此外,我们刚刚取得了旧日本军老兵川崎正雄的证词,他参加了昭和十五年对重庆端午节的轰炸,是海军航空队的通讯兵兼射击手。他的证言可以告诉我们,当年旧日本军的飞机在重庆的上空到底飞得有多低,对这次龙舟赛的轰炸究竟有多么地残暴!”

这次庭审我方证言、证据无可辩驳,大胜而归,对方最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法庭。恁个清楚的事情,让他龟儿子的赔钱,他敢不赔我们哦?唐老三回来后逢人就讲,把自己当成了跨海征战日本的英雄。好提劲哦,电视台的人随时斗(都)跟到你拍,除非你睡觉和上厕所。老子们在法庭上骂那些龟儿子,他们屁斗不敢多放一个。在东京的大街上游行,警察还给我们开路,提劲惨,高兴惨。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唐老三感觉自己也成了个大人物,唾沫横飞地向人们讲述这些在日本“好提劲”的事情。这个老人家,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关注,以至于连荷尔蒙也膨胀起来了。

大家分手后,钱嘉陵和赵铁坐同一条轻轨线。在轻轨站,钱嘉陵忽然说:“老子要去捶唐老三这个老龟儿子一顿。”他晚饭时喝了些酒,酒劲现在还没有消。

赵铁拉住了他,说:“你还嫌不够乱嗦?胡子眉毛都白了的老人家,你咋个捶得下去哦。”

但钱嘉陵怒气难消,执意要去。他说:“老子们为了原告团,连婚都离了,这些老家伙们咋个还不争点气!”

钱嘉陵没有夸张。那个大轰炸图片展做亏本后,他又一头扎进民间对日索赔的事务中来了,老婆还指望他挣钱养家呢。但钱嘉陵是那种用执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的人,两口子终于还是吵吵闹闹地离了婚。原告团的官司打胜了,钱嘉陵才能证明自己还是有点能耐的人,不然他的儿子都会瞧不起他。

赵铁怕他真惹出事来,同时也想去找唐老三核实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便说:“好吧,要打我们两个一起去打。”

两人到了养老院,一进门就听见棋牌室那边传来唐老三大声武气的喊叫声。钱嘉陵说:“这个老杂种,这么晚还那么干精火旺的。”

他们把唐老三叫回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床,一个柜子,两张木椅,一方小桌。这个老人孤苦一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刚才在轻轨上赵铁反复劝导钱嘉陵,连人要有悲悯情怀这样的话都说了,但一个大学教授跟钱嘉陵这种在社会上闯荡的人,情怀自是不一样。最后他只得说,你实在要捶唐老三的话,就先擂我一拳。钱嘉陵只得恨恨地看着他,无话可说。

唐老三看上去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目光始终是刚硬的,或者说凶巴巴的。这样的老人命硬,脾气也硬,输了一辈子,但又从不服输。这次去日本上诉,是梅泽一郎给他出的机票钱,联谊会请他来开会商量办签证等方面的事情,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两百多元的出租车票,要钱嘉陵给他报销。钱嘉陵说重庆是北京唛?你打的是奔驰还是宝马哦?唐老三抓起一个茶杯就砸向了钱嘉陵,说老子们的飞机票都有人出,你还不给老子出这点出租车票钱嗦?

赵铁尽量用询问证人的口吻轻言细语地问唐老三那天在菊香贞子家的情况,唐老三唾沫星子横飞地说:“那个日本婆娘家好干净哦,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地板上,日怪得很,还一踩一个爪爪印。搞得人家不断跪起擦地板。”

“菊香小姐对我们原告团的人好不好?”赵铁又问。

“好,好,嘿好嘿好。没有人家帮忙,我们切东京那样的大地方,路都找不到。人家那个热情,不摆了。她给你端杯茶来,老是弯腰点头,还给你跪起,让你喝茶,嘴巴里嗨、嗨、嗨的,那身上的味道又好闻,皮肤又光滑……哦哟,老子们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骚味。”

赵铁和钱嘉陵皱起了眉头,钱嘉陵把拳头攥紧了。赵铁忙悄悄地压住了他的手。

“那天你生病了?”赵铁问。

“是噻,早上一起来头就昏昏的,勒(那)个勒(那)个,血压上去了个嘛,不然老子们就去大街上游行了。”

“菊香贞子给你吃了药后,头还昏吗?”

“不昏了。别个日本的药来得好快,不像我们的降压药,吃你妈屁一大堆,屁事不管用。”

“唐老三,你头不昏了,手有没有摸错地方呢?”钱嘉陵实在忍受不了啦,气汹汹地问。

“啥子?”唐老三显然有些虚火了。

钱嘉陵大喝一声:“你龟儿是丁丁猫儿(蜻蜓)变的哇,除了眼睛没得脸,硬是不要脸。你以为我们不晓得嗦?警察都要来抓你龟儿子了,你这国际玩笑开大了!”

唐老三真被吓着了,从床沿上滑到了地上蹲着,像阿q一样。“老子们……只是摸了她一下嘛。那个日本婆娘……骚得很。”

赵铁也忍不住了,喝道:“唐老三,你败坏了我们原告团的名声,你晓得不晓得?你骚扰女性,是犯法,你晓得不晓得?要是人家告你的话,你怕是要蹲日本的监狱了。你还晓得羞耻不?”

“他们搞了那么多中国女人,我摸一下也是抗日嘛。”唐老三嘟哝道,干脆打横爬耍赖了。

钱嘉陵冲过去就把他拎起来,按在了床上,挥拳就要打,赵铁忙上前拦住他。“不要动手!钱嘉陵,你疯了嗦?”

钱嘉陵被拖到一边,还气咻咻地说:“真不该让你个老杂种去日本,丢人现眼的龟儿子。不是看你年纪大,老子们早就想捶你一顿了。”

唐老三斜靠在床上,忽然就老泪纵横起来,他抹了把苍老的泪。“我……我唐老三,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对我恁个好过,连女人都没有摸过……只摸了一哈,就……犯法了嗦……”

他哭得伤伤心心,无助而凄切,仅有的一只手既要揩眼泪又要揩鼻涕,还要去拿床头柜上的茶缸,在他喝水时,眼泪、鼻涕毫无遮拦地滴落在茶缸里。两个年轻人望着老人另外那只空空的袖管,顿时就无话可说了。